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猴子02

事件發生在1983年。

當時石廣天四十六歲,是一個外地來的打石工人。

除了打石的工作外,也兼營貨物買賣——就是俗語所說的“跑單幫”。走的是湖南線,經由韶關清遠一帶到達湖南長沙,南貨北運。

所以一來,這個人就是不簡單。

本來這也相安無事,以當時國內的開放環境來說,貨物的轉口,隻要不涉及犯罪,還是被允許的。那時候偏偏發生一件事,有人說他和外地來的知青落戶青年肖紅有染。有一天肖紅的丈夫和他大打出手,這件事情也就鬧大了。

其後不久,有人寄出一封告密信,告發他投機倒把,擾亂國家市場經濟。告密信直接寄到縣公安局。

告密者是肖紅的丈夫周端——周端親自帶領公安人員來村裏捉人。

石廣天得到肖紅通風報信,得知公安要來提人的消息,及時溜走逃脫。從此失去了影蹤,再沒有出現過。

“早時聽人說他到了香港,做了理發店的老板,以為他發財立品,沒有想到反而招惹了殺身大禍。所以說一個人好醜命生成,命該有此劫,去到天腳底也躲不過,真是不到你不化!”

田泰來鄉長搖頭歎息。

畢竟是相識一場,石廣天遭此橫禍,也叫人惋惜。他們坐在雷振聲的辦公室內,眼睛望向門口。

一個農婦模樣的女人走進來,怯怯地說:“雷隊長,是您叫我來?”

“肖紅,來,坐!坐!”縣公安局刑警隊長雷振聲,把她招呼了過來,向她介紹,“這兩位是香港警署來的CID探員,這位是N雜誌社的記者!”

肖紅低著頭:“雷隊長,您找我有事嗬?”

“沒事!進來坐一下,聊聊吧!”

馮飛和程佳美互望一眼,心裏咕嚕:“這就是肖紅呀?”

肖紅的外貌,極其普通,與農村裏的老婦人無異。

“還以為是一個年輕女人,是一般的港人包二奶的故事。原來是個年過半百的婦人,這真是從何說起啊?”他們不覺暗地搖頭!

“你知道香港的阿Sir為什麽來這裏嗎?”雷隊長開門見山,“他們是專程來找你的,通知你石廣天死了的消息!”

“哦,他死了,不關我的事。”她低頭應道。

但是鍾華生仍然看出來,她的神情慌張。

雷振聲,縣公安局刑警隊長,這時候臉一沉:“不關你的事?他死了不關你的事,那麽關誰的事!?”

“雷隊長呀!您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呀?他歸他,我歸我,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呀!”

“但是你們有來往,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那是從前的事了,他走了以後,我們都沒見過麵——”

“肖紅!你就說老實話吧,瞞騙我們沒有好處!你沒見他,那麽那年你去香港做什麽!啊?”

“我——”肖紅一窒,答不上來。

“你在港澳根本就沒有親戚,也沒有其他的朋友關係,你去香港是去找石廣天!我們早掌握了情況,我看你最好趁早交代,你去香港找石廣天幹什麽?”

“我真是沒有去找他,”肖紅推得幹淨,“您們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你也不用緊張,我們隻是問你,你知道什麽石廣天的情況,最好告訴香港來的阿Sir,幫助及早破案!有什麽情況,你就回去再想清楚吧,想好了,隨時來告訴我們!”

雷振聲也沒有逼得她太急,改用緩和的口吻說,把她放走了。

“肖紅今年五十六歲,已經是兩個孫兒的祖母——”

“那就是說,她與石廣天傳出奸情的那一年,她也有四十歲了,年紀不小了呀!”

肖紅走後,雷振聲介紹她的情況。

“她的兒子周升,當年也已經十七歲了。”

“那麽照理說,這不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女人年齡嘛!”

“但那是事實,要不肖紅的丈夫不會那樣妒火中燒,大打出手之餘,還出了告密信的一招,把石廣天趕出村去,要他永遠也不能再踏足這個地方。”

“肖紅是本地人嗎?據田鄉長說,她是外地來的知青,落戶到惠東村來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鍾華生,對肖紅的來處,比對她的緋聞更有興趣。

“說起肖紅這個人,她不是獨身知青,嚴格來說,是全家落戶,從廣州華僑農場調遷的。”

“華僑農場?肖紅是華僑嗎?”鍾華生的眼睛發亮,盯在這一點上。

“嗬?我忘記了你們對大陸的情況不熟悉。”雷振聲充滿歉意地說,“廣州的華僑農場,為收容外國歸來的華僑子弟而辦。肖紅與她丈夫周端,是七一屆歸僑青年,在華僑農場安置了一年,1972年來到惠東村。”

“在當時,廣州的華僑農場向外界調走過一批農場青年,到珠江三角洲農村一帶落戶,接收貧下中農再教育。”

雷振聲說的速度慢了一點,竭力把話說得明白。

“那時候他們的兒子不是已經出生了嗎?從年期推算,他們的兒子那年是六歲吧?”程佳美說,“年紀好小的孩子啊,就跟著父母周圍走?”

“肖紅是從哪裏來的?我的意思是——她是什麽國家的華僑?”鍾華生問。

“她與她丈夫都是越南華僑,經由泰國偷渡逃避戰火,被泰國軍警捉獲。因為他們是華裔,便被解送到中國來了。”

“石廣天走了後,肖紅與丈夫的關係怎樣?你剛才說她來過香港,”鍾華生說,“是在縣公安局辦的證吧?”

“石廣天走後,肖紅跟丈夫的關係始終沒有好起來。她到香港去,是參加‘香港七日遊’,由旅行社統一代辦的簽證。她這個人是一聲不吭的,不見幾天也沒有人知道,如果不是從香港寄來了一本《完全自殺手冊》來給她,都沒有人知道她有港澳關係!”

“《完全自殺手冊》?”馮飛驚叫,“是誰這麽捉弄人,把這樣一本書寄給她?”

馮飛的驚訝有他的原因。

這本羅列了種種自殺方法的工具書,在日本賣斷版,作者賺到盆滿缽滿之餘,應否出版這樣的書也引起社會人士質疑。教導完美的自殺方法,反過來也是教導人完美的犯罪。

天衣無縫的殺人方式,飾以自殺的幌子去偽裝,是一些有意殺人的行凶者夢寐以求的方法吧?

據他所知,香港電視台的編劇們搜羅這本書的人也不少。編劇們編製出來的刑事偵緝檔案無論是多麽血淋淋也隻是戲上人生。

但是真實的,就非常可怕。

太可怕了——

“肖紅收到這個書,是在她去香港之前,還是之後?”

“是之前——”雷振聲說,“肖紅的孫女周寶珊,與小女惠嫻是同班同學。周寶珊偷偷把祖母這本書帶回學校去,被老師發覺,把書沒收了。”

“這本書後來怎樣?肖紅有去學校把書要回嗎?”

“是校長要肖紅到學校把書領回去的。校長還告誡肖紅,這種書不適宜給小孩子看,要她把書處理好。”

“那麽,這本書現在還在肖紅的手裏?”

“大概是吧。”

雷振聲的回答,模棱兩可。

肖紅把這本書怎麽處理,屬於私人的事,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他又如何能有確切的答複?

重新整理資料,交匯點在哪裏?

“石廣天來到惠東這個地方——他從哪裏來,沒有人知道!”

“十六年前,他又從這裏消失!”

“他涉及一宗緋聞,緋聞的當事人都不是這地方的人,惠東村就是一個交匯點!肖紅這個人也大有問題,好像有點來曆不明的樣子。發生事那一年她不是已經四十歲了嗎,四十歲還搞婚外情?”

“肖紅是越南華僑,石廣天是本地人,‘九唔搭八’,用我們的話來說是根本‘走唔埋蘭’,是不是太複雜了?”

“複雜的是他們這種關係!兩個人加起來都成百歲的人了,說他們搞在一起我有點不相信。總而言之這種關係就是不自然!”

“肖紅的丈夫周端,人也還老實。老實人發大火搞到要去和人打架,看起來也未必無因,當然是他們兩個人有什麽痛腳給他抓住了!”

“唉,戴妃說的,一段婚姻,三個人一張床是太過逼窄了!”

縱然是嚴肅地案情檢討,說到這個問題,還是令人不由得慨歎。

不是嗎?這分明是不適合、不自然的婚外戀情。

“三個當事人年齡都不小了,再加上還有一個做兒子的加插進去,這一台戲,哪裏是‘三個人太窄了’,分明是四個人嘛——”

“我們是否忽略了這一點——石廣天的身份?”

一直在聽著的鍾華生,這時候說:“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是他有兩個身份。一是石上尉,另一個身份是惠東的打石工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我們不妨來看看他們這幾個人的關係。”

他站起來走到白板前麵,“刷刷”地在白板上寫上那幾個人的名字。

以及,他們這幾個人的關鍵年份——

“從這裏,我們看出什麽問題?是石廣天的空白點!他的盲點!他從哪裏來的,八三年前他的個人曆史是什麽?沒有人知道!隻有肖紅與他最熟悉。他來到惠東,與肖紅的關係發展迅速!肖紅不年輕了,她那年齡的人,能吸引到石廣天這樣的男人嗎?我認為,石廣天根本就不是什麽中國本地人,他也是越南華僑,越南來的!他與肖紅不是一對露水鴛鴦,他們是舊相好,舊相識。”

“石廣天與周端也認識的!周端懷疑兒子周升是石廣天與肖紅所生,他的懷疑是不是事實那當然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但是他的妒火燃燒,是可以理解的!”

“隻有這樣,這幾條線才可以接得上來。”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石廣天的真正身份,是石上尉!”

鍾華生石破天驚的推論後,一片沉寂。

然後,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外邊叫了進來:“爸爸!爸爸!不好了不好了!”撲進來的一個小女孩,一頭倒進雷隊長的懷中,哭出來,“肖紅婆婆自殺了!”

全場震驚,嘩然!

是殉情自殺?情殺?

還是愧然自殺?年紀老大,當不起當年事被揭發?

問號問號,都是問號!但是都鎖在她那永遠不會再開口說話的嘴中!

“就算是當年的事被揭了出來,也不至於要死呀!正所謂幾十年都過去了,阿周又不是不知道,都做了幾十年的夫妻,有什麽想不開的,臨老過唔得世?”

縱然是鐵漢,也有柔情、同情、惻隱之情。

肖紅自殺的地方,是一間工廠的小貨倉,門鎖緊閉,從裏麵拴緊。

一個工廠的工人,到貨倉去拿生產原材料,推門不開,叫人來撞門,發覺懸吊在屋梁上的肖紅。

解下來已經沒了氣。

“密室殺人——仿效成完全自殺手冊裏的一種!那司機!”

鍾華生大叫:“當時我們沒有告訴過他把我們送到哪一個地方!他怎麽會知道我們來這裏?!”

從惠東回來。

鍾華生一頭栽進圖書館資料室中,好幾天不見人。

然後,他打電話給鄺其健:“到大圍火車站來吧,我在小巴站等你。”

沙田大圍,正是N雜誌社的地址。

鄺其健笑了,“嗨,福爾摩斯也要吃飯,保飯碗要緊嘛!”

“誰說不是呢。”鍾華生歎口氣說,“人總不能空著肚子幹活呀——”

“這樣看起來,你都頗為現實嘛!”

“現實的是我的媽!她就拿這一句煩我!——阿仔,做偵探玩玩下就好了,不要以正倒末呀!她就怕我丟了飯碗,雜誌社副主編當不成。不說了,你還是快來吧!”

鄺其健駕車來到大圍火車站。

果然見到鍾華生等在路邊,他打開車門說:“去哪裏?”

鍾華生鑽進來,關上門說:“上山。”

“不去上班,約我上山去看風景?山上的風景那麽好看嗎?”

“誰說不是?”

鄺其健把車轉檔,向上山的路上開去。

車子沿著山路而去,山的兩旁是綠色叢林。“向這裏去。”鍾華生認著路,指著一條分岔小路說。“從這裏往右轉,一直駛到路的盡頭。”

“這小子!我就看你葫蘆裏麵賣什麽藥!”鄺其健把車轉向。

車子轉了進去。他們這時候差不多去到山頂,車子不能進去,隻好下車步行了。

一壁斷崖擋在前麵。

斷崖前綠林蔽天,雖然是大白天,走進去仍然覺得森森然一片陰冷。

一座石屋就在叢林深處。

“這個地方不錯!隻是太偏僻了,不大適合人居住。”鄺其健望向四周說。

“不適合你同我住,但是未必不適合別人住。”鍾華生說。

“這一定是個很孤僻的人!”

“每個人的要求不同而已。”鍾華生說。

“你怎麽會找到這個地方的?”

“從貨櫃車裏有猴子向這方麵著手,死者手抓著‘十二猴子’的宣傳海報也是一個疑問。若要放置猴子,有什麽地方是交通適中,又要是秘密的不讓人知道,近著山可以養猴子的?根據這幾個條件來分析,我找到元朗到石梨貝水塘的中點站沙田,來到這裏——道風山!”

“這地方遠離大路,背後是斷崖,小屋子藏在叢林裏,外邊一點也看不出來,倒是一個保持得住秘密的好地方!”鄺其健完全讚同鍾華生對這個地方的分析。

他們往前走,屋子周圍沒有人,也見不到有人聽到出來。

鍾華生徑直向前走,看來對這裏的環境很熟悉。

“這屋子裏的屋主呢?我們就自己進去?”

鄺其健跟在後麵,見到鍾華生拉開了前院的門自管自地走進院子裏去,不覺猶豫停步。

“不會有屋主,屋主人不在。”鍾華生有把握地說,“你不用怕被人告你擅闖私人地方,這裏麵沒有人的。”

他走上石階,向鄺其健做出一個請上來的手勢。

鄺其健跟在後麵上來。台階的最上層是一道破舊的木門,木門關著,把屋內與屋外隔開。鍾華生去開門,一陣動物的騷味和**向他們撲來!鄺其健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不覺退後一步,問鍾華生:“這是個什麽地方?”

“這是個猴室,裏麵關著的都是猴子。”鍾華生的回答,很平靜。

這地方他必定是來過了的。看見他頭也不回地帶頭往裏麵走,鄺其健隻好快步跟上去。

從外麵驟然進來,隻聽見滿屋猴子的尖叫,這時候他看清楚了,是一個猴室沒錯!屋子裏擠滿了鐵籠,兩邊的鐵籠一個疊著一個地疊滿上層頂。

每個籠子裏都關著猴子。

上百隻猴子擠在窄小的籠裏,見到有人來了都撲向前來,那種吵鬧和尖叫,令人震耳欲聾,觸目驚心!

鄺其健的膽子雖大,見到這些猴子向他們撲過來,也不由得止步!

“別怕,那些猴子關住了的,出不來,沒有殺傷力的!”

鍾華生沒有停下來,帶頭在前麵走。

鄺其健跟在後麵。猴子夾道的甬道窄得僅僅隻能容納一個人走過。

他們兩人經過猴群,籠裏麵的猴子尖叫著撲過來,好幾次他們幾乎被籠裏的猴子抓住。鄺其健不覺搖頭,這幾天他幾乎都是在和猴子打交道,接近猴子的數目,遠勝於他過去幾十年見到過的這種動物了!

這可真是個“猴子室”了!他心裏想道:

第一次是石梨貝水塘的“馬蹓山”命案,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接觸這個案子,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和猴子發生衝突。

第二次是白天,他是跟鍾華生重去“馬蹓山”。那是凶案屍體被發現後的第二天,那次也是鍾華生提議和他實地去再看一次的——

猴山殺人事件。

猴山命案。在這間關著這麽多猴子的猴室裏,特別令人的思想混淆。他現在就是這樣,忍不住在想,這宗命案果真是與猴子有關嗎?

否則鍾華生為何會把他領到這裏來?

“吱吱吱”的跳動的猴子,留在後麵。

他們有驚無險,總算是走過那條狹小的甬道,去到一個較寬闊的內室。

“說吧,你帶我來這裏,當然是有話要告訴我?”

鄺其健坐了下來,望向鍾華生說。

“你呢?你們警方的調查,可有什麽發現?你先說。”

華生向鄺其健提出反問。

“好,就我先說。”鄺其健說,“根據法醫官驗出,死者臂膀上咬痕是哺乳類動物所咬,經過化驗,驗出了人的唾液成分——”

“你們從咬痕上‘CUT’出齒形,傳真到各牙醫診所徹查記錄,通過牙醫診所的病人記錄去找尋凶犯?”鍾華生反應敏銳,即時有聯想。

鄺其健笑了:“華生,我不記得有什麽時候,我說了的話你沒有下文的。再說吧,不如跟我回去做刑事偵探,保證你有大大的發揮!”

“才不呢,我也熱愛文學,熱愛人文科學。現在這樣最好,做業餘偵探可以隨時從案件裏抽身出來。說老實話,我不喜歡太血淋淋的醜陋的東西,這就是我不做偵探選擇做記者的原因吧。做一個記者,使我能夠有很多的時間空間去做我真正要去做的事,我希望那些事是美好的。”

“但是這件事顯然不那麽美好,你陷進去了!我聽到馮飛說,你從惠東回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情緒極其低落。”

“但是現在我好多了!我也想快一點兒出來,唯一可以快點出來的辦法,就是這件案子最好不存在!”

“這就是你的回答?”

“對!是我的回答,信不信由你,這也是我的心境——你的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公事上的——我們‘CUT’出齒形發到各牙醫診所助查,現在靜候結果。”鄺其健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何會有猴子的聯想?”

“我對死者手裏抓著的《十二猴子》海報有興趣。死者死在猴山,手裏抓著關於猴子的海報,我總覺得這裏麵是說出了什麽。”鍾華生說,“我就從這個著眼點出發,研究與猴子有關的書籍,記者集中關於猴子的報道。我找到一樣東西——”

他把一張剪報的影印本拿出來,展開——

那是一篇以猴子來做試驗品的有關報道,圖文並茂。

報道的內容相當殘酷!

畫麵上,被用作試驗品的猴子在實驗室裏,有的頭纏電線,雙手縛住受通電流之苦;有的被卡在一個椅子固定架子上,試驗者手握長針刺向猴頭的臉部,腦後。

有更殘忍的是生吃猴腦。

被選定作為吃食的猴子,全身被白餐布圍著,綁在固定的特製台上,隻露出猴腦部分,為了保持猴腦的新鮮嫩口,猴子必須是活生生的!吃的時候,猴子的天靈蓋被打開,用熱油澆上去!吃猴腦的人,張開大口吃一勺勺還在跳動的鮮活鮮嫩的猴腦,以作補品。

吃進肚子裏——

所有畫麵,均見猴子痛苦的臉容。

動不得,走不脫,生受酷刑!

鄺其健看不下,也聽不下去了!

“嗥嗥”的叫聲,鐵籠裏的猴子伸出爪來——它們也是猴子!

“啪”的一下,鄺其健脫下警帽一摔,握拳打在桌上!

“這簡直不是人做的!是誰把這些猴子關起來的?這狗日的虐待猴子,我去抓他回來告他殺牲虐畜!”盛怒的鄺其健拍案而起,便要去行動!

鍾華生說:“殺牲和虐畜要分開來說。”

“殺牲也一樣,虐畜也一樣,都不行!都不可以原諒!”鄺其健的火氣未下,聲音倔得像雷轟。

鍾華生卻異常平靜。他說:“坐下來慢慢說。不是虐畜,是救畜!你看清楚了,這屋子裏的都是老弱傷患的猴子,帶它們回來的人,是用愛心之手為它們療傷。你看這櫃子裏的藥物,藥棉,阿司匹林軟膏,紅藍藥水,都是一些療傷的藥品,你告人家虐畜,有查清楚嗎?”

鄺其健看那些藥物,呆住!

櫃子就在麵前。

玻璃後麵的藥物,開了瓶蓋的,開了棉簽封紙的,胡亂地堆了一堆,顯出了一個男人的粗心散亂。散亂,但是那些仍然是藥物!同時因為對這件事注意了,他也發現到鐵籠裏的猴子,有部分還包綁了紗布藥棉的。

經過了療傷處理,有一些也明顯地好了起來。

事實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這麽說來,這個人是好人了?”他問。

“你說得不錯,一個有愛心的人不會胡亂去殺人。”

“除非是那個人該殺。你的意思是這樣?”

“是,我的意思是這樣。”鍾華生嚴肅地說,“凶殘的凶手,不會救助那些猴子,不會把它們帶回家來療傷,不會為這些猴子包紮傷口——”

鍾華生帶他來這裏,就是想說明這些?

他說他追蹤猴山殺人的凶手來到這裏,猴山殺人的凶手,與猴子有什麽淵源,他為何把這些老弱病殘的猴子帶了回來?

他做這些事,就為了愛護動物那麽簡單嗎?還是另有原因?

鄺其健臉部的表情,已經把他的想法表露了出來。

鍾華生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這個屋子的屋主人是誰,你現在可以說了吧?他是誰?!”

“屋主是個中港線的貨櫃車司機,我和馮飛他們在惠東遇到過的,名叫吳大中——”

“貨櫃車司機?那麽這件事就吻合了!案發當晚不是有一對青年男女證人打電話來電台,說見到有一輛貨櫃車經過嗎?——你等等,等我先把這情況通知夥計!”鄺其健拿出手機就要撥號。

鍾華生的手把他的手機按住。

“不要忙著打電話,你不想聽我說一說這個人的事嗎?”鍾華生的樣子,對緝拿凶徒的事並不熱衷。

“就是聽你說,也要先把這個電話打了,不能讓他跑了!”

“這個電話,你早打和遲打都沒有分別。”

“你說的是——他已經跑了?”鄺其健氣惱地說,“你怎不早說!”

“我早說你也追他不上。”鍾華生的聲音懶懶的,提不起勁來,“我問過這裏附近的人,他們說昨天晚上他回來過,告訴他們說要去大陸工作,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看來他也知道你們遲早會找上來,趁夜逃走,不再回來了!”

“你記得我從惠東回來,離開過香港幾天嗎?我就是去找這個人,找尋一段遺漏了的曆史——”

他把吳大中的事告訴鄺其健。

吳大中是越南華僑,來香港前他在越南有個快樂的家庭,有妻有兒。他的妻子被當上尉的石廣天強暴殺死!吳大中出生不久的嬰孩被槍尖刺著扔進火裏,力抗強暴的妻,衣服被撕破,爬行著哀哀哭叫——死的時候,兩腳被撐開,殷紅的血,從那洞開心髒的血洞中流出——茹毛飲血的石上尉,令人發指的張口咬他妻子的肉,桀然在笑!

“你是說,石廣天殺了吳大中的家人,用極凶殘的手段?”鄺其健的聲音變得又冷又硬。

“從吳大中所用的報複殺人方法所見,正是這樣。”鍾華生說。

“有一點——那張電影海報。吳大中把石廣天殺了,死者石廣天手裏抓著的《十二猴子》電影海報又說明了什麽?”

“那電影海報不是石廣天留下來的。”

“石廣天不知道死之將至,沒有可能隨身帶有這張海報的——我明白了!你看!”鄺其健突然站起來抓起台上的石硯往鐵籠裏的猴子狠狠地扔過去!

筆硯落在籠裏,卻是快得令人無法跟得上的快速,那筆硯已經從籠子裏飛了出來,直砸向鍾華生的頭部了!

鍾華生敏捷閃過。他的臉上現出了光彩,“就是了!你再看我!”他叫道,一個轉身,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悠閑地擺動起來。

就在這時候,一個奇景出現——原先盛怒著的猴子,竟然也立時停止了敵意攻擊,仿效著鍾華生的動作,蹺起了二郎腿,上身搖擺的動作,居然還相當美妙地學得惟妙惟肖。

“就是這個——”鍾華生的叫聲幾乎是與鄺其健同一時間叫出——

鄺其健點頭:“對,海報是吳大中留下來的!就是這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就是吳大中通過電影海報對我們作出的猴子的啟示!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還有,他在猴山上殺人——”

“死者石廣天手臂上的咬痕,也是他刻意留下來的!”

“他是在殺一個該殺的人!”華生說。

“那麽肖紅呢?肖紅死於他殺——惠東的雷隊長把驗屍結果傳真了來,證實她是被人掐死,懸掛在橫梁上偽裝為自殺的,是吳大中殺了她!”

“肖紅出賣了吳大中的妻子,令得他妻兒慘死,肖紅也該死!”

“當時,吳大中是‘越南解放陣線’的成員,石上尉殺害了他妻兒後,他立誓要為妻兒報仇,離開越南。從香港寄《完全自殺手冊》給肖紅,是警告她這件事他已經知道。肖紅驚慌了,去香港找石廣天,這才暴露了石廣天的行蹤。他們都該死,吳大中才是受害者!”

“雖然是這樣,但是他還是應該尊重法律。我們的社會,是個有法製法紀的社會,任何人都不應該把自己淩駕於法律之上,任意妄為去做事!”

這幾句話,鄺其健很氣惱自己說得軟弱無力。

“我忘記了你們才是當然的執法者。”華生的語氣很沉鬱,“除了你們,誰做這個都是冒牌貨。但是別忘記了生活中有例外,十惡不赦的那個人,正在扮演一個好好先生,那是曆史的事了——你會說。但是誰該對那段曆史負責?你相信一個茹毛飲血的惡人,會真的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嗎?”

“生活中沒有例外。鍾華生,你錯了,生活中沒有例外的。”

“有!隻是你們不承認!”

“是你自己不承認!我承認吳大中值得同情,但是社會大眾的法律,他仍然必須遵守。法律是由大眾來確定的,社會法律,所有的人都應該遵守!”

“包括被傷害者?”

“是,包括被傷害者,誰都不例外都要去遵守。”鄺其健嚴肅地說。“違反了社會法律的人,就要接受製裁。”

鄺其健的對講機響起,“鄺Sir,急CALL回隊!牙醫檢驗有了結果,是吳大中做的!所有關卡路口都被我們布防了,吳大中他跑不了!”

一聲驚呼,跟著那聲音而來的是“撲”的巨響。

窗外,一個長發少女以極快速的動作,飛奔離去,閃進樹林裏——

“是誰?!”鄺其健望向外麵,拔槍。

鍾華生站在窗前,在鄺其健的身旁。“不用追了,”他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她是誰。她是來幫吳大中照顧傷病猴子的越南女孩。前幾晚我來這裏見過她,吳大中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華生憂鬱地說,“你執行你的任務吧,我不去了。我不是警方員,執法不是我的責任,不想見到那場麵。”

他情緒低落地抱起台上的吉他,手指勾動單音,彈奏:“河裏青蛙,從哪裏來,人間的愛情,是從哪裏來——哎呀媽媽,請不要對我生氣——哎呀媽媽,請不要對我生氣——”

歌聲,陽光。美麗的少女,少女和她的情人。

他們在屋子裏,浴室內。

“我殺了人。”他說。

“不要說。”她說,指尖按著他的嘴,踮起了腳尖,“來,抱緊我——”她扭開水蓬頭,吻住他。

水灑下來,他們在水花激射中,相擁,相吻——

“外邊有人!”這時候已經聽到外邊有聲音。

“不要說,什麽也不要說。”她製止著,激吻,地老天荒,但願是地老天荒!

吻下去——

原載《推理小說》,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