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實際上,這趟旅行比蘇遲之前描述得還要更好些。

經過長時間的飛行,落地後他們都疲憊不堪,從機場出來

乘出租車直接去了蘇遲預訂的酒店。辦理完入住,禮賓員推著 兩隻行李箱帶他們到房間,兩人分別快速地洗了澡, 一前一後倒在鬆軟的大**昏睡過去。

楚格先醒來,神誌不清,還花了一點點時間思考自己這是在哪裏。

她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從窗簾 的縫隙中向外看,陽光強烈得叫人睜不開眼。她在二十四小時 之內度過了兩個白天。時差造成的眩暈和新鮮感同時襲來,那些一直纏繞著她的苦惱頓時都變得輕如毛絮,向著遠方飛去。

沒過多久,蘇遲也醒來。簡單的洗漱之後他們都感到胃裏空 得泛酸,立刻決定出去吃飯。楚格動作麻利地從行李箱中抽出一 條米白色的亞麻裙子,直接套上身,皺皺巴巴的裙子配著她一貫愛穿的白球鞋,與時尚毫無關係,卻有種青草般的清新。

“這樣可以嗎?”她有點兒羞怯。

“很好啊,把墨鏡戴上吧,我們走路過去。”

他們從酒店出來,繞過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中心有巨大 的群像雕塑和噴泉水池。沿著鋪滿麵包石的街道又走了一小會兒,下了長坡,便到了一條全是餐廳的街道。

蘇遲指著不遠處的一爿店說:“就是這家,我每次來羅馬都過來吃,你應該也會喜歡。”

他們坐在店外的餐台,蘇遲點了海鮮意麵,楚格要了招牌

牛尾意麵和提拉米蘇,兩樣都非常美味。她還在菜單上看到了知真喜歡的那道沙拉,頃刻之間像看到了老熟人一樣開心。

吃飽之後,蘇遲帶著楚格,輕車熟路地朝鬥獸場的方向散步過去,當他們到達時,正好趕上日落。夕陽穿過那些古老的拱門,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束,周圍的遊客仿佛都被這光線鍍了金身,每個形象、每張麵孔都顯現出戲劇感的神性。楚格失神地凝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壯闊的瑰麗,這樣的驚心動魄,遙遠的曆史在這一刻有了不可思議的真實感。

蘇遲輕輕攬住楚格的肩膀,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也不是第一次目睹此番景象,但他的感受與楚格無異:世界上那些被稱為“奇跡”的事物,不需要後來的人類賦予各種意義,它們本身即是永恒。

蘇遲問楚格:“你要不要拍幾張照片做紀念?”

她使勁兒搖了搖頭,抵擋住影像的**。此時此刻,她對身邊這個人的愛達到了頂峰,不需要留存任何物理性的證據。

他們在羅馬度過了愉快的兩天, 去參觀了梵蒂岡博物館、古羅馬遺址和博爾蓋塞美術館,還找到了幾個楚格喜歡的電影的取景地。她像所有巡禮的影迷一樣,學著劇照裏的角度拍了一些照片,晚上回到酒店,從第一張欣賞到最後一張,再反過來欣賞回第一張,哪張都很珍貴,哪張都不舍得刪除。

第三天早晨,蘇遲先吃完早餐,囑咐楚格吃完回房間收好 東西,他獨自去租車行取車。當楚格推著行李箱到酒店大堂 時,蘇遲已經辦理好了退房,將自己的行李箱寄存在酒店,隻拎了一隻隨身旅行袋。

楚格問:“為什麽?”

蘇遲指了指外麵,說:“車子放不下,帶你的箱子就行了,反正我們回來還是住這裏。”

那是一輛檸檬黃的菲亞特 500 ,在意大利的街道隨處可見。 造型複古,車身迷你小巧,非常適合在狹窄的老城區行駛。從 前楚格隻在電影中見過它的身影,這次親眼所見,隻覺得這車比影片中更可愛有趣。

“我能開開嗎?我也有駕照了! ”她幾乎是用央求的口吻對蘇遲說。

“不行,你的駕照沒有做認證,萬一在路上發生什麽問題,會很麻煩。”蘇遲毫不留情地否決了她的想法。

楚格翻了個白眼,沒再多說什麽,拉開車門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路線是蘇遲規劃的,他像個盡職的導遊,在出發之前將電 子版的行程發給了楚格。楚格接收文件後打開粗略地看過一 遍,那是一份相當詳盡的計劃,除了基本的住宿信息以外,每一站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必須去看的, 一定要買的,都羅

列了出來。

黃色的小車離開羅馬後, 一路向那不勒斯駛去。

途中楚格短暫地睡了一會兒,她睡得很輕,異域的風從車窗的縫隙裏不斷吹在她的臉上。即使是在睡夢中,她也希望這輛小車能夠一直行駛下去,永遠不要停下來。

被譽為地中海上最美麗的海岸之一的阿馬爾菲海岸,沿途不僅有壯麗的自然景觀,陡峭的懸崖,山脈,湛藍的海水,還有坐落在海邊,星羅棋布的五顏六色的小房子。見慣了城市的高堂廣廈,鋼鐵森林裏直聳入雲的寫字樓,猛然間看到這宛如卡通片裏的景象,楚格控製不住,連連發出讚美的驚歎。

見她這麽興奮,蘇遲索性將車停在觀景平台,讓她慢慢欣賞。

“這裏太美了,”楚格在潮濕的海風裏喃喃自語,“美得像一場幻覺。”

他們在波西塔諾住了兩天,雖然隻是當地居民經營的小旅館,卻也幹淨整潔。房間不算很寬敞,卻有一個幾乎不成比例的大陽台,正對著海。

白天睡到自然醒,洗漱後就步行去找地方吃飯,楚格尤其喜歡半山腰那家餐廳的海鮮飯,她一個人就能吃光一整盤。下午在陽台上看會兒風景,瞌睡來了就回房間再睡一會兒,等到陽光不那麽強烈了,他們就出門,順著長長的石階一路下去到

海邊,等著看太陽是怎樣一點點落到海平線後麵。

在海邊,她對蘇遲說:“幾十年後我還會記得今天。”

美妙的幻覺沒能支撐到整個旅程結束。

他們抵達佛羅倫薩時,距離回程已經隻剩三天。來到文藝 複興的發源地,親眼看到幾個世紀以前的偉大的建築、畫作 和雕塑,對於楚格是連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在這樣的環境中, 即使是對古典藝術一竅不通的人,也不能不屏氣凝神,默默讚頌。

在聖母百花大教堂裏,楚格的手機振了兩下,她沒有太當回事,想著反正也沒什麽要緊事,待會兒出去了再看也不遲。

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才從教堂裏出來,楚格意猶未盡, 想要再拍一些教堂外觀的照片。蘇遲留她在廣場拍照,自己去附近的冰淇淋店買 gelato(冰淇淋)。

楚格這時才想起查看手機上的消息,她以為是桑田或者別 的熟人朋友想跟她聊幾句旅行的事,畢竟她昨晚在朋友圈裏發 了幾張錫耶納古城的照片。但打開微信的那一瞬間,她隻覺得眼前一黑,雙腿發軟,握著手機的手不能控製地顫抖起來。

那兩條消息不來自她任何一個朋友,來自她的房東。

“小俞,你上個星期就該交房租了。”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哈。”

這些天來她的所見、所感、所得,在瞬息之間通通幻滅。

無論是眼前這座碧玉般的大教堂, 還是托斯卡納的翠綠的丘陵,波西塔諾的海風和檸檬樹,羅馬鬥獸場外的金色夕陽,全都是泡影。房東阿姨在千裏之外用指尖輕輕一戳,魔法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那間屋子裏。

那間屋子裏的一切才是真實的,那間屋子才是她在這個世界最準確的坐標。

她不知道該回複什麽,無意識地在對話框裏打了很長一串話,但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腳,看起來隻是蒼白的借口、厚臉皮的托詞。她定了定神,把那一長串句子刪掉,打開網上銀行又查了一遍餘額,那個數字令她膽戰心驚。

交完這一季房租,她的狀況便惡劣到了窮途末路,即將麵臨真正的生死存亡。楚格揪住自己的領口,覺得透不過氣來,在歐洲的夏日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人生中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刻,她理解了金錢對於一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麽:它可以很抽象,是自尊,是底氣,關乎人格與做人的姿態,是不想說謊的時候不必說謊。它也可以很具象,是棲身之所,是食物,是不出門時的房租、水、電、燃氣、網絡各項費用,而一旦邁出家門隻會產生更多花費……這些事情,曉茨早就懂了,而她卻要被現實逼到絕境才懂。

即便是在最灰暗的日子裏,她心底裏也始終存著一絲僥幸,認為命運之神終究會眷顧自己,她還有時間更正、修複,

然後情況就會好起來,她能擺脫滯重,重建生活,回到正確的 道路上。事實證明,正是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拖慢了她的行動 力,混淆了她的智識,令她做出了一個又一個錯誤的選擇,而她現在要承受的,正是一切錯誤的總和。

她不能不想起曉茨 —— 曉茨從來沒有跟命運玩過心眼和花 招,沒想過蒙混過關,她的意誌力源於她對現實生活的清醒認知,她才是那個能立足在暴雨中的人。

蘇遲過了很久才看出楚格的情緒不對,他誤解為是對旅行 即將結束的不舍和失落,於是帶她去了一家在當地口碑非常好 的川菜館吃晚飯。盡管楚格吃了很多,但整個晚上她的神情始終沒有鬆懈下來。

在市政廣場散步時,蘇遲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楚格隻是搖頭:“沒有,我隻是想起以前讀過毛姆的《情 迷佛羅倫薩》,一部蠻精煉的中篇小說, 另一個譯名像是為了 和《托斯卡納豔陽下》對照似的,翻作《佛羅倫薩月光下》,你看過嗎?”

輪到蘇遲搖頭了:“毛姆的書我看得不多,隻看過最有名的那幾本,《刀鋒》和《人性的枷鎖》這些。”

楚格笑了笑,她知道為什麽自己此刻會談論和心裏所想的 事情完全無關的東西,像是一種獨屬於文學的手法,在進入正題之前,總會有幾處閑筆。

“我現在終於明白,物質生活是一切的基礎, 一旦這個基礎出現錯漏,你的審美、愛好、閑情逸致,都不過是空中樓閣。和你在一起,我手裏就永遠有一根稻草,我甚至還能以愛情的名義說服自己這很正常,也很自然。

“蘇遲,有件事,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

蘇遲靜靜地看著她,月光將她的麵容照得雪白。

在她說出那句話之前,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心裏暗暗苦笑,昨日重現了,隻是情況剛好相反:當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喻子總說沒有安全感,如今他確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擔負另一個人,這份心意卻被拒絕。

他也有點兒搞不明白 ——對自己,也對命運,他總被個性獨特、性格鮮明的女孩吸引,被她們單薄的樣子打動,卻又始終無法掌控和她們的故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