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疏漏

楚明軒和如柏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坐在轎子裏七上八下之時,六皇子隨行的侍衛中,有一個已經無聲無息地開始了行動。

“啊……我肚子怎麽這麽疼,可能是吃壞東西了,你們先回去吧,跟我給殿下告個假……”那侍衛捂著肚子跟同僚打了聲招呼,衝進了草叢裏。

他默默地等著六皇子和太子的轎子都遠去後,轉身無聲無息地衝向了這一隊人的末尾。

末尾處是一抬小轎子,雖然嚴子周已經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楚明軒,沒什麽別的可交代的了。太子殿下也並未把他扔在這山裏不管,而是花錢雇了個山民,從山村裏找了抬小轎子,叫他把連驚帶嚇又被點過穴後虛弱不堪的嚴公子抬回京城裏去。

那侍衛無聲地衝上去,在山民的頸後狠狠一敲,那山民便一聲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侍衛悄無聲息地把轎子接住,緩緩地放在了地上———那轎子裏昏睡不醒的嚴公子甚至並未覺察到一絲異樣。

侍衛細細地打量了四周,確定沒有人後,才對著林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濃密的山林裏緩步走出一個女人來。

如果有旁人在場,一定會驚訝這樣的深山老林裏,為何會出現一個如此衣著華貴氣質不凡的女人。

“主子……”那侍衛低聲請示,“裏麵就是蘇浣溪留的餘孽……但是我不知道他跟太子說了些什麽,現在估計也沒什麽辦法逼他說了。”

那女人平靜地看了一眼侍衛,淡淡地說:“不怕,我有辦法。”

她抬手從自己繡著繁密花紋的廣袖中取出一小塊草藥壓成的香磚,道:“去把這個燃起來,讓那個人聞一聞這氣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問他什麽都會說的。”

那侍衛恭敬地上前雙手接過,按照那女人的吩咐去辦。

片刻後他便重新回來,在女人麵前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那女人的瞳孔猛地一緊,她皺著眉頭低聲道:“倘若不是恰好今天我在這裏,一切就全都完了……”

她打了個呼哨,一隻信鴿便落在了她的指尖,她從身上摸出一塊帕子來,咬破手指,在上麵寫了寥寥數個字後,綁在了信鴿腿上,抬手放飛了它。

“別擔心。”那女人輕聲道,“太子的轎子再快,也比不上天上飛的。”

侍衛殷勤地點頭稱是,隨即,他有些諂媚地恭維道:“您真是運籌帷幄,仿佛提前預知到這一切一樣趕來了這裏。”

聽到這,一直神色淡淡的女人卻突然惱怒了起來,低聲喝道:“住嘴!”

侍衛吃了一驚,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隻得趕緊住了口,偷偷打量了一眼女人。

那一瞬間,侍衛幾乎以為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因為他依稀看到,那個女人的眼角竟然是無邊無盡的黯然神傷。

楚明軒和如柏在一個半時辰後終於趕回了京城,直奔杏花閣。

蘇浣溪的遺物還沒來得及被收拾變賣,楚明軒的視線在滿屋的琵琶上遊走一圈後,很快就定格在了其中一把上。

“宮裏的匠人做出來的。”他點了點琵琶尾端蓋的印章,伸手取過這把琵琶,在上麵輕輕叩擊著。

如果是柳七複在場,他對這些奇門機巧會更熟悉,不過太子殿下對此也算略通一二,很快就摸到了開關,隻聽“哢吧”一聲響,那琵琶竟從中間裂為了兩半。

如柏連忙湊上去看。

下一秒,她愣住了。

楚明軒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太子殿下一把抓住身邊的小廝:“有誰進過這個屋子?”

“那……那誰知道呢……”小廝結結巴巴道,“二樓的客人都人來人往的,浣溪姐姐的房間也沒上鎖……”

楚明軒盯著那個中空的琵琶,裏麵隻有一張字條,上麵用幾乎未幹的墨跡,畫了一個大大的、醜陋的笑臉。

———那是對楚明軒的嘲笑。

如柏呆呆地站在一邊,震驚地看著那張紙條和楚明軒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

怎麽會……怎麽可能?

他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過來了!對方還有什麽渠道能比他們更早地獲得信息?

片刻後,一絲陰雲撞入如柏的心中———她突然猛地想起來了什麽。

“嚴子周呢?!”

他們都以為這一次離成功很近了———如柏和楚明軒都是聰明的人,而聰明人很難免地會對自己的聰明產生一些自負的情緒,眼看著這一次馬上就能拿到至關重要的線索,她和楚明軒都鬆懈了。

再加上一夜未睡的疲憊,使他們的周密和嚴謹都大大地不同於往日,所以他們犯下了致命的疏忽。

千不該萬不該,他們不該認為嚴子周已經沒有用了。

三個時辰後,他們在草叢裏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嚴子周。

他們最先找到的其實是那個被他們雇來的山民,他們趕到的時候山民正坐在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一臉痛苦地揉著自己的脖子,楚明軒和如柏問他的所有問題他一概不知———因為早在一開始他就被打暈了,後來發生的事情他一概不清楚。

當聽到山民被打暈時如柏已經有了極其不祥的預感,所以當看到失去意識的嚴子周,那一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唯恐嚴子周也已經被對方殺掉了。

然而並沒有,嚴子周雖然昏睡不醒,但是臉上並無痛苦的神色,他神態安詳,竟然好像睡著了一般。

如柏和楚明軒用了各種手段都無法把他喚醒,隻好先讓人把他搬上了馬車,帶回了京城。

再趕到京城時,天色已經墨黑。楚明軒直接把嚴子周送去了一處醫館,然而那醫館的大夫診了半天,竟然毫無頭緒。

如柏心裏“咯噔”一聲,她轉過頭,飛速地對身邊的人說道:“去韓王府,請世子妃過來一趟———就說是沈如柏有大忙求她幫助。”

南宮晴雖然已經貴為韓王世子妃,然而也並沒因為身份變得尊貴就無端生出什麽架子來,聽到如柏叫她,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是一種特製的迷香。”南宮晴診治了片刻便得出了結論,“一般是老人家才用的……太後有段時間睡眠不好,就是取了很少量的這種香,混入香爐中和別的香一起燃燒,這位公子一直睡到現在都不醒的話,想必是被下了極重的量。”

南宮晴咬一咬嘴唇,道:“極重的量……或許會有致幻的效果。”

如柏聞言心下已是一片冰涼,然而仍然不死心地試圖找到些許線索:“這種香是宮中特有的麽?”

南宮晴搖頭:“不能這麽說,但確實造價很高,不是大戶人家的話一定用不起。”

如柏絕望地看向嚴子周———這樣的線索和沒有線索根本沒什麽太大區別。

果然,一切如南宮晴推斷的那樣,迷香確實對嚴子周產生了致幻效果。

醒來的嚴子周一臉懵怔地說出了讓如柏和楚明軒膽戰心驚的話。

“不是沈姑娘你去而複返,要再向我確認一些事情麽?”

如柏麵沉如水:“確認什麽事情?”

“就是浣溪那裏到底有什麽線索啊。”嚴子周納悶道,“沈姑娘你自己不記得了麽?”

如柏緩緩坐直,灰色的情緒像一張兜頭的網直直落下,將她困於其中。

“你產生了幻覺……那並不是我,有另外一個女子冒充了我。”她低聲道。

嚴子周完完全全地愣住了,片刻後,這個書呆子才猛然反應過來:“我依稀記得你當時再來找我的時候……穿的衣服和之前不同,特別華貴……我還隻當是你之前那身沾染上了血跡,見到來接應的人之後就把它換掉了。”

如柏沉默地站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頹喪地吐了出來。

……線索就這樣再一次斷掉了。

三日後,大朝會一結束,六皇子便急急忙忙地衝到楚明軒身邊。

“三哥三哥……”六皇子明明也是個十七八歲的大人了,然而隻要他願意,隨時能化成楚明軒身邊一隻還沒斷奶的狗崽子,汪汪地叫著哄他開心:

“你都多少天沒精神了,這哪兒行呢……賽馬去不去?蹴鞠去不去?我保證大發慈悲手下留情,絕對不讓你輸得哇哇大哭!”

楚明軒:“……”

經常讓六皇子輸得哇哇大哭的太子殿下麵對這樣厚顏無恥的邀請,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以沉默應對。

“你上次打馬球扭傷的腿好全了沒?就知道瞎鬧。”楚明軒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一天三次的藥記得抹,別偷懶,叫你府上那個太醫定期來向我匯報。”

楚明軒最後在六皇子頭上摸了一把,轉身離去:“走了,再讓我看到你裹著紗布在馬場上瘋,不用馬摔你,我就先把你的腿打折。”

六皇子摸了摸頭,悄悄吐了下舌頭,在他三哥冷冷的目光裏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遠遠的有朝臣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私下議論起來。

“唉,自古皇家都是隻認權位不認親情的地方,能處成太子殿下和六殿下這樣的皇室兄弟,可真是少見。”

“是啊,當年還有群不懂事的,天天吵三皇子當太子還是六皇子當太子———就這樣,也沒把人家兄弟感情吵壞。”

“魏尚書……汪侍郎……”

兩位老大人猝不及防地被人從後麵一下撞上,險些嚇得心髒停跳。

勉強緩了兩口氣後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六皇子不知道啥時候賊溜溜地轉移到了二人的背後,此刻沒大沒小地一邊一個勾住兩位大人的脖子,陽光一樣的笑容兜頭映了兩位老大人一臉。

饒是六皇子從小和他倆就頗為親密,小的時候還騎過這兩位的脖子,背後議論皇家都是大不敬,兩位老人當下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六皇子打小就沒規矩,此刻也毫不在意,隻是幽幽歎了口氣,正色下來:“唉,老魏老汪,好久沒和你們掏過心窩子了。”

印象中兩天前才聽過六皇子講了大半天夢中情人是什麽樣子的魏尚書和汪侍郎:“……”

“真沒人比我三哥對我更好了,真的真的。”六皇子完全感受不到兩位老大人的腹誹,打心眼裏認真地說,“我母妃那個情況……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當年宮裏的人其實對我們母子都不太好……他們以為我小,但其實我都懂。”

“是寧母妃和三哥一直在護著我們……我記得,我真的都記得。”

“我知道這些年還有些人……心裏老想著讓我當太子。”六皇子壓低了聲音道,“但是真的,我一點兒都不想和我三哥搶。您二位受累,幫我跟那些大臣們說一聲,就說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他們看得起我,但我楚明轍這一生,誌在山水,隻求遊盡這山河,而不求擁有它。”

楚明軒告別了六皇子之後,心下也有些混亂。

他找柳七複和孟學然秘密商談了一番,總結了現有的所有線索。

蘇浣溪的這條線已經斷掉了,短期內不可能再有什麽進展。那麽唯一剩下的路子,怕是隻能從蕃木蒿上下手了。

蕃木蒿———這產自滅亡了多年的尼羅國的劇毒。

楚明軒他們的秘密商談並沒有告訴如柏。

在燈會與山裏的兩次經曆,已經讓楚明軒對和如柏一起查案產生了一些陰影。

對方藏在何處,有什麽手段,會在哪裏製造危險,有多大的勢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

而他已經絕對不願意,再把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放在未知的危險裏。

“等雨季結束了……”他低聲對柳七複和孟學然道,“我們出一趟遠門吧。”

雨季的確是快要結束了。

最後一場雨來得淅淅瀝瀝,完全沒有夏天的雨那種滂沱的氣勢,反而如秋雨一般綿延而陰沉。

六皇子就是冒著這樣陰沉的雨,進宮探望他的母妃。

他在宮門外躊躇了片刻。

那裏麵的人是他的親生母親,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

然而每次去看望她,他心裏都有說不清的恐懼。

他抬手阻止了要去報信的宮人,自己無聲無息地走了進去。

走到接近寢殿的位置,不出所料地,他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哭喊聲。

“太子……太子……”

陰暗的寢室內,六皇子的母親,當朝天子的徐淑妃,一個也曾明豔而美麗的女人,此刻雖然仍然身著錦緞華服,然而整個人披頭散發,麵容憔悴,枯爪般的手死死地伸向空中:“太子……太子!”

“娘娘,您別這樣……六殿下馬上就來了!”兩個小宮女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她,“六殿下今天進宮來看您呢!”

徐淑妃,這個已經瘋了很多年的女人,聽到這句話後,渾濁的雙目透出了微微的一點亮光:“轍……轍兒……”

她驟然崩潰地大哭起來:“轍兒……太子!太子!”

六皇子再也聽不下去,他一把揮退宮人,衝進來,抱住了他的母親,把她顫抖的身體按在自己的懷裏。

“母妃……”六皇子臉上一貫陽光燦爛的表情不見了,他顫抖著嘴唇,語無倫次地低聲道,“你放心,你不要怕,你放心……”

他輕輕拍打著徐淑妃的後背,壓低了嗓子,近乎溫柔地用氣聲呢喃道:“太子之位是我的!誰也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