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攀越過傷心與孤獨的童話世界

元智大學應用外語係副教授 廖秀娟

小川未明是橫跨明治、大正、昭和時期的小說家以及兒童文學作家，撰寫了逾千篇作品，被讚譽為“日本兒童文學之父”和“日本的安徒生”，與作家濱田廣介、坪田讓治並稱“兒童文學界的三種神器”。他曾經如此定義過“童話”：“自由的世界，創造的世界，神秘的世界，這就是童話的世界。”“我們若是能夠借助幻想與聯想，將少年時期早已逝去的時光再重新找回，那會是何等幸福之事啊！”“若是能借此讓少年們更高興，我們應該會對自己的藝術感到光榮吧！”小川未明通過“童話”的形式，以理想與熱情和他獨特的感性，架構出美麗的世界，借此找回那逝去的童心。

小川未明，新潟人，本名小川健作，因為數學成績不好三次落榜家鄉的高田中學，之後上京進入了初創不久、校風自由的早稻田大學英文科就讀，在校期間發表的小說文風浪漫，獲得同校教授、文壇大佬、英國文學專家坪內逍遙的欣賞，成為明治末期新浪漫主義文學的明日之星。出道之前，坪內逍遙為他取名“未明”，寄望他能夠如光破黎明時般活躍。小川未明擅長撰寫短篇故事，浪漫的文風中帶有人道關懷、富有寫實性。故事多取材自從異界來的人或船、蠟燭等帶有幻想色彩的設定，同時深刻地描繪出作品中人物不安、憂慮、掙紮與恐懼的情感。他的作品雖說是兒童文學，卻極為深刻地描寫了人類的自私以及社會間的矛盾，不論是大人或小孩都能夠產生共鳴。

1921年創作的《紅蠟燭與人魚》是他文學生涯中的最高傑作，充分展現了小川未明這一時期對社會的關懷與對人性的觀察。

故事描寫了住在北海的人魚，認為人類是世上最溫柔的生物，因此在臨海城鎮的神社山腳下產下了孩子，希望孩子可以離開冰冷的大海為人類所養育。人魚小孩被蠟燭店的老夫婦撿回去，在他們的照顧下長得極為美麗。人魚小孩為了報答老夫婦，夜以繼日地幫助養父母製作蠟燭，在白蠟燭上畫上貝殼與海草等圖案，既祈求平安也更利於老夫婦販賣。久而久之，就有傳言：將女孩繪有圖案的蠟燭拿到神社點燈，出海捕魚時不管風雨多大都能平安歸來。老夫婦雖然疼愛人魚少女，卻也貪財。有一天聽到這個傳言的香具師就慫恿老夫婦將女兒賣給他，剛開始老夫婦拒絕了，後來在香具師的說服之下卻起了異念……

作品以“童話”的形式，描寫出人魚母親為了祈求女兒的幸福，即使必須與女兒分開，也忍痛將她送往人類世界的母愛與無奈，內向害羞而心地善良的人魚少女的孤獨與悲傷，為了賺錢滿口謊言的香具師，以及因為金錢而失去理性的老夫婦。小川未明翔實地勾勒出這五個角色的個性，特別是老夫婦的起心動念更凸顯出人性的自私與軟弱。

一提到人魚，人們馬上會聯想到安徒生童話中的小美人魚，這個題材在日本童話中極為少見，現今的資料認為《紅蠟燭與人魚》的創作背景與小川未明的童年經曆有關。未明一出生就因為地方上的習俗被送到鄰家丸山家當養子，丸山家的家業就是製作蠟燭；而故事中美麗波浪翻騰的北海令人聯想到小川未明的出生地，新潟越後冬天冰冷的寒浪。然而小川未明被譽為“日本的安徒生”絕不是因為作品中出現了人魚的描寫，而是他立誌以“童話作家”自居，一生在雜誌、報紙上發表了逾千篇的創作，他對日本兒童文學的貢獻就如同安徒生對世界兒童文學的意義一般。

本書收錄的作品大致可以歸納出三個麵向。其一是描寫父母親子之情，如前述作品《紅蠟燭與人魚》，以及《月亮與海豹》《牛奶糖盒上的天使》《千代紙的春天》《金環》等作品。《金環》是一篇很神奇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隻有三人，即主人翁太郎和他的母親，還有一位謎一樣的少年。長年臥病的太郎終於可以在天氣放晴時外出，當他想去找朋友時，卻發現路上完全沒有人，他非常失望，一個人孤單地走著。這時他聽到如鈴聲般的金環滾動的聲音，原來是遠方有個少年一邊跑一邊在滾動著兩個金環。雖然太郎不認得那個少年，可是很不可思議，少年卻很熟悉似的對著太郎微笑。太郎連著兩天都在同一時刻遇到少年，他在那天晚上做夢，夢到少年分了一個金環給自己，兩人一起在夕陽下邊跑邊玩。因小川未明有兩個孩子皆在其三十多歲時夭折，因此有人認為這篇故事是為了紀念他的長子，故事結局看似悲傷，卻也讓人深刻地烙印下太郎與少年快樂遊玩的身影。

同樣為了紀念他早逝孩子的作品還有《月亮與海豹》《牛奶糖盒上的天使》《千代紙的春天》等。《月亮與海豹》描寫了一頭海豹媽媽在寒冷的北方遺失小海豹而悲傷，她懇求暴風與月亮幫她尋找小海豹。暴風不忍海豹媽媽的悲泣而答應幫她尋找，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卻始終等不到暴風的回複。月亮很早之前就知道海豹媽媽在找小海豹，但她認為這個土地上有太多的海豹媽媽失去了小海豹，而且不隻是海豹，人類也有很多母親失去了小孩，對於看盡世間疾苦的月亮來說，海豹媽媽的悲傷並不算什麽。但是最後月亮也被海豹媽媽的悲泣打動，決定幫助她。月亮決定為海豹媽媽做一件可以讓她開心的事……現代人讀這篇作品時，可能會對作品末尾的結局感到突兀，然而若是回到作品發表的時代，適逢戰爭時期，眾多的母親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兒子，很多小孩也因糧食與衛生問題早早就夭折了。如月亮所說的，這個世界到處是悲劇、到處都有傷心的母親，她無法讓戰爭消失，但她試圖在你悲傷時帶些快樂給你。

小川未明另一篇會令人哭泣的作品是《牛奶糖盒上的天使》。這個標題中的牛奶糖，是指森永牛奶糖，天使是指森永牛奶糖盒上印的天使標誌。作品以小孩的視角來看牛奶糖盒上的天使，切入點非常有趣。原來每一個印有天使圖案的牛奶糖盒上，都附有天使的靈魂，天使借由每個盒子的運送看遍世界的角落，同時每一個天使的命運也因盒子的遭遇而不同，整體作品風格帶有寂寥與悲傷之感，是一篇讓人產生共鳴的作品。

《千代紙的春天》與《金環》一樣，都是小川未明為紀念自己過世的小孩所創作的作品。路旁賣鯉魚的貧窮老爺爺想要盡快將剩下的大鯉魚賣給剛好路過的老奶奶，好趕快買飯回去給家裏的兩個小孫子吃，而老奶奶則想著買魚給體弱多病的孫女吃，但是鯉魚不怎麽有元氣讓老奶奶很猶豫，於是要求老爺爺將鯉魚從尾端抓起給她檢查。這時鯉魚以全身之力用力彈跳逃脫了，老爺爺因為老奶奶的要求才會將鯉魚拿高，現在鯉魚逃了，他若拿不到錢，小孫子就沒有飯吃，因此要求老奶奶賠償。而老奶奶則認為她又沒有吃到魚，沒有理由要付錢。就在事情看似無解之時，來了一位算命仙……作品中老爺爺與老奶奶為了孫子、孫女焦急的心情，真實地反映了父母在孩子生病時的心急與不安，與《月亮與海豹》有共通之處，傳達了為人父母尋找或憂慮小孩身體健康的心情。

其二為呼籲讀者理性省思的作品，如《山路頂端的茶屋》《國王殿下的茶盞》《野薔薇》等作品。《野薔薇》是小川未明的代表作之一。鎮守著兩國邊境的大國老人士兵和小國年輕士兵，因為國境上隻有他們兩人，隨著日子的推移、每天相互的問候，他們成了彼此的好朋友。但是有一天，兩國交惡而開戰，他們必須從相互信賴的好友關係轉化成敵對的關係。麵對交惡的兩國，年輕士兵與老人士兵又該做何選擇？作品最後以一朵國境邊界上幹枯的野薔薇為喻，象征戰爭給兩人友誼帶來的傷害。故事內容因帶有濃厚的反戰色彩而受到高度評價，也通過友誼的交流讓當時的讀者反思戰爭的意義為何。

《國王殿下的茶盞》則描寫了一位很會製作輕薄、有品位的茶碗的陶藝師，有一天他被命令要為國王製作高級的茶盞。清透的茶盞送入皇宮後，有一天陶藝師被國王召見，他原本以為將得到國王的讚賞，誰知道得到的卻是國王的抱怨連連。原來有一天國王外出時，來到一位農民家中，農民拿出了一個黑厚樸拙的茶盞倒茶給國王喝，這時，國王發現這個茶盞不會燙傷他的手。陶藝師的茶盞確實品位不凡，但也因為質地太薄總是讓國王得忍著燙手而喝茶。故事提醒我們思考：再怎麽好的作品，若是無法與用戶同理，最終也隻是一個會傷人的無用器皿。

《山路頂端的茶屋》描述了一個在山尖上經營著一間茶屋的老爺爺，老伴兒過世早，唯一的兒子也在城裏工作娶了妻，他就這樣獨自一人平穩地過著日子。突然有消息傳來，之後可能會有巴士通過這個山尖，這樣一來旅人們就會搭乘巴士上山，也就不需要在這個山尖茶屋休息了。這時也有公所的人來暗示老爺爺可以做些事讓巴士在這裏中途停留，當然這需要老爺爺投入一筆不小的金錢。老爺爺非常煩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拿錢出去若失敗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但是若巴士不停，他的茶屋恐怕也經營不下去。在他煩惱不已之時，某個大雪的夜晚突然有人敲門，門外站著一對疲憊又饑寒交迫的母子……作品發表時正逢日本戰後複興期，日本為了邁入現代化社會，有很多舊有製度將麵臨改革與丟棄，由此看出作者試圖通過小說讓國民轉換想法，鼓勵國民勇於麵對世界潮流的大浪。

第三個麵向是作者對社會弱勢群體的人道關懷。例如本書收錄的作品《來到港口的小黑人》描寫的就是一對姐弟的故事，眼睛看不見的弟弟吹著笛子，美麗的姐姐則伴隨著弟弟的笛聲唱歌跳舞。另一篇作品《牛女》描寫了身體異於常人的女人的故事。某個村中有個身材異常高大的女人，這個女人是喑啞人士，而她育有一位可愛的小男孩，小男孩和母親感情極好。女人個子高、性情溫和，因此村人都稱呼她牛女。牛女經常被村人委托做一些需要花力氣的工作。有一天，原本身體健康的牛女卻生病死了，牛女死後在思念兒子時，會在冬天以雪化成身影來見兒子，然而兒子卻突然離開到了不下雪的南方……故事的重點除了反映北國雪鄉的鄉土風景與自然現象，也描述了母子之間的情深、背叛與和解。

明明是兒童文學，然而小川未明的童話卻時常見到生離死別，抑或悲傷的結局，以及寒風徹骨、陰鬱冰冷的北海冰雪。出身北國的小川未明曾回顧說道：“小時候，我總是幻想地認為隻要我攀越過這座山，山的另一頭應是個明朗無雪的明亮世界在等我。”因此小川未明的童話或許抑鬱，描述著至親的背叛、悲傷與孤寂，然而攀越過傷心的另一頭，總有著一股明朗無雪的溫暖在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