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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下個季度的房租轉給房東之後,楚格看著賬戶裏已經不寬裕的餘額,心下一驚,突然間像是從一個粉紫色的泡影中醒來。最新的一筆進賬來自知真轉來的尾款,她家的工事已經全部結束,家具電器皆已進場,隻等再晾晾氣味,她就要搬回去住了。

就在前幾天,楚格還在盤算著和知真約時間去房子裏拍照片作為以後提供給其他客戶看的案例, 可就從這一分鍾開始,那種閑適緩慢的心情**然無存。她不得不正視問題的嚴重性 —— 當初出於一時意氣,不管不顧地裸辭,以為憑著自己的專業和勤力,至少能維持基本開銷,但現在看來顯然她太低估社會現實了。

事實證明,你把生活想得太簡單,生活就會狠狠地教訓你。

她做夢也想不到,大半年的時間裏她竟然隻做了知真那一 單完整的項目,並且就連這一單還是蘇遲極力促成的。她不是 沒有嚐試過厚著臉皮向過去的客戶打探“您的親戚朋友中有人 需要私宅設計嗎”,也特意對關係還算親近的朋友們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有合適的活兒可以推薦我。

她講得很客套,叫人一點兒也看不出緊迫感和急切,沒有 釋放出真正的信號,反而顯示出一種故作姿態的味道,所以收 到的回複也都隻是浮於表麵的應付。這大大地降低了“求助” 的意味,讓所有對話都成了毫無意義的社交,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遠沒有自己表現出的那麽輕鬆。

她現在的情況很像那個黑色幽默的笑話:當從飛機上一躍而下之後才發現自己背的不是降落傘。

整個春天楚格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持續性的失眠又 回來了,她一直瞪著眼睛到天亮才略微有些困意,但睡不了 太久,也睡不安穩。她狀態奇差 ——可偏偏人在這種狀態中感 官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 外邊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她。

焦慮令人坐立難安,她無法保持長時間的安靜,書是完全 看不進去了,連兩小時的電影都無法專注地看完。當她躺著刷手機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這副鬼樣子實在太墮落,應該起來做

點兒正經事。可當她翻身從**爬起來,又會因為沒有具體的目的而陷入茫然,她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麽。

有那麽一陣子 ——大概半個月的時間,她會在清早去最近的公園走一圈,那個時間段的公園裏連老人都很少。走完這一大圈,就在回家的路上隨便買點兒什麽吃的當早餐,偽裝得好像自己還過著某種規律的生活,還沒有徹底自我放棄。但很快她就對此失去了興趣,也裝不動了。

她是城市的遊民,一個在自己的住所都得不到歸屬感的異類,過著一種似是而非的生活。

晝夜顛倒已然成了常態,她如同困獸,有意把自己和外界隔絕開來,孤立無援。以前忙得累得沒覺睡時她隻想要多一點兒休息時間,多一點兒自由,可當她真正失去了生活的尺度才明白,沒有邊際的自由就相當於從人類社會中被流放了。

蘇遲也好,桑田和葉知真也好,這些親密的人,緊密的關係對楚格來說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意義。他們發來很多消息,叫她出來見麵,聊天,吃飯,她隻是愛搭不理地回一下,找各種理由推辭拒絕。這種冷淡一定讓他們感到自討沒趣,於是他們漸漸地也就不那麽熱切了。

楚格也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們沒有任何得罪和冒犯她的地方,卻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刻意推遠。就因為那頑固而虛張聲勢的自尊心,她既沒法向他們誠實地說出自己的困境,

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逼迫自己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在某個春雷滾滾的早晨,又是一夜無眠的楚格第一次直麵 了蟄伏許久的真相: 如果一個人連維持基本生活的能力都欠 缺,那她大概也無法長久地保有那些她認為美好的事物,更不用癡心妄想地去追尋什麽自我價值和人生意義。

而這個認識除了加重她的沮喪,沒有一點兒別的用處。

轉折發生在一天晚上,楚格洗完澡之後。

她用毛巾把鏡子上的水蒸氣擦掉,沒有第一時間穿上衣 服,而是先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麵孔,不知道為什麽這張臉看 上去有些模糊,像是在相當長一段不規律的生活中失去了某些 銳利的東西。她轉過身,看到背上和後腰有幾片零散的小麵積 的緋紅,有點兒癢,摳了一下,沒想到越摳越癢,這明顯跟那瓶已經見底的沐浴露無關。

她第一時間沒覺得害怕,但心底裏有種比害怕更消極的情 緒。前兩年工作壓力大的時候她身上也出現過這種小疹子,那 次是在胸口。她嚇得半死,特意請了半天假去醫院掛皮膚科, 大夫看了看症狀,又問了幾句關於作息和日常飲食的問題,就知道了是怎麽回事,隻開了兩支低價的外用藥膏。

“藥膏隻是輔助,重要的是飲食清淡,放鬆心情,保持充足的睡眠。身體好心情才會好,心情好身體才會健康。”

這幾句簡單的話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可也僅僅是記得

而已,她沒有做到。

楚格從亂七八糟放著各種藥物的醫藥箱裏翻出那兩支藥膏,一支未開封的已經過期,另一支用過的還剩一大半,也不知道是否還有藥效。但她隻遲疑了一秒鍾便擰開了小小的蓋子,擠了一些藥膏在手指上,摸到後腰的位置塗了上去。

在那種極清極淺的涼意裏,不知怎的,她腦海中忽然浮現起一個畫麵,是去年冬天有一次和知真見麵的時候:她穿著珍珠白的長款開司米大衣,大衣下麵是一件紫羅蘭色的絲綢襯衣,頭發鬆鬆散散地夾著,恰到好處地落下幾縷,沒有戴任何配飾。她雙手握著方向盤,目視著前方,臉上是她慣有的那種優雅的、氣定神閑的表情。

楚格當時坐在副駕駛座,靜靜地看著知真的側臉。知真其實長得非常美,但她自己總是假裝不知道這一點,或許是因為在她看來人生到了現在這個階段,美已經不是一項最顯著的優勢了。

而那個時刻,楚格不是被知真的美麗震動,而是她的手,看上去那麽有力量,能完成所有想做的事情,能帶自己去任何地方。

也許我也應該趁這個空檔期去把駕照考了,等再掙到錢,說不定我也可以給自己買輛便宜的小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的瞬間就被她牢牢地抓住了,楚格甚

至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怎麽會遲鈍到現在才想起這件事。

高考完的那年夏天桑田叫她一起去駕校報名,但她沒有 去,桑田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去了。多年以後她回想起來,已經 不能確切地記起當時自己為什麽沒有和她們一起去,也許是怕 熱怕曬,懶得出門,也許是她當時認為這件事並非迫在眉睫, 非做不可,以後還會有許多的時間和機會,而她在那個時刻隻想要一個散漫閑適的暑假。

到了夏天的末尾,桑田順利地拿到了駕照,曬黑了幾個度 的她告訴楚格,她每天都塗好幾遍防曬霜,可根本抵擋不了 七八月的太陽。桑田說這話的時候有種毫不在乎的瀟灑,不管怎麽樣,她堅持下來了。

而楚格做了什麽 ——她依稀能夠想起的是,整個暑假自己 都窩在家裏,先是貪婪地把《哈利·波特》的七本原著翻來 覆去看了好幾遍,再一口氣把八部電影看了一遍,之後又找了 許多相關的資料,例如作家訪問、電影花絮、幕後故事等來解 饞。就像她在高考前計劃的那樣,她大方豪邁地給了自己一個 完全沉浸在魔法世界的暑假,沒被任何人任何事幹擾。在她的心裏,這才是那件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事。

隔著時間的長河回頭審視,楚格很輕易地就看清了自己的 愚蠢,或者換個稍微好聽一點兒的詞叫“晚熟” ——考駕照和看《哈利·波特》根本就不衝突,隻要合理安排時間,兩件事

完全可以同步進行,可她下意識地就舍棄了其中一個。

在後來的歲月裏,她反複印證著這一點:很多時候,麵對不同的選項,她總是不知道應該選擇那個更實用的、對自己更有利的。

或許是因為高考後的那個夏天沒能跟上桑田的節奏,錯了一拍的楚格索性就按照自己的調子一路奏了下去。她們上大學時恰逢移動互聯網蓬勃發展,時代的洪流衝垮了原先的生活架構,各種應用功能從線上社交一路延伸至線下的衣食住行,滲透了人類活動的方方麵麵。無論身在何處,點點手機屏幕就能叫到各種價位的車,駕照似乎也不再是個人出行的必需品。楚格想,就像桑田,雖然那麽早就拿了駕照,但實際上也沒開過幾次車。

後來她又認識了尼克,每次出去玩尼克都會開他那輛二手的小越野,直到現在,來往最多的人不是知真就是蘇遲,他們都不需要她開車,俞楚格似乎永遠都可以安然地坐在副駕駛上。他們所有人的體貼和慷慨都在某種程度上縱容了她,也麻痹了她,在這些關照中,她從來沒覺察到開車是一項個人的必備技能,自然而然地將考駕照的計劃推遲一點兒,再一點兒。

如果有哪個時刻最應該要完成這個計劃,無疑應該是十八歲的夏天,其次便是現在了。

打定了主意,接下來的步驟其實也很簡單。

楚格花了一兩天時間做了些功課,對比了幾家駕校的口碑 和評價之後,選定了其中一家。在她住處附近就有報名點,經 過短暫的谘詢,又結合目前的經濟狀況,她報了價位最適合自己的那檔。

駕校在距離較遠的郊區,每天有三趟免費班車接送,早晨 出發的時間分別是五點半、六點半和七點半。楚格很清楚,要 是連七點半的那趟都沒趕上就意味著這一天廢了,不用去了, 她不可能花額外的錢打車過去。後來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從練 車的第一天開始她乘坐的就是五點半那趟,一直到取得駕照,她沒有錯過一次班車。

或許是因為有了具體的目標,楚格的精神狀態改善了許 多,順應著振作起來。她迅速地通過了科目一的考試,然後在春天的尾聲進入了練車的流程。

她報的那班是三人同車,每個學員真正能摸到方向盤的時 間很有限,加上車輛排隊,大多數時候她們都隻是坐在悶熱的 車上苦等。她從閑聊中得知, VIP 班是一人一車,有專門的休 息室,還有午餐供應,但最讓人羨慕的是可以預約指定教練,不過這一切優待都包含在那個讓她望而生畏的價格裏。

楚格她們的教練是個嗓門很大的中年男人,每天心情都不太好,跟她們講話也總是透著不耐煩,態度和語氣都硬邦邦

的。同車的另外兩個學員都比楚格年紀小,學生模樣,臉上時刻流露出忐忑和緊張的神情,壓力很大 ——不像是來自學車,更像來自教練。

相比之下,楚格顯得鎮定許多,倒也不是說她心理素質更好, 純粹是因為她又切回到了以前應對客戶的那套處事風格。

鑒於自己前幾個月的經曆,坐在車上刷課時總比躺在**刷手機更有價值不是嗎?內心深處她甚至有點兒同情教練,這份工作的枯燥、乏味和無聊對人的耐性是極大的考驗。新學員一批一批來,而教學內容始終是一樣的,重複著相同的指令,應付著不同的笨蛋 ——沒有哪份工是容易的,設身處地地想想,楚格便原諒了教練的壞脾氣。

科目二的考試很快到來,同批的三個學員都順利通過,這讓教練那天的臉色看上去和善了許多,這時楚格才突然醒悟,學員的通過率直接和他的業績掛鉤。想到科目三要過陣子才考,楚格決定利用這段空閑時間去看看曉茨。

然而,再給她一萬次機會她也想不到,這次和曉茨見麵竟然會是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