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某文工團的招考團員的辦公處,擠滿了許多青年男女。他們各自找著自己的地方,在填寫投考誌願書。那青年人穿了一身學生製服,伏在一個桌案上寫他的自傳:

“袁橫,沈陽人,二十五歲,北京大學中文係三年級學生。愛好文學,曾發表過不滿國民黨統治的散文和短詩,參加過學生反內戰反饑餓運動……”

把表及自傳填寫好之後,連他帶來的預先收集好的過去發表過的文章,交給了招考處的工作人員。之後,待在一旁等候口試。

這時,引起這個袁橫注意的,是在他旁邊正在填表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看來是高中學生,年紀都在十八九歲。女的個子不高,兩條辮子拖到腰間,但身材長得很勻稱、豐滿;臉圓圓的,一雙晶明烏黑的大眼睛,很迷人。男的則很瘦弱,戴了一副近視眼鏡。從他們親熱的舉動看來,顯然是一對戀人。袁橫心裏說:“好一個美人兒呀!”正在胡想,忽聽傳呼他的喊聲,便糊裏糊塗地應了一聲,就走進口試室去了。

考試揭曉了,袁橫被錄取,分配到文工團創作組工作。那天一起投考的瘦弱青年,也被分配到創作組來。

“嗬!你也分配搞創作來啦?貴姓?”袁橫主動地同那瘦弱青年閑扯。他那善良、友好的麵孔,使人感到親切。

那瘦弱青年怔了一下,“嗬!你是那天我們一起參加考試的?我叫吳斌。”

袁橫微笑地點點頭,又探詢地問:“是你要求到創作組來?”

“不是。……大概因為我是中文係的學生。”

“嗬!你也是念中文係的?哪個大學?”袁橫問。

“北京大學。”

袁橫內心有點不安,“怎麽這麽巧,碰上他是北京大學的,又是中文係的學生。”他感到自己偽造的學曆太不湊巧,偏偏和他所偽造的大學的學生碰在一起工作,而且又是一個係的。現在要更改,已是不可能的了。但他定一定神,又問道:“你是哪個年級的?”

“一年級。”

“嗬!你是一年級的,怪不得我不熟悉。”袁橫的臉上現出輕鬆的微笑。

“這樣說,你也是北大的學生?”

“是呀!而且是一個係,多巧呀!不過我是在三年級。”

“是嗬!我們是同學。以後,希望你多多幫助!”吳斌表現得一臉真誠。

“不要客氣,我們互相學習。”袁橫想起了那天和他一起來參加考試的女學生,不由得問:“那天和你一塊兒來的是你太太?她考取了沒有?”

“我們還沒結婚。她也考取了,分配到戲劇隊工作。”吳斌現出內心的喜悅。

袁橫也報以祝福的微笑。

袁橫換了一身新軍裝,獨自在院子裏看書。春天的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他將手裏的一本《社會發展簡史》翻來翻去,嘴裏喃喃地念叨:“原始共產社會是沒有階級、沒有剝削的,人人勞動,人人平等。自從社會出現了剝削階級——奴隸主、地主、資產階級之後,社會上大多數人的勞動成果,就為這些少數人掠奪去了。隻有消滅了這種剝削階級,社會才能進到將來的人人勞動,沒有階級和剝削的共產主義社會……”

袁橫把書本一合,奸笑了一下,懶洋洋地伸了伸腰,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卷,點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了兩口,無聊地向四周張望。

“袁橫,開會啦!”有人叫。

他急忙穿過走廊,走向開會的屋子裏去。創作組的同誌都已到齊,正準備開學習討論會。

學習小組長主持開會:“同誌們!現在開討論會。第一題由袁橫同誌作中心發言,大家根據他的發言,再進行補充、討論。”

大家鼓掌表示歡迎。

袁橫站了起來,使勁地吸了口氣,清清嗓子,向大家掃視了一周:“同誌們推我作中心發言人,但我才開始學習馬列主義理論,很可能說出一些謬論,但請大家包涵、批評。從書上了解:人類社會自從出現剝削階級之後,人和人的關係就不是平等的了。剝削階級不單剝削了被剝削階級,而且他們還阻礙了社會向前進步。因此,革命就要打倒這種反動階級、消滅這種反動階級!”袁橫用手掠了一下由於激動而垂下的一綹頭發,“比方說,在我們中國的反動階級勾結了帝國主義,阻礙了中國前進,因此,我們必須消滅他們,無情地消滅他們!”

大家向他報以滿意的微笑。他坐了下來,掏出了一條手帕,在額頭上、鼻子尖上擦了擦。趕忙吸上一支煙,注意傾聽大家對他發言的反響。

“袁橫的發言,很中肯。”有人說。

“他的發言能聯係中國的實際情況,很好。”另一人又說。

“……”

討論會結束了,還聽到有人對袁橫的議論:“他不單在理論上進步很快,在工作上也很積極、學習上很刻苦。”

袁橫內心感到興奮和愉快:由於自己使用了雙關語言,既罵了共產黨一頓,同時又獲得了認可。他以輕鬆的腳步走回宿舍去,一縱身就仰臥到**,痛快地吸著煙卷,心裏說:“為從內部打擊共產黨,今後還得研究馬列主義嗬!”

文工團團部辦公室內,團長陳德正在和創作組組長田鶴談話。陳德三十五六歲,個子不怎麽高,臉上的顴骨有點高起。這人不單對人很溫和,而且心地很善良。他對有點才氣的青年人十分看重。但他有一個很大的弱點,看人隻重才,缺乏對德的注意,因而也就容易被一些表麵現象所蒙蔽。今天他找創作組組長談話,是傳達他們已經決定提升袁橫為創作組的行政組長,和田鶴一塊兒領導創作組的決議。他之所以先找田鶴談一談,一方麵是征求一下田鶴對袁橫的看法和意見,另一方麵,主要是指示田鶴如何團結這個新參軍的知識分子。

“你對袁橫怎麽看?”陳德問田鶴。

“從這短短的一個時期的相處,感到這個人很老實,工作積極,能吃苦,對人謙虛,要求上進比較迫切……”田鶴也直截了當地答。

陳德輕輕地搔搔自己的鬢角,露出會心的微笑,顯然田鶴與自己的看法一致。

“是嗬!因此,我們決定提拔他為創作組的行政組長,和你共同領導創作組,你有什麽意見?”團長陳德注意著田鶴的表情。

“我沒有意見!多一個人來負責,總比自己單獨擔這擔子要好。”田鶴出於內心的真誠。

田鶴是個老同誌,三十歲左右,他在文學藝術工作上有點名氣,寫過一些短篇,也寫過兩個劇本,曾受到讀者和觀眾的好評。他很謙虛,有度量,能容人,也很注意對新生力量的培養。因而,他聽到團長的決定,表示出真誠的喜悅。

“我相信你能夠團結他。你可以大膽放手地讓他做工作,發揚他那種熱情、積極的優點,一步步地把新同誌培養起來,這是我們的傳統嗬!”團長在一字一板地做著交代。

“是,我能夠這樣做。”

“好,你回去把這決定向創作組全體同誌宣布,並幫助他在同誌中建立起領導威信。”

田鶴向團長告辭,退出團部辦公室。

在創作組的院子裏,袁橫正帶頭掃地,他累得滿頭大汗。吳斌也在那裏拿了一把大掃帚,掃掃停停,有點磨洋工。袁橫掃完他這一塊地方之後,馬上又趕到吳斌那邊幫他的忙。可是,這時吳斌反而放下手,光看袁橫自己掃。但袁橫也沒有吭什麽。

院子打掃完了,大家正要回去洗手,創作組組長田鶴手裏拿了一篇文章,正來找袁橫。他向袁橫望了一眼,袁橫那高高的鼻子尖上還掛著黃豆大的汗珠兒。

“看你掃地累的!”田鶴滿臉喜氣地說。

“知識分子嘛,需要從勞動中改造呀!隻有親自參加勞動,才能體會勞動的幸福。否則,智力勞動與體力勞動是永遠結合不起來嗬!”袁橫笑嘻嘻地答。

“我寫了一篇小說,請你幫我看看。”田鶴爽直地向他請教。

袁橫像是有點惶恐地瞟了田鶴一眼:“我……怎能……你是老同誌,思想修養高,我的思想水平很低,怎能看你的作品?”袁橫一邊說,一邊把田鶴遞給他的稿子接了過去。

“別客氣!我是在戰鬥中長大的,哪有機會得到正規的學習。你呢,是經過在大學文學係學習的,我也看過你投考時交出的作品,寫得都很好,文字也很精練。”田鶴正經地說。

他們一同回到創作組的辦公室來。袁橫也不去洗手就伏在桌上細心地讀著田鶴的稿子,不時發出讚歎的聲音。

“是篇好小說嗬!主題明確,故事生動。我一邊讀一邊就深受感動。隻有你這樣的老同誌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袁橫向田鶴大加讚賞這篇作品。

田鶴感到袁橫對自己的作品的讚賞有點過分:新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總難免帶來一點舊社會的虛偽意識吧!可是,他的內心也不由得有點沾沾自喜。

“不要光說優點嗬!你說說缺點吧!”田鶴的確也是出自內心。

袁橫遲疑一下,說:“要說缺點的話,作品的語言還要錘煉一下,別的,我實在是挑不出什麽毛病。”

“請你幫我改一改。”

“我不過隨便這樣說說,我怎敢改你寫的東西。”袁橫顯出自謙的樣子。

“別推吧,我們在一起工作,今後互相改文章的事多著哩!”田鶴認真地說。

袁橫看看田鶴那又認真又誠懇的表情,就不再說什麽,伏在桌上,開始逐字逐句地改起來。

田鶴走後,袁橫就把筆放下來,仰望了一下天花板,然後低聲自語:“人倒謙虛,但也不免喜歡別人誇獎他的文章……為了贏得他的喜歡,我需要投他所好並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能嗬!”

他繼續細心地修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