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怪的馬幫

乳白的霧乘著夕陽西下而彌漫起來,它首先遊行在森林裏,使那幽靜的森林變成一個迷陣,也許是樹葉和藤蘿受不了濃霧的侵襲,傷心地在那些垂頭喪氣的樹枝上流下淚珠。森林裏到處響著有節奏的滴水聲,嚇得一隻頂著一雙小角的小鹿不知所措,總以為四周都有獵人的腳步在逼近,惶恐地仰著頭到處亂撞。老鹿把角掛在小樹上睡覺的時候,它也為一點奇怪的響聲驚醒。這時候,老鹿突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從那無數“嗒嗒”的滴水聲裏聽出了遠處幾聲奇怪的響聲,那是人的腳步聲,它頭一擺就跑了,小鹿在一愣之後,也跟著老鹿的影子奔去了。

瑤族盤大媽正在森林裏找自己那匹騷騾子[1],她已經找了半個時辰了,從寨邊一直摸到森林的深處,她用一種瑤族人尖細的聲調喚著自己的騾子:

“哦—哦!哦—哦!”她一聲高一聲低地叫著,不耐煩地說:“每回放出來就喚不回你!真野呀!哦—哦!……”

盤大媽是××寨瑤彝聯防委員會的情報委員,這寨子是瑤彝同居的一個大寨子。她是一個細心的人,從不放過一點可疑的痕跡,她能從野獸的蹄跡認出野獸的大小和走過了多久;同樣,她曾經從一個稀罕的鳥聲裏找到一個特務,她也曾跟蹤一個豹子的蹄跡找到了一個匪窩[2]。她的細致多次受到邊防軍司令部的表揚,她這種警惕已經成為邊疆人民生活中共有的習慣。

“哦—哦!哦—哦!”盤大媽站在一棵高大的冬樅樹下,用手整理著自己尖得像塔頂似的鮮紅頭巾,她胸前一排銀牌和那紅色黃色的絨球都沾著微小的水珠,繡滿紅綠鬆杉樹葉圖案的褲腳管也被濕漉漉的露水浸濕了。她扯著尖細的嗓子叫著:“哦—哦!”

騷騾子從左麵衝撞著跑過來,一直跑到盤大媽的麵前停住了,盤大媽抓住韁繩假聲假氣地發著脾氣:

“小騷騾!總得我來找你,走!”

盤大媽拉著騾子往回走,嘴裏咕嚕著:

“霧這麽大,你叫我滿林子跑……”

騷騾子不但不感到自愧,反而突然掙著韁繩向山下大聲號叫起來。盤大媽知道自己牲口的特性,它一見了草馬[3]或聽見草馬的聲響就要叫呀跳呀的,盤大媽馬上用力勒緊韁繩,把它拴在一棵橡樹上。盤大媽心裏想:我們寨今天就沒有放出來草馬呀!可哪兒來的草馬呢?沒有草馬,騾子又怎個會叫呢?她輕輕地踏著敗葉慢慢溜下去,她漸漸看見有一群由南向北走的馬的影子,她再往下溜了幾尺,霧薄了,她躲在一棵樹背後隔著樹葉往下瞄,一不小心絆動了腳下一棵小樹,小樹輕輕地**起來,沙沙發響。

這時,盤大媽看見不遠的小道上,有一個頭戴灰線帽,頭發蓋住了左眼,身上裹著一床棕色帶藍條毯子的人,似乎還留著兩撇小胡子,他偏坐在為首的一匹淺黃色的草馬上,可能由於聽見騾子叫聲和小樹的響聲,他勒住了頭馬,驚慌地回顧,其餘的馬也都停下來了。那人見再沒有動靜了,也輕輕地“叱”了一聲,頭馬靜悄悄地邁開了步子,其餘的馬才緊跟著走開。盤大媽在心裏數著數,一共十六匹馬,除了頭馬馱的是人以外,第十二匹也馱了一個披黑毯子、戴貝雷帽的人,由於他把頭幾乎縮進毯子裏,所以盤大媽看不見他的麵孔。其餘的馬有十匹馱的是筒鹽,有四匹馱的是草果[4],最後一匹的貨架上還馱了一個小姑娘,從服裝上看她是尼蘇[5]人的女兒。林中的風吹來一陣濃霧,漸漸把盤大媽和馬幫隔離了。盤大媽盤算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馬幫!頭馬沒有掛鈴;還馱著十馱奇怪的貨物——鹽不是往內地運的貨;他們走了一條奇怪的道路——這森林裏的小道走馬幫是很困難的,藤蘿像網一樣,路窄得隻能走岩羊和有經驗的獵人;更奇怪的是他們還選擇了這個時候,前無村寨,後無馬店,林中又沒有寬敞的地方開亮[6],夜就要來了。

盤大媽回身拉著自己的騾子,穿過濃霧和樹林跑到寨上。夜來了,黑得伸手不見掌,接著狂風驟然來了,春雷在空中轟鳴,它跟著閃電的光向森林劈響,樹林咆哮起來,好像整個森林驚醒了。

盤大媽冒著雷雨撲進聯防隊長朱林生的屋裏,朱林生是全寨最精幹的壯小夥子,大家除了因為他對人民政府、解放軍忠實以外,還因為他勇敢,所以選他為隊長。

他見盤大媽滿臉是水,馬上從火塘邊跳起來問:

“有事情?”

“有事情。”盤大媽向他一招手,朱林生走過來,盤大媽在他耳朵邊,悄悄把她在林中見到的情形詳細告訴了他。

“給!”林生媽遞過來他的火藥槍和一個點著了的火把。“等等,我給你拿蓑衣!”

“不拿了,阿媽。”朱林生接過來火藥槍和火把就和盤大媽轉身出門了,“啪”一聲,隨手帶上了門。

“這孩子,阿媽慢了一步就淋著走了!”林生媽回身看著已經做熟了的菜飯說,“我也不想吃了,等著他吧……”

盤大媽和朱林生順著小路,舉著油鬆火把向著離寨東十五裏的一個苗家寨——紅坡頭奔去,因為他們知道紅坡頭昨晚剛剛來了一個邊防軍的巡邏隊,他們要把這個情報報告給巡邏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