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外,號外!遼西會戰失利,遼西會戰失利……”

在颯颯的秋風中,一個肩背挎包手拿報紙的半大孩子邊跑邊喊。

這個窮人家的孩子頭發被風吹得像一團亂草,衣服上打了很多補丁,鞋子破得像張著嘴的蛤蟆,但臉上的輪廓倒不失俊俏。

他在人頭攢動的馬路邊道上叫賣,夾在那些華冠麗服、儀表翩翩的青年男女中間,顯得有點不太協調。

這一天,天津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能看到呼喊的報童,就像喳喳報喜的喜鵲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聽到呼叫的人都為之一驚。

由於這是一個爆炸性新聞,無不引起路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從政經商的業內人士,都紛紛掏錢買報,因此一時洛陽紙貴,報童的錢袋也裝得鼓鼓的,報童黑燦燦的臉膛洋溢著少有的光彩。

“遼西會戰”,又叫“遼沈會戰”,是國民黨對遼沈戰役的稱謂。這是二十世紀中期中國人民解放戰爭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三大戰役的第一個戰役。

一九四八年秋,經過三年的艱苦奮戰,解放戰爭進入了戰略決戰階段。九月十二日至十一月二日在華北野戰軍的配合下,東北野戰軍在遼寧西部和沈陽、長春地區與國民黨軍進行了一次規模空前的大決戰。

遼沈戰役曆時五十二天,殲滅國民黨軍四十七萬餘人,解放了東北全境。

戰役結束後,中國人民解放軍首次在兵力數量方麵超過了國民黨軍,使中國革命形勢發展到一個新的轉折點,從而加速了中國革命戰爭勝利的進程。

正如美國駐華聯合軍事顧問團團長巴大維所言:“滿洲和他的三十萬左右最優秀的軍隊的喪失,是對國民黨政府的一個令人吃驚的打擊。就我看來,軍隊的喪失是最嚴重的結果,這實在是國軍死亡的開端。”

此時的天津,如同全國各地一樣,刮起了一股驚天動地的旋風,人們熱議的話題都是遼沈戰役。

對遼沈戰役勝利的反應,各階層人士也不盡相同,有的歡呼,有的憂懼,有的冷漠。

受壓迫、受剝削的窮苦百姓早就盼著解放了,遼沈戰役勝利的喜訊猶如一股春風,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他們怎能不為之歡欣鼓舞呢!

官僚、資本家對遼沈戰役的勝利卻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們知道下一步就要解放北平和天津,因此對前途不免擔憂起來。

位於海河岸邊的天津火車站,此時變成了一個巨大“蜂窩”,嗡嗡嚶嚶,噪聲四起。

煙草燃成的煙霧在候車室裏彌漫著,再被擠出門外,擴散到河水氤氳的廣場上,如同雲霧似的籠罩四周的一切,使整個車站變得灰蒙蒙的。

天津站是津山線、津浦線和平津線的重要鐵路樞紐。它始建於一八八六年,當時稱老龍頭車站。該車站曆經劫磨,閱盡滄桑,曾見證兩次中國人民反擊外國侵略軍的曆史事件:

一九〇〇年,八國聯軍侵入天津時,在車站第一站台上,義和團阻擊了英國海軍中將百摩爾率領的一列北上軍車。義和團首領張德成、曹福田各率軍團和“紅燈照”及清軍董福祥部一起,還攻擊了占領車站的沙俄侵略軍。坐落於三岔河口的水師營炮台對老龍頭車站也進行了轟擊,打得洋鬼子在站房上掛起白旗。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天津站又成為中國人民與日本侵略軍交鋒的戰場。寧殿武率領的第一一四旅二二八團和保安隊包圍了車站,日軍守備隊和航空兵拚死反擊,並燒毀了站前建築物。中國軍隊在大炮掩護下很快占領了車站,全殲日軍一個小隊。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因經濟蕭條、戰火頻仍、政局不穩等諸多因素,天津站一直沒有多大發展。

如今的天津站,到處都是人,南來北往的人。有的人在排隊,有的人在張望,有的人在喧鬧。每個人都拖著疲憊的身子仰望掛在牆上的列車時刻表,盼著自己要坐的那趟列車快一點到來。

這些不幸的旅客都擁擠在充滿著汗味、屁味和腳臭味的候車室裏,有的在歎息,有的在咒罵,有的在哭泣。

候車室的喇叭響了,在廣播重要消息:“旅客注意了,旅客注意了!去東北的列車暫時停運……”

霎時,候車室裏像吹進一股狂風,掀起了一陣波濤。隨後有的張口結舌,有的麵麵相覷,有的唉聲歎氣。

一個上身穿對襟夾襖下身穿疊腰大襠褲的東北大漢,操著家鄉的口音大吼起來:“他媽的,白等了一宿,看來三天五天都通不了車。這國軍也太沒用了,那麽大的一個東北能讓他玩丟了。你早不丟晚不丟,單等俺回家時丟了,害得老子有家回不了。眼瞅著天就要冷了,這不把人急死也把人凍死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以後再也不出遠門了。”說這話的人穿著一件半新青布衫,帶有山東口音,“聽說南方也在打仗,我是濟南府的,這趟車能不能開,還不好說呢……”

“砰——砰——”忽然兩聲槍響,候車室裏頓時鴉雀無聲。

隻見那個身穿青布衫的山東人立即起身,直衝候車室的側門飛跑而去,看到迎麵走來的年輕人用手往左邊的中正橋方向指,那山東人來不及多想,就往左邊跑去,像龍歸大海似的鑽入了人群。

接著又是“砰”“砰”兩聲槍響,隨後傳來“抓共黨,抓共黨”的聲音。

幾個軍警追到門口,問那個年輕人:“看到有人跑出去嗎?”

那年輕人點點頭。

“往哪個方向跑了?”

那年輕人往右邊指了指。

幾個軍警往右邊迅速追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多為上學、上班和溜早的人。

在宮島街與旭街交口處,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買了一份報紙,站在避風彎翻閱起來,其中有一篇援引新華社的消息。他讀著讀著竟情不自禁地發出聲來:

十月二十日至二十八日,東北野戰軍在遼寧西部全殲企圖重占錦州之國民黨主力軍第九兵團,生俘第九軍團中將司令廖耀湘等高級將領。十月十八日,蔣介石第三次飛赴沈陽,妄圖重占錦州,打通北寧線。東北野戰軍首長林彪、羅榮桓根據毛澤東關於全力抓住沈敵、暫不打錦葫的指示,以兩個縱隊繼續阻擊錦西、葫蘆島之敵,主力則從錦州揮師東進,十縱隊在黑山、大虎山地區阻擊,五、六縱隊由阜新、彰武南下斷敵後路。十月二十六日夜,東北野戰軍主力對已被包圍在黑山、大虎山以東、繞陽河以西、無梁殿以南、台安以北地區的第九兵團發起攻擊,邊分割邊圍殲,至十月二十八日,全殲國民黨軍十萬餘人。至此,在東北戰場上,國民黨軍的主力已基本上被消滅……

天津的秋天,不是太冷,但也充滿著一股寒涼之氣。樹上的葉子都黃了,好像一朵朵黃色小花。葉子飄落在空中,又像一隻隻黃色蝴蝶;落在地上,則成了鋪上一層如當地特產的那種黃地毯。

在慘白陽光的映照下,一個溜早老人踩著發出窸窣響聲的“黃地毯”來到讀報的年輕人身邊。

這個眼花齒落、已近龍鍾的老人麵龐雖如褐色老樹皮,但其光澤在太陽下依然閃爍。臉上的皺紋雕刻得分明而不網細,猶如遠觀盤山那些棱角分明、生機勃勃的深壑大穀。

老人咧開跑風漏氣的大嘴問:“小夥子,遼西在嘛地方呀?”

“遼西就是遼寧西部!”年輕人眼不離報地順口而答。

“那不就是東北嗎?”

“不錯,是東北。”年輕人接著說,“準確地說就是沈陽以西,也是我們常說的關東。那裏離我們這兒隻隔著一道長城,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聽說八路出關以後發展得很快,不但隊伍多了,而且武器也好了,就像我們平時常說的那句話,叫嘛來著?”老人拍了一下皓發下的腦門,“對,鳥槍換炮!”

年輕人的眼睛離開了報紙,麵對老人說:“我從報紙上看到,解放軍的大炮確實厲害,不但打得遠,打得準,而且也打得狠。要不,他們怎麽能拿下東北那麽大一塊地方呢!”

“東北地廣人稀,是打遊擊的好地方,看來共產黨要在東北占山為王了!”

“共產黨過去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現在是農村包圍城市,要進城了,他們已經占領了三個大城市。”

“那你說,共軍要是打過來,咱天津衛抗得住抗不住?”老人睜大眼睛問。

“很難說。”年輕人搖搖頭。

“自杜建時來我們天津當市長後,建了不少碉堡工事,陳長捷當警備司令後又擴建了一些碉堡工事。這些碉堡工事都非常堅固,即使共軍打過來,我看也能抵擋一陣子。”老人滿有信心地說完,捋了一下花白的山羊胡,好像他就是守軍司令似的。

“千萬可不能打成持久戰,真要是那樣,咱老百姓可就慘了!”年輕人頗為擔心地說,“古人雲,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戰爭就是破壞,無論誰勝誰敗,都是生靈塗炭……”

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熙攘,汽笛聲和叫賣聲此起彼伏。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裏,有一個身穿藍布衫的中年人,報童的叫賣聲把他吸引到對遼沈戰役勝利的喜悅之中。

忽然看到迎麵走來兩個巡警,當中年人轉過頭來時,報童不見了,隻是在擁擠的人群中傳來漸遠漸弱的喊聲:“快看本市新聞喲……”

這個匆忙行走的中年人叫劉希民,是隱蔽在天津的中共地下黨員。

今天,劉希民格外高興,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微笑。在他的眉毛下,深嵌著一雙直視一切的眼睛;他那健壯的身軀,如軍人一樣挺拔,並具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不過三十幾歲,可是神情分外莊重,比同齡人顯得精幹而沉穩。

“賣報,賣報!遼西會戰失利,共軍占領東北……”聽到報童又在呼叫,劉希民的眉頭微微露出了喜色。

“哈羅……”一個外國男子叫住報童,買了一份報紙。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高聳著鼻梁,嘴唇厚薄適中,眼珠像藍色的寶石,眼睛深邃有神,尤其是搭配在一起,更像上帝手下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那人長著一張壞壞的笑臉,連兩道濃眉也泛起毛絨絨的漣漪,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意。外表看起來**不羈,但眼裏不經意流露的光芒讓人不敢小覷。

與外國男子並肩同行的是一個外國少婦。那少婦有一頭閃亮的金發,鵝蛋粉臉上嵌著兩隻顧盼有神的大眼睛,鼻梁高挺,紅唇大嘴,身條凹凸有致,豐滿而不失苗條。

她的上裝緊身合體,下身的裙子寬大飄逸,露出的兩條腿光潔白皙,如同洗淨了的藕瓜。再加上點綴少許珠翠,顯得很有氣質,如同一個沒有斷臂的維納斯。

那外國男子一邊行走一邊瀏覽報紙,那外國少婦不甘寂寞地問:“希伯來,有什麽好消息嗎?”

“沒有好消息,瑪麗。”那個名叫希伯來的外國人道,“對我們來說都是壞消息。”

“壞消息?”瑪麗微蹙眉頭。

“對,共軍占領了沈陽,整個東北地區都落入共軍之手。”

“親愛的,共軍占領沈陽,與我們有什麽關係?”瑪麗以幽深的藍眼睛打量著丈夫,眼神裏閃出一絲不可思議的柔光。

“共軍還會向外擴張,我擔心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天津。”

“天津?我的天呀!”瑪麗驚駭失色道,“希伯來,你是說戰火要燒到我們這兒啦?那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希伯來反問,“你說怎麽辦?”

“我們應該早作打算,保命要緊啊!”

“保命,去哪裏保命?”

“南方,南京、上海、廣州,都行!”

“寧、滬、穗?”希伯來搖了搖頭,“用中國人的說法,蔣介石的氣數已盡,他的老百姓不喜歡他,上帝也不喜歡他。他的政府早已危機四伏,我看中國哪兒都不太平。”

“那就回我們英國吧!”瑪麗圓睜著眼睛說,“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再舍命不舍財了。命是真的,除了命什麽都是假的!”

“不用著急,還不至於那麽悲觀,等等再說。”希伯來似乎胸有成竹,“如果共軍真的攻打天津,我們可以去香港……”

聽到咿裏哇啦的洋腔洋調,摩肩接踵的行人都向這個與眾不同的西方伉儷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伴隨高跟鞋響聲的外國人走遠了,劉希民也加快了腳步。他的褲管,他的袖口,他的衣襟,都隨著他手腳的搖擺拂動起來了,體內的熱氣也都從褲管和袖口流漏出來。

不知是走熱了還是為了方便,劉希民把稍長的袖口往上擼了擼,露出一小截強健的臂腕和長滿硬繭的大手。

這一帶有許多風格迥異、造型美觀、裝飾考究的小洋樓,住有除了金發碧眼的洋人之外,大多是清廷的遺老遺少和北洋政府時期的總統、總長、督軍,還有一些巨商富賈、名流紅角。

他們把天津視為建立“小公館”的理想之地,因為此地靠近他們居住的北平,交通甚為方便,這裏的氣候、文化、飲食也非常適合他們。

天津不光是中國權貴的天堂,而且也是中外間諜的樂園。除了有國民黨的軍統、中統肆意橫行外,還有美、日、俄、英、法等國的間諜在此搜集情報和交換情報。

雖然是兵荒馬亂的年月,但這裏的高級賓館客流量一直居高不下。每至夜晚,酒吧、舞廳、妓院燈紅酒綠,環釵追逐,荷爾蒙的味道充斥著整個空間。

劉希民心裏有事,一步不停地急速走著,無意留心這裏的一切。可是,滿街光怪陸離的景色不斷闖進他的眼簾,街道兩旁的大商場、交易所、拍賣行、電影院、銀行、餐館等,依然霓虹閃爍。

劉希民沿著宮島街一路向西走去,突然從前方傳來刺耳的警笛聲,隻見由幾輛刷著國民黨徽標的汽車組成的車隊從身邊呼嘯而過。

這是國民黨軍的車隊,前麵由摩托車開道,後麵是一輛小轎車,再後麵是一輛大卡車,卡車上站著持槍警戒的士兵。

此等陣容,可能是在護送一個將軍到前麵的警備司令部去。

看著遠去的車隊,劉希民啐了一口唾沫:“呸,有嘛可神氣的!秋後的螞蚱,你們蹦躂不了幾天了……”

此時的天津衛,冷風蕭瑟,敗葉滿地,鷗鳥哀鳴,兵馬驚恐,盡是秋的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