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難怪有那麽多的人對夕峰寺的邪說和怪風如此深信不疑，談虎色變。——陳庭邊走邊想。他剛從清史專家、北京大學曆史係教授閔宗祥的家裏出來，準備去蔚秀園，拜訪地球物理學教授錢慕元。

他在閔教授家裏整整待了一下午。閔教授在前一天的晚上接到陳庭的電話，明白了他的來意。所以，當陳庭一走進書房，閔教授就詳盡地向陳庭介紹了清朝時期京西宛平一帶的政治、經濟、思想和民俗狀況。並從自己的藏書中，找出一本十分珍貴的《宛平縣誌》，遞給陳庭。

陳庭立即被教授的敘述和《宛平縣誌》的記載，帶進了曆史的煙雲之中。他仿佛覺得，自己在曆史的長河中，不，應該說是長期潛伏在人們頭腦中的意識之流裏，逆流而上，追根溯源。他覺得很疲憊，但知識卻使他產生了某種自持力。回過頭來，再想想夕峰的波瀾，不再覺得像腳踏浮雲、身在霧中了。

原來，早在清朝乾隆年間，夕峰寺便有了鬼現傳聞。

那是在乾隆的鼎盛時期。夕峰寺突然來了一個順義的蓄發妖婆。她在順義因乞神騙財，治死了病人，來這一帶乞討避難。偶然間，她發現夕峰寺佛門敗落，廟毀僧逃，便落腳棲身，住進了這座敗宇。一日，有個瀉肚山民，到廟裏求佛免災。躲在供桌下麵的妖婆，順口念道：“寺外澗溪水，取回艾蒿煮；一次飲個夠，保你小病除。”正在禱告的山民嚇壞了，抱頭逃走，回家照妖婆所說的做了，居然好了。從此，關於夕峰寺來了活佛的消息，不翼而飛，很快傳遍了山鄉。這蓄發妖婆，索性順水推舟，取名了義，自號夕峰老祖活佛，終日坐在供桌之下，受香賜藥，索取供奉。後來，到夕峰寺求藥乞丹的人，竟有“日夜兼程，每拜近千”的記載。就連當時在朝為官的皇親顯貴，都紛紛布施。如，原任大學士的三寶死後，其遺孀烏佳氏得了敗血症，為了求夕峰老祖活佛了義治病，就曾施舍白銀一萬五千兩，重修妖婦住持的夕峰寺，共建起殿宇四層五十餘間，使廟貌金碧輝煌，異常壯麗。接著，原山西巡撫圖思德之子、戶部銀庫員外恒慶的老婆宜特莫氏，也生大病。為表示求神之誠，又在夕峰寺旁二裏的地方，建起靈應寺共六十多間禪房，耗銀兩萬兩。了義妖婦，借機網羅無業遊民，選定熊兒寨的佟五為首領，上山采藥，製成騙人的丸散膏丹，大肆行騙。身為石匠而又兼會油漆的佟五，為了受寵於了義，還偷著為了義繪製了五軸畫像，追溯她的所謂出身淵源，使了義由巫婆變成了不尼不僧的怪仙。從此，坷垃嶺上的荒蒿野草，變成了大量白銀，源源不止地流進了夕峰寺。

隨著了義名噪京師，風傳四野，在外雲遊的夕峰寺老方丈智光終於聽到傳聞。智光拜別五台山故友，日夜兼程，趕回了夕峰寺，同了義打開了官司。結果，了義勾通貴戚，把智光趕出廟門，使他難回寺院。

智光一氣之下，奔往戒台寺，找那裏的方丈商議，決心角鬥到底。他們聯名呈狀，以了義做鬼訛神、踞寺為庵、網羅盜徒，大敗佛門為理由，告到了當時的步軍統領錦恩的門下。

乾隆五十三年七月，步軍統領錦恩奏本乾隆：

……京西夕峰寺，有一戴發妖婦，名曰了義，自號夕峰老祖活佛，朝夕興妖作術，施丹舍藥。至今，群氓紛拜，塞路盈途。且日有近千朝拜，夜有數百待旦。更有甚者，其邪威已及皇親國戚，既惑民心，又亂朝綱。特奏明皇上，恭請恩準，敕諭查辦……

乾隆批準了奏折。興旺一時的夕峰寺，好不悲慘！刑部派下的持械軍漢，滿山遍野地追捕散逃小僧。寺內珍寶被查抄一空。僅在佟五家中就抄出金元寶六十四錠，總重量二百八十兩；白銀兩箱，計兩千六百兩；金鐲四雙。經判，佟五當即正法；了義被判為“絞監秋”；凡給過施舍的朝野大員，均予以重罰。

然而，此案雖結，但夕峰未寧。智光方丈回寺後，很快失蹤。夕峰寺僧人懷疑是熊兒寨人所為，因此對熊兒寨深懷大恨，僅以佛門之誅，就把佟氏後裔五人打入死囚牢。《宛平縣誌》上說：“智光失蹤，乃佛俗相爭之演繹。故而，寺寨相傾，怒至鬼神，夕峰之寧，終無日久……”想到這兒，陳庭笑了。

陳庭走進蔚秀園。門房裏的老校工，指點陳庭，走到了錢慕元教授居住的樓門前。這時，天已經快黑了。

錢教授是個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一見陳庭，便指著自己早已打點好的行裝說：“電話裏說到的情況，確實蹊蹺！我想陪你進山，實地考察！”

陳庭十分感動。他把包著石末的手帕放在桌上打開：“現在還不好大張旗鼓地接近起風地點。謝謝！”

“這是什麽？”

“怪風卷起的碎石末！”

錢教授馬上捏起一點，放在燈下觀察著。突然，他抬起頭，問陳庭：“你電話裏說的那兩座塔附近，有這種黑色石頭嗎？”

“有。大小像硬幣，黑色，呈片狀！”

錢教授興奮地一笑，回身走到壁櫃前，蹲下去從下層裏取出一盒石頭的標本：“你看看像哪種？”

陳庭看著盒裏的石頭，黑的、褐色的、淡黃的、暗紅的，每塊的體積都不大。他後悔沒有把現場的石片取來一點。“當時，天很黑。我沒有看清石頭的真正顏色。從這些粉末看，可能是這種。”陳庭拿起了那塊黑色的。

“不見得！”教授把石末撚了撚，裏邊出現了暗紅色。“這盒石頭，是火石！估計，怪風發火發熱，就是因為它們被卷起來，高速相互摩擦造成的。”

陳庭靜靜地聽著。

錢教授接著說：

“在火柴沒有傳入我國之前，我們就是靠它和鐵摩擦，點燃用硫黃和火硝水浸泡過的棉花來取火的。就是火石、火鐮和火絨。”

陳庭忙問：“可這種旋風怎麽能說形成就形成呢？”

錢教授取出幾幅龍卷風的照片：“奇怪的地方正在這裏。你看，這些龍卷風大都發生在海洋或沙漠。形成的原因是由於溫差過大，造成氣壓變化，出現空氣渦流。這種渦流不斷加劇才構成龍卷風。當然，山區由於地麵障礙物的不同，風向有交錯，也可能形成旋風，可不會有那麽大的風力！”錢教授看著凝思的陳庭，“況且，正像你所問的，這種風絕不會招之即來，既來之便越刮越大。”

陳庭的眼睛一亮：“溫差造成風？”

“風就是溫差造成的。溫差引起氣壓變化。但形成旋風還要有成風的方向問題。”

陳庭取出那本《宛平縣誌》，翻到一個墨竹書箋隔著的位置：“您看看，這段記載有科學根據嗎？”

錢教授戴上花鏡，湊在燈下看著，讀著：

……月泉雙公塔，建於唐、元兩代。塔下有冷熱二泉。冷泉能噴出鎮骨冷風；熱泉可射出灼人熱浪。兩者同開，便可在二泉之間，頓起神風。旋轉、嫋之。移而繼之，去而複生。然，自夕峰寺祖師以名匠設石複之，則成隱寶。非知鎮球歸槽開洞法者，莫可見神風也……

這段記載，曾使陳庭激動過。但是，他聽著錢教授慢悠悠地重讀這段記載，好像又有了新的啟發！這位一向有恃無恐、沉穩莊重的刑警隊長，在教授的麵前竟像個傾聽題目、努力思考的學生，驀地找到了解題方法。

錢教授讀完了，而陳庭還在想著最後那句話：“非知鎮球歸槽開洞法者，莫可見神風也……”這就是說，這股風很可能是人為興造的！

錢教授矜持片刻：“即使真有這冷熱二泉，形成的也是小旋風。不會有摩石生光的力量！”

陳庭聽完錢慕元教授的分析，起身告辭：“謝謝您。必要的話我們來接您！”

錢慕元看了看自己打好的行裝：“真有二泉，可成了京都奇景了。你們不請，事後我也會去的！”

一位是公安戰士，一位是學者，兩個人都在從自己的角度去認識這一“隱寶”的重大意義。而陳庭更有些急不可待。他恨不得馬上趕回夕峰。

可是不行，他現在要趕往海關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