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無止境的憂鬱中追求片刻的幸福

輔仁大學日語文學係教授 黃翠娥

生平及文壇定位

梶井基次郎生於1901年2月,卒於1932年3月,享年31歲。從高中時即為肺病所苦,也曾花費一年半的時間前往伊豆的溫泉旅館療養。

梶井生前在文壇上並未受到過多矚目,主要的理由是,從大正時期到昭和初期,可說是日本純文學界大豐收的年代,有自然主義、白樺派、耽美派、新思潮派的大將,以及其他的文壇名家。而隻產出20篇左右的極短篇作品,且多發表於同人雜誌,這樣的梶井在當時自然較難受到青睞。但是梶井過世之後,其作品的獨特魅力逐漸受到關注,前輩作家如川端康成、橫光利一、萩原朔太郎,以及同輩的小林秀雄、井伏鱒二、三好達治等都給予其極高的讚譽。依據鈴木貞美的研究,梶井的存在給予了在陰鬱的二戰期間對藝術仍懷抱夢想的青年們莫大的支持;而下一代作家如埴穀雄高、野間宏、島尾敏雄、小島信夫、中村真一郎、三島由紀夫等也受到梶井寫作風格的影響。今日,梶井在日本現代文學中已被視為具有“古典”的地位,作品多被編入高中語文教科書中。另外,通過翻譯,他也開始成為海外讀者所親近的作家。

創作曆程與主題

梶井一生與肺結核纏鬥,其文學作品即是關於在肉體惡化的狀況下如何注視到自己生命內麵的一種記錄。以下依據他在東京帝國大學就學期間、伊豆湯之島靜養期間、回鄉養病期間三個階段來介紹其主要的代表性作品。

一、東京帝國大學就學期間

梶井的處女作當數1924年10月完成的《檸檬》,翌年刊登在同人雜誌《青空》創刊號上。內容述及主人公把從水果店買來的一顆檸檬放置於京都丸善書店的畫冊上頭,將之想象成一顆炸彈,並幻想炸彈爆炸:“這該會多麽有趣啊!……這樣一來,那家令人拘束的丸善書店也會被炸得粉碎吧。”此時這顆檸檬頓時化身為足以反製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的最美麗也是最有力的武器,梶井以此想象來拂去心中長年累月的憂鬱。最早對本作品做出評論的小林秀雄認為《檸檬》的主題在於呈現“近代知識分子的頹廢與衰弱”,而作品的特色為“具有童話般栩栩如生的風味”,並且“在戲謔中完成了自己的叛逆”。

同年8月,梶井因同父異母的妹妹去世,因此厭倦了都市生活,也為了養病,於是前往姐姐婆家所在的三重縣鬆阪市。寄居期間他經常前往鬆阪遊覽,翌年寫出了《有城郭的小鎮》。文中雖然提及自己疲憊、身體發熱的現象,但同時不忘傳達生活的樂趣與感動。例如,“和年輕的女孩一起出來閑逛,這在他的經曆中,也是極為稀少的事。他莫名地感到幸福”“純真、簡單、健康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就在他的麵前,並且以更加鮮活的形象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這鄉村的綠樹蔭下”“眼前這令人想占有的風景、幼時的回憶,以及對於新生活的想象,時常讓他血脈僨張、夜不成寐”。另外,姐夫的妹妹要回學校宿舍,家人送她前往火車站的情景也令他無比動容,“他在心中試著描繪她們出發的樣子……那畫麵很美。‘她們三人也一定期待著那個場景。’阿峻的內心仿佛被洗滌過一樣清爽。”平淡生活當中處處可見的平和與溫馨,對患病的主人翁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事了!

1925年10月,《路上》發表,主人公描述自己堅持走一條不熟悉的山路,雖然泥土鬆軟、險象環生,但依然勇往直前。然而環視四周,發現自己這麽艱辛的行程卻沒有人看到:“我覺得真沒意思,被嘲笑也好,我很希望有人看到自己剛才做的事。一瞬之間,之前敏銳的心理準備,轉變成了悲哀的念頭。”為什麽不想折返呢?“我對於好像著魔一樣滑下來的自己感到害怕——總覺得好像看到一個名為毀滅的身影。”這裏敘述了自己的悲壯行為,以及無法分享於周遭的寂寞感。通篇蘊含“破滅性之美”:危險、不安、孤獨、寂寞,甚至已看到自己的毀滅身影,但仍無意折返,這不正暗喻著梶井拖著病體走在文學創作之路的壯舉及孤獨的人生嗎?

1926年10月完成《K的升天——或K的溺死》這部書信體作品,“我”展開回想與推理來探究K於海邊溺死的真相。文中不僅運用科學知識,“那一夜的月齡是十五點二,月出時間是六點三十分”,也引用了舒伯特及海涅的作品,讓創作更具多元內涵。從作品中,可看出梶井在麵對生與死時的複雜情感,但是,即使選擇死亡,也升華到以“登月”如此崇高的意象來訴說病苦中的自己所願。另外,這部作品也涉及幻視的議題,而這種帶有奇妙及浪漫氛圍的恐怖感,在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多出現在如穀崎潤一郎、泉鏡花、稻垣足穗、內田百閑等擅長描寫都市神秘與幻想的作家作品中,可見梶井對當時的文學風潮也極為關注。另外,為何取名為K?一般認為是受到夏目漱石《心》一作中的“K”這一人物形象的影響。

二、伊豆湯之島靜養期間

1927年梶井至伊豆湯之島的湯川屋旅館靜養,在這段時間,梶井陸續完成《黑暗的畫卷》《冬天的蒼蠅》及《**》等作品。

梶井待在湯川屋旅館期間,川端康成也正好待在附近的旅館。梶井每隔數日就前往拜訪川端,根據往返路上的所見所聞寫就了《黑暗的畫卷》。湯之島夜晚的街道、被石頭打中後散發出的柚子花香氣、夏天電燈下的青蛙舉動、溪水的聲音……如畫卷般一一展現在讀者麵前。這部作品直到1930年9月才以回想式的形式完稿。川端康成對此作讚譽有加,認為是新興藝術派中獨放光芒的一篇作品。以下敘述黑暗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

前方百多公尺處,是一片令人束手無策的黑暗……途中隻有一戶人家,光線如幻燈般照在類似楓樹的樹上……有天晚上,我發現有名男子走在我前麵……漸漸走入了黑暗中。我以一種異樣的感動望著他。明白地說,那是一種“自己過一陣子也會像那名男子一樣消失在黑暗中,如果有人站在這裏看見了,我也會那樣消失吧”的感動,消失的男子的身影是如此強烈地觸動了我的心。

這裏的黑暗意味著死亡吧!但是,作者卻以“感性”“感動”來形容人走入黑暗的景象,換言之,期待在黑暗中尋求到令人安心的情感,也因此有了“街道的黑暗、比黑暗更濃密的樹林,這些景象現在仍曆曆在目。每次腦海中浮現這些,我就不禁覺得,現在在城市的我,無論走到哪裏,都市夜晚流轉的電燈光線都有點兒肮髒。”這樣悖論式的觀點。

1928年發表的《冬天的蒼蠅》,敘述在平凡、無聊的日常生活中主人公努力探尋生物生命跡象的過程。文中提及療養期間不斷有蒼蠅在他身邊跟他一起做日光浴:“它們‘求生的意誌’是多麽強大啊!它們在陽光下也不忘**,大概是因為它們離死期並不遠了!”然而,自己短暫地離開又回來後,卻發現待在房間裏的蒼蠅因為沒有機會曬日光浴而全數死亡,此時才發現原來生死這麽輕易地被裁決了,因而不免聯想到自己是否也被某個主宰者輕易地操弄著生與死。這部作品與誌賀直哉《在城崎》一作中描述的小生物因為自己的一個玩笑動作而丟失生命,因而引發“生與死如此接近”的感歎的情節極為雷同。

遲至1931年才發表的《**》,後半段溪樹蛙求偶的場景也是在溫泉旅館的實際見聞。“雄蛙的聲音愈來愈清晰。它專心致誌地鳴叫,連我的內心也跟著有所響應……它在水上為了求偶而靠近雌蛙,簡直和人類的小孩找到母親撒嬌哭泣時,哭著跑過去的情景一模一樣。‘啾、啾、啾、啾’,它叫著遊過去。竟有如此專心的可憐的求愛者啊!”梶井對之回報以無限的讚歎與喜悅。當時擔任雜誌編輯工作的井伏鱒二、永井龍男都對這部作品極為讚賞,認為是一部充滿感動的傑作,井伏甚至讚歎對溪樹蛙的描寫“近乎神技”!梶井在之後給友人尾崎士郎的信件中,提及自己雖然肉體狀況很糟,但對於恢複精神健康有極大的信心,自己一定要寫出能在地球上留下痕跡的作品。這些言談再次展現出梶井雖然肉體不堪負荷,但精神仍然持續維持在高昂的狀態中。

三、回鄉養病期間

1928年3月,因病情惡化,梶井回到大阪的老家休養。在這段時間陸續完成了《櫻花樹下》《愛撫》與《漫不經心的患者》等作品。

1928年10月完成的《櫻花樹下》,似乎早在東京帝國大學時期就已經有了構想。本作品由於篇幅過短,被收錄於《詩和詩論》中,梶井曾抱怨,明明自己強調《櫻花樹下》是一篇小說,卻仍被視為詩作。這部作品的開頭“櫻花樹下埋著屍體!”極具震撼效果。主人公認為櫻花的美超過自己能接受的程度,因此感到不安,此時腦中閃過的念頭是櫻花樹下一定埋著屍體。這本是無緣由的一種奇想,但數日後在溪穀同時見到蟻蛉的**場麵及其屍體滿滿覆蓋在河灘的水麵,他終於明白“櫻花樹下埋著屍體”的念頭絕非幻想。因為生與死並非兩回事,而是一體兩麵,有生必有死。但死亡也非意味著結束,而是重啟新生命的契機。這部作品可被視為梶井從憂慮自己生命即將遠去,到了悟死後必有新生到來而得到釋懷與豁達的悟道過程之體現。

《漫不經心的患者》一直到1932年1月才發表,也就是距離過世的兩個多月前。主人翁雖名為吉田,但卻可視為是梶井本人——罹患肺病,父母經濟拮據,家中有貓,弟弟經營收音機店,父親於第二年過世等,都與梶井的家庭狀況吻合。本部作品於文末直接說出,在結核病麵前人人平等,它會“強拉硬拖病人往前走到最後的死亡終點為止”的殘酷事實。文中也顯露出梶井關心社會問題的一麵,例如,他提及當時得肺結核的人很多,而且會迅速死亡,並且據聞患肺結核者百分之九十都是窮人,得不到好的醫療照顧等。梶井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曾提及他閱讀了《資本論》《勞動與資本》等關注社會經濟主題的書籍,可知雖然帶著病體,梶井關懷社會的麵向其實是極為寬闊的。

創作手法

梶井致力於吸收20世紀西洋的新藝術,建立其獨特而具先驅性的藝術理論,再加上自身的病痛經驗,其作品的特征是以獨特藝術手法來述說生命故事。具體而言,梶井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因此敏銳地通過患病期間的所見所聞,來凝視自己生命的狀態。而其中最顯著的一個思維傾向是:雖然充滿疲勞、倦怠與憂鬱,但梶井依然不斷地追求著幸福。小林秀雄在對梶井的評價中曾說過:“他是一位始終保持積極態度的審美家。”

有關梶井文學作品的創作手法在此略提一二。首先是作品運用第一人稱敘述手法,其中又包含“獨白”及“對話”兩種特殊形式。通過獨白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向外傳達,並構築出記憶、幻想以及想象等多元創作形態,完整地呈現出其豐富的內在世界;另外,透過對話讓讀者在諸多場景中得以身臨其境,將思維方向或感受性與自己有甚大差異的讀者引領進入自己的作品世界中。

另外一個特色為著重感官描寫以使描繪更生動。以《檸檬》為例,檸檬的形狀、顏色、香氣及觸感都極鮮活地被描繪出來。而《有城郭的小鎮》中有一段:“小孩可以確實感受到冰冷草席下土地的凹凸不平,腳掌踩在上麵感覺很舒服。才剛鋪好草席,就迫不及待地跳到上麵,享受和衣在地上翻滾的自由。”透過涼席感受到地麵的觸感,再由這種觸感蔓延到全身的自由,這是一種單純、微妙的感覺世界的呈現。在《櫻花樹下》中,作者為了要讓讀者明白櫻花盛開時如何對周遭傳遞出一種神秘氣息,特意舉了陀螺由高速旋轉至完全靜止,以及音樂演奏、灼熱生殖所帶來的幻覺等三個場景,試圖引領讀者進入其獨創的感官世界中。

接下來是通過二元對立的結構及詞語來造就作品的震撼效果,這也同時是梶井表達思想與理念的最佳手法。例如《檸檬》就是鮮活地將青春的憂鬱與色彩豐富的美麗世界交織在一起。而《櫻花樹下》一開頭即以櫻花與屍體的對立來吸引讀者的注意,並持續將腐爛、屍體、蛆、墳墓等負麵用語,以及結婚、精液、水晶般的**、美麗與**化身的希臘女神等代表新生的用詞結合在一起,以此極大的反差語來呈現生死一如的主題。《黑暗的畫卷》中采用光與暗對立的手法,但是通篇卻又反向歌頌黑暗的存在,大大挑戰了我們的日常認知。再以《路上》為例,行走於危險路途的過程充滿了虛幻感,但故事結尾“回家後我打開包包一看,發現裏麵有不知從哪裏跑進來、沒想到會進入包包的一塊泥巴,弄髒了書本”,作者在最後加上這段來表明這是真實發生的事,這是一種將虛幻與現實聯結在一起的創作手法。其他作品也出現了如憂傷與感動、孤獨與昂首、死寂與溫暖等矛盾與對立的情節,通過這樣的形式來呈現健康、正向的主題,正予人“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的棒喝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