31

我娘去世後的三個月,市老幹部局讓我爹搬到老幹部公寓,說那裏的風景好,空氣新鮮。他們給我爹分了一套三室一廳,條件比現在好多了。我爹決定在全家鄭重地宣布,讓我和盼盼帶著虹跟著他過去,當然還有我的嶽母。而原先我住的房子給了我二哥,他正鬧離婚,沒地方住。我猶豫了,盼盼很熱心,說:“去那兒住多好啊,跟住公園一樣。”我嶽母表示無所謂,去不去都行,但她顯得比平常興奮。我對盼盼說:“能不能不去?”盼盼說:“為什麽?指著你賺的錢買房子,還不得猴年馬月?”我又跑去對爹說:“我嶽母過去和您住,多不方便。”我爹說:“有什麽不方便?”我怔住了,不知道怎麽再說。我爹生氣地說:“你小子鬼心眼太多,讓你們過來是盼盼這孩子伺候人周到,我是想沾光。”

我們就要搬到老幹部公寓的前一個晚上,天還冷著,外麵刮起了大風。那時,我、盼盼和虹住一個屋,嶽母住一個屋。嶽母睡覺有個毛病,不讓我們關門,說一關門就等於把她關在外麵了。這樣,我和盼盼結婚那天起就開著門,逼迫我和盼盼在**做那種事情都得小心謹慎,唯恐弄出一點兒聲響。

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戚了一嗓子,盼盼趕緊給我使眼色。但轉天一早,嶽母就把盼盼叫到屋裏訓斥了一頓,說光想著你們小夫妻美了,想沒想當老人的心。夜深了,我從嶽母的驚叫聲中醒來。盼盼也坐了起來,我倆交換了一下眼神,慌亂地跑到嶽母的房間。擰開燈,見嶽母坐在**頭發蓬鬆,滿臉煞白,渾身哆嗦著。盼盼問*“怎麽了?”嶽母揪住盼盼的手說:“剛才你爸爸來了。”我的後脊梁發寒,忙說:“您做噩夢了?”嶽母說:“他穿了件新衣服,胡子刮得跟雞蛋皮那麽幹淨。他告訴我在那邊又結婚了,那女的挺好,人長得也不錯,梳著短發,比他小兩歲,也般配。”說著,嶽母抽泣起來:“你爸爸不要我甩了我,我一個人孤單單地可怎麽辦呀?”盼盼喘著氣,不太高興地說:您這是個夢,哪有這回事呀?我爸爸已經死了好幾年,您怎麽又突然想起他來了。”嶽母說*“明天一早你們去烈士公墓看看,給你爸爸燒燒紙,他結婚了怎麽著也得花錢呀。”盼盼說:“您這都是迷信。”嶽母火了:“那是你親爸爸,你不去對得起他嗎?”我連忙斡旋著說:“去,去。”

轉天是周六,上午我和盼盼奉嶽母的旨意去烈士公墓。那時烈士公墓在水上湖,進入的條件必須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同誌,行政級別十三級以上的。昨晚的風依舊沒停,雖然稍微小了些,但拍在臉上也像小刀子般地疼。盼盼抱怨著說:“怎麽老人都神經兮兮的?”我覺得嶽母這個夢潛伏著她的很多想法,或許是一個什麽借口。走進烈士公墓,我和盼盼都愣住了。原來的陵寢都空了,聽管理人員說昨天都遷移到了一個大廳。因為這裏的公墓要搬到北倉陵園,騰出來做一個烈士紀念館。我和盼盼神色恍惚地來到大廳,按照管理人員的指示,我順著梯子爬到最上層去尋找嶽父的骨灰盒。我在取出嶽父骨灰盒的時候,下意識往右邊看了一眼,一時間我驚得魂飛魄散。那兒一個骨灰盒上貼著一個梳著短發的女人照片,卡片上寫著年齡,比我嶽父小兩歲,單位是糧食係統的。抱著嶽父的骨灰盒,我的腿情不自禁地晃動著,下來後我對盼盼說了,盼盼不信,說我故意瞎鬧。她自己爬上梯子,下來後默默地和我走出了大廳。我們對著嶽父的骨灰盒鞠躬,盼盼流淚,表情很複雜。送回骨灰盒時,盼盼拉著我,對上層的那個骨灰盒輕輕地說:“阿姨,照顧好我爸爸。”說完,盼盼捂著臉跑出了大廳。

感情這東西最難詮釋,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在,就怕沒有感情,就怕滿腦子都是自己,沒有別人。感情屬於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屬於那些肯為別人犧牲的人。感情的回報就是有人思念著你,有人在愛你,這是最幸福的。

老幹部公寓座落在水上湖附近,這裏確實像個大花園。水上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蘆葦,秋風吹來,蘆花抖動著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黃昏,常有飛鳥在湖麵上徘徊,發出嘎嘎的鳴叫聲。水上湖幽靜,周圍是一層層的白樺林,筆直的樹幹上刻著無數類似眼睛的圈圈兒。

據史誌記載,當年抗日烈士們在這裏與日寇奮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全部捐軀,後埋在這裏。城裏的人都說,白樺樹上有多少圈圈兒,就有多少烈士們的眼睛,他們死後都不瞑目,注視著變化多端的世界。水上湖裏的老幹部公寓是一排排墩墩實實的樓房,樓房的顏色發灰,隻有樓頂是紅色的,遠遠看去像一個個老人戴著紅帽子。住在這裏的都是退休老幹部,宮銜都屬於地廳一級的。我們搬進去以後,我注意到我爹和我嶽母之間開始很客氣,相敬如賓,後來有時候也是吵架,但仔細聽無非是不疼不癢的小事,看不出什麽感情的蛛絲馬跡。我總覺得這裏麵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為什麽我爹突然不提和我嶽母結婚的事了,可能是我爹怕外麵的輿論,他是個要麵子的男人,不想讓四鄰五舍說三道四。再可能是我娘去世不久他就攀花折柳的話,從良心上講對不起我娘。從我嶽母的神色看依舊矜持,她或許不想在我娘去世後染我爹這一水,辱了自己的名聲,讓我們李家人輕視。或者,我爹和我嶽母悄悄達成了什麽協議,不把這事的窗戶紙捅開,忍一忍再說。

住了幾個月後,我發現生活在老幹部公寓的人神經線絕對不能脆弱,因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黃昏,在哪家的門口就會擺上一排排的花圈。昨天還聽見某人在院子裏吆喝著什麽,轉天就因心髒或者腦血管堵塞,被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拉走,緊接著就有噩耗傳來。令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聲響過以後,子女們就會圍繞著父輩的遺產吵來爭去,挺沒意思。我有些後悔,不應該順從我爹搬到這裏個地道的老人王國。

我們一家五口,我爹是絕對的權威,他說煤球是白的,不會有人說是黑的。我嶽母也不甘示弱,在家裏也想做到說話算話。於是在兩個老人權力的籠罩下,我們開始了新的生活。

嶽母比我娘有學問,人家是高中畢業,當過幼兒園的管事,所以她就愛多管閑事,什麽也看不慣。夏天,我怕熱,有時光著脊梁。嶽母就叨叨:“男人要有個樣子,再熱也不能掉樣子。”我問:“啥樣子?”嶽母拿出嶽父的遺像,說:“你看看,你嶽父進城以後讓我**得出門從來都是穿西服打領帶的,那西服沒有一個皺褶兒,領帶從來都是拿卡別著,一點兒也沒有進城幹部的土相。”我搖搖腦袋說:“做不到,那樣子是給別人看的。”我爹不高興了,說:“親家,我就不是穿西服打領帶的,我也不顯得土相呀。”說著說著,兩個老人就吵架,我爹嗓音粗,我嶽母聲調細,於是便為院子裏的閑人提供了看熱鬧的機會。盼盼沒工夫管家裏的雞毛蒜皮,天天忙著她單位承包的事。無奈,我開始介入,勸著勸著,後來我就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兩個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為看電視的某個頻道,或者是為了種哪類花卉,甚至廁所裏解大便不衝洗等等都會是吵架的起源。隻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劇好還是越劇好,兩個人誰也不退讓,盼盼在家說了一句:“京劇好還是越劇好跟你們有什麽關係?”我爹厲聲道:“那關係大了!這是原則問題,京劇是國粹,越劇是地方小曲。”嶽母杏眼圓睜:“京劇是你們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劇是我們南方的國粹!”我爹紅著臉說:“你的思想有問題,我要找文件說服你。”我嶽母說:“我等著,你最好槍斃我!”盼盼最終把我嶽母推到屋裏,嶽母抹著眼淚對我發牢騷:“你嶽父活的時候從來沒讓我生氣,到這兒怎麽就遇到這麽個死倔頭。”我爹朝我嗔怪道:“我當局長這麽多年,有誰敢戳著我的鼻子說話?市長怎麽樣?錯了我照樣敢批,怎麽著?一個婦道人家還反了嗎!”

可吵架歸吵架,我嶽母很會烹調,彌補了家庭不和諧的氣氛。我嶽母的烹調手藝不但色味香俱全,關鍵是都有詩一般的名字,其中有“五彩迎賓”、“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塊玉片”、“發菜羹湯”等。嶽母一般中午不進廚房,都由我爹在做,晚上她再出手。中午,我爹做的大都是麵條、酸菜炒肉什麽的,單調而乏味。我嶽母吃不慣,對我說:“你父親中午做的菜,吃什麽都鹹,真鬧不懂,清靈靈的蔬菜為什麽搞得油膩膩的。我最討厭的是醬油這東西,黑糊糊的,你回頭告訴你父親。”我聽完笑笑:“我才不管呢,我告訴了我爹,他就把火撒在我身上。”我嶽母看我不管,有一回,她居然把醬油瓶子都扔進了垃圾箱,我爹又和她吵架,說:“你懂個屁!醬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調料,誰也不能代替。”嶽母也不含糊,說:“咱們扮假夫妻的時候,你脾氣多溫和,見了我都畢恭畢敬。怎麽著?現在我住你這兒,你就原形畢露了。告訴你,李小麥同誌,我住這兒完全是陪著我的閨女和女婿,不是衝著你。我也不靠你養活,我有工資,不比你少多少。現在,我算看出你是什麽變的了!”我爹火冒三丈,吼叫著:“你說我是什麽變的?你說?你不說咱們沒完!”我預感不好,想起我娘那句話——“這兩個人要是走到一塊兒,今後的日子就沒法再過了。”嶽母說是說,每天晚上她都洗淨雙手,係著蝴蝶圖案的圍裙輕盈地走到灶前,一道道菜隨之而上,小桌上香氣彌漫。那道“梅山翠湖”做得甚是好看,用芋頭鋪底,中間是一簇綠色竹茹,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麗峰。哪回我爹都遲遲不動筷子,怕破壞那靜謐的湖色。最終還是我女兒虹嘴饞,夾起一口竹蘇嚼著,清嫩可口。而那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別有風味,清水拂麵,裏麵是筍片,猶如一道彎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詩意盎然。而另一道“發菜羹湯”,則每回都讓家裏人搶著品嚐一空。一根根發菜如秀女的頭發卷在了一起,在清水裏若離若散。我爹往往拿著筷子輕輕挑起,長絲不斷,於是一邊誇獎一邊咬在嘴裏,然後稱讚說:“脆而不硬,細而不亂,味道清香而又滑膩。”嶽母不理會我爹的殷勤,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這是嶽母的拿手好菜,用芋頭層層埋好,吃到深處就觸到一塊褐色的寶物,說不清楚是什麽,味道醇厚。我爹頭第一次吃時,覺得味道很特殊,就忙問嶽母:“這是什麽?”嶽母不高興地說:“你自己吃,不能笨到連吃什麽都糊塗吧。”我爹哪吃過這個,說:“你會做菜也不能這麽霸道,我不知道難道問問也不行?”兩個人開吵了,我和虹就趁機趕快吃,吃完擂下筷子就開溜。晚上睡一小覺,上廁所時還能在廚房聽到兩人拌嘴。往往嶽母最後一句話會使吵架結束,那就一“我做那麽多好吃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嗎?”這時,我爹總是舉手投降。

這真應驗了那句話:“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盼盼得意地對我說:“你父親也有今天。想想你們李家,有誰能像我母親這樣能夠鉗製住你父親。”我咂著嘴:“正所謂'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