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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日本人已經攻占了省城,打到這裏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您再不走可就真的來不及了!”長子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在勸說張廷鑒。
張廷鑒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看著眼前:大堂裏和走廊下都推滿了各種箱攏,自己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媳,七個孫子孫女和兒子們的妾室兩名,四個不願被遣走的老仆人都站在當中,用期待的神情看著自己,他依舊硬著心腸對著眾人揮揮手:“你們走!”
“爹!”三個兒子一起喊。
“你們的曾祖父、祖父留下的‘傳家之寶’在此,我豈能一走了之!我豈能作張家的不肖子孫!”
“爹,不是兒子們不孝,實在是那一樓的藏書,這種時刻實在無法帶走啊!”
“書在,我在!”
“爹,日本人殘忍好殺,所過之處殺人放火、十室九空,這裏真的留不得了啊!”
“我知道,而且那些東瀛人最痛恨的就是我們中國的讀書人。最恨我們數千年的文化,所以這一樓的書留在這裏,隻怕他們是非燒不可啊!”
“那您還……”
張廷鑒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取出幾張紙說:“這是祖傳田莊的地契和這裏的房契,這一張是去年我托朋友在上海買的房子的契書——唉,本來是想,你們三個都念了點洋書,想送你們到那裏去幹番事業的,沒想到現在竟然用上了。老大,你拿著,好好照顧你的弟弟們。”
“爹,原來你早就……”一向覺得父親有些無情的兒子不由地紅了眼圈。
“走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可是,怎麽可以讓爹為了這些廢紙就留下冒險!”性情有些急躁的老二一下子跳起來,“我現在就一把火燒了它們,看您還走不走!”說著衝進廚房拎出油瓶和火柴,向庭院裏聳立著的藏書樓衝去。他一股蠻勁上來,兩個兄弟和好幾個仆人都拉不住他,他把油往樓上一潑,就要劃著火柴。
一條黑影象黑色的閃電似的直撲到老二身上,老二手腕被重擊一下,來不及點著的火柴脫手飛出老遠,他倒退幾步坐到在地,手腕上已經是鮮血淋淋,袍子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驚恐地用手擋住臉和喉嚨,看著襲擊他的對手。襲擊他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半人多高,膘肥體壯,目露凶光,它把前爪按在老二身上,微微露出利齒,仿佛隨時準備咬下去。
“好了,狗!”張廷鑒吆喝一聲。
黑狗立刻聽話地放開老二,回到藏書樓邊的陰影裏臥下,它把頭放在爪子上,眼睛卻依舊盯著眼前的這些人。
老大連忙把心有餘悸的老二拉起來,陪著笑對張廷鑒說:“爹當初救這條狗回來果然沒錯,這畜牲倒也知道感恩圖報。”
“哼,你不用岔開話頭。”張廷鑒冷笑一聲,“想不到我們家世代書香,竟出了你們這樣想要燒書的子孫!快點給我滾!”說著一甩手,獨自回後麵去了。
幾個兒子開始抱怨老二魯莽,幾個女人開始嘰嘰喳喳地爭論,但是他們終於也沒能說服張廷鑒,第二天早上,兒孫們不得不離開固執的父親,踏上了逃避戰火的行程……
平時幾子孫加上仆人幾十號人總住得擁擠不堪的張氏大宅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張廷鑒一直目送子孫們的馬車消失才轉身回來,他吩咐唯一陪他留下來的老仆去泡一杯茶,自己長噓一聲,緩步走向藏書樓。
張廷鑒的祖父曾做過翰林,辭官歸鄉之後以藏書為樂,建起這座藏書樓,張廷鑒的父親和張廷鑒也是愛書成癡,一直把經營這座藏書樓作為畢生的事業,所以它雖然不是什麽聞名暇耳的大藏書樓,但是確實是凝聚了張家三代人的心血。
張廷鑒仰望了一會這座三層的磚石小樓,緩步走入,拿起幾本書翻動幾頁,又放下來,走回到了庭院中。
黑狗看他進樓時已經站了起來,一臉嚴肅地看他。
這隻黑狗是張廷鑒半年前揀回來的。
那天清晨,張廷鑒照慣例沿著小路散步到家附近的林子裏,他聽到樹林裏有聲音,隨意的過去一看,卻看到駭人的一幕:十幾條野狗的屍體橫七豎地躺在草地上,草上、地上、樹上四處都是血跡,有幾隻狗的頭被撕扯下來了,還有的四肢不全,內髒翻出,每隻狗的牙齒和爪子都是沾滿了血,顯然是這群狗彼此發生了搏鬥,相互撕咬成了這個樣子。張廷鑒大著膽子過去查看了一下,發現這群狗中有一隻竟然還活著。那是一隻黑色的狗,體形龐大,滿身是血,當張廷鑒發現它時,它的嘴裏還銜著另一隻狗的半個頭。張廷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喚人把它抬回了回家去,在他看著這隻黑狗雖然不能動彈了依舊滿眼的殺氣時,心中忍不住設想,那些死狗是不是就是被它一一咬死的?不過那時黑狗已經奄奄一息了,全身上下無處不是傷口,張廷鑒命人幫它治療、休養了半個多月才使它活了過來。
傷好之後的黑狗看起來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總是閃著冷冷的光。但是人們發覺了一點,就是這隻狗不會叫,大家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狗也有啞巴,但是這隻狗確實從來也沒從口中發出過任何聲音,再加上它那無聲無息的步子,它在庭院裏走動的時候就象一個滑動的鬼影,不但小孩子們看到它會嚇的哭叫,連仆人們都要繞著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沒有一隻敢接近它十步以內的。但是這隻黑狗的性情還算馴良,仿佛知道誰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一直對張廷鑒言聽計從,傷愈之後就開始忠誠地為他看守藏書樓,從那個時候開始,除了張廷鑒本人,連入內清掃的仆人都要由張廷鑒親口對它說“行”之後才能踏進這座樓。
“狗,”張廷鑒叫了一聲,黑狗立刻小步跑過來——因為沒人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作“狗”。
“狗啊,”張廷鑒摸撫著狗的頭。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這隻狗,狗似乎想要躲閃,但是還是用一種高傲的姿態接受了他的撫愛。“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會走,這些書是我祖父、父親和我自己一生的心血,我決不拋下它們。日本人要來就讓他們來,我要和這些書共存亡!可是狗啊,你還是走吧,自己到外麵去或許還能找到一條生路,你不用陪著我在這裏等死。”
狗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
“養了你半年多,雖然你是隻啞巴狗,但總覺得你是通人性的。這些時日辛苦你為我看守這座樓了,現在你走吧。”
狗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竟然真的站起來向大門走去,它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廷鑒。
張廷鑒揮著手:“走!走!我不要你了,自己去找條生路吧!”
狗轉身走出了大門,再也沒回頭的消失在草叢中。
日本兵衝進庭院時,張廷鑒坐在庭院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穩穩當當地看著他們——他連最後的老仆和狗都遣去了,就是為了自己麵對這一刻,看著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日本兵,他一揚眉:“你們可以殺了我這個老頭子,燒了我的書!但是,中國人你們殺的完嗎!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你們燒的盡嗎!蠻夷之邦!能成何氣候!我就算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等著看你們的下場!”
日本士兵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這種態度和氣勢已經足以激起他們的殺機了。其中一名日本士兵毫不猶豫的舉起手中的槍,瞄準張廷鑒開了一槍。在他開槍的同時,一條黑影從旁邊跳出來,撲到了那個士兵的身上,本來應該正中張廷鑒心髒的子彈擦著他的肩膀劃了過去,張廷鑒連人帶椅的摔倒在地上,僅僅碰破了額頭,但他捂著頭從地上掙紮起來時,看到那名開槍的日本士兵被那條黑影撲倒在地後,卻再也沒有爬起來。
在場的日本人和張廷鑒都看清楚了,撲倒那個士兵是一隻黑色的大狗。那個士兵已經被它一口咬斷了喉嚨,雖然四肢仍舊在抽搐掙動,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張廷鑒脫口叫出來:“狗!”
狗的嘴邊全是鮮血,揚起頭來看著日本士兵們,目光中充滿了一種不應該屬於動物的嘲弄,嘴角也仿佛流露出一種冷笑。
日本士兵不約而同的一起向它開槍射擊,狗迎著槍聲和子彈向他們奔跑過去,在它奔跑的過程中,那些日本士兵隱約覺得它發生了什麽變化,而當它來到最接近的士兵麵前時,站在那裏的已經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長著長發、獠牙、利爪的妖物,那名來不及閃躲的日本士兵被他象拎小雞似的抓在手裏,它晃晃頭,幾顆子彈殼掉落在地上,然後利爪一揮,一顆還在搏動的心髒就握在了它的手裏。它把士兵的屍體隨便往地上一丟,將那顆心髒舉到嘴邊咬了一口,舔舔嘴唇上的血,看著剩下的日本士兵,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說:“日本人,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雖然沒有人聽的懂中文,但是剩下的日本士兵卻不知為什麽都懂得了它的意思,
“啊”
不知誰先慘叫了一聲,所有的日本士兵開始轉身向門外逃去。不管他們在慘殺平民百姓時多麽英勇無敵,但是麵對無法解釋、無法理解的事物時,還是會當機立斷地選擇逃跑。當他們踏上大門的台階時,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卻自己在他們麵前緩緩關閉,長發利爪的妖物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麵前,一邊舔著自己滴著鮮血的爪子,一邊帶著陰冷的笑容看著他們……
張廷鑒在看到妖物拿著那顆心髒細嚼慢咽時就昏了過去,卻在朦朧中聽到有個清亮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經報答過你了……”等到他醒過來,庭院裏空蕩蕩的,沒有日本士兵,沒有鮮血,也沒有妖物,而那隻黑色的、不會叫的大狗再也沒有回來……
在周圍大廈的襯托下,眼前這座古老的小樓越發的老舊,連木製的門窗也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來。張倩走到樓前,伸手推推門,門被七把鎖牢牢地鎖著,紋絲不動。張倩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托著腮看著不遠處的三層洋房。屋子裏的爭議還在繼續著吧?張倩隨意地想著。她對親戚們的爭吵毫無興趣,她的興趣在於怎麽可以看看自己身後一樓藏書的真麵目。
張倩身後的小樓是一座藏書樓,據說張倩曾祖父的曾祖父是清代的翰林,就是他辭官歸鄉後建成了這座小樓收藏書籍,一直傳到張倩曾祖父張思賢這一代已曆經百餘年,這座藏書樓雖然不是知名的所在,但樓中的藏書種類豐富,張倩一向引以為豪。隻是曾祖父在半個月前以十七歲的高齡辭世後,這座藏書樓的曆史看來也要到此為止了。
伯父的高嗓門說了句什麽,從前麵的洋房裏一直傳到張倩的耳中來,張倩無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後,他子孫們四五十人都來奔喪。葬禮剛結束時大家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這座住宅所處的土地上,這塊已經位於鬧市區的土地確實是價值不菲的,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識到曾祖父還有更有價值的遺產——那一樓的藏書,藏書中頗有一些清代的珍本書籍,甚至還有明版、宋版的書籍,粗略地估計下,這些珍貴書籍的價值加在一起比土地還要昂貴得多。明白了這件事後,親戚們便把藏書樓牢牢地鎖起來,開始了對其中書籍所有權的持久爭執。張倩自幼就有到樓中讀書的願望,但是曾祖父是不允許包括子孫在內的任何人踏進這樓中的,現在曾祖父去世了,親戚們又把這座樓鎖得更牢,張倩也隻能望而興歎了,等到樓門打開張倩看到的時候,大概是樓中珍本售賣一空,其它書失散一空的情形吧?張倩用手輕拍著樓柱歎息:“藏書樓啊,藏書樓,我雖然是張家的子孫,但看來終究是和你無緣了。”
“噠噠,”樓中傳來了一聲輕響,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地。
張倩把眼湊到窗縫上去看,在樓裏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有一條人影一閃上了二樓。
“樓中有人!”張倩一驚,最近由於張家子孫的財產爭奪,這座原本無人留意的藏書樓有珍本的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為此親戚們還專門雇傭了幾名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鎖每家各執其中一把鑰匙,更是連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獨自進去,現在樓中怎麽會有人?張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欄杆,又抓住柱子往上一縱身,跳起來的一瞬間總算看清了裏麵:藏書樓是全是一排排架子,為了防止陽光直射而側排,一眼看去整層樓一覽無餘,絕對不會有人在裏麵。張倩又急忙看一樓,也沒有人。樓梯是老式的木梯,直上直下的,如果有人站在上麵也不可能看不見,張倩抓抓頭:“難道我眼花?”
“小倩!你在幹什麽?吃飯了!”大聲叫著跑過來的是張閱仲,是張倩的遠房堂兄。
張倩撇撇嘴:“說過別叫我‘小倩’,象叫女鬼似的。”
張閱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聶!”他拍拍張倩的頭問:“剛才在幹什麽?上躥下跳的。你最好別打那些書的主意,不然那些人會把你……嚓!”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張倩不屑地說:“我又不是財迷。”她決定還是隱瞞剛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在這次遺產爭奪中張倩的父親和張閱仲的父親雖然各自執著於自己的利益,但這並沒有影響這對堂兄妹的感情,自幼一起長大的他們經親兄妹還要親密一些。張閱仲搭著張倩的肩笑問:“你還對這一樓書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時候想溜進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拐杖的事了?”
“你挨一拐杖試試忘不忘得了!”張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紙,真不明白有什麽看頭?有什麽爭頭?”張閱仲大發感歎。
“對我來說,沒什麽爭頭,卻實在是有看頭啊!”
兩兄妹相對大笑起來,一起向住宅樓走去。
因為留在這裏吃飯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兩桌,大桌子上是長輩,張倩、張閱仲等一些年輕人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大桌子上一共有張倩的父親張愛國、張閱仲的父親張衛東和張倩的幾位叔伯,一位姑母,小桌子上則有除了張倩和張閱仲在內的五個堂兄弟姐妹。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默,連平時見了麵有說有笑的兄弟姐妹們彼此也不說話,各自注意著自己麵前的飯菜而已。
張閱仲突然俯在張倩耳邊低聲說:“你說大家天天這麽吃,會不會吃出胃病來?”
張倩“撲嗤”笑出聲來。
兩張桌子上的人目光立刻都聚中到了她身上,張倩吐吐舌頭,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何必如此呢?”張倩一邊搖頭一邊又向藏書樓走去,親戚們都是在為了得不到藏書樓的所有權不甘心,張倩卻是在為了看不到這些書不甘心。張倩自幼喜歡讀書、寫作,現在身為s大學學生的她已經出版過兩本散文集,是在學校中小有名氣的“學生作家”,而她所得到的稿費全都用來買了書,偏偏自己的家族裏有這麽一座藏書樓她卻不得其門而入,她心裏的不甘就可想而知了。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了一圈,還是隻能在台階上發呆。
“砰!砰”突然傳來敲玻璃的聲音。
張倩四處張望,卻沒看見人。
“這裏,咳,回頭看!”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張倩一轉身,一個青年男子正在藏書樓裏笑眯眯地對她打招呼:“喂,你在幹什麽?”
“我在幹什麽?”張倩愕然地看著他,“這句話該我來問吧?你是誰?怎麽進去的?要幹什麽?”
那個人雙臂墊著頭趴在窗台上,所以張倩隻能看見他的兩隻眼睛,聽了張倩的話非所問的嗤嗤著問:“你要進來嗎?”
張倩看看依舊鎖著數把鎖的樓門,忍不住又問一遍:“你怎麽進去的?”
他一跳站直了身體,向張倩做個手勢要她跟過去,向樓東側走去。張倩連忙從外麵跟上他。樓的東麵離高達三米的外牆隻有一米遠近,無門無窗,張倩在那條小夾道前站住,卻看見那個人又在樓裏作著手勢,要她轉過去。她不解地走進夾道,聽到輕輕一聲響動,樓東牆上打開了一扇象電影、電視裏演的那樣的暗門,那個人伸出頭來,向她招著手。
張倩走進去,那個人又把暗門關上,笑嘻嘻地看著她。這是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留著長頭發,穿著一身牛仔裝,脖子上掛著造型獨特的銀飾,手指上也戴著大銀戒指,一副時髦的打扮和這座古老、陰暗的藏書樓擺在一起,十二分的別扭,他一邊把一摞書向書架上放一邊問:“這幾天總看見你在外麵轉悠,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你應該先說你是誰?到這裏來幹什麽吧?不然我報警了!”張倩板下臉來威脅說,這個奇怪的青年和那道家裏人都不知道的暗門,一切都透著詭異。
“我在打掃、整理啊,你看不出來嗎?”青年小心地撣著書架上的灰塵說。
張倩這才注意到:這座樓中竟然是如此整潔幹淨。書架上、櫥子上,窗台上一塵不染,所有的書本整整齊齊,地上的方磚連連縫隙裏都看不到灰塵,樓梯扶手更是擦的光可鑒人。自從曾祖父去世這座樓一直牢牢鎖著已經半個月了,按道理來說即使不堆積滿塵土也不至於這麽幹淨,難道都是這個人打掃的。
“你……為什麽在這裏打掃?”
“張老頭死了,這裏也沒人管了,我不打掃怎麽辦?”青年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以前一個星期來一次就行,可是現在一會有人來找書,一會有人來估價,還一來就是一大幫,弄得亂七糟的,也不想想打掃的人多辛苦!害我天天得來,浪費我多少時間啊!時間這東西多寶貴啊,你們知道嗎?每天打掃一個小時的話,十天就是十小時,二十天就是二十小時,三十天就是……我可以用這時間幹多少別的事啊……”
“難道你是曾祖父的朋友?!”張倩不由喊出來。
青年聳聳肩,不置可否,熟練地把幾本被人抽出來隨手一放的書插回原來的架子上。隻見他隻看一眼書名,不假思索就找到它應該分在哪裏,顯然對這裏的一書一架不是一般地熟悉。
“你真的每天都來啊?”張倩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每天來。”他撇撇嘴,“你以為我樂意來啊,還不是因為答應了他。”
張倩看看這麽大的一座樓,數萬冊書他一個人整理,不禁心生佩服,稱讚說:“那真太難為你了。”
“那當然,也就是我啊,換了別人啊……”他自得地說,“對了,我叫劉地,你呢?張家的每一個子孫我都知道,說名字出來我就知道你是誰信不信?”
“真的假的?”張倩不信,“我叫張倩。”
“張愛國的女兒,張桐的孫女是不是?”劉地馬上背出了她的家譜。
“你真知道!”張倩張大了嘴,“看來你一定是我曾祖父很熟悉的人,他一定對你說了很多我家的事。”
“還有呢,”劉地向她勾勾手指頭,“來。”
他直接走上二樓,縱身一跳,從一根柱子的雕花沿上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大紅木櫥子。櫥子裏全是用匣子盛著,用紅綾子包裹著的線裝書,其中甚至有些是手寫本,即使對古書收藏沒有研究的人也可以看出它們的價值。劉地把這些書一匣匣抽出來,最後拿出了一個匣子遞給張倩說:“打開。”
張倩不解地打開匣子,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兩本她再熟悉不過的封麵,“這是……”
“那個老家夥聽說你當了作家,興奮地睡不著,親自跑出去買了這兩本書回來,放在這個專放珍本書的櫥子裏,還絮叨著什麽‘張氏四代藏書,今天終於也有了張氏子孫自己寫的書了’,就差老淚縱橫了,你可是他的驕傲。”
張倩深吸了口氣,忍住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在她的記憶中曾祖父就是個“老人”,一個蒼老、遲緩、嚴肅,終日一言不發,一旦別人靠近他的書就揮杖打人的老人,她一共也沒有跟他說過幾次話,甚至以為這麽多子孫中他根本不見得認得自己,可是沒有想到……張倩手捧著那匣子,一時百感交集。
“小倩……小倩……你在哪裏?”
張倩一下子抬起頭來:是張閱仲在找她。萬一被這個家夥知道了劉地和暗門的事,保證不出十分鍾就“地球人都知道了”,她不願意給劉地增添這方麵的麻煩——雖然他來曆不明地出現在這裏,但是張倩不是直覺得覺得他可以信任。她向劉地小聲說:“我堂哥來找我,我走了,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和暗門的事說出去的。”
劉地表情古怪地問:“他在叫你?”
“對,他是我堂哥張閱仲——你也聽過他吧?他是乒乓國手呢。”張倩對此很自豪。
“小倩!哈哈哈哈……”劉地根本沒聽她下麵的話,放肆地大笑起來,“小倩,哈哈哈哈,怎麽這麽叫!”他笑的聲音那麽大,張倩又怕人聽見,又為自己的名字被這麽叫而尷尬,拿起一本書向他嘴上捂去。“小倩,咕咕咕……”劉地這樣也堅持要笑,結果發出了古怪的聲音。張倩聽見張閱仲的聲音越來越近,隻好把書放下,跑下樓去,臨走前回頭看,劉地彎著腰,扶著書櫥,還是在笑。
“小倩,小倩!”
“幹什麽!”張倩裝作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出來,“說過一千次了,別那麽叫我!”
“你果然在這裏,”張閱仲跑過來說,“我爸他們又找了一個古董商來看貨,我怕你在這裏轉悠被他們看見了又挨數落,來告訴你一聲。”
“又一個!”張倩歎口氣,前前後後來了十幾個了,到底要把書賣到什麽價錢他們才滿意?這一來又要大翻特翻了,把裏麵弄得一團亂了吧,明天劉地又有得幹了……糟了,劉地還在裏麵,被他們發現就糟了!張倩正想著怎麽去通知劉地躲一躲,長輩們已經引領著兩個商人走了過來,大家各自拿出鑰匙,分別打開自己加的鎖,一行人走進了樓裏,張倩不由捂住了嘴,等著他們發出看見劉地的叫聲。
一秒,十秒,一分鍾,五分鍾……那些人已經絡繹上了樓,卻什麽也沒發生。
“他什麽時候走了?”張倩不由詫異。
“什麽?”張閱仲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沒有,”張倩連忙岔開話,苦笑說,“我在想這些書又要倒黴了。”
張閱仲拿了個球拍,非要在院子裏的照壁牆上教張倩擊球。張倩對運動卻沒有興趣。隻是坐在石凳上看他打。張閱仲在牆上自己擊著球,優秀運動員的標準的動作看起來總有一種藝術感,讓人十分舒服。
“……二千九百九十七,二千九百九十,二千九百九十九,三千!”張閱仲大喊一聲,“啪”的把球擊出去,又接在手裏,抹抹汗,把球在手裏上下拋動著問:“酷吧?”
張倩正要回答他,卻看到那一行人走了出來,一邊議論著什麽“宋版的《夢溪筆談》最少要……”“初版的《呐喊》恐怕也……”“手抄的《石頭記》很罕見……”一邊從他們兄妹身邊走過去。
張閱仲把拍子一丟,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大聲音說:“真掃興!”
長輩們責備的目光一點都動不到他分毫,而張倩則一別事不關己的樣子,以手托腮坐在那裏。長輩們把客人送出了門,轉回身來想責備這兩個不懂分寸的孩子幾句,張閱仲正一挺脖子想要頂嘴,門外傳來了一聲世響,接著是一片尖叫聲。
張家的人紛紛衝出門去,大家看到了這樣的情形:那兩名古董商人的車剛剛發動,還沒有開起來,一根原本立在路邊的水泥電線杆就倒在了上麵,把車頂砸出了一個大坑,亂七糟垂著的電線迸閃出藍白的火花,車的發動機還在響著,發出“嗡嗡”聲,而車裏的人卻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切就象驚險電影裏出現的一個鏡頭一樣。
路人有的在發呆,有的在驚叫,張閱仲第一個衝上去,先衝著自己的爸爸大喊一聲:“報警!叫救護車!”然後用木棍小心地挑開那些電線,用力拽開了已經變形的車門。他和幾個過來幫忙的路人一起把車裏的兩個人拖出來,直到看著兩個傷者被抬上了救護車才走回張倩身邊,彎著腰,低著頭,手按膝蓋,出了一口氣。
“他們怎麽樣?”張倩忙問。
“看來死不了,不過也夠受的,”張閱仲比劃一下,“一個手被砸斷了,一個滿頭滿臉都是血。”
“怎麽好端端電線杆會倒!偏偏他們把車停在那裏……”張倩歎息。她看向那邊,在倒下的電線杆和砸壞的車旁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在努力維持著秩序,在一瞬間張倩仿佛看見個頭高高的劉地也站在那裏,再仔細看的時候卻不見了。
“我覺得我們這座藏書樓是有什麽神秘力量在保護著呢!”吃過晚飯張閱仲又和張倩聊起了那件事,“你知不知道當年日軍侵華戰爭打到這裏,我們曾祖父的父親……”
“曾祖父的父親……曾曾祖父吧?”張倩扳著手指頭,“好遙遠啊。”
“就是我們這們曾曾祖父,”張閱仲一說起從長輩那裏聽來的“古”就眉飛色舞,“當時他把子孫和仆人全都遣走,自己留在這裏,準備和藏書共存亡。當日本人衝進來時他就端坐在樓前,毫無懼色,結果日本人硬是沒敢碰他和他的書。後來藏書樓傳到咱們曾祖父手裏,正趕上*,紅衛兵小將衝進來破四舊,要燒書拆樓,曾祖父就揮舞著拐杖衝出去,把那些紅衛兵一頓亂打,結果還是保住了書和樓,直到*結束,那麽多古物、古書在十年浩劫中被毀,我們這裏還是沒事,你想想,我們的祖輩為了這座樓會出了這麽多心血,他們會甘心這樣被不肖子孫賣了嗎?所以啊,才會……“
“你說有鬼魂在阻止他們買這些書?還是我們曾曾祖父和曾祖父的……”張倩咧著嘴看著他,用力拍了他的頭一巴掌,“你要編故事嚇唬人也別把自己的祖宗編進去啊!”
“我不是在嚇唬你啊!”張閱仲捂著頭叫出來,“你知不知道今天這兩個人是第幾拔來看貨的商人了?”
“每天都有幾拔,誰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向不關心這些,一定不知道。”張閱仲神神秘秘地說,“告訴你吧,這些日子來的商人雖然多,但真正價錢令咱們的老頭們滿意的隻有四家,今天下午那是一家,另外三家:一個在談完之後失足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現在還在醫院躺著;一個走路時被讓風吹下來的商店招牌打中,現在還昏迷著;另一個則在逛街時被搶劫的犯人抓住作了人質,後麵雖然被解救出來,但是嚇得得了神經衰弱,到外地療養去了。怎麽樣,個個沒有好下場吧!”
“太巧合了吧……”
“真的隻是巧合嗎?”張閱仲說,“祖宗守了好幾代的收藏,現在不但要賣了,還為了誰多分誰少分天天在那裏吵,真的在天有靈也閉不了眼吧。”
張倩雙手抱著膝蓋,把頭放在膝蓋上,看著張閱仲說:“你為什麽不去跟爸爸他們說,這座樓應該保存下去?”
張閱仲沉默片刻說:“誰來照看它?要象曾祖父他們那樣花一輩子,不顧生死的看護它,咱們家裏誰做的到?”
“……”
“別看我,我要還要打球呢!而且我從小最怕看書了,一看書就想睡覺,就連睡不著的時候想像一下自己在看書,也會馬上睡著……想像一下自己在看書……呼嚕……呼嚕……”
“閱仲,閱仲?”張倩伸手推推他,不禁苦笑:“真的睡著了,太誇張了吧!”她的目光移到窗外的藏書樓上,笑容漸漸消失了……
樓下的爭吵越來越激烈,張倩想要裝做睡著的樣子都變的很難。和她睡在同一間屋裏的堂姐大概也和她一樣,早就被爭吵聲驚醒了吧?但是她和張倩一樣,裝做睡著的樣子。曾經感情很好的堂姐,總是把自己的薪水拿出來為張倩買書的堂姐,自從她的父親和張倩的父親為了遺產大吵一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和張倩說過話。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張倩在心裏撿最長的詩來背誦,竭力不讓自己去聽樓下的爭吵聲。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就憑你這樣,有了錢就能高人一等了嗎!”
“你的德行可是好!背後裏的齷鹺事以為別人不知道!”
“哐啷!”杯子破裂的聲音。
“……綺麗不足珍。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張倩越背越快。
“我總好過為了錢六親不認的人!某些人有了錢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來!”
“你們吵什麽!看看幾點了!讓別人聽見笑話!”
“偽君子!輪不到你說話!”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張倩喃喃地念出聲音來。
“我不跟你們爭吵!錢本來就是身外之物,但是大家都是張氏的子孫,要分就分的公公平平,要不然不如不分!”
“說的清高!骨子裏還不是為了錢!”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鶴舉,千裏獨徘徊……夠了!”張倩終於忍不住從床上坐了起來,抹著眼眶流出的淚水——父親和親戚們的這種醜態讓她想起了分贓不均而內訌的盜賊,而其中聲音最大的就是自己的父親,這讓她更加難以忍受,她推枕起來,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近午夜,天上疏疏點點的幾顆星星陪襯著一掛殘月,風吹過,這個院落頗有幾分淒冷。想象曾祖父在這樣的淒風冷月中或燈下讀書,或伴著書香入睡,或許他看守藏書的歲月也不是那麽枯燥、寂寥,至少不必為世俗的y望所幹擾,所煩惱。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悠一圈,看準了四下無人,迅速地溜進了夾道裏,“記得那個暗門就在這裏。我隻是進去看書,又不是偷東西,應該沒問題吧?”一邊這麽給自己的行為找著借口,一邊用手在樓上摸索著。
“小倩。”一隻手搭上了她肩膀。
“啊~~~”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種事情很嚇人,張倩驚叫一聲回過頭來,卻看到劉地站在背後,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張倩板下臉來,“你又在笑我的名字!”
“沒有……”劉地脫長了聲音回答,“你反正也不姓聶……”
“哼……”
“不是要進來嗎?來吧。”劉地輕鬆地推開了暗門,招呼她進去,“快點,別讓人看見了。”
樓中象張倩預想的一樣,書架都翻遍了,有價值的書還好,那些不是珍本的普通書則被丟的到處都是,有的甚至弄到了地上。張倩有些歉意地看著劉地,藏書樓是張家的沒錯,可是劉地為它付出的比張家任何人都多,更象是自己的親戚侵犯了劉地的東西一樣。劉地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立刻一挽袖子,開始打掃。
張倩看著他忍不住問:“你怎麽晚上也來?你幫我曾祖父打掃這個地方很多年了吧?”
“我明天有事不能來啊,這個樣子總得打掃吧?在這裏打掃多少年啊?很多年……”劉地誇張地說,“我來算算,唔,六、七十年了呢!”
“真是……”張倩覺得劉地怎麽看也象那種新新人類,不是應該在這裏打掃藏書樓的人,又問:“那你一定非常喜歡看書?”
“不,我不看書,”劉地說,“我喜歡看人,人比書好看!你信不信,一個人的一個念頭,有時候一本書都裝不完?”
“……很有哲理……”
“哲理?哈哈……”劉地又開始了那種誇張放肆的大笑。
“那我可以看這裏的書嗎?”
“當然可以,這可是你們家的書,怎麽來問我。不過不能帶走,誰也不可以把這裏的書帶出去。”
“我知道——這是我們家的祖訓。”張倩說的黯然。現在張家的人,誰還在乎這條祖訓?反而是劉地這個外人記得牢。
劉地說完,為她開了一盞燈。張倩發現那盞燈的設計很巧妙,雖然有足夠的光線,可是從樓外是看不到它的。
張倩靠在櫥子上靜靜地看書,劉地在旁邊收拾整理,時間在小樓中慢慢過去,等完全沉浸在書中的張倩回過神天色已經微微泛亮了,她揉揉眼睛,放下書,抬頭看見劉地正坐在一個櫥子上看著自己,她歉意地說:“你打掃完了,是不是我耽誤你回去了?”
劉地聳聳肩:“你很喜歡看書。”
張倩把書小心地放回架子上說:“家庭遺傳吧。”
“遺傳?那也隻有你一個人遺傳到了,其他人啊,沒有一個是進來‘看’書的。”
“你相信嗎,我爸爸其實是很愛看書的,一天不看書都睡不著覺,我的好幾位長輩都是這樣。我記得我小時候他們常常聚在一起,都是討論什麽胡適啊,魯迅啊,矛盾啊,左拉啊,我會喜歡看書也算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吧。”
劉地歪著頭看著她。
“你不相信啊!現在他們要賣這些書也是有原因的啊。”張倩解釋。
“買房子、買車、出國、開公司……”劉地把兩條腿叉開伸攻,雙手按在兩腿間的櫥子上,向前塌著身子,一副坐沒坐相的樣子,慢慢吞吞地說。
張倩不清楚劉地到底對自己的家族有多少了解,他竟然連各家賣書得錢後的目的都知道。她聽出劉地的話裏對賣書有些抱怨後說:“你為這些書付出了這麽多心血,一定很舍不得它們吧?”
劉地一揮手:“哪裏舍不得!早賣早幹淨,省得我天天伺候它們。”
張倩在他對麵坐下說:“賣掉祖宗的收藏怎麽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堂哥閱仲也為了這件事氣呼呼的。”
“你堂哥?昨天找你的那個?哈哈哈哈……(不小心想起“小倩”這個名字了)”
張倩白他一眼說:“是啊,他很反對這種為了錢賣祖宗心血的事。”
“叫他來管這一樓書啊!”劉地熱切地建議著——看來他真的很想把書樓交給別人打理。
“他?叫他整天對著書還不如叫他死。張家的遺傳因子到他那裏才真的出了變異。”
劉地一下子垂下了頭,歎了口氣,從手指縫裏問:“那你呢?你這麽喜歡書,把書交給你怎麽樣?”
“我?有那麽多長輩,輪不到我說話吧?”
劉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反正……”張倩正要再說什麽,看看手表又止住了,說:“快六點了,再不走就會被我爸爸他們發現了,你還不走嗎?”
“馬上也走了。”劉地笑咪咪地看著她說,“改天見。”
“改天見!”張倩匆匆離開了。
“她……可以吧?”劉地還坐在那裏,對著一屋子書自言自語地問,好象它們可以聽懂一樣,“你們覺得她怎麽樣?她再不行的話,我也無能為力了……”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有結果!”張衛國大聲吼著,指著張衛東的鼻子問,“我可不象你們,個個有錢有勢!我等錢救命的!你說讓你找買主,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你也看到昨天的事故了!這能怪誰,你急有什麽用!”
“反正我不管你們那麽多!等到四號再看不到錢就分書。把我該得的一份書給我我自己處理。”他說完,重重地一摔門走了。
好好的一頓飯被他這麽一鬧誰也吃不下去了,張倩放下筷子,聽見旁邊一位堂姐在問:“四伯怎麽了?突然發神經。”
張閱仲這個“天通耳”加“大嘴巴”馬上搶著回答:“你不知道啊,他迷上了賭博,不但把自己的工廠輸掉了,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真的是等著這筆錢救命呢!”
“哼……敗家子!”那位堂姐不屑地說。
張倩低頭苦笑——難道賣掉祖宗的心血不算敗家?敗的更徹底吧?聽到父親他們已經討論起來:能不能在一周之內找來買主,找不來的話分書不分?萬一非分不可的話怎麽分?用不用公證……
天色從早上開始就陰沉沉的,空氣中盡是夏季雷雨前的濕悶,藏書樓裏也顯得格外的昏暗,張倩手裏拿著一本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幽幽地說:“昨天下午,我的四伯父出了車禍,要不是一位路過的出租車司機心腸好,把他送進了醫院,恐怕他就沒命了。”
“是嗎,他運氣不錯。”劉地那副表情就算不是幸災樂禍,至少也是沒有什麽同情心的表現。
“……我覺得很害怕……你知道,最近來聯係要買書的商人一個接一個全出了事,而我四伯父剛剛說完要把書分掉就也……閱仲說是有祖宗的靈魂在處罰這些想買賣藏書的人,我雖然不信這些,但是……接連的出事……你說那麽寬的路麵,好好的車怎麽可能開到橋下麵去!”
“他喝了酒吧?”
“他和我們一起吃的晚飯。”
“再不然是想錢想的走神了,刹車失靈了、對麵有車衝過來了……交通意外嗎,常有的事。”劉地下結論。
“萬一……閱仲猜的是真的怎麽辦?”女孩子總是膽小,邊說邊打了個寒顫,“我爸爸一直是支持賣掉藏書的,這麽下去,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輪到他……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劉地義正辭嚴地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鬼魂這種東西,什麽年代了還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難道還不明白什麽鬼魂妖怪根本就不存在,我們應該相信科學!”他的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了雷聲,震得窗扉微動,幾道閃光劃破了天空。
張倩被突然而來的雷聲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
劉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說個小謊而已,不至於要被雷劈吧……”
雷聲就象一個信號,陰了半個下午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本來就光線不足的藏書樓現在更加陰暗了。一排排書架,一個個書櫥影影幢幢的,頗有和些神秘又危險的氣氛透露出來。張倩心裏本來三分的擔憂被這樣的氣氛渲染成了七分,不安地說:“可是連四伯都出事了,你叫我怎麽不擔心我爸爸。”
劉地站在窗邊,雙眼看著窗外說:“不如勸他別一心賣這些書了,也就沒事了。”
張倩苦笑說:“那怎麽可能?他需要這筆錢成立自己的公司呢。”
“那麽擔多餘的心也沒用啊。”
張倩這幾天來第一次看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劉地竟然筆直地站著,在陰暗的窗邊仿佛一個剪影,一道閃光照亮了他半個臉龐……什麽時候自己也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張倩皺起了眉頭,自從看見劉地那一刻他就覺得熟悉,究竟何時……“我們,是不是什麽時候見過麵?”
劉地目光一跳——第二次了,自己消除記憶的法術對張倩竟然兩次失效了。
“我總覺得什麽時候見過你,”張倩用手敲著頭,“卻偏偏想不起來。”
“怎麽可能?”劉地走到張倩身邊,指著自己的臉大言不慚地說:“象我這麽英俊、瀟灑、氣質出眾的帥哥你如果見過怎麽可能忘的了,我可從來沒有被女性忘掉過哦!不要隨便破壞我的名譽。”
張倩簡直不有相信他的臉皮竟然可以這麽厚,不過他說的也很有道理,象他這麽英俊出眾的人如果以前見過,自己就算想忘記隻怕也是很難的。
“喔,我想起來了!”劉地突然叫,“那是在前生啊,小橋墩下,楊柳岸邊,曉風殘月,你握著我的手……”他閉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向張倩逼近過來,“啊,那時候你的目光溫柔如水……”
“閉嘴啊,惡心死了!”張倩忍不住捂著耳朵叫起來。
劉地睜開眼看著她的樣子哈哈大笑,張倩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來。
“對了,要不要跟我去‘看人’?”劉地忽然問。
“看人?”
“看人啊,人比書好看!”劉地伸手拉住她的手,摟著她向外走,“不信跟我去看一次!”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用雨具,就這麽拉著張倩跑了出去,在雨裏一邊跑一邊大笑。
張倩雖然生活在風氣開通的城市裏,但她是個保守的女孩,從來沒有和自己親戚以外的男子牽過手,可是為什麽和劉地手牽手的在雨中跑的感覺這麽熟悉:劉地緊緊拉著自己,在冰冷的雨中溫暖一直從他手上傳來,一直向前跑,周圍全是雨的聲音,風的聲音,遠遠的有一輛車駛來的聲音……對他說:“上車!”
“上車。”
劉地的聲音把正在恍恍惚惚回憶的張倩叫了回來,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麵前。“紅車……”仿佛連和劉地一起坐上這輛車都是經曆過的……為什麽?(張倩上次和劉地的相遇請看拙作《荒山夜語》,不過……嘿嘿,我還沒寫。)
車在一家酒吧前停下,這時雨已經停了,劉地拉著張倩下了車,張倩發覺他根本沒有給司機車錢。而那個司機竟然也沒有他向要,發動車揚長而去。張倩詫異地看著車去的方向。
“喂,喂,看什麽啊?難道他比我帥!”劉地在她麵前晃晃手指。
“你沒給他錢。”
“我朋友,給什麽錢啊!”
張倩不由失笑——自己這是怎麽了,疑心疑鬼地一路在胡思亂想,一件這麽簡單的事都……真的快被閱仲傳染了!她甩一甩頭,把腦子裏盤旋的亂七糟的念頭丟開。
“來,我最喜歡的酒吧!”劉地拉著她,當張倩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自己從來沒有踏進的“酒吧”裏了。
酒吧和電影電視裏給張倩的感覺差不多,隻是因為抽煙的人太多,煙霧繚繞的程度要比影視劇裏的嚴重的多。劉地對這裏不知道多熟悉,一邊和服務小姐打著招呼,一邊找了個位於角落,卻能看見整個酒吧大廳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大堆酒和水果。張倩看著他幾下子打發走一名來和他打情罵俏的女服務生,揚揚眉毛說:“這裏果然比較適合你。”
“藏書樓不適合?”劉地頗有自知之明,他給張倩倒上果汗,自己打開一瓶就著瓶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說:“這裏是我的‘閱覽室’和‘娛樂室’,比看書有意思多了吧。”
張倩把目光轉向大廳裏的紅男綠女,若有所思地說:“是很有意思。”她愛好寫作,本來就喜歡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人看事,所以完全能明白劉地的意思。
劉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說:“你看那個女人,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多麽親密,多麽深情,可是我常在這裏看見她,每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不同;你看那個女服務生,剛才一定被客人騷擾了,眼圈紅紅的。我也認得她,很潔身自好的女子,從來不肯接受男客人的戲弄。可是她又為什麽在這裏打工呢?後麵的故事很有想頭吧……”他招手叫過這個女孩子服務生,又要了一瓶酒,遞給她一筆小費。“還有那個男人,和他一起的一定不是他妻子……”劉地看著別人,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說著。
張倩皺起眉頭:“劉地,你的心態有問題吧!”
“有啊,有啊!”劉地點頭,“我最喜歡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看熱鬧。嗨,你看那個人……”
“……”
張倩發現劉地真的是在這裏“看人”。他的觀察力很強,看到一個人就分析他在幹什麽,他的目的等等,頭頭是道,而且很了解別人的心理,隻是這種愛好未免讓人不能恭維。張倩很難理解劉地這樣的人,他看起來既時髦又玩世不恭,但是卻能數年如一日的耐下心來整理一座藏書樓,他看起來熟悉並且喜歡出入這樣的娛樂場所,但是又隻是在這裏“看人”。不知為什麽,張倩對劉地從心裏感到親切,就好象很久以來就知道、就認識一樣。她看著劉地的側臉,那種帶著譏諷的微笑,和從一舉一動裏透出來的玩世不恭都似曾相識,張倩在回憶裏苦苦地尋找著那樣熟悉的神情。
“看那個男人……”劉地還在指著酒吧裏的人給張倩看,滿懷心事的張倩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他指的人,卻無法再收回目光來。“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二十出頭吧,怎麽可能和那個四十心上的男人是正常的情侶——也不是叫的小姐,因為他們很熟稔……”劉地還在喋喋不休地分析。
“二叔……”張倩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看到這位堂叔。他一向老實謹慎,不是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人。
兩個位子本來就相隔不遠,張倩一旦專注了注意力,雖然酒吧裏環境吵鬧還是可以斷續聽到那邊的談話。
男人:“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盡快和她離婚。”
婦人:“哼,你離不離婚關我什麽事,我問是你說的遺產啊!”
男人:“反正我祖父已經去世了,等我離了婚,那些遺產卻是咱們倆的啊。”
女人:“遺產,遺產,說了百遍了,我在一毛錢都沒見到。我跟你說明白,見不到這筆錢,你趁早也別跟你老婆離婚,我可沒空陪你過窮日子。”
男人:“你放心,我一定盡快催他們把書賣掉,一定盡快!”
……
“他是我二叔……他一向是個好丈夫,好爸爸的,怎麽會……”張倩沉浸在震驚中。
“男人有錢就變壞羅。”劉地見怪不怪。
張倩真的不能明白這個擺明了為了錢的女人有哪裏好?二叔又為什麽突然有了這麽多轉變?
“有些人啊,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一旦有了錢不會象變了個人的。”劉地又開了一瓶酒來喝。
“劉地……”張倩咪起眼盯著他,“你是特意帶我來這裏,讓我看到二叔的對不對?”
“我怎麽知道他是你二叔?”劉地把酒送進嘴裏說。
“我們張家的事你什麽不知道!”
“那倒也是。”劉地不懷好意地笑著,“不過你的三圍我就不知道。”
張倩一下子漲紅了臉,騰地站起來大聲問:“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們張家的事與你何幹?二叔和你有什麽過節?你為什麽要在那裏山風點火!”
劉地自若地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
張倩警惕地盯著他:“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隻想告訴你,不賣書,他可以過回本份日子,賣書,他家破人離。”
“那又怎麽樣?”張倩提高了聲音。
“不怎麽樣。”劉地淡淡地說,“你們張家的事與我何幹?”
張倩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地坐下來說:“我知道你十分不希望那些書被賣掉,但是是那些長輩們在做主,你和我說也沒用。我也不想那些書被賣了啊!”
“真的不想?”
“當然了,我怎麽會希望祖先的藏書被當作商品賣掉!”
“隻要你不想它們被賣就有用!”劉地好象鬆了一口氣似的笑起來,“來,來,喝一杯,我又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張倩喝了一杯飲料,心情總算平靜下來,對劉地說:“不該對你發脾氣的,對不起。”
“隨便發,沒關係。”劉地心情好得很,舉著酒瓶笑嘻嘻的。
張倩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經擺了三、四個空酒瓶,不由叫了一聲:“你喝了這麽多酒!”
“才四瓶啊。”劉地麵不紅心不喘地說。
張倩伸手推他送到嘴邊的酒瓶:“別喝了,這可是白酒。你會醉的。”
“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小姐,再來兩瓶。”劉地反而來了精神,把手中的那瓶一飲而盡,對服務生叫起來。
又是那個剛剛哭過的女子端了酒送過來,快要走到劉過邊時,還是剛才戲弄她的幾個男人中有一個伸出手,突然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女子一驚,手一晃,一個酒瓶落在他們的桌子上,碰倒了好幾個杯子。“小姐,你的服務可不太好哦,”幾個男人這下有了因頭,開始向她動手動腳。女子又敢高聲叫喊,隻好奮力抵擋著,口裏卻要向他們道著歉。
“不用道歉,乖乖,親一個就行了。”其中一個醉的最厲害的男人駑著嘴撲上去。
“又是這種事,真無聊。”劉地把空酒瓶扔在桌上。
“酒吧的人會管吧?為什麽沒人阻止?”張倩緊張地問,一回頭,劉地卻站起來走出去了。
“喂,你,”劉地向那個男人勾勾手指頭,“碰翻了我的酒呢。”不等那個男人說什麽,劉地用膝蓋向他下身一頂,迎麵又送上一拳,把他打趴在了地上。
“啊……”那個女服務生驚叫起來,扔下酒跑了。
“你現在才叫啊?”劉地衝她的背景聳聳肩,“對著他們又不叫,對著我這樣的帥哥叫!”
另外幾個男人當然不肯罷休,向劉地包圍上來,劉地左麵一拳,右麵一腳,三、五下就放倒了其中三個,剩下的一個惡狠狠地看著劉地,亮出一把匕道來。一步步向他逼過去,劉地裝模作樣地舉起雙手,站在原地等他過來。
“碰!”
一聲悶想,拿匕首的男人應聲倒地,現出身後雙手抓著一個酒瓶的張倩來。
劉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地上的男人,再看看張倩手中的瓶子,推開手無奈地笑了一下。全酒吧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張倩和她手裏的瓶子上。劉地拉住她的手,推了一個走過來的酒吧保安,跑了出去。
劉地拉著張倩從酒吧裏跑出來,“哈哈”大笑著,一邊跑一邊笑,終於喘不上氣來了,索性停住步子,扶著路邊的電燈柱子笑的彎下了腰。張倩從來沒有幹過這麽瘋狂的事,本來還驚魂未定地不住往回看,怕有人追來,但是看著劉地前仰後合的樣子不知不覺也被他感染了,失笑起來。
“我不是說過人比書好看嗎,怎麽樣,今天晚上看得精彩吧?”劉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問張倩。
張倩扔下一直拎在手裏的那個瓶子,問:“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多少事,你能告訴我嗎?”
“哈哈……”劉地又開始笑,“天天跟我出來的話,常有這樣的精彩。”
“你天天這麽過日子?”
“我的原則是這樣,想笑就笑到夠本,想玩就玩到夠本,喝酒就喝到夠本,打人就打到夠本。怎麽樣,覺得我很瀟灑,很酷了吧!”
“這種日子虧你過得來……”張倩這可不是表揚他。
“也隻有我過得來。”劉地馬上把她的話當作表揚,“我隻過自己的日子,誰都別想讓我不自在,我隻撿生活快樂的一麵來過,把其它的全丟給別人,很有個性吧?”
張倩微微一笑,沒有附和他,卻說:“我記得讀過一首詩,其中有幾句是這麽說的:
活著
所謂現在活著
是敢哭
是敢笑
是敢怒
是自由
……我本來以為沒有人可以真正這樣的活著,但是現在看來,這幾句詩句象為你寫的一樣。想別人可以不讚同你的生活方式,卻無論是誰都不能不羨慕你的生活方式吧?”
“哈哈,”劉地笑起來,背著手到退著走,看著張倩念:“
活著
所謂現在活著
那就是口渴
是枝椏間射下來的耀眼的陽光
是突然想起的一支旋律
是打噴嚏
是與你……哈!”他突然不再念下去,正過身子來走路。(劉地和張倩念的是同一首詩,下文是“是與你手牽手”)他突然發覺自己泄露了心事,不再念下去,轉過身往前走。
張倩裝作什麽也沒覺察到地說:“不是說自己不看書嗎?”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劉地把話題岔開去,嬉皮笑臉地催促著,“快走、快走,女孩子家不要在外麵待的太晚!”
“……這句話不太符合你的生活態度吧?”
“我的生活態度隻針對我自己!”
“……嚴於律人、寬於待己才是你的生活態度吧。”
“知音啊!擁抱一下吧!”
……
張倩看天色已晚,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書,四望一下歎口氣說:“這次看來是真的找到買主了,聽爸爸他們說連價錢都談好了——早上閱仲還在咕囔:怎麽這商人不出事,以後我怕是沒有機會在這裏看書了。”
劉地還在收收拾拾,邊說:“那有這樣的傍晚盼人家出事!這是什麽心態啊?怎麽和我一樣!太可惡了!不過,我太喜歡他了,下次介紹介紹!”
張倩氣結。
劉地擺出一付討好的神情說:“你喜歡的話,這藏書樓給你好不好?”
“你說了算啊。”張倩白他一眼。
“我就說了算啊。”
張倩隨手翻著書本,說:“說真的,我不太理解‘藏書’這種行為呢。隻是把自己喜歡的書收藏起來珍藏還好,可是把從來不看的書也象無價之寶一樣,還專門蓋座樓來保存我就難以理解。書啊,就是應該用來看的,書的價值在於它的內容,不在於它本身有多長的曆史,是什麽版本,值多少錢,你說對吧?”
“數代人的心血,自然有它的價值在裏麵,不在於它值多少錢啊。”
“說真的,我真沒法理解曾祖父他們,把這麽多書牢牢地鎖在樓裏,到底有什麽意義?這些書沒有人來看,它們也不會高興吧?我想我是永遠都成不了藏書家了——我啊,寧願作個看書家!”
“那麽這一樓書怎麽辦?”劉地有點急了。
“輪不到我操心啊!”
“如果把它們交給你呢?”劉地急切地問。
“我才不要呢——這不是一樓書,這是一樓麻煩啊~~~~~~”
劉地露出緊張的神色認真地問:“我想問你,如果真的把藏書樓交給你的話你怎麽處置它?”
“送給你。”張倩俏皮地一笑,她知道劉地一直在努力想讓自己爭取藏書樓的所有權,好讓這座藏書樓保全下來,但是她以來沒有那樣的能力,二來是真的不願意被這座樓鎖住一生。樓能保存下來當然好,但是如果是要自己來照顧的話,張倩作不到。她側著頭說,“你是最適合作這裏主人的人了,再不然捐給圖書館,我知道你不希望這些書失散掉,可惜我不是那種可以為了藏書付出一生心血的人——我認為那不值得,對不起。”
劉地深吸口氣,靠在牆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張倩沒有想到他會這麽頹喪,不知道怎麽勸他,又和他說話,劉地卻不回答,她隻好自己默默地走了。
“唉……”等她走遠,劉地發出了一聲長歎,“我再也不能了……”
他拍著牆壁,自言自語地說:“我能怎麽樣?真的把他的子孫都吃了不成!到此為止了……劉地啊劉地,遇到了人類,你終於還是有做不到的事啊……”雖然沒有親口的承諾,但是劉地在心裏是答應過張廷鑒的:為他好好看護這座樓。可是到了如今,看來他的承諾是真的做不到了。他這七百年來,從來沒被什麽事難倒過,即使麵對生死關頭他也隻是一笑而已,可是這一次他已經用盡了心思,可是結果還是難入人意。
“人類啊……”劉地“咯咯”地笑著,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沮喪過,以往人類要是讓他不滿意了,提過來一口吃下就是了,可是那些人不是日本士兵,不是紅衛兵小將,而是他恩人的子孫,是張倩……
“看來隻能用最後的辦法了。”劉地伸手擁抱一下樓柱,“咱們相處了多年,現在要拜拜嘍!”他把臉貼在那根柱子上,久久沒有抬起來……
“遺囑!”聽了這位前來拜訪的律師的話,客廳裏一片椅子響、桌子動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向律師圍上來,發問聲,驚異聲亂成一團。
律師有些不解地看看這些人,從一個密封的嚴嚴實實的大信封裏取出了一份文件,清清嗓子說:“確切來說這不是一份遺囑,而是一份轉讓證明,是張先生生前簽屬的將他的藏書全部轉讓給市圖書館收藏的證明。”
“乒乒乓乓”
律師的這句話說完,至少有兩個人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位律師,靠他最近的張衛東一把把遺囑搶了過去。他草草地看了一遍,然後神情木然地呆看著地麵,他身邊的張愛國忙從他手裏把遺囑拿過去。這樣一個傳一個,張氏家族的人用了大半個鍾頭,都把這份遺囑看了一遍,最後傳到了張倩手裏。張倩用最快的速度把遺囑看完,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笑容,淡淡地掃視了她的親人們一眼。
張家的人都在麵麵相覷,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張思賢生前曾簽下這份遺囑。不應該說這並不是一份遺囑,而是張思賢生前就已經將自己的藏書全部捐贈了出去。他隻是在無償捐贈的基礎上向圖書館提出了三條要求而已:
一、隻有在張氏子孫無人願意保存、管理藏書樓的情況下,此合約方生效;
二、圖書館有權利將藏書借閱和收藏,但是無權出售;
三、圖書館在得到張氏子孫全體同意的情況下,可以出售藏書,但出售所得款項不能歸圖書館或張氏子孫所有,而必須全額交給慈善機構,用於貧困地區教育。
這份手續齊全、條件嚴格的合約從頭到尾,直到最後那個老人用抖動的筆寫下的簽名和鄭重按下的指印都使張倩感到,曾祖父他什麽都預想到了,家庭中的糾紛,後代的貪念,甚至以後有可能發生的利益之爭,這些全在他的計算之中。
“憑什麽!藏書是張氏全族的東西,怎麽可以憑他一張紙就給了外人!”張衛國第一個叫起來,他把手伸向張倩,想把遺囑搶過來撕掉。有和他一樣想法的人還有好幾個,他們一起氣勢洶洶地向張倩過來。
“幹什麽!”張閱仲跳到張倩前麵——他不愧隻這個書香門第的“基因突變”者,又高又大,亮出因為體育運動而得來的一身肌肉往那裏一站,唬的那些叔伯、堂兄弟都不敢再往前。張倩走出去兩步,把遺囑還給了那位律師。那位律師的目光和張倩碰在一起,對她露出了了解的神情。
“我們不承認這份文件!”
“對,我們要起訴!”
“把它給我!”
大家的目標又一致轉向那位律師。
“如果各位有什麽異議,盡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但是這裏還有一份文件要請大家過目。”律師從容地打著官腔,又取出另一份文件說:“這一份文件,是張思賢先生生前在銀行保險箱裏保存的物品的手續和鑰匙。所保存的物品是一對宋朝的花瓶——現在價值大約在七百萬元左右。”他把文件舉起來給大家看,原本為了藏書轉讓合同的事議論紛紛,有的沮喪,有的氣憤的人們在聽到這個報價後,頓時全都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到他的手上,律師停了一會,讓所有人都看清楚,接著嚴厲地說:“張思賢先生留下遺言給各位:張氏子孫,可以賣古董、賣房、賣地、賣兒、賣女,但是決不能賣書!這對花瓶的價值加上土地的價值,雖然不足夠實現你們全部的願望,但是也美金和藏書的價值相抵了,希望你們好自為之。”他一字一字的把這句話說完,掃視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眼,他的目光中有某種東西,使大家都不敢再直視他。
張倩眼淚從眼眶中滴下來。
曾祖父這最後一項安排,不僅僅是為了不讓子孫們繼續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藏書,也是從子孫們的角度、很體諒地作出的安排——用七百萬元的話,有很多辦法可以讓藏書樓繼續存在下去,但是那樣子孫們將一無所獲。曾祖父的決定讓藏書和張氏家族的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安排,一向把他視為愛藏書勝過愛子孫的親戚們,這下可以明白些什麽了嗎?
所有人都集中在那們律師身邊聽他講解這份文件,律師的目光卻穿過大家,看向最後麵的張倩,直到他把一切向張家的人交接清楚後,依舊看著張倩,說:“我能為你們做的都做完了,告辭了。”微微點了一下頭,轉身離去了。
“被他看到自己流淚了。”張倩拭去眼淚,反倒是她的親戚們無人發覺她的激動。正熱烈地討論著,隻不過內容從藏書變成了古玩。張倩見大家都不注意自己,悄悄走了出去。她信步向藏書樓走去,心想劉地如果知道了這個消息,會高興,還是生氣?不知道他今天來沒來?
當她習慣性地來到那條夾道時,卻驚訝地停住了步子,“怎麽會這樣?”她記憶中那條狹窄但鋪有方磚的她連日來常常走動的夾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條橫在地上的水泥柱和齊膝的野草。“怎麽變成這樣?昨天還……”
“小倩,你到這兒來幹什麽?”張閱仲也跟著她出來,見她在發呆走上前問。
張倩茫然地問:“這裏什麽時候長了這麽多草?”
“這裏一直這麽多草啊,昨天我還在這裏抓蚱蜢喂鳥來著。”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還來過!”張倩衝進去,跳過那兩根水泥柱,用手在牆上摸索,但是卻找不到那道暗門,“明明在這裏啊!我不會記錯的!”
張閱仲不解地問:“你在找什麽啊?”
“暗門。”
“暗門?電影裏的那一種?”張閱仲摸著頭問,“在這裏怎麽可能找得到?”
張倩慌亂地跑到前門,用力地拍著門喊起來:“劉地!劉地!你在不在?”
張閱仲擔心又緊張地跟著她問:“小倩你幹什麽啊?劉地是誰?這裏麵怎麽會有人?”
“劉地!劉地……”張倩喊了十幾聲,裏麵還是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回頭看著張閱仲,滿臉驚疑地說:“可是這幾天我一直看到他,他總是在這裏麵啊!”
“怎麽可能,這裏鎖的這麽牢。”
“他從暗門進去,從那道暗門,我也走過的!”張倩又跑回夾道尋找暗門,可是那堵牆紮紮實實地立在那裏,連多餘的縫隙都找不出來。
“不會有暗門的,難道造道暗門讓人偷書!小倩,你別嚇唬我啊!不是發燒了吧?”張閱仲擔心極了。
張倩失魂落魄地說:“明明有啊,劉地就從這裏進來打掃、整理……”
“劉地……”張閱仲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就算有暗門讓他進來這座樓,他應該也進不了咱們家院子啊。大門對著住宅不說,院子裏還有保安。”
張倩驚異地睜大了眼,她從來沒考慮過劉怎麽進到這個院子裏來的問題。
“小倩你過來看看,”張閱仲趴在窗戶上向樓裏看,“這裏根本沒有打掃過啊!”張倩湊上去,樓裏到處可見灰塵,書本也翻得十分淩亂,和她記憶中的一塵不染全然不同。
“怎麽…………”張倩無力地扶住窗台,“難道是我的幻覺?不會,我確實見過他的!對了,前天晚上我很晚回來,不是你幫我開的門嗎?我就是和劉地一起出去了!他送我回來,當時就站在路邊,你沒有看到他嗎?”
“前天晚上……”張閱仲盯著她,眼睜得很大,難以置信地說,“那天你很早就睡了,叫你打牌你都不起來……你哪裏都沒去啊。”
張倩握著拳,身體發抖,乞求似地問:‘那麽我這幾天經曆的是什麽?和我在一起的又是什麽人?”
張閱仲深信張倩不會說謊,不由也感到一陣寒意,看著陰森森的藏書樓:“該不會……是……是那個吧?”兩兄妹驚慌地對視著,終於拉著手雙雙逃離了這個地方。
圖書館珍而重之地運走藏書後房屋和地皮都被賣了,那座經曆了多年風雨的小樓也開始被拆除。出售房產和古玩的錢也不少,雖然無法實現大家所有的願望,但是至少可以實現一大部分。張家的糾紛就這麽結束了,大家又恢複了那種其樂融融的親戚關係。
這一切已經過去了十幾天。
張倩坐在咖啡廳裏,托著腮看著窗外,她無法弄明白自己那幾天到底遭遇了什麽,已經發誓不去想它了,但今天又被張閱仲約了出來,說是有新發現。隻是那個家夥的所謂發現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他自己發揮想像的結果。
“小倩!”張閱鍾一進門就用那個大嗓門喊起來,張倩皺起眉頭,端著杯子向他做了個潑的手勢。“我跟你說明!大發現!”張閱仲還是咋唬著,張倩不得不向他做了個“輕聲”的動作。
張閱仲壓低了聲音,把手張在嘴邊,趴在張倩耳邊一字一字地說:“藏書樓下麵挖出屍骨來了!”
張倩手一鬆,杯子摔在桌子上,“什麽屍骨?難道是……劉地……”
“不,是日本士兵。”
“日本……士兵?”
“屍體是早化成白骨了,但從擺在一起的槍械什麽的來看,應該是當年的侵華日軍,一共十多具,就在樓的正下方。”
“可是樓已經建了多年了,怎麽會有抗戰時期的屍骨埋在下麵?”
“就是奇怪在這兒啊。而且你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
“怎麽?”
“有的頸骨拍了,有的胸骨碎成一段一段的,有的頭骨裂成了七、塊——全是用外力弄的。”
“外力?”
張閱仲伸展手臂,擺了個武術架式。
“不會吧……用手……”
“記不記得當年日軍占領這裏,曾曾祖父獨自留下守護藏書的事?恐怕就是那個時候殺的,時間上也吻合,還有*時曾祖父曾用一根拐杖打走紅衛兵的事……唉,不得了,我們的祖先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唉,張閱仲啊,張閱仲,你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就可以隨曾祖父習武,把張家的武術發揚廣大了嗎?曾祖父去世後家傳武學就此失傳。張氏子孫真該同聲一哭啊……”
“……你武俠看多了吧……”張倩把目光投向窗外,輕笑了一下,不在理會張閱仲的絮叨,那座藏書樓確實處處透著神秘,但是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想了。“待會去一趟圖書館看看那些書吧,反正也在附近。”她喝了一口咖啡,這麽想。
聽說是張家的人想看看那些書,館裏的人十分熱情,館長親自陪著她說話,一邊吩咐:“叫劉地來帶張小姐去看看。”
“劉地!”張倩幾乎是顫抖著把目光轉向了門口。
門外走進來的是名毫不出眾,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看都沒看張倩,過去問:“館長,您叫我?”
“劉地,你帶這位小姐去號書庫看看,她是張家的人。”館長一邊吩咐劉地,一邊向張倩介紹,“劉地在我們這裏幹了十多年了,認真紮實,由他來專門照管那些書再合適不過了,你們大可以放心。”
“張小姐,”“劉地”伸手和張倩握一下,“這邊請。”
書已經被重新分類編號,放進了專門的書庫,其中一些珍本還被放進了密封著的恒溫、恒濕的櫃子,待遇比在那座樓中時好了不知道多少。“劉地”介紹說這個書庫是一位華僑捐資修建,最現代化的書庫,館裏為了表示對張氏藏書的重視,專門用來存在這些書。
“可以借嗎?”
“可以在這裏看,不能帶出去。”“劉地”麵無表情地指著牆上的規定說,“本館外借圖書在——號書庫。”
張倩一笑。她站門外看了一會,沒有進去就告辭了。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上,風吹過臉龐,她再回頭看一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她再也不打算想起來了,而且她有一個預想:無論如何,劉地是會守住這些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