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王武之死

嚴哲惋惜地搖搖頭:“你說的死胖子,現在確實是‘死胖子’了。王武在齊江下遊被發現了,投江自殺。”

“自殺?!”林寒江無比震驚,他鬆開拉住嚴哲的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不敢相信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喝酒的老同學今天就這麽沒了。

“他在車裏留下遺書,說自己禍害了齊江,最後以身殉葬齊江,算是洗刷自己的罪行。”

林寒江聲音近似呻吟:“怎麽會自殺?他昨晚明明答應我要去自首的。他的老母親還在,他怎麽會忍心自殺?”

嚴哲:“王武應該是覺得自己罪行深重,涉案金額巨大,一時想不開就畏罪自殺了。他在自首材料裏交代,不僅受賄了五千多萬,還在三亞有一套受賄得來的海景別墅、一輛豪車,我們已經安排人員去海南查封。誰能想到這個大孝子,竟然是個雙麵人。”

林寒江慢慢坐回椅子上,想起昨晚王武向自己磕頭的神態,他喃喃自語道:“原來那時候他已經心萌死誌,而我卻沒有想到他會自尋短見,我真該死……”林寒江自責地敲打著自己頭。

嚴哲:“林副廳長,我知道您此時心裏一定很難過,但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您和他是同學,我和他也是同事,心裏何嚐不難過。王武的自殺,對他個人來說是咎由自取,對組織來說卻是監管失責。他個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們齊江也要好好反思其中的教訓。”

林寒江慢慢冷靜下來,抬頭看向嚴哲:“嚴書記,他的遺書中可有提及他的母親?”

嚴哲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好像沒有。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王武是一個大孝子,不應該在遺書裏忽略對母親的安排啊?”林寒江對王武的自殺有些疑慮。

嚴哲不以為然,他隨警察查看了現場,遺書也讀過,沒什麽可疑之處,他說:“王武的遺書是寫給組織的,沒有提及他母親也很正常。”

“他遺書裏具體寫了什麽?”

嚴哲努力調動記憶,說:“好像是‘我對不起組織,是我弄髒了齊江,唯有以死謝罪洗刷罪惡;請組織上派一個幹淨的人前來,救救齊江……’很簡單,就這幾句話。”

“是王武的筆跡?”

“是電腦打印出來的,我們已經在王武辦公室的電腦裏找到了文件,是今天早晨寫的,時間吻合。”嚴哲向林寒江解釋道,看來這一天下來紀委已經做了詳細的調查。

林寒江把臉埋在手掌中,久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嚴書記,我是否可以離開了?”

嚴哲歉意地拍拍林寒江的肩膀:“抱歉哈,林副廳長,您可以回到賓館去休息,但是暫時還不能離開,因為王武案子重大,您又是最後見過王武的人,必須配合相關部門調查。我們已經向省紀委請示了,請您理解。”

林寒江點點頭,表示理解,他苦澀地自嘲道:“沒想到,我也成涉案人員了……”

林寒江在紀委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回到賓館,隻見妻子小雪和他的同窗好友耿正焦急地等在房間門口。小雪是省城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留著齊肩的短發,眉眼彎彎仿佛會說話,有著一種大家閨秀的沉靜與溫婉,神態中又帶著些惹人愛憐的柔弱。而齊江大學環境學院的教授耿正滿頭灰白,頭發隨風飛舞,他戴著粗邊黑框眼鏡,有點仙風道骨的詩人氣質。

林寒江吃驚地問:“小雪、耿正,你們怎麽來了?”

小雪看見林寒江,帶著幾分怒氣還有關切奔過來說:“你消失了一整天,電話也打不通,我給耿正打電話才知道齊江這邊王武出事了,都在傳他畏罪潛逃,我一著急就趕了過來。你沒事吧?”

林寒江愧疚地抱住小雪,耿正見狀在後麵用手掩住嘴,使勁地咳了一聲:“都老夫老妻了,別在這裏秀恩愛了。”

小雪回頭惱怒地瞪了耿正一眼,耿正趕緊捂著嘴躲在一邊。小雪問丈夫:“王武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林寒江看看紀委的陪同人員,說:“我們進房間再說吧。”

紀委陪同的人員知趣地等在外邊。

等林寒江將這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告訴小雪和耿正,尤其是轉述嚴哲的話,小雪和耿正都不敢相信,他們有些接受不了王武的真實麵目和投江自殺的下場。

小雪唏噓不已:“不敢相信,王胖子這就沒了?他長得一臉佛相,我還一直開玩笑說他能長命百歲的……”

林寒江懊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說:“我到現在還無法相信胖子會自殺,昨晚我倆還在一起吃燒烤,今天人就沒了。他拜托我照顧他老母親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擔心自己被關進去後沒人照顧他母親,壓根兒我就沒往絕路上想。要是我當時想到了這一點,也許胖子他……”

耿正捂臉歎息:“胖子臨死還在質疑我,還在因為畢業留校的事怨恨我。你還能和他喝上一頓酒,而我就在附近,他卻至死都不想見我,唉……”

林寒江:“他跟我感慨我們三人命運不同,還說自己十分後悔走上今天的路……現在人沒了,過去的恩怨過節就不要再提了。找個時間,我們去看看王武的母親吧。”

耿正點頭稱是,說:“你們遠來是客,這件事我來安排吧。胖子質疑我對他使過陰招,我就用這件事向他在天之靈證明我的清白。”

小雪起身去整理林寒江的行李箱,說:“王武那麽孝順的一個人,為什麽還會撈那麽多錢呢?在三亞置辦別墅,他也沒住上幾天,有什麽用?真弄不懂他的心理。”

耿正歎息道:“唉,人哪,走上了錯路想回頭很難的。”

屋子裏一陣沉寂,耿正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問林寒江:“對了寒江,你調來齊江大學任教的事怎麽樣了?”

林寒江說:“齊江大學那邊已經答應了,隻等我去找省委組織部提出申請了。”

耿正:“過來怎麽安排?副校長兼任環境學院的院長?”

林寒江:“是,王校長是這麽說的。我現在沒心思想這些了,就希望這一地雞毛能早點收拾幹淨。”

林寒江和小雪忙著整理行李,沒留意到坐在房間角落的耿正神情有些黯然。

齊江市委連夜召開市委常委會。會議開始之前,大家議論紛紛,全是關於王武的。王武是齊江市有名的大孝子,誰能想到,這個大孝子竟然是個雙麵人,在齊江市是大孝子、工作狂,在海南卻是香車豪宅揮金如土的富豪。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王武竟然信仰盡失,迷信拜佛,而且把存儲賄款的銀行卡放在天天祈拜的佛像裏,不知道他到底拜的是什麽。王武的自首材料,牽扯出齊江市數家違規批建的汙染企業,都是王武夥同領導暗箱操作、打招呼照顧的不達標企業,涉及電鍍廠、合金鋼材公司、垃圾處理廠等多家企業,其中有兩家企業的老板已經外逃了。

王武案件對齊江市官場的影響已經不是地雷,而是一場地震,無異於在齊江市的熊熊火堆上又倒了一桶油。齊江在網絡媒體上已經不僅僅是關注的對象,而是口誅筆伐的輿論聚焦點,對“汙染與腐敗孿生的齊江”進行批評的文章被到處轉發,齊江市官場人人自危,謠言滿天飛。

枯瘦幹癟的劉耕野素來和胖乎乎像佛爺的王武不和,二人明爭暗鬥了好多年,齊江官場戲稱二人為“胖瘦頭陀”。多年麵和心不和的“胖頭陀”自殺了,這讓劉耕野有些幸災樂禍,趁著大家等候廖宇正的時間他侃侃而談:“聽說從‘王佛爺’身上牽扯出齊江市數家違規批建的汙染企業,都是他夥同生態環境局暗箱操作、打招呼照顧的不達標企業,涉及六七家,好像有兩個企業老板提前得到了風聲,現在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們死的死、跑的跑,給齊江留下一攤爛泥臭水。”

一旁的李子平麵色有點陰鬱,咳嗽一聲提醒劉耕野:“老劉啊,不能因為王武出事了,就一股腦兒把事情全推到王武身上,那些被國家生態環境督察組點名的企業,有的是曆史遺留問題,有的也是經過市政府集體討論過的。我們要實事求是,不能因為王武自殺了,就說是王武一人決策導致了汙染問題。當然了,至於王武背後收受企業賄賂,那完全是他個人問題。”

不了解李子平的人聽了這番話,都會以為李子平是為王武洗刷責任,而了解兩人關係的人都會暗中冷笑,李子平這話裏其實暗藏玄機,是利用王武的事情敲打劉耕野、趙馳等一批齊江本地幹部——齊江的汙染問題你們這些人也有責任。果然,劉耕野聽明白了李子平的意思,一張瘦臉變得陰晴不定。列席的趙馳幹脆低頭翻弄資料,仿佛沒有聽到李市長的話。

會議室裏不少參會人員在小聲議論,這竊竊私語中少有惋惜,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甚至唯恐天下不亂的竊喜。有人調侃道:“王副市長這個遠近聞名的大孝子,現在變成‘大笑子’了。”周圍的人一起偷笑,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默契。有人接話:“我聽說在王武老娘床底下的暗箱裏搜出一整箱的現金,不比電視劇裏演的少。”另一人說:“現金算啥,聽說三亞的別墅裝修得像皇宮呢!”

紀委書記嚴哲敲了敲桌子,嚴肅地說:“同誌們,社會傳言的東西,請大家不要相信。王武自殺的案子省、市紀委正在全力查辦,請大家不要以訛傳訛。我們在這裏不負責任的言論,傳到外麵的後果可想而知。”

就在此時,廖宇正走進會議室,會議室裏的竊竊私語立刻停止了。廖宇正麵無表情地坐下來:“同誌們,現在開始開會。第一個議題,請劉耕野同誌匯報一下全市經濟運行情況。”

劉耕野知道自己匯報的內容並不是這次會議的重點,他的聲音空洞而幹枯:“一月份,齊江市各項經濟指標如下……”

會場上一片愁雲慘霧。市委書記廖宇正目光空洞地看著前麵,心裏想的是怎麽向省委檢討;市長李子平一直低頭看會議材料,卻很久沒有翻動一頁,心裏想的是接踵而來的批評追責是否會波及自身;正在匯報的常務副市長劉耕野無精打采,匯報的經濟數字個個都像他的人一樣幹巴枯澀,巴不得趕緊結束會議。

齊江市紀委和公安局將王武定性為畏罪自殺,並以此上報省紀委和省公安廳。王武的自殺,猶如一塊巨石在齊江市的官場裏激起滔天濁浪,讓每一個人都忐忑不安、心事重重。會前,廖宇正在電話裏向省委書記陳庭堅匯報情況,還沒等廖宇正承認錯誤,陳書記就打斷了他的話,說這件事要和省紀委一起向省委常委會做匯報。廖宇正心裏頓時一陣冰涼,他知道在會上少不了要深刻檢討,陳書記的嚴厲是出了名的,自己最近確實有點禍不單行,晉級之路恐怕凶多吉少。

第三天上午,被關在賓館裏兩天的林寒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不停地發牢騷:“這齊江市紀委葫蘆裏藏著什麽藥?不好好去查案,把我困在這裏算怎麽回事?我找他們領導去!”

小雪安慰他:“你這臭脾氣又上來了,別亂說話。這事也怨你自己,誰讓你千裏迢迢跑來和王胖子見麵,把自己變成嫌疑人了?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在這裏管吃管住,就當和我一起休假了!”

小雪話音剛落,敲門聲就響起了。林寒江打開門一看,是嚴哲。林寒江話裏帶刺:“嚴書記,又帶我去過堂?”

嚴哲歉意地笑笑:“林副廳長,實在對不起,我是來正式通知您,現在問題已經調查清楚了,您可以回省城了。”

林寒江和妻子對視一眼,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他嘴上還是帶著怨氣:“嚴書記,確定我沒事了?”

嚴哲有些尷尬:“此事確實和您無關,是我們工作不周,給您造成麻煩了。對了,林副廳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通知您,省委組織部來電話,請您趕回省城以後,立刻去省委組織部報到。”

嚴哲和別的紀檢幹部不太一樣,對人很是客氣,雖然和林寒江是平級,但是和林寒江說話一直用敬語。

林寒江一臉疑惑:“省委組織部這麽著急找我,是要給我一個處分?”

嚴哲說:“應該不會的,我們已經向省紀委正式反饋了,您與王武自殺案並無關係。不過省委組織部因為什麽找您,我就不知道了。”

林寒江說:“謝謝你們給我的證實,讓我從犯罪嫌疑人又回到自由身,我得感謝你們啊。”他的話裏含著不滿和嘲諷。

小雪在身後偷偷掐了一下林寒江,提醒他別發牢騷了。嚴哲更為尷尬:“林副廳長,你們趕緊收拾東西吧,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一肚子怨氣的林寒江說:“慢走,不送。”但是小雪使勁把他拽出去,夫婦倆還是裝模作樣將嚴哲送出門去。

小雪關門回身,埋怨林寒江:“這個紀委書記挺客氣的,不像有的紀委幹部盛氣淩人,人家大早晨特意跑來通知我們,你幹嗎那樣陰陽怪氣地對人家,顯得小肚雞腸的。”

林寒江往**一倒:“表麵斯文客氣,往往背地裏口蜜腹劍,我對這樣的人一向敬而遠之。再說了,他們把我關了兩天兩宿,還不讓我嘴上討回點公道啊?”

“嘴上的公道都沒意義,不能太任性。”小雪有些擔憂,“省委組織部為什麽著急讓你去報到啊?會不會處分你?”

林寒江皺皺眉頭:“就算給我處分我也認了,省委組織部不找我,我還要去找他們呢。我正琢磨放棄副廳長的職務,申請去齊江大學任職,齊江大學那邊王校長已經向上級請示了,把我調過去擔任副校長,同時兼任新成立的環境學院院長。齊江大學還答應給我研究的‘環境經濟與資源管理’課題一筆研究經費呢!”

小雪聽丈夫這麽說,轉憂為喜,俯下身給林寒江一個親吻:“這樣太好了,我早就盼著你換個輕鬆點的工作,省得累死累活還擔風險。什麽時候能調走啊?”

林寒江:“這事要兩邊一起使勁,學校那邊問題不大,現在就看我怎麽向組織部申請,組織部隻要點頭這事就成了,我一直還沒有機會和組織部說呢。”

小雪開心地和丈夫擁在一起:“太好了,你總算做了件值得表揚的事。王武沒了,鬧得我整夜沒睡踏實,夢見自己被沉在水底憋得難受,我都快憋死了你也不來救我,哼!”小雪使勁捶了林寒江一拳,說,“官場險惡,我總擔心你也……”

林寒江打斷她:“放心吧,誰變黑了你老公也不會變黑。”

小雪說:“我不擔心你變黑,而是覺得你這人言行無忌,又有點特立獨行,容易吃暗虧。你要離開體製,我也為你高興,這樣你就可以實現著書、立言、育人的夢想了。”

林寒江故意向妻子邀功:“我是為你著想,你不是嫌省城的空氣不好嘛,一直想去南方定居,我這是幫你實現夢想。我從體製內出來隻是第一步,我的終極目標是帶你去一個山清水秀、空氣濕潤的南方小城定居養老。”說著,林寒江把臉湊過去想讓小雪吻一下,小雪輕輕賞了他一巴掌:“‘長發老怪’說今天要去看王武的老母親,你趕緊換衣服,別晚了。”

林寒江立刻像泄氣的皮球:“我是真不敢去見老太太啊,我都不知道怎麽和老人家說。”

林寒江夫妻到王武家裏的時候,耿正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耿正心很細,雇了一個小保姆來照顧王武的老母親,小保姆手腳伶俐,把飯都做好了。

林寒江一邊喂王母吃飯,一邊和老人家嘮起自己讀書時跑過來蹭飯的往事。小雪嫌林寒江笨手笨腳,把他扒拉到一邊,自己給老人家喂飯,不過她畢竟也沒幹過這些,弄得汁水淋漓,最後還是被小保姆替換下來。

“阿姨,王武要長時間出差,臨走前他給您找了個人來照顧您的日常起居。”林寒江擔心老太太聽不清,貼著她耳朵大聲說道。

王母摸索著林寒江的胳膊,有些激動:“寒江、耿正,你們讀書時總來我家吃飯,現在好多年也不來了,現在阿姨眼睛看不見了,不能給你們做好吃的了。”耿正過來使勁握著王母的手,眼角有些潮紅。

耿正說:“阿姨,以後我會經常來看您的。寒江離得遠,來一趟不容易。阿姨放心,胖子出差的這段時間,我們會替胖子照顧好您的,您還是跟以前一樣,把我們當自己的兒子一樣使喚就好。”

王母:“好,好!我知道這些年胖子和你有了過節,他是人胖心眼小,耿正你大人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耿正連連點頭,眼角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下來。

大家敘舊了一陣,林寒江看看時間,說:“阿姨,我有事在身,今天還要趕回省城,那我就先走了。”他向耿正和小保姆低聲囑咐了幾句,正要轉身離開,老太太卻忽然搖著輪椅摸索著送出來,老淚縱橫道:“寒江、耿正……”兩人聞聲回頭看著王母。

王母泣不成聲:“你們是王武最好的同學,大半輩子的朋友,幫他選個好點的墓地吧……”

林寒江和耿正頓時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阿姨……”林寒江想安慰老人家,卻不知怎麽開口。

王母強忍著悲傷:“你們不用瞞我,我知道,他已經走了……這是他的命啊,他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他中年大凶,他自己也偷偷拜佛,還是沒用。”

耿正:“阿姨,您放心,我們會找個靠江的、山清水秀風水好的地方……”

王母顫抖著雙手拉著林寒江和耿正,叮囑道:“好,謝謝你們!王武已經走了岔路,你們要好好的,千萬不要像他一樣再走錯了路……”

林寒江在回省城的路上又接到電話,是H省省委組織部打來的,要他盡快趕回去,說部領導要找他談話,具體什麽內容沒有明說。

動車上林寒江思緒萬千,他決定借這個機會把自己一直猶豫的申請調離的事情攤牌。齊江大學那邊有意請他過去擔任副校長,同時兼任新成立的環境學院院長,齊江大學還答應給他近幾年潛心鑽研的“環境經濟與資源管理”課題一筆研究經費,這個**對林寒江來說遠遠大於仕途進步。他有些厭倦了官場的壓力與風險,尤其王武這件事對他也是不小的觸動。林寒江知道自己平時有些恃才傲物,言行上得罪了不少人,仕途已經到了“天花板”,正好借機轉行,去實現他和小雪的夢想。

當天晚上,H省省委組織部。

主管幹部的副部長李進找林寒江談話,向他宣布組織的決定。省委決定任命林寒江為齊江市政府黨組成員、副市長,接替原副市長王武的工作。

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林寒江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去接替王武的班。林寒江因為急促變得有些語氣結巴,他向副部長解釋自己的想法,說自己正要申請去齊江大學,那邊已經萬事俱備,虛位以待了,請組織上再考慮一下其他人選。李進麵無表情,隻是說這是組織決定,請林寒江盡快交接工作,去齊江市報到。

林寒江知道現在的齊江市水深火熱,是全省乃至全國談論的熱門話題,齊江市已經是“地雷陣”和“汙水坑”,誰願意跳進這個萬劫不複的陷阱?李進公事公辦的態度,激起了林寒江的倔脾氣,他扔下一句話:“如果硬要派我去齊江,大不了我辭職不幹了,當個教書匠去,齊江市副市長你們還是另選他人吧!”林寒江拂袖而去,把李進晾在那裏。

第二天早上,林寒江和妻子小雪去公園散步,每天繞著公園走上幾公裏,是夫妻二人的習慣。小雪體弱多病,林寒江就用這個辦法逼著她加強鍛煉。省城的天空經常飄著一層薄薄的霧霾,到了冬季供暖時期這種霧霾尤為嚴重。小雪呼吸道過敏,吸入霧霾就會流涕咳嗽,所以她出來散步時總是戴著口罩。聽說組織上要安排林寒江去齊江市任職,小雪也很不開心,她說:“你在那邊剛洗脫涉案嫌疑,又要派你過去接任王武,你沒和組織部說過你和王武的關係?最不適合接任他職務的人,就是你林寒江。”

林寒江黯然搖頭,他和李進說了自己和王武的關係,省委組織部肯定也了解案件的情況,但是李進並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堅持讓他服從組織安排。

小雪又和丈夫說他們中學也在流傳關於齊江市的流言,一些人說齊江市還隱藏著更大的老虎,一年後國家督察組還要殺回馬槍,要追責處理人的。林寒江苦笑不語,這些消息省廳裏傳得更甚。

小雪問丈夫:“為什麽選你去齊江市做救火隊員,不是別人?”

林寒江沉默一會兒道:“估計是我的研究課題害了我,從上到下都知道我是學這個專業的,又搞過課題研究拿過津貼,還一直在生態環境係統工作,組織上可能想要理論結合實際,就把我派過去了。”他知道妻子不同意他去齊江市任職,心情不好,於是故意逗她,“或者是組織上考慮要派一個帥一點的人過去,我這顏值肯定脫穎而出……”

小雪白了他一眼:“我原來就提醒過你,做行政工作了,盡量少一些拋頭露麵,你偏偏不聽,今天講課、明天論壇的,天天生態環境不離嘴,這下可好,被扔進汙水坑裏踩地雷了吧。明年督察組回來複查,你就是背鍋俠!”

林寒江訕訕地笑,心裏卻知道妻子說得很對,自己平時有點恃才傲物,身上的書卷氣總是藏不住,以前有領導批評過他,說他不適合走仕途,更應該追求在學術上有所突破。小雪說:“現在組織部研究幹部也不提前征詢意見,都已經宣布決定了,估計很難改變,你準備怎麽辦?”

林寒江搔搔頭,苦笑道:“我能怎麽辦?隻能拖兩天看看吧,萬一組織發善心,尊重我個人意見呢?”

夫妻兩人默默走著,小雪雖然戴著口罩,還是對霧霾天氣過敏,打了兩個噴嚏。林寒江憐惜地摟住妻子的肩膀,說:“今天走的步數差不多了,空氣不好,我們回去吧。”小雪擦著鼻涕和眼淚,抱怨道:“我記得小時候的省城很少有霧霾,就這些年,空氣越來越差,不戴口罩都出不了門。”

林寒江歎息道:“我申請去齊江大學,也是想為你換個環境,齊江畢竟有水,空氣濕潤,誰知道耿正那廝說,這兩年齊江的冬天霧霾比省城更嚴重,都是化工顆粒,辣眼睛。”

小雪不停地用手絹擦鼻涕,鼻子都擦紅了。林寒江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道:“我還有七年工齡就滿三十年了,到時候我們倆就申請提前退休,一起去海南找個沒有霧霾的小城市定居。或者我到齊江大學教書,學校之間交流機會比較多,我再找個機會跳到海南的學校。到時候我掙錢養家,你種花做飯,一起養老。”

小雪“哼”了一聲:“我聽得耳朵都磨起繭子了,啥時候能實現你的偉大夢想啊?”

林寒江無言以對,隻能繼續訕笑。小雪和體製內的其他領導夫人不一樣,別人都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步步高升,她卻一直希望林寒江能早日離開官場,投身教育行業或者做一個自由職業者。這和小雪的心理陰影有關,小雪的父親原來就在體製內,是一個基層部門的領導,他在整頓轄區集貿市場時得罪了一個欺行霸市的地頭蛇,這個地頭蛇抓住他工作上的一些小問題不放,小題大做,添油加醋,多次到紀委部門實名舉報。後來紀委給了小雪父親一個黨內警告處分,說他“可能影響正常的執行公務”,小雪父親為人寧折不彎,一怒之下向組織申請調離,去了一個犄角旮旯的閑職,但是不久就抑鬱成疾,等到發現時已經病入膏肓。父親臨終之時拉著小雪的手,叮囑她:“不要當官,不要當官……”所以,小雪一直以自己身體不好為理由,千方百計鼓動林寒江離開仕途。

兩天後的傍晚,林寒江被電話叫到省委組織部。林寒江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小會議室裏,小會議室牆上掛著“不忘初心 牢記使命”八個字。林寒江看著這八個字有些發呆,他心裏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少不了要挨組織部領導一頓批評或者訓誡,不知道來的是誰,總不會驚動常委部長吧?

讓林寒江驚掉下巴的是推門進來的不僅有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黃義德,還有省委書記陳庭堅,H省的最高領導。

林寒江驚愕地站了起來,有點手足無措。

陳庭堅一頭灰發,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像刀子一樣掛在額頭,讓他看人時的眼神更顯淩厲,他對林寒江點點頭:“林寒江同誌,請坐。”

林寒江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姿勢坐下來的。在H省流傳著一個說法,陳庭堅如果稱呼一個人“全名+同誌”,隨之而來的往往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海燕》裏的暴風雨。

果不其然,陳庭堅的淩厲眼神從上到下打量他一遍,直接開門見山道:“林寒江同誌,按照常理,你的任職談話不應該由我來。但是聽說你對這次組織安排你去齊江市任職的決定有些想法,所以我就來了,看看拒不服從組織安排的人是三隻眼還是三頭六臂。說說吧,你什麽想法?”陳庭堅的話裏明顯含著怒氣。

如果是別人,在陳庭堅的氣勢和眼神之下,恐怕早就心裏怯了幾分,但是林寒江自有他的知識分子的傲氣,最初的驚愕過後,他反倒定下神來,暴風雨裏不是也有高傲的海燕嘛,有什麽大不了的。林寒江雙手放在膝頭,平靜地看著陳庭堅說:“書記,我覺得自己更適合去學校教書,搞點學術研究。實不相瞞,前期我已經和齊江大學聯係好了,正準備向組織部申請到學校任職。去齊江市任副市長,恐怕超出我的能力範圍,能否請組織考慮一下別的人選?”

氣氛一下子有些尷尬,陳庭堅開門見山,林寒江也毫不遮掩。屋子裏沉寂了幾秒,林寒江已經做好了接受暴風雨洗禮的準備。但是預想中的暴風雨並沒有來,陳庭堅眼神有些溫和,問林寒江:“寒江同誌,我聽組織部介紹你說,你是國內研究環境與經濟課題的知名人物,那麽我問你,你研究這個課題的初心是什麽?”陳書記把“初心”二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在“初心”這個問題上和林寒江論個明白。

林寒江一下子愣在那裏,他眼前的牆上就掛著“不忘初心”幾個大字,從他讀書到工作,從來沒有人問他研究這個課題的初心是什麽。是想成為名滿天下的學術專家?想賺得盆滿缽滿實現財務自由?還是想創造機會給自己和妻子換一種舒適恬淡的生活方式?林寒江腦海裏一瞬間蹦出好幾個“初心”,但是他自己都立刻否決了。

“也許,我研究這個課題除了和我所學的專業有關,也包含著試圖把環保的意義和實現途徑告訴世人的初衷。其中,也不乏有些我自私的想法,想在學術領域出人頭地,去獲取自己喜歡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這也是我想申請去齊江大學任職的原因。”林寒江有些不安地交叉著十指,他抵擋住了陳庭堅淩厲的目光,卻在他的“初心”拷問下有些自亂陣腳,但是他的回答十分誠懇,努力堅持和齊江大學扯上關係。

陳庭堅點點頭,似乎很讚許林寒江的坦誠,他身子往後靠在沙發上,露出些疲憊的神態。那一瞬間,林寒江發覺這個H省的最高領導並沒有平日裏的高大魁梧,也會有疲憊的時刻。

陳庭堅說:“既然你說了‘也許’,說明你自己對這個問題也還沒有明確的答案。在你的內心深處,你還是想利用你的學識做一些事情的,否則你當年也不會學而優則仕,從科研機構考到行政機關。”陳庭堅故意用“也許”的口吻來試探林寒江,也暗示他對林寒江的履曆做了一番研究,“現在,你是放著副市長不當,卻要去大學當教授?”

林寒江自嘲地笑一笑,算是回應了陳庭堅的判斷:“書記,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我確實是一腔熱血報考的公開遴選崗位,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感覺自己還是適合做點學術研究,從事行政崗位確實有點勉為其難,尤其做一個大市的副市長,感覺自己經驗和能力都不夠。”

陳庭堅話鋒一轉:“寒江同誌,你的學術領域我不敢評判,但是即便你成為這個領域的頂尖專家,我敢說,你在麵對生態環境這張試卷的時候,也不會得高分。你充其量隻能得50分,不及格。”

林寒江一臉疑惑地看著陳庭堅,有些不理解他的話。自己的業務水平被如此輕視,即便對方是省委書記,他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

“假如一張完整的試卷分為‘知’和‘行’兩部分,你窮盡一生研究的也不過是‘知’這半截,這部分哪怕你拿了滿分,也隻有50分,是一個不及格的學術者。我們中國人講究‘知行合一’,你的‘行’在哪裏?初心是知,使命是行,知識研究得再透徹,但是沒有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沒有給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那也隻是空中樓閣。所以我說,你還有50分是白卷。”

林寒江有些不服氣,辯解道:“我的‘行’在課堂上,我會教育出更多優秀的學生,他們撒到哪裏都是種子,我幫他們明白保護生態環境的意義,學習掌握……”

“可是我覺得你是畏難而退,臨陣脫逃,你怕齊江的汙水弄髒你的白襯衫!”陳庭堅濃眉上揚,目光炯炯地盯著林寒江和他的白襯衫,讓林寒江有些羞愧。

“書記,我不是臨陣脫逃,但是比我更適合這個崗位的幹部大有人在……”

陳庭堅搖手打斷了他的辯解,說:“寒江同誌,你也犯了一個普遍性的錯誤,就是總喜歡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看著別人去踩地雷。地雷爆炸了,看熱鬧的人便會分成讚許、批評、嘲諷、咒罵等不同派別,卻沒有人去想,為什麽踩地雷的人不是自己呢?這就是我們國人的現狀,寒江同誌,你也身在其中啊。”

林寒江惶惑不已,無法應答,後背有些汗津津的。

陳庭堅又說:“我們的齊江市現在就是一顆炸響的地雷,後麵可能還有更多的地雷陣,現在全國的人民都關注著呢。將來有一天,你林寒江在講壇上也可以拿齊江市做負麵典型,誇誇其談,但是你能麵不改色地告訴你的學生們——當年我在省委書記和組織部部長麵前,身輕如燕地跨過了這個地雷陣,你能嗎?你沒忘初心,可是使命,你也沒有擔當!”

林寒江後背的汗水已經滲透了衣衫,他不敢直視陳庭堅的目光,低聲說:“陳書記,我這個人研究點學術還可以,去當齊江市的副市長,沒有經驗,恐怕能力也不足。最為關鍵的是我和去世的王武還是同學,他自殺前最後一個見的人就是我,他向我托付了後事,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齊江市被紀委和公安監禁了三天兩夜。綜合這些因素,我恐怕是不適合去齊江接替王武的,請領導慎重考慮。”

組織部部長黃義德在旁邊插話道:“寒江同誌,這個問題你多慮了。我們已經和齊江市委核實過情況,這件事情恰恰說明了你和王武是有著天壤之別的,你是一個經得起考驗的幹部,王武在遺書裏提到的‘派一個幹淨的人救救齊江’,我們認為你就是最恰當的人選。”

陳庭堅微笑了,他知道自己其實已經說服了眼前這個有點桀驁不馴的知識分子,他說:“寒江同誌,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你的品性,否則組織部也不會層層篩選把你的名單放在我麵前。一味地謙虛往往是逃避的借口,我和省委其他同誌都相信齊江市將是你學以致用最好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