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複活節放假之前都有誰去我家補課了?全給我站起來!”說話的人是胖神父瓦西裏,他的脖子上墜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神父惡狠狠地盯著全班的學生,似乎已經看穿了在座的六個孩子——四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在他淩厲的目光下,六個人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你們先坐下。”神父對兩個女孩示意道。女孩們長舒了一口氣,連忙坐下。神父看向其他四個人。“來,這四位好小夥,過來吧!”瓦西裏神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到四個男孩麵前問道,“是哪個小混蛋抽煙了?”
“神父,我們不會抽煙。”四個人怯懦地回答道。神父氣得滿臉通紅:“不會?你們幾個混球,到底是誰把煙絲混進麵團裏的?趕緊承認,別等我查出來!好,你們現在把口袋都翻出來!快點,都給我翻出來!”三個孩子把口袋裏的東西掏出來,擺到了桌子上。神父仔細檢查了桌上的碎末,但是根本沒有發現任何煙絲的痕跡,於是他轉頭看向第四個孩子。那個小孩穿著灰色襯衫、藍色褲子,膝蓋處打著補丁,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怎麽還站著不動?”麵對神父,男孩的眼神裏透露著憎惡,他沒好氣地回答說:“我的褲子上沒有口袋。”“沒有?你以為這樣我就查不出來是誰搗的鬼嗎?你覺得我這次還會放過你嗎,小混蛋?上次是因為你母親為你求情,這次可行不通了。你現在給我滾出去,你被開除了!”神父用力揪著男孩的耳朵,把他扔到了走廊,隨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班級裏鴉雀無聲,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麽保爾·柯察金會被趕出去。但作為保爾的好朋友,謝廖沙·布魯紮克明白神父如此憤怒的原因。那天,他們六個成績靠後的同學來到神父家裏補課。謝廖沙親眼看到保爾把一撮自家種的煙葉撒進了製作複活節蛋糕的麵團裏。現在,被趕出來的保爾坐在外麵的台階上。他眉頭緊鎖,不知道怎麽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母親。保爾的母親在稅務官家裏做廚娘,每天都要從早忙到晚。想到這些,保爾被眼淚哽住了:“我應該怎麽辦?全都怪那個該死的牧師。我到底為什麽要在麵團裏放煙絲?這全是謝廖沙的主意。是他說'讓我們耍一耍這個老東西',然後我們才這麽做的。現在他脫身了,我卻要被開除。”其實,保爾和神父積怨已久,這還要從他和米什卡·列夫丘科打架的那天說起。為了懲罰保爾,神父不準他回家。擔心保爾在空****的教室裏搗亂,神父把他送到二年級的班上聽課。
保爾坐在後排,眼前的男老師是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小瘦子,他正在給同學們講地球和其他天體。當保爾得知地球已經存在了數百萬年,每一顆星星也是一個世界時,他驚訝得目瞪口呆。保爾差一點就要站起來說“但是《聖經》上可不是這麽說的”,擔心自己惹上更大的麻煩,他最終忍住沒有站起來。聖經課上,牧師總會給保爾滿分,因為他能背下來全部的祈禱文,《新約》《舊約》也不在話下。上帝在一周之內創造了世界,保爾甚至連上帝在這其中每一天分別創造了什麽都能倒背如流。因此,他現在決定要問問瓦西裏神父。接下來一堂課的時候,神父剛剛坐下,保爾就趕緊舉手。神父應允之後,他站起來說:“神父,為什麽二年級的老師說地球已經數百萬年了?《聖經》上說地球隻有五千……”瓦西裏神父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說什麽,你這個小混蛋?!你就是這樣學習《聖經》的嗎?”保爾還沒來得及回答,神父就擰住了他的耳朵,把他的頭甩到了牆上。幾分鍾之後,伴隨著恐懼和疼痛,保爾發現自己已經被扔到了走廊裏。回到家以後,母親對他又是一頓責罵。第二天,母親來到學校,祈求瓦西裏神父能夠讓他回來上課。也是從那天起,保爾對神父的討厭變成了仇恨,這當中還夾雜了一絲恐懼。他幼小的心靈容不得一絲不公,神父沒來由的毆打將永遠刻在他的心裏。在那之後,神父還打過他幾次,打完之後總是把他趕出教室。神父還經常以行為不端為由,讓保爾去角落裏罰站,上課的時候也不會叫他回答問題。因此,在複活節假期前夕,保爾和其他幾個成績靠後的男孩一起去神父家補課。保爾就是在這一天把煙絲扔到麵團裏的。
沒有人看到是保爾幹的,但神父馬上就猜到是他。下課之後,孩子們衝向操場,擠在一臉憂鬱的保爾周圍。謝廖沙·布魯紮克徘徊在教室裏,沒跟著大家一起出去。他覺得自己也有錯,但他根本幫不上他的朋友。校長葉弗列姆·瓦西裏耶維奇從辦公室探出頭,向外麵喊道:“叫柯察金來我辦公室。”校長低沉的聲音讓保爾嚇了一跳,惴惴不安的保爾隻能硬著頭皮走向校長辦公室。
火車站食堂的老板是個麵色蒼白的中年男人,他向站在一旁的保爾瞥了一眼,問道:“他多大了?” 母親趕緊回答:“十二歲。”“行,我可以收下他。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每個月的工錢是八盧布,上班期間管飯,但是絕對不允許偷東西。”“怎麽會呢,先生。我可以保證,他絕對不會偷東西。”母親連忙保證道。“那讓他從今天就開始上班吧。”老板命令道,隨後轉向櫃台後麵的女人說道,“齊娜,把這個小子帶到廚房去,告訴佛羅霞,他是來頂替格裏什卡的。”女招待放下切火腿的小刀,向保爾點頭示意,隨後穿過大廳,打開了洗滌間的側門。保爾跟在她後麵。身旁的母親小聲說道:“小保爾,親愛的,你要努力工作,不要給自己丟臉。”母親悲傷地望著保爾進了屋,隨後離開了這裏。
洗滌間裏的工作熱火朝天。桌子上堆滿了碗碟和刀叉,幾個女工正在用肩膀上搭著的毛巾把它們擦幹淨。一個年紀比保爾稍大一點、長著一頭亂蓬蓬紅頭發的男孩正在照看兩個大茶炊。洗碗的大桶裏源源不斷地冒出水蒸氣,保爾一開始很難看清女工們的臉。他站在房間裏,有些局促不安,期待著有人能給他下達指令。女招待齊娜走到一位刷碗女工旁邊,碰碰她的肩膀說道:“佛羅霞,這個小孩是新來的,他負責頂替之前的格裏什卡。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齊娜轉向保爾,朝著佛羅霞的方向點了點頭說:“她是這裏管事的。有什麽安排她會告訴你。”說完,齊娜就轉身回了餐廳。“好的。”保爾輕聲回答道,然後遲疑地看著佛羅霞。後者擦去額頭上的汗,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保爾一番,仿佛在估算他的身高是否達到了幹活的要求。隨後,佛羅霞卷起滑落到手肘的袖子,用一種低沉卻悅耳的聲音說:“小家夥,你的工作並不難,但是你絕對不能偷懶。每天早晨你都需要把這個大銅壺燒熱,這樣我們才能一直有開水用。當然,劈柴和那兩個茶炊也是你的工作。她們忙不過來的時候,你也要跟著一起擦擦刀叉。髒水桶滿了你也要記得去倒。小家夥,這些工作夠你應付的了。”她的口音帶著點科斯特羅馬[1]的味道,總是喜歡把重音放在字母“a”上。她講話的口音,紅撲撲的臉蛋,還有挺翹的小鼻子,都讓保爾感覺到放鬆。
保爾覺得她看上去不像壞人,於是便鼓足勇氣問道:“那麽,我現在需要做些什麽呢,阿姨?”他的話讓洗滌間的女工們哈哈大笑。“哈哈!佛羅霞新收了一個外甥。”佛羅霞自己笑得更厲害。屋子裏霧氣繚繞,保爾根本沒有注意到佛羅霞是一個隻有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保爾有些緊張,於是問旁邊的男孩:“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麽呢?”男孩笑著說:“你還是問你的阿姨吧,她會告訴你的。我下班了。”說完他就跑去廚房裏了。
“過來幫忙把叉子擦幹淨吧。”一個中年女工說道,“你們都別笑了,這孩子的話就那麽好笑嗎?”她遞給保爾一條毛巾說:“拿著這個,先用牙咬住一頭,再用手拉緊另一頭,另一隻手拿著叉子,用毛巾前後反複地把每個叉子縫都擦幹淨,絕對不能留下任何汙垢。客人們非常介意餐具是否幹淨。他們會對餐具進行非常仔細的檢查,一旦發現任何髒東西,你就等著老板娘把你趕出去吧。”
“老板娘?”保爾不解地說,“我以為這裏管事的是剛才雇我的男老板。”女工笑著說:“小夥子,那個老板充其量隻是個擺設而已。這裏老板娘說了算。隻不過她今天沒來,過幾天你就能見到她了。”
洗滌間的門打開了,三個服務員每人都捧著一大摞髒盤子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寬肩、方臉、鬥雞眼的人說:“你們最好抓緊時間。馬上就到十二點了,你們還在這裏磨磨蹭蹭的。”他看向保爾,問道:“他是誰?”佛羅霞回答說:“新來的小夥子。”“哦,新來的。聽好了,小兄弟。”他一邊說話,一邊把手按在保爾的肩膀上,把保爾推到兩個茶炊旁邊,“你得讓它們保持沸騰。你看,其中一個已經滅了,另一個也看不到一點火光。今天先饒你一次,要是明天還這樣,你這張小臉可能要掛彩了,明白嗎?”保爾沒有說話,趕緊來到茶炊旁邊開始點火。
打工的生活就此開始了。保爾這輩子第一次像這樣賣力氣。他知道這裏和在家完全不同,在家裏他偶爾可以不聽母親的話,但是那個鬥雞眼的夥計可不是在開玩笑,如果他偷懶,就一定會挨揍。保爾脫下一隻靴子放在爐筒上麵,然後使勁朝茶炊裏鼓風。火花很快就從爐膛裏飛了出來。隨後,他又去倒了髒水桶,給燒水的大鍋添了柴,把擦碗碟的毛巾鋪在茶炊上晾幹——總之,他完成了所有吩咐給他的任務。深夜,疲憊不堪的保爾回到了廚房。中年洗碗女工阿尼西婭看著關上門離開的保爾,自言自語地說:“這孩子有點怪,幹起活來好像不要命一樣。不知道因為什麽他才來這裏做工。”“他幹起活來確實很麻利。”佛羅霞說道,“根本不用別人去催。”魯莎不這樣想,她說:“剛開始都這樣,慢慢就學會偷懶了。”
第二天早晨七點,到了交接班的時間,整晚都在忙碌的保爾早已精疲力盡。他把兩個沸騰的茶炊交給了接班的人。那是個蓬頭垢麵、目光有些猥瑣的男孩子。他檢查了兩個沸騰著的茶炊,感覺一切都很妥當。於是,他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裏,瞪了保爾一眼,輕蔑地說道:“聽好了,你這個鼻涕蟲。明天早上六點準時過來接班。”保爾疑惑地問:“為什麽是六點?交接班的時間不是七點整嗎?”“我說幾點就是幾點。六點準時過來。別跟我廢話,不然我非要好好修理修理你。不要臉,剛來上班就敢造次。”洗碗的女工們也剛剛換了班,她們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出大戲。保爾被男孩的話激怒了,本想上前一步,狠狠給他一拳,但害怕自己丟了這份工作,最終沒有動手。
保爾氣得臉色鐵青:“你最好把嘴閉上,不然我讓你看看是誰修理誰。明天我七點來接班,想打架就準備好,我隨時奉陪。”男孩嚇得後退了幾步,他沒想到保爾是個硬茬兒。“好吧,我們走著瞧。”他嘟囔了一句。
保爾上班的第一天就這樣順利地度過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非常踏實。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名工人,可以靠自己的勞動賺生活,誰都不能再說他是個吃閑飯的人了。早晨的太陽沿著鋸木廠的大樓一點一點地往上爬,沒走多久就看到了列辛斯基家的花園,保爾家的小房子就在花園後麵。“母親一定才起床,而我已經下班回家了。”想到這裏,保爾加快了步伐,他邊走邊吹口哨。“被學校開除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那個混蛋神父不會再找我麻煩了。他現在可以下地獄了,我才不會在乎呢。”保爾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至於那個黃頭發的混球,我一定要揍他一頓。”
保爾的母親正在院子裏燒茶炊。看到兒子回來了,她急忙關切地問:“怎麽樣啊?”“很好。”保爾回答道。母親好像有什麽事要說,不過保爾已經知道了,因為他透過窗看到了阿爾焦姆寬大的後背。“阿爾焦姆回來了嗎?”保爾急忙問道。“是的,昨晚回來的。他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他會去咱們這裏的調車場上班。”保爾猶豫了一下,推開門進了屋裏。
身材高大的阿爾焦姆轉過身來,濃黑的眉毛下麵是兩道嚴厲的目光。“啊喲,撒煙絲的小夥子回來啦?我沒說錯吧?”保爾有些擔心接下來的對話,他想:“看來阿爾焦姆已經知道了一切。我估計要挨罵了。”保爾有些害怕麵前的哥哥。但阿爾焦姆並沒有表現出要訓斥他的樣子。他隻是坐在凳子上,胳膊肘拄在桌子上,用一種帶有嘲笑和蔑視的表情盯著保爾:“所以你已經從大學畢業了嗎?所有要學的課程都學完了,現在開始給人家刷盤子了,是嗎?”
保爾盯著地板上的一條裂縫,仔細研究突出的釘子頭。不過阿爾焦姆站起身,徑直走向廚房。“看來我今天不用挨打了。”保爾鬆了口氣。喝茶的時候,阿爾焦姆詢問了保爾學校的事情。保爾從頭到尾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如果你長大以後還是這麽不懂事,那可怎麽辦啊?”母親難過地說道,“我們真拿他沒辦法,他這個脾氣究竟是隨誰了?上帝啊,我還得為了這個孩子受多少罪?”母親抱怨道。
阿爾焦姆推開了喝完的茶杯,看向保爾說道:“弟弟,你聽好,之前的事都過去了,我也不會再提。但今後你做事要仔細認真,尤其是對待工作,千萬不要耍小聰明。如果你再被人家給趕出來,我絕對不會輕饒你。你長點心吧,自己想想你給媽媽添了多少麻煩。你總是闖禍,無論到哪裏都不消停。但現在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過天天刷碗洗盤子也不是什麽好工作,一直幹下去也學不到什麽。你必須要掌握一門手藝才能立足。可你現在年齡太小。這樣吧,等你幹滿一年,我會想辦法讓你去調車場做學徒工。一年之後我幫你申請一下,或許調車場能把你留下。到時候我們都在那工作,媽媽就不用再伺候那群混蛋了。但是現在,小保爾,你必須要像個大人了。”阿爾焦姆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讓他身旁的東西看上去都變小了。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穿到身上,對母親說:“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一個小時後回來。”說完,他彎腰走出了家門。路過窗前的時候,他對屋裏的保爾說:“我給你帶了一雙靴子和一把小刀,等下媽媽會拿給你。”
不管白天黑夜,車站食堂從來沒有關門的時候。這裏是六條鐵路的中繼站,車站裏似乎永遠都是人山人海。晚上的兩趟列車之間會有兩三個小時的空檔,隻有這段時間車站才有片刻的清靜。幾百輛列車往來穿梭於這裏,從一個前線奔赴另一個前線。不斷有傷兵從前線被運回來,而穿著灰色軍大衣的新鮮血液又繼續被送往前線。保爾在這裏幹了兩年。在這兩年裏,廚房和洗滌間成了他全部的世界。地下的廚房裏,二十幾個人正在緊張工作,還有十幾個服務員穿梭於大堂和廚房之間。
保爾現在的工資已經從八個盧布漲到十個盧布。兩年間,他長得又高又壯,也在這裏吃了很多苦。他曾去過廚房幫工,不過隻幹了六個月就被送回洗滌間了,因為管事的大廚非常討厭他。大廚覺得這孩子桀驁不馴,生怕他哪天捅自己一刀,畢竟自己經常擰他耳朵。實際上,要不是保爾幹活勤快,他早就被趕回家了。論工作能力,保爾不輸任何人,而且他幹起活來永遠不知疲倦。忙碌的時候,他一步能邁過四五級台階,就像一股旋風一樣端著盤子穿梭在大堂和廚房的樓梯之間。
每天晚上,大堂裏沒那麽吵鬧的時候,服務員們就會聚在廚房的儲藏室裏賭錢。保爾不止一次看到他們手中的大額鈔票。不過他並不驚訝,因為他知道每個服務員每天都能收到三四十盧布的小費,隻不過這些錢都被他們用來喝酒和賭博。保爾很討厭他們。“這群混蛋。”他想,“像阿爾焦姆這樣的一級鉗工每個月隻有四十八盧布的工資,我每個月隻賺十盧布。這群人隻是端端盤子,就能在一天之內搞到這麽多錢;而且他們拿了錢也不幹正事,全用來喝酒和賭博了。”
保爾認為這些服務員和飯店的老板一樣,都是他的敵人。“這群豬玀自己在這兒卑躬屈膝,他們的老婆孩子倒是像有錢人家一樣大搖大擺。”有時,他們會把穿著中學製服的兒子和肥頭大耳的老婆帶來。“這些混蛋大概比用餐的客人還有錢。”保爾這樣想道。每天晚上發生在廚房和儲藏間角落裏的事情已經讓他見怪不怪了。他很清楚,如果這些姑娘不以幾個盧布的價格委身於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她們就沒辦法繼續留在這裏工作。保爾在這裏瞥見了生命的最底層。這裏是一處醜陋的坑,一股發黴的惡臭和腐爛的潮氣從裏麵散發出來,湧向眼前這個不諳世事卻勇於探索的少年。
阿爾焦姆沒能把弟弟介紹到調車場當學徒,因為那裏隻要十五歲以上的孩子。保爾一心想要離開這個該死的食堂,調車場被煙熏黑的大磚房已經勾走了他的魂。他經常去調車場找阿爾焦姆,跟哥哥一起檢查列車,或者幫哥哥幹點雜活。佛羅霞離開食堂之後,保爾覺得自己更孤獨了。直到那個活潑愛笑的姑娘不在這裏了,保爾才意識到他們兩個人的友誼是多麽深厚。現在,當他早上來到洗滌間,那些女工嘰嘰喳喳的爭吵聲讓他深刻體會到了空虛和孤獨的折磨。一天夜裏,點著鍋爐之後,他蹲坐在敞開的爐門邊,眯著眼盯著裏麵的火焰。空氣中的熱浪讓他覺得很舒服。洗滌間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佛羅霞,那個最近看到的畫麵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休息的間歇,保爾下樓來到廚房。好奇的他爬上了柴堆,想要看看倉庫裏的那群賭徒。賭局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紮利瓦諾夫是莊家,他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時,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保爾環顧四周,看到普羅霍什卡走了下來。為了不被發現,保爾趕緊躲到樓梯下麵,普羅霍什卡沿著樓梯徑直向廚房走去。
來到樓梯轉角的時候,保爾看到了普羅霍什卡那個虎背熊腰的身影。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普羅霍什卡,等等!”之後,又有一個人從台階上跑了下來。普羅霍什卡停下來,轉頭看向後麵然後大聲喊道:“你想幹嗎?”上麵的人走了下來,保爾認出了這是佛羅霞。她抓住普羅霍什卡的胳膊,哽咽著說:“普羅霍什卡,那個中尉給你的錢呢?”
普羅霍什卡把胳膊從女孩手裏扳開:“什麽錢?難道我沒給你嗎?”他的語氣尖銳而惡毒。“但中尉給了你三百盧布。”佛羅霞抽泣著說道,她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什麽?三百盧布!”普羅霍什卡諷刺道,“你想全拿走嗎,我的大小姐?洗碗工飛上枝頭變成鳳凰了?給你五十盧布已經夠多的了。上過學的女孩都拿不到這麽多。你知足吧,陪人睡一晚上就能賺五十盧布,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買賣嗎?行吧,我再多給你十個,或者二十盧布,不可能再多了。你要是踏實跟我合作,我還可以再給你介紹生意,這樣你還能多賺點。”說完,普羅霍什卡轉身走到了廚房裏。
“無恥!混蛋!”佛羅霞追在後麵咒罵道,緊接著她就靠在柴堆上哭了起來。保爾站在樓梯下麵,看著佛羅霞抽泣著把頭往木頭上撞。他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但他沒有現身,隻是緊緊抓著樓梯的鐵欄杆。“佛羅霞也被他們給賣了,這群混蛋。可憐的佛羅霞。”
想到這裏,保爾更加憎恨普羅霍什卡了,他開始憎恨和仇視周圍的一切。“我要是有力氣的話,一定要打死這個混蛋!為什麽我不能像阿爾焦姆那樣又高又壯呢?”鍋爐裏的火焰跳躍了幾下又熄滅了,一股紅色的火苗在熄滅處重生,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旋渦狀的藍色火焰。保爾覺得,這火焰像是個吐著舌頭的小惡魔一樣在嘲笑他。房間裏很安靜,隻有爐膛裏傳來的劈啪聲和水龍頭時不時的滴水聲。
克利姆卡把最後一隻鍋擦得鋥亮,放到了架子上,然後他又擦幹了手。廚房裏沒有其他人,值班的廚師和其他人都在衣帽間裏睡覺。整個廚房在這三小時的空檔裏非常安靜。每到這個時候,克利姆卡就會去樓上找保爾一起聊天。他們兩個人已經建立起了牢固的友誼。在樓上,克利姆卡發現保爾正蹲在敞開的爐門前。看到牆上倒映出的那個蓬頭垢麵的身影,保爾頭也不回地說:“坐下吧,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爬上柴堆,在上麵伸了個懶腰。他看著沉默的保爾,笑著問道:“你是在火裏算命嗎?”保爾的目光從火苗上移開,看向克利姆卡。後者第一次看到保爾的眼神是那樣的悲傷。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問道:“保爾,你今天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嗎?”保爾站起來,坐到了他的旁邊。
“沒什麽。”保爾低聲回答道,“隻是我在這裏很難受,克利姆卡。”他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你今天怎麽了?”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撐著身子問道。“你是問我今天為什麽不高興嗎?事實上我從來到這裏就一直不高興。你自己想想看,我們在這裏當牛做馬,非但沒有人感謝你,反倒一直被人欺負。隨便一個人就可以打我們,根本沒人講理。主家雇我們伺候顧客,可我們卻像個沙包一樣隨便被人打。畢竟一個人再勤快也沒辦法滿足所有人的需求。人家不滿意,就會直接拿拳頭說話。不管你再怎麽賣力氣,總會有人雞蛋裏挑骨頭,還是一樣要挨揍。”
克利姆卡嚇了一跳,他趕緊製止道:“別這麽大聲,萬一讓別人聽見就麻煩了。”保爾一躍而起:“聽到了又怎麽樣,反正我也不想幹了。我寧願去馬路上鏟雪,也不想在這個……這個騙子窩裏當奴才了。他們有的是錢,卻拿我們當奴才來看,對那些姑娘更是為所欲為。那些漂亮的姑娘不同意,他們就叫人家滾蛋。她們都是無家可歸的難民,離開這裏連飯都吃不上。沒辦法,為了活命,她們最後還是落入這些人的魔爪。”保爾的話裏充滿了憤怒,克利姆卡很擔心有其他人聽到,於是他猛地站起來關上了廚房的門,而保爾依然不斷地傾訴著內心的苦悶。
“還有你,克利姆卡。為什麽你每次都隻是躺著挨打,連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保爾坐在桌邊的凳子上,疲憊地用手托著頭。克利姆卡給爐子裏扔了幾塊木頭,也坐到了桌邊。“我們今天不讀書了嗎?”他問保爾。“沒有書讀了,書攤關門了。”保爾回答道。“為什麽今天關門了?”克利姆卡有些疑惑不解。保爾回答說:“憲兵把書攤老板抓走了,他們在他身上搜到了一些東西。”“抓走了?為什麽?”“他們說是因為政治。”克利姆卡盯著保爾,無法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什麽是政治?”保爾聳了聳肩說:“鬼才知道。他們說誰反對沙皇誰就是政治。”
克利姆卡嚇了一跳:“真的有人敢反對沙皇嗎?”“我也不知道。”保爾回答道。門開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進了洗滌間:“你們兩個怎麽還不睡覺?再過一個小時又要來車了。小保爾,你去睡吧,我幫你看一會兒鍋爐。”
沒過多久保爾便離開了這裏,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一月的天氣依然寒冷。早上,保爾一如往常地完成了工作準備回家,但接班的人一直沒來。 他去了老板娘那裏說他要回去了,但老板娘沒答應。因此,保爾隻能回去繼續幹活。雖然很累,但他依然又堅持幹了一個白班。到了晚上,保爾早已精疲力盡。而在大家休息的時間,他還得給鍋爐裏灌滿水,把它們燒開,候著三點鍾到站的車。保爾擰開了水龍頭,卻沒有水。保爾覺得是水泵壞了,於是就沒關上水龍頭,打算躺在柴堆上等一會兒。可他實在太累了,剛躺下就睡著了。幾分鍾之後,水龍頭突然開始出水,噴湧的水柱沒過多長時間就裝滿了鍋爐,緊接著,水就漫到了洗滌間的地板磚上。而這個時間,洗滌間是沒有任何人的。水一直流著,很快便從門縫裏流進了餐廳。
水流從打盹兒乘客的行李和手提箱下麵流過,但誰也沒注意到腳下的變化,直到一位躺在地上的乘客從睡夢中驚醒。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旅客們紛紛開始搶救行李,整個餐廳爆發了一場可怕的騷亂。而水流一直沒有停。正在另一個房間收拾的普羅霍什卡聽到呼喊聲後跑了進來。他跳過積水,衝到門邊,使勁拉開了門。沒了門的阻礙,更多的水衝進大廳,叫喊聲更大了。值班的服務員衝進了洗滌間查看情況。普羅霍什卡徑直撲向熟睡的保爾,雨點般的拳頭落在男孩的頭上。可半夢半醒間的保爾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能感受到眼前刺眼的燈光和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挨了一頓揍之後,保爾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早上,阿爾焦姆麵色陰沉地詢問保爾發生了什麽,保爾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了哥哥。“是誰打了你?”阿爾焦姆生氣地低吼道。“普羅霍什卡。”“好,你先好好躺著。”阿爾焦姆沒再說話,穿上外套就走了出去。“我想找一下普羅霍什卡,他是個服務員。”阿爾焦姆找了一位洗碗工問道。格拉莎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工裝的陌生麵孔回答道:“他一會兒就過來。”那個高大的陌生麵孔靠在門框上說:“好的,我等等他。”普羅霍什卡端著一摞盤子,踢開門走進了洗滌間。“他來了。”格拉莎朝那個人示意道。阿爾焦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普羅霍什卡麵前,一隻手狠狠按在他的肩膀上,瞪著他說:“你憑什麽打我的弟弟保爾?”普羅霍什卡想要掙脫,但阿爾焦姆的拳頭早已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來,但是第二拳比之前更狠,他完全無法掙脫。洗碗工們被嚇得躲在角落裏。阿爾焦姆轉身離開了這裏。普羅霍什卡被打得滿臉是血,隻能在地板上掙紮。
那天晚上,阿爾焦姆下班之後沒有回家。母親四處打聽才得知他被憲兵隊抓走了。六天後的深夜,阿爾焦姆才回到家裏。母親已經睡著了。看到保爾坐在**,阿爾焦姆趕緊過去,坐在他旁邊,輕聲問道:“感覺好點了嗎,弟弟?我回來了,都沒事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沒關係,你可以去發電廠工作了。我提前跟那邊說好了。你可以在那裏學點本事。”保爾沒有說話,而是緊緊握住了阿爾焦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