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使的淚滴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話,請把我變成藍色,或把我變成瘋子,或把我變成月亮……不然就請把我和摩西五書一起藏到祭壇底下……”

——馬克·夏卡爾於猶太教堂的禱告詞

1

暫時離開網絡遊戲的主選單畫麵,我伸手將鼠標光標往液晶屏幕下方移動,灰色的工具列緩緩從底部升起,右下角的電腦時鍾指示,現在是上午九點三十四分。

由我的胸膛躥起一陣有如強力左勾拳的倦意,直衝太陽穴。望著桌邊的賬單明細,我心中盤算許久,終於算出我在這家網絡咖啡廳,已經坐了十六小時又七分。

我很意外,此刻我的眼睛居然還能張得開!

當然,桌上的賬單不會隻記錄我的進場時間,它還記滿了泡麵、水餃、咖啡、紅茶等一大串我不太常吃的食物名目。事實上,我懷疑自己是否由於熬夜時間過長,所以才會餓得意識不清,不自覺吃下這些陌生的餐點。甚至,也許我根本沒吃過這些東西,這是別人偷塞給我的賬單!

這家網絡咖啡廳的網絡遊戲大約有十來個,每個都有給客人試玩的免費賬號。這些遊戲的屬性不盡相同,主要分“角色扮演”和“實時戰略”兩種,但不管是哪一種,無論是場景、人物、道具、怪物等,都多得令我眼花繚亂。為了打發時間,就在這十六小時又七分之間,每個遊戲我都進去玩過了。最後,我隻有一個心得——這些遊戲足夠讓我再坐個十六小時又七分,以及再下一個十六小時又七分……隻要我還有命。

唯恐長時間熬夜熬得精神錯亂,在腦海中,我開始複習個人資料。

我的名字是——張鈞見。我出生於公元一九七八年。生日是七月二十日,巨蟹座。目前我的職業,是一家征信社的偵探,老板是廖叔,廖天萊。而這家征信社的名字叫做……叫做……廖氏征信谘詢協商服務顧問中心。

廖氏征信谘詢協商服務顧問中心!本社唯一的缺點,就是名字太冗長。

好了。背完這些無趣的個人資料,我確定我的腦袋沒問題。

由於工作的某些需要,有時候我不得不偽裝成其他身份。從事偵探工作幾年來,我已經有了四個不同的名字,六種不同的職業。不過,這種辦案方式,違背廖叔的規定——他不準我欺騙客戶,這跟征信社的社譽有關。隻是,他並不是我,不了解我查案的難處。

有個人,跟我的情況很像——出身於法國,世界聞名的怪盜亞森·羅蘋。雖然是小說人物,但他也擁有多重身份。我一直覺得,在許多人格特質上,我跟他實在像透了。我更知道,總有一天,我的身份一定會跟他一樣多。

於是,麻煩來了。就在某天,我辦完一個案子,心血**,突然很擔心自己會把真實身份給忘記了。也就是說,可能哪天在辦案時,需要我偽裝身份,結果裝著裝著,就誤以為那才是自己的真實身份,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我養成了一旦精神恍惚,就開始背誦個人資料的私密習慣。

我知道,這個習慣似乎有點兒怪異。學過信息的人,也許可以把它想成係統測試程序吧!

總之,確定過我的腦袋沒問題以後,接下來,要確定我的“目標”還在不在。

稍微自柔軟、略微變形的椅墊上起身探看,我久坐的身軀有點兒僵硬。不過,我還是一眼就看到那個女孩子還坐在位置上,心無旁騖地盯緊屏幕上絢麗奪目的戰鬥閃光。

與我一樣,那個女孩在這家網絡咖啡廳,也待了十六小時又七分。她背對著我,距離我不到五公尺。從她滿頭金發的背影,並不容易判斷她現在的精神狀況,是否也與我一樣疲憊。

我觀察到,在她的右邊還有一個男孩子,年齡很小,可能隻是個國中生。從我進店後不久,他就已經粘在電腦前了。他一直沒離開過座位,沒有瞧過我的“目標”一眼,沒有點過任何食物,隻有雙手不停地在鍵盤、鼠標間忙碌,讓旁人可以確定,他並不是一具蠟像。

這樣的客人在店裏並不算少,不過一般人多少會起身上個廁所、伸伸懶腰。除了“目標”、國中男生和我以外,目前在這裏的客人還有七個,全都是學生模樣,但待得沒有那麽久。

至於端坐在櫃台接待、準備餐點的女服務員,則已經換過兩班了。

這場漫長的耐力賽,不知道還得持續多久?——我由衷希望,這是本案的最後一役!

接手這樁案子,大約是兩周前的事情。

委托人是一位經常赴大陸做生意的貿易商,因為大半年不在台灣,寂寞難耐、**太多,所以在外地有了新歡,也就是人家說的“包二奶”。後來,被台灣的元配發現了,實在氣不過,於是一個人買了機票飛到上海去抓奸。

結果,奸真的抓到了,丈夫也悔過認錯,夫妻倆終於偃旗息鼓地攜手返台。但是沒想到,好好待在家裏的獨生女,居然留下一張紙條,離家出走了。

爸爸、媽媽:

你們人都在大陸,我心情不好,想要一個人環島旅行。請不要擔心我,我在各地都有網友,他們很親切、很熱心,都很高興我去拜訪,也願意照顧我一陣子。我很快就會回家的,希望你們別再吵架了。

愛你們的菱涓。

試問,為人父母者,看到十六歲的寶貝女兒寫下這番“若無其事”的留言,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很快地,委托人在第一時間報了警,不過,也同樣在第一時間確定報警是沒用的……警方忙得不可開交,而獨生女隻是“疑似受網友引誘而離家”的未成年少女的千分之一。

因此,委托人才找上本社,務必盡快找出女兒的行蹤——此時此刻,坐在距離我不到五公尺處的女孩子,就是即將可以讓本社獲得高額酬金的“目標”楊菱涓。

為了找到菱涓小妹的下落,我重拾了在職校信息科所學的粗淺技能。在委托人的協助下,我從楊菱涓的個人電腦中,在Outlook裏找到了一些電子郵件,試了幾個ID和密碼,順利進入幾個她常上的BBS、信箱、聊天室和社群。

我發現,在她離家出走後,父母親給她的手機即不再開機,但仍然會上網使用這些媒介,和遠地的網友們聯係。研究那些語氣喜怒無常、充滿注音文的簡短信件,我很快地掌握了五六個和楊菱涓熟識的網友。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沒辦法直接跟那些網友聯絡,否則楊菱涓可能會因而知情,屆時必定躲得遠遠的。我隻好采取迂回戰術,拜托本社的秘書小姐幫忙。

本社的秘書小姐名喚馬如紋,外貌冷豔惑人,頗有一種神秘的氣質。雖然人很美麗,但我不太喜歡和她麵對麵說話——也許這完全是我的錯覺——我生怕說出口的話,會像是掉進無底深淵般聽不到回聲。

我請如紋上網和那些網友攀談,盡量多探詢一些對方的交友狀況,並設法問得他們的聯絡方式。如紋對這項任務十分反感,她從來沒有做過這類取悅男人的蠢事。

所幸,網絡上的交友生態總是“女尊男卑”,雖然對話內容相當空洞,但那些網友都非常討好如紋。為了取信起見,如紋還極端勉強地跟他們通了幾次電話,並且相約見麵。

接下來,就是不太愉快的工作了。這些好心的網友一見到我,都沒有什麽好臉色。我隻好搬出“菱涓還未成年,收留她的人都可能誤觸刑法”的脅詞,才有辦法讓他們乖乖配合。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辦法及時攔截到楊菱涓。

然而,就在楊菱涓溜回台北之際,我突然發現她信箱裏的郵件往來,內容十分異常。

“楊先生,請你閱讀一下這些信件。我懷疑,你的女兒似乎卷進一件毒品交易。”我平靜地告訴委托人,“事態如果過於嚴重,有必要的話,我得據實向警方報案。”

“我認為有人想要陷害我的女兒,”委托人麵不改色,倒令我有點兒驚訝。“我的女兒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張先生,希望你能找出到底是誰在搞鬼。”

好吧。既然委托人認為離家出走的女兒品行良好,我隻得盡力而為啦。我和委托人達成了一項共識:我必須阻止這次毒品交易,不能讓楊菱涓碰到毒品。

兩天前,當我終於在這家網咖發現楊菱涓的倩影,我仍需潛伏伺機。藥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也隨時會聞風而逃。

以上,就是我為何悶在網咖十六小時又七分的原因。

正當我還沉浸在本案來龍去脈的回憶時,網咖的電動大門陡然敞開,走進一名十來歲的男孩子。他在玄關處停步,探頭四下張望,很快地就看到楊菱涓的身影。女店員向前問他上網還是看漫畫,但男孩擺擺手,不予理會。

這個男孩身穿圖案混亂的黃色T恤,頂著一個平頭,雙唇微開的模樣好像是在叼一根隱形的煙頭。依據我的第一印象,我會把他歸類於……涉世未深的藥頭。

很顯然,男孩確實是來找楊菱涓的,他直接走向她。從網絡遊戲一下子被拉回現實世界的楊菱涓,表情似乎有點兒詫異,而男孩倒是熱切地對她微笑。

接著,男孩不動聲色,從牛仔褲袋裏默默掏出一包塑料袋。

“你住手!”我站起身大喊,並且衝向前去。

男孩沒料到有人正觀察著他桌底下的小動作,神情慌張驚訝。他的動作很迅速,立刻推了楊菱涓一把,回頭馬上要跑。

“喂喂喂!做什麽?你在做什麽?”我盡量讓自己倦累的語調聽起來像是個專業的警察。

“幹!”男孩把手中的塑料袋朝半空中揮舞,潑撒出一團如雲霧般的白色粉末,企圖阻撓我的行動。他隨即拔腿狂奔,還差點兒撞上來不及打開的電動門。

我沒有追出去。楊菱涓連椅子帶人跌倒在地,全身染滿白粉——這些白粉,感覺並不像毒品。

我將她輕輕扶起來。“沒事吧?”

“沒事……謝謝你。”楊菱涓的外貌相當可愛,聲音也非常清脆。

這時候,在我身後忽然發生一件意外事情。原本全神貫注打著網絡遊戲的國中生想要站起來,但腳步一個踉蹌,頓時摔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嚇了一跳,不過還是鎮定地端詳他。國中生好像昏厥了。然而,就在我準備伸手搖他肩膀時,對方又醒了。他隨意拍拍上身,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向廁所的方向。

這是我第一次以這麽近的距離,望著一名網絡遊戲重度嗜玩者的臉孔——那是一張眼眶深陷、蒼白僵硬、猶如木乃伊幹屍的臉孔。我清晰地感覺到,死神透過網絡,正一點一滴地吸吮他的靈魂。

這樣的臉孔,隻要看一眼,我不會再忘記……

“楊菱涓小姐,”我恢複專業的征信姿態。“我受你父親的委托,要來帶你回家。”

“我不要!”楊菱涓以布滿血絲的眼睛凝視我,露出不肯妥協的倔強。

我所能夠借以回望的,也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不知不覺,那名上網成癮的國中生又回到座位,繼續進行適才暫停的虛擬冒險,繼續接受死神的邀宴。

2

四月初的氣溫仍然有些冰涼,在台北市一點都感覺不到春天已經降臨。“總統”大選雖然已經落幕,但政治鬥爭的巨大風暴似乎才正式降臨,令台北市的空氣變得熾烈灼人。然而,對一個尋常如我的偵探來說,這卻不是一樁好事。

因為,客戶變得太多了。

台灣人總是熱衷選舉,投票日愈近,群眾也愈瘋狂。在瘋狂的心理**下,遇鬼、撞邪,甚至引起家庭糾紛的委托案也接踵而至。

二月底,我忙著處理菱涓小妹的失蹤案。那天,我們四目對峙到她的父親進網咖——還好我在衝上去之前,就已經按了手機,將事先打好的簡訊傳出去了,否則,我應該會比楊菱涓先倒下。

另外,那些白粉並不是毒品,而是一般的洗衣粉……

不知為何,這是此案我最在意之處。不過,這樁委托總算順利完成,而緊接著,我又處理了兩宗與選舉有直接關聯的案件。

第一件,是有個老榮民,聲稱過世將近三十年的老“總統”,經常半夜進他的臥室走動,好像有話對他說,請我去協助錄音;第二件,則是一位小學女老師被鬼壓床,必須背完有關的選舉法規才能脫身……

依據廖叔的標準,他不希望接辦涉及刑案的委托。所以,上述這類荒謬無稽的事件,我也隻好硬著頭皮去一一解決。

接下來的委托人辜崇希,住在忠誠路二段的巷弄間,毗鄰天母運動公園和市立棒球場,是天母的精華住宅地段。這一區不僅有大葉高島屋百貨,還有許多高級餐廳,所謂貧富差距,在此處呈現得非常鮮明。

對照之下,我租賃的住處雖然位於東區,卻是個不到五坪、屋齡老朽的小房間。盡管兩年前那兒發生過初戀情人夢鈴的事件,我依然沒有搬走——也許,我還抱持著某種希望。

雖然不住在天母,但天母我倒是常來。不為別的,就是由於工作。跟蹤**的男女,經常跟著跟著就會跟到這裏來,所以這裏的高級餐廳,每家我都吃過。

不過,像辜崇希的情況,卻是有點兒少見。委托人與我見麵,通常都不會約在自宅。因為本社的酬金費用非常高,因此客戶都蠻有錢的。他們非常重視隱私,也不喜歡鄰居看到陌生訪客進出自己的屋子,所以,大部分都是避人耳目,親自拜訪本社的辦公室。

行經誠品書店,不到五分鍾,我按圖索驥找到了辜崇希居住的社區大樓。沒有時間悠閑觀覽入口處的庭園造景,我直接向管理警衛說明來意。警衛回值班室撥了電話確認,才開門讓我進來。

一聽說是客人,警衛的姿態馬上從“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變成“忠狗八公”。

警衛以紳士般的禮儀接待我走向電梯,我沒有讓他幫我按上樓鍵。他一直微笑著注視我,直到電梯關門為止。

下午四點整,我可以準時抵達。

這座社區大樓顯然門禁非常森嚴,連電梯內的監視鏡頭都裝了兩具。我想如果有隻鳥飛過天空,那位警衛應該也會緊迫盯視吧?不過,環境裝潢得雖然輝煌高貴,卻令我不禁聯想起艾拉·雷文的《銀色獵物》。

上了八樓,眼前是一道黃澄澄的長廊。一麵碰觸著沁冷的米色壁磚,一麵放輕腳步前進,我在一牆雕飾複雜的鐵門前止步。

按了電鈴,我在心中默數了十五秒,鐵門才緩緩打開。

“張鈞見先生,是嗎?”

“是的。”我垂下右手,與辜崇希相握。

“請進來。”我跟在辜崇希的身後,走進寬敞的玄關。

我脫下皮鞋,依辜崇希的提議換上室內拖鞋。

臉上皺紋微張,年約四十五歲的辜崇希,優雅地控製輪椅轉身。他年輕時應該非常俊俏。

我總算看清楚了辜崇希的下半身。他的兩隻小腿,都隻剩下半截——原來,這就是他沒有親自登門委托案件的原因?

“沒事,”辜崇希似乎察覺到我唐突的目光,“隻是動過一個小手術。”

辜崇希的說話方式,也與尋常的委托人完全不同。他的語調十分溫和客氣,一副不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委托的神情。一般而言,上本社的委托人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氣急敗壞、掐著我的衣領,限我一天內找到答案的;另一種,是羞於啟齒、不肯有話直說,半推半就型的。

“張先生,請坐。”

待我坐定於沙發上,辜崇希也沒有再寒暄的打算了。

“如你所見,我的雙腳已經不在了,這是去年秋天的事。”可能是長時間待在室內的緣故,辜崇希的臉孔缺乏血色,“我的妻子,大約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她的身體原本就不好,生了第二胎之後,又得了產後憂鬱症,身體狀況更加虛弱,不僅經常生病,人際關係、語言能力也跟著退化。

“某年夏季,她罹患流行性感冒,結果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流感轉成急性肺炎,沒多久就病故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明卉已經準備要上小學,而明孝即將進幼兒園。家裏就剩下我和這兩個小孩。

“張先生,今天請你來,全是為了明卉。”辜崇希的眼眶似乎變得紅潤,“我感覺到造物主的神奇——或者撇開宗教不談,我見識到生命遺傳的威力。明卉漸漸長大,漸漸長成我妻子的模樣。每次見到她,我就有一種前世今生的輪回幻覺。

“我和妻子是戀愛結婚的。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兒,所以我們的戀愛,談得十分辛苦。我的嶽父非常跋扈,他根本沒有把我當人看,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我們在一起。若非因為他死得早,我跟妻子恐怕永遠都無法結婚。

“隻不過,令我悵然的是,妻子也遺傳了家族早歿的血統。也因此我才有能力買下這裏的棲身之處。其實我不奢求巨額財富,從妻子那裏繼承這筆遺產,我將之視為‘天使的淚滴’。”

“天使的淚滴?”

“當天使憐憫人間的悲苦,她會滴落珍貴的淚水,祈求為人間帶來一絲希望。我沒有顯赫的學曆,也不懂附庸風雅。這句話,其實是我妻子的遺言。

“這一滴淚,就是這筆龐大的遺產。然而,‘天使的淚滴’在滴落的瞬間,也映照出天使自身的倒影——那就是我的女兒,明卉。”

我點點頭。

“談了這麽多我跟妻子的往事,是因為一談到明卉,我就會想起妻子的種種。張先生,不好意思……明卉的十七歲生日剛過,現在是專二學生。雖然她和母親長得極為酷似,但個性迥異,是個活潑可愛、充滿靈氣的小女孩。

“幾個月前,我一個人前往山區野營。孩子們都大了,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可以自由安排個人生活。野營是我從年輕時代以來最大的興趣,而那座山,也是我與妻子相識、定情之處。在那兒,可以喚回我心底諸多關於妻子的記憶。

“但是,我在山區卻遭到暴雨襲擊。我墜落山穀,搜救隊花了一天的時間才找到我。雖然緊急將我送下山就醫,但很不幸的,我雙腿的組織都已壞死,必須進行截肢手術才能保住性命。進行過截肢手術,我才開始過著現在這樣的簡居生活。

“我是個樂天達觀的人,失去了雙腿,隻是造成了行動的不便,並沒有其他影響。然而,這樁意外卻令明卉大受打擊。她簡直變了一個人。她開始不去上學,整日沉默寡言,一步也不想離開房間,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無論如何都不肯開門。沒有辦法,我隻得幫她準備三餐,這也是我唯一放心的事,至少她吃了。

“雖然同住在一間屋子裏,我卻難得見到她一麵。上個禮拜日,淩晨三點過後,我因為擔心明卉的狀況而睡不著覺,突然聽見房門外有不規律的腳步聲。我感覺事情不太對勁,盡快起身到外頭查看。

“我看到明卉了!但她的模樣真是令我不忍卒睹,原本豐潤的身材,現在隻剩下皮包骨,和我妻子當年病重的模樣完全相同。她的雙眼空洞無神,走路的方式有如夢遊,我實在好心疼。我想,她一定是因為我受傷殘廢的緣故,跟亡妻一樣,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

“我出聲喚她,但是她置若罔聞。就在這裏來回走了幾圈,明卉又走回自己的房間。我沒有再驚動她,慢慢推著輪椅跟上去,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個時候,我看到明卉的房間裏透出微弱的光線,那種光線太陰暗了,一點兒都不像是燈光……

“就在明卉進房將門關上的刹那,我趕到門前,才看到了光源的最後一眼。那是電腦液晶屏幕的光線!屏幕上顯示著華麗細膩的圖形,看起來似乎是電腦遊戲。我這才明了,讓明卉性情大變的,就是這個遊戲。她在我受傷之後,為了逃遁現實,所以才陷入電腦遊戲,不能自拔。

“我已經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兒了!”辜崇希的神情終於激動起來,“我知道,那種電腦遊戲是網絡遊戲,連上網絡就可以接上虛幻的人工世界,和虛幻的人群虛幻地互動。很明顯,明卉罹患了‘網癮症’!”

這個名詞,我先前才在菱涓小妹的案子裏聽過一次。結束委托後,聽說楊先生帶著楊菱涓去看心理醫生,就是為了治療楊菱涓的“網癮症”。

網絡,本質上是一種社會科技,是一種為了激發、鼓勵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強化、豐富人與世界的聯結而誕生的科技,最重要的目的,是讓信息的流通無遠弗屆,使用者得到更多的社會參與、認同感。

然而,美國HomeNet曾經追蹤過賓州匹茲堡地區的樣本家庭,為時兩年的網絡活動狀態,結果發現令人意外的事實——大家花在網絡上的時間愈多,和親友溝通的時間就愈少。現實世界的社交圈漸漸縮小,人也變得更依賴網絡。

人都不希望孤單。但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有時必須妥協、有時必須屈從,並不全然是快樂的。網絡具備了隨時上線、隨時離線的新人際關係,人無須妥協也無須屈從,可以自在遨遊於廣大的數字天空。

有些人的網絡使用習慣,會逐漸變成病態,類似某種形式的強迫性行為。他們每天花好幾個小時上網,無論如何就是離不開電腦。精神科醫師戈德堡(Ivan Goldberg),最早把這種現象稱為網癮症(Internetadditiondisorder)。

根據台灣的一項研究指出,網癮症的高危險群,每周平均上網二十個小時。自從網絡遊戲在台灣形成廣大商機後,有更多人每周上網五十個小時以上,甚至,因而導致休克甚至死亡的社會事件亦時有所聞。

接辦楊菱涓的失蹤案時,我跑遍全省的網咖,身旁陌生人全是這一類的,算是很能體會辜崇希的憂慮。

“張先生,明卉變得如此憔悴,我實在很不忍心就這樣拔除網絡線。我聽說,有許多網癮症患者隻要一離開網絡,就會產生類似毒癮發作的禁斷症狀,嚴重者還有自殘行為。的確,我是很寵明卉,但是她的網癮已經這麽深,我必須以委婉迂回的方式來處理。”

“就我所知,網癮症是屬於精神科的業務範圍……”我回答。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幫明卉找過心理醫師,但當時明卉非常抗拒。她辯稱,她的事情跟網癮症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所以根本沒有求助醫生的必要!這樣的回答,真令我大吃一驚!張先生,你絕對猜不到,是什麽原因讓明卉長時間上網。”

我聳聳肩,讓自己深陷這張柔軟、昂貴的名牌沙發。

“明卉告訴我,她必須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停地上網,才能確保生命安全。她說,她在網絡上收到一封‘幸運連鎖信’,信上提到有一位專從網絡上尋找受害者的連續殺人魔,已經盯上她了!

“這個殺人魔會透過網絡監視獵物,同時自認是網絡上的神祇。隻要有人膽敢不順服,殺人魔就會痛下毒手。目前,這個殺人魔在網絡上選定了幾個人,要玩‘尋人遊戲’。這個遊戲的進行方式,就是從廣受歡迎的網絡遊戲‘人狼城Online’中,設法找出殺人魔操控的遊戲角色。”

從辜崇希認真的口吻,聽到這麽匪夷所思的遊戲,實在令我倍覺不可思議。

“這個每天都必須玩一次的‘尋人遊戲’,結局非常殘忍。據明卉說,參加者隻要當天沒找到殺人魔,就會真的被殺!而且,殺人魔會將殺人的過程以攝影機錄下來,寄影像文件給那些幸存的參與者。明卉為了不受任何人幹擾,為了不讓我察覺,她才把房門鎖住。”

“那麽,”我提出心中的疑惑,“殺人過程的影像文件,你曾經親眼看過嗎?”

“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辜崇希遲疑了一陣,“明卉說,殺人魔是電腦黑客中的頂尖高手,無論是電子郵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會在收件人看完之後自動銷毀。”

就像電影《不可能的任務》那樣嗎?——我心想。

“事實上,我沒有辦法證實明卉所說的話。我隻能回到最初的猜測:我的殘廢為她帶來嚴重的打擊,她隻好透過網絡逃避現實,並編造出許多妄想情節。但在另一方麵,我卻又懷疑明卉的話有可能是真的。”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利用網絡的匿名特性,人確實極有可能做出平常不敢做的事。或許罹患網癮症的,並不是明卉,而是網絡另一個終端的殺人魔,以散發網絡黑函、恐嚇他人為樂,以為人命真的像網絡遊戲的角色一樣微不足道。就算對方真的是黑客高手,真的殺過人,但我不相信這個人真的值得如此恐懼。”

“張先生,說到這裏,我想你應該已經很清楚,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是什麽了。”辜崇希的目光沉著銳利,仿佛在宣讀聖經,“我要你找出這個隱藏在網絡背後,恣意操控明卉心靈的狂人。這種外人看起來像是精神疾病的案件,警方根本沒有時間去接管。”

“若對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棍,你找到以後,可以徑行報警處理——不過,你必須保證明卉的安全,不準利用她當誘餌。倘若,你能證實我的女兒在說謊,我同樣會付你錢。”

“我懂了,辜先生。”我屈身前傾,給他一個保證的眼神。“我接受這項委托。”

辜崇希吐了一口氣,嘴角揚起一絲堅毅的肯定。

“那麽,我想跟你的女兒談談。”我沉思一陣,對辜崇希提出我的偵辦計劃。“我必須了解這個殺人魔是怎麽找上她的——假使這個人真的存在;我必須確定她在網絡上的活動細節,我不相信無法親身接近被害者的凶手,有能力透過網絡直接殺人。我認為,這個狂人和你女兒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現實的接觸!”

“我與明卉談過,我準備找偵探來調查這件事。她也答應配合你的偵查。”辜崇希雙臂開始推轉輪椅,往客廳的另一側前進。“張先生,請你跟我來。”

我站起身來,額頭突然出現某種暈眩——我並沒有貧血,而是第六感告訴我一種不祥的預兆。傾耳細聽,才察覺到整間屋子似乎正流瀉著一首微弱、悠揚的古典樂曲。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連輪椅金屬軸的摩擦聲也聽不見。空****的死寂感,讓我有些不舒服,也許這就是富裕生活不為人知的另一層陰暗麵。

辜崇希並未因為我的遲疑而回頭,他繼續前進至內廊的最後一個房間。

原來如此,辜崇希約我直接在他家裏見麵,就是因為他的女兒根本不願意出門,而我查案的第一步,就是得先跟她談一談。

“明卉。”他輕輕敲門。

我慢慢走近,停步在辜崇希的身旁。

“張先生,明卉正在等你。”辜崇希抬眼凝視著我,“請你進去吧。”

於是,我伸手旋轉喇叭門把,禮貌地把門推開。

一見到房間內的光景,我的背脊遽然浮起戰栗的雞皮疙瘩,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

“請你進去吧。”辜崇希的語氣溫和依舊。

此刻,我非常確定——現在的這個地方,沒有任何人得網癮症,也沒有任何人會被謀殺。因為,這間臥室是一間空房,裏頭一個人也沒有。然而,這個房間,也是我這輩子看過最詭異的房間……

亦即,辜崇希已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