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盡管對化學一無所知,但我還是如醉如癡地傾聽著。他拿起一束複活節百合。那是熱娜維耶芙今天早晨從聖母院帶來的。他將百合花放在盆子裏。盆中的**立刻失去了水晶般的清澈。片刻間,花朵被一團乳白色的泡沫包圍,泡沫隨即消失,整盆**變成了乳白色。**表麵浮動著一層不斷變幻的橙色和猩紅色。隨後又有一道仿佛是純淨的陽光從盆底百合花所在的地方透射出來。與此同時,他伸手到盆中,取出了那朵花。“沒有危險,”他說道,“隻需要選對時機。金光就是信號。”

他將百合花遞給我。我把它接在手中。這朵花已經變成了石頭——最純粹的大理石。

“看到了嗎,”他說道,“毫無瑕疵。有哪一位雕刻家能夠呈現出這樣的作品?”

這朵大理石花就像雪一樣白。但在它的深處卻能看到百合花的脈絡以最淺淡的天藍色顯現出來。在花心的地方還有一片色澤更深的餘暈。

“不要問我這是怎樣做到的,”他注意到我的驚奇,便微笑著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朵花的脈絡和花芯會被染上另外的顏色,但它們一直都是如此。昨天我試了熱娜維耶芙的一條金魚。它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條魚看上去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但如果你將它放到光線下細看,就會發現這塊石頭上布滿了美麗的淡藍色脈絡。從它的內部還滲透出一種玫瑰色的光澤。就好像是貓眼石中隱藏的那一線微光。我朝那盆裏看去。它似乎是又一次盛滿了最純淨的水晶。

“我現在能碰它麽?”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但你最好不要嚐試。”

“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好奇,”我說道,“那道陽光是從哪裏來的?”

“那真的很像是一道陽光,”他說,“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當我將活物浸沒在那裏麵的時候,它總是會出現。也許……”他繼續向我微笑著,“也許那是生物的生命火花從它的源頭逃逸了出來。”

我看得出他是在嘲弄我,便揮起一根作畫時支撐手腕的杆子威脅他。他卻隻是笑著改變了話題。

“留下來吃午飯吧。熱娜維耶芙會直接過來的。”

“我看到她去望彌撒了。”我說道,“她看上去又清新又甜美,就像這朵百合花被你摧毀以前的樣子。”

“你認為我摧毀了它?”鮑裏斯嚴肅地問我。

“摧毀、保存,我們怎麽分得清?”

我們正坐在工作室的角落裏。旁邊不遠處就是他還未完成的群像——“命運三女神”。他倚在沙發上,轉動著一支石工鑿子,斜睨著他的作品。

“順便說一句,”他說道,“我已經完成了那尊老學院派阿裏阿德涅的細節雕琢。我想隻能將它送到沙龍去了。今年我隻做好了那玩意兒。但在聖母像給我帶來的成功之後,我覺得做出那樣一個東西讓我很慚愧。”

聖母像是以熱娜維耶芙為原型雕刻的一件精美的大理石作品,曾經在去年的沙龍展出中轟動一時。我看著這尊阿裏阿德涅。它是一件工藝精湛的華麗藝術品,但我同意鮑裏斯的看法,這個世界正在期待他給出一件比這個更優秀的東西。比如我身後那一組仍然半埋在大理石中,精彩得令人驚悸的群像。但想要讓它及時參加沙龍的展出簡直是不可能的。“命運女神”們還要再等一段時間。

我們都為鮑裏斯·伊凡感到驕傲。我們稱他是我們的人,他也將他的力量歸於我們,因為他出生在美利堅。但他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俄羅斯人。高等藝術學院的每一個人都稱他為鮑裏斯。但他以同樣親熱的方式稱呼的人隻有兩個:傑克·斯科特和我。

也許我和熱娜維耶芙的戀愛也導致了他對我的喜愛,雖然我們兩個從沒有正式承認過這段關係。但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眼含淚水地告訴我,她愛的是鮑裏斯。我去了鮑裏斯家,向他表示祝賀。我們在這次會麵中表現出的熱忱和誠摯沒有欺騙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不過我一直都相信,至少這樣做能給我們之中的一個人帶來莫大的安慰。我不認為鮑裏斯和熱娜維耶芙談起過這件事,但鮑裏斯心裏明鏡兒似的。

熱娜維耶芙是一位可愛的女子。她臉上那聖母一樣純潔的神采總會讓人想到歌劇作曲家古諾的彌撒曲中的《聖母頌》。不過,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神情突變的樣子。正因為這一點,我們都叫她“多變的四月”。她真的就像四月的天氣一樣變幻無常。上午的時候還是那麽嚴肅、莊重和甜美,到了中午就笑聲連連,任性胡鬧;日近黃昏的時候又變得更加出人意料。我更喜歡她的這種樣子,而不是像聖母那樣的恬靜安寧——她的這種神情總是會在我的心底深處引起陣陣波瀾。我正在做著關於熱娜維耶芙的夢,鮑裏斯忽然又說話了。

“你覺得我的發現如何,阿萊克?”

“我覺得它棒極了。”

“要知道,它對我真的沒什麽用。也許隻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終究這個秘密會和我一起死去。”

“這對於雕刻藝術可是一個打擊,不是麽?我們畫家因為照相術而失去的可遠比得到的要多。”

鮑裏斯點點頭,一邊摩挲著鑿子的鋒刃。

“這個新的邪惡發現會腐化藝術界。不,我絕不會向任何人吐露這個秘密。”他緩緩地說道。

大概很難找到比我對這種現象更缺乏了解的人了。當然,我聽說過樹葉和細枝在掉進溶解矽達到飽和的礦泉水一段時間之後會變成石頭。我能夠模糊地理解這個過程——矽取代了植物組織,一個原子接一個原子,結果就是植物消失,一件完整的石頭複製品出現。我承認,我對這種事從沒有過很大的興趣。至於說由此產生的古代化石,那簡直令我感到厭惡。看樣子,鮑裏斯對此並不反感,而且還很有興趣。他對這一課題進行過深入的調查,在偶然間找到了一種溶劑,能夠以一種前所未聞的激烈方式將被浸沒的物品在眨眼間就轉變成了自然環境下要經過許多歲月才會形成的產物。對於他向我展示的怪異現像,我隻能做出這樣的解釋。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他才再次開了口。“仔細思考自己到底發現了什麽,我差一點被嚇壞了。科學家們一定會為這個發現而發瘋的。這是如此簡單——我是說這個發現本身。尤其是當我想到它的分子結構——那種新產生的金屬元素……”

“什麽新元素?”

“哦,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麽給它命名。我覺得自己肯定做不好這件事。現在世界上已經有足夠多的貴金屬惹得人們相互殘殺了。”

我豎起了耳朵。“你煉出金子了,鮑裏斯?”

“沒有,比金子更好——看看這個,阿萊克!”他笑著看向我,“你和我擁有了在這個世界上所需要的一切。啊!你的眼神是多麽危險和貪婪啊!”我也笑了。我告訴他,對於黃金的貪婪已經將我徹底吞噬了,我們最好談些別的。所以,當熱娜維耶芙在不久之後回來時,我們已經將煉金術拋在了腦後。

熱娜維耶芙從頭到腳穿了一身銀灰色的衣服。當她將麵頰轉向鮑裏斯的時候,我看到她柔軟的金色發卷上跳動的光彩。然後她才看到我,並回應了我的問候。她以前總是會向我伸出她雪白的指尖,讓我親吻一下,現在卻沒有這樣做。我立刻對此表示不滿。她便微笑著伸出手,卻幾乎不等我吻到就讓手落了下去。然後她看著鮑裏斯說道:“你一定要讓阿萊克留下來吃午餐。”這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一直都是親自請我留下來的。

“我和他說了,”鮑裏斯簡短地回應道。

“我希望你答應了。”她帶著永遠都是那麽有魅力的微笑轉向我。我就像是一個她前天才認識的熟人。我向她深鞠了一躬,說道:“這是我的榮幸,夫人。(1)”我沒有使用我們慣常的戲謔語氣。她又喃喃地說了一句招待客人的客套話,就消失了。鮑裏斯和我互看了一眼。

“我最好還是回家去,你覺得呢?”我問道。

“在我看來,你應該留下!”他直白地說道。

就在我們討論我留下來是否明智的時候,熱娜維耶芙又出現在門口。這時她已經摘下了頭上的無沿帽。真是美得驚人。不過她的膚色有些太深了,那雙可愛的眼睛也有些太明亮了。她徑直走向我,挽住了我的胳膊。

“午餐已經準備好了。我生氣了嗎,阿萊克?我覺得我有些頭痛,但我沒有生氣。來吧,鮑裏斯。”她伸出另一隻手,挽住鮑裏斯,“阿萊克知道,除了你以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能夠像他那樣讓我喜歡了,所以,如果他有時候覺得被冷落了,他一定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

“為了幸福!(2)”我喊道,“誰說四月份沒有大雷雨?”

“你準備好了嗎?”鮑裏斯用吟誦般的語調說道,“準備好了。”我們手挽著手,跑進餐廳,把仆人們都嚇壞了。這不應該怪我們。那時熱娜維耶芙剛剛十八歲,鮑裏斯二十三歲,我還不到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