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運消,衰門弱族
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選擇,但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而這兩點,深深地融入每個人的血液當中,沒有誰能夠擺脫。
一個人要超越他的環境及出身,進步是不夠的,非要進化不可。那樣的大業,豈能人人做到?
李商隱一生的命運,從某種程度上講,在他出生時便已注定。
他生在末世的一個衰門弱族中。
李商隱曾說“我係本王孫”,他的先祖根係於隴西李氏,與唐皇室同宗。隻是隨著曆史的綿延,到李商隱祖上這一代,李家早已是久衰難振,形同寒門。
高祖李涉,官至美原縣令,卑微的地位決定了他隻是世間匆匆過客,以至於他享年幾何,曆史上竟然找不到一點記載。
曾祖李叔恒,十九歲便中了進士,算是天才早慧。振興家門的熱望剛剛燃起,命運又偏偏讓他在二十九歲便早早亡故,這個尚沒有活到“而立之年”的天才,最高官位也隻是止於安陽縣尉。
祖父李鋪,寡母盧氏含辛茹苦將他帶大,成年後以明經入仕,官至邢州錄事參軍,也是一介微末小官。吊詭的是,兒子李嗣出生不久,他便匆匆辭別人世。
接連三代,孤兒寡母。
逃不開的英年早逝,躲不掉的世事無常。命運竟然用如此相同的伎倆播弄著李家。一點希望的微光,在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中終至於熄滅,隻能眼見著一個日漸衰微的家族走向更加沒落的境地。
父親李嗣,在他的祖母盧氏和母親的養育下,也走上了讀書求仕之路。李商隱出生時,李嗣時任獲嘉縣令,那時他已年近四十。他好像打破了李家英年不永的魔咒循環,在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之後,終於盼來了可以延續李家香火的麟兒:李商隱。
一個家族的風氣或傳統,會像空氣一樣,具有強大而持久的滲透力。
李商隱祖上幾代,循規蹈矩地走著科舉求仕之路,稱得上是書香門第。隻是他們踮起腳尖,拚命往上夠,所能觸及的頂點也不過是小小的縣令。一代接一代,從沒有奇跡發生過。
難道這就是李家擺脫不了的宿命?晚年得子的李嗣,也許並沒有想過,如何掙脫這種宿命。在我看來,可悲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如果我們看不到也猜不透那個左右命運的冥冥力量,我們隻能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了。
不合時宜的清高和囿於逼仄之中的視野和胸襟,是不是李家共通的氣質?
當李商隱出生時,李嗣該是對他寄予了怎樣宏大的希望呀!因為得來太不容易,因為他是李家到目前為止唯一的男丁,這個孩子在出生時,就顯得彌足珍貴。
越是珍貴的東西,越容易碎。彩雲易散琉璃碎,說的不正是這個道理嗎?所以,對這個晚年得來的兒子,李嗣誠惶誠恐。一方麵他為李家的香火終於可以延續而充滿欣喜,一方麵卻又害怕這欣喜會逝去,害怕它就像夢一樣虛幻而易逝。
得好好給他取一個名字了。
人的一生,是一個不斷相遇和錯過的過程。有一天,你終會明白,身邊的人隻能陪你走過一程,而不能伴你一生。真正陪伴你一生的是你的名字及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名字所帶來的感動。
名字,寄寓了人之初的美好希望,也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人的某種命運。
從曾祖李叔恒到父親李嗣這一輩,他們把期望放得越來越低,仿佛越是卑微,越能逃過塵世英年不永的劫。曾祖,名叔恒,恒意味著永遠,意味著家世恒昌;祖父,名李鋪,備即輔,他們也不想什麽聲名永存了,隻想做一個能有所助益的士人;父親,名李嗣,嗣即繼承。此時李家已放下立功立德的大夢,隻希望子孫能抵禦無常命運,延續祖先的香火,不至於熄滅。
麵對這個晚年得來的兒子,該取個什麽名字好?
就叫商隱吧。
秦末戰亂,東園公、夏黃公、用裏先生、綺裏季四位聖哲,為躲避亂世而隱於商山。到漢朝統一天下,四人須眉皆白,時人號稱“商山四皓”。後來四人應張良之請,出山輔佐太子。當時劉邦欲廢太子劉盈,張良請來了商山四皓立在太子身後,劉邦看到天下聞名的高人都站在了太子一邊,隻得放棄了廢掉太子的打算。太子登基後,四皓重歸山裏,可謂真正的功成身退。
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四皓在亂世無道之時,隱。在漢興有道之時,現。進退出處,應時而動,最終成就了一世功業和美名。
商隱,意味著在晚唐這個風雨飄搖的無道亂世裏,不宜躁進,要修身養性,隱忍待時,像商山四皓一樣,等待終能奮飛的那一日。
古人的名與字關係密切,或相反,或相近。修德首重於義,有德之士,義重於山,名商隱,字義山,就這樣相輔相成。
商山四皓,皆是長須白眉的高壽之人。李嗣給兒子取名“商隱”,是否也蘊含著希望自己的兒子像四皓一樣長壽,擺脫李家幾代年壽不永的魔咒?李商隱隨後有了一個弟弟,名羲叟。一個新生的嬰兒,卻以一個“叟”(即老)字為名,可見其父的良苦用心。
名望一世世衰微,子嗣一輩輩單薄,年壽一代代不永,說它是衰門弱族,絲毫沒有誇張的意味。
多年以後,當李商隱回顧他的一生時,他發現,那源於皇室血脈的遠祖榮光,沒有照亮他的夢想,沒有為他加冕,卻無端地成為他走向世俗的束縛,成為他匍匐於現實的泥濘中卻維持著內心潔淨清高的枷鎖。
這虛無的榮光,竟成了他一生厄運的開始。就像那個同樣流著皇室血脈,卻在二十七歲便在卑微孤寂中英年早逝的李賀一樣。
在心靈世界裏,李商隱定然引李賀為知己。
他為李賀作的那篇小傳,竟成為我們通向李賀的最好途徑之一。他歎李賀苦心孤詣,為寫詩當“嘔出心乃始已爾”;他歎上天不公,“何獨眷眷於長吉而使其不壽”;他歎長吉一生卑微孤寂,“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他歎人世荒謬,帝獨重其才,“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
因為了解,所以懂得。
他們,原是同路人而已!
在大唐詩人中,李商隱和李賀的詩風是兩個異類,獨特而不落窠臼,瑰麗而不染凡塵。李商隱用他詭譎瑰麗的詩風,向早夭的天才李賀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