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三君子記
人物名片:蘇軾(1037—1101 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中期文壇領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麵均取得很高成就。
東坡畫作傳世的,僅《枯木怪石圖》。另有《瀟湘竹石圖》,疑似真跡。
東坡氣象大,喜歡在牆上畫。讀傳記,尤記得他在黃州東坡,建雪堂迎客。四壁畫雪花,漫天卷地。群眾來圍觀,形容雪片“大如席”。我思忖著,如席到底有多大。“席”字誇張,卻妙,把雪花的形狀寫出來了,感覺是橫著飄,有氣勢,落地無聲。我能想象,東坡當年用了哪種皴法,毛筆在牆上一點、一點,半天時間,就成了。浪漫主義思想飄了滿屋。
一麵牆,在王朝更迭中,在風雨流年裏,自然傾頹了。不如一張紙。
東坡畫路窄。原因?東坡誌不在當畫家。翻看友人和後人寫給他的題跋,《某某題東坡竹》《某某題東坡墨竹》《某某題東坡古木》《題枯木》《題枯木怪石》……總結出,東坡畫的基本構成:枯木,怪石,竹。後世袁枚不無揶揄地說:“坡公染翰僅能為枯竹巉石。”但東坡觀點,繪畫不是追求形似,不是看你畫得多花哨,關鍵,要寫出胸中的“意”。東坡的意,隻這三樣,足以表達。
東坡原話:“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意思是,衡量畫的好壞隻論形似,那真是跟小孩子差不多的幼稚見解。
為了論證此觀點,東坡舉了兩則例子。一則是黃筌畫鳥。東坡讀黃筌畫,發現他畫的鳥,脖子和腿,都是向外伸展的。而現實中,“飛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著名宮廷畫家黃筌,畫飛鳥居然“頸足皆展”,明顯不符合客觀規律嘛。
還有一則,是戴嵩畫牛。唐代著名畫家戴嵩畫的牛,被收藏人士當成無價之寶珍藏。偶然,晾曬的時候,畫被一個放牛的娃娃瞧見了,拍手大笑說:“畫的是鬥牛啊!鬥牛的力氣用在角上,尾巴必然緊緊地夾在兩腿中間。現在這幅畫,牛卻是翹著尾巴在鬥,錯 啦!”
東坡說,就連頂尖級畫家,都沒辦法把萬物的“形”畫準,還吹毛求疵地追求什麽形似呢?還是要重“意”!這理論,影響了很多畫家。後來,這話也被那些畫不好畫的文人拿去當借口了。觀點這東西,總有許多空子可鑽。
回到東坡畫。
枯木一株,身子向右傾斜,如鹿角盤旋而上;怪石一方,棱角分明;野竹一叢,怪石背後,隱隱露出竹葉。竹,怪石,枯木,姑且稱之“東坡三君子”,我試著將傳世的《枯木怪石圖》分解,逐一來 讀:
先說竹。
以蘇東坡在北宋文人中的領袖地位,他捧紅了很多人。比如王維,東坡對王維畫作十分推崇,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評價,語文課本至今還在沿用。
他捧紅了文同,多次在文同的竹子畫上題詩。
文同又叫文與可,蜀地人,是蘇東坡的表哥。他曾這樣向東坡傳授自己的畫竹經驗:“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振筆直追,兔起鶻落,好不爽利!“胸有成竹”這個成語,即來自文同。
東坡有首詩,描寫文同畫竹:“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有點繞。起初,是見竹不見人,怎麽後來又見到了人?笨人看不懂。聰明人點頭稱妙。
還有一則故事,東坡題在文同的竹子畫上,說,文同畫竹,已經成了病態。不管走到哪兒,隻要看見上好的紙,立馬衝上前去揮灑一氣,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畫完,誰喜歡,拿走不謝!後來,有人特意給他準備好紙筆,請他畫,他卻避之唯恐不及了。問他原因, 答:“以前我整天琢磨著畫竹,情緒苦悶沒處發泄,全靠筆墨排遣。現在,我病好了,還有必要畫嗎?”東坡苦笑說,這病還不如不好,因為不知多少人正伺機索畫 呢!
我聽出來,話外,東坡是在誇文同。說文同畫畫,筆下全是胸中意氣,靈感不是靠硬擠。
文同畫竹,確實有“道”。每每讀他傳世的《紆竹圖》,是忍不住要感動的。覺得新鮮,柔美。一千年過去,生機鮮活。
不是普通的竹。紆竹,是一棵打著彎的竹子。它從畫麵左上角伸進來,身姿扭動,像是天外的文人墨客,來探聽人間消息。葉子明暗飛揚,沙沙沙,甩出一紙文氣,一紙清朗。
竹子筆直,寓意氣節,剛直不阿。紆竹是什麽竹?為此,文同寫了《紆竹記》,一並傳世。
文同居住的屋外,山坡上生長野竹。由於受藤蔓的纏繞和蟲蠍之害,不能自然生長,隻能“蟠空繚隙,拳局以進”,長成了彎彎繞繞的樣子。文同找人來清理,除掉荒蔓,把竹子扶直捋順,想幫它們釋放天性,但那些竹子仍舊“堅強偃蹇,宛骩附地,若不欲使人加哀憐”,毫不領情,又竭力恢複了原狀。
正是這群“不識抬舉”的竹子,令文同大為感動。他感慨說,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的紆竹,雖然“其氣不能暢茂於其內”,但“其勢所以促蹙於其外也”。在他看來,這種彎曲的形狀,正是一種生生不息的氣勢所在。
長彎的竹子,被文同讚為“磨轢萬象之奇植”。
飽含崇敬飽蘸深情,文同畫《紆竹圖》,掛在廳堂,每天觀瞻,如有所思。他視山穀野竹為師長、為知己。
說了這麽多文同畫竹,是為了引出東坡的竹。
東坡不畫《紆竹圖》。
元豐五年(1082 年),東坡在黃州。後來成為著名書法家的米芾,初次來訪。米芾小東坡十五歲,作為超級粉絲,他千裏迢迢而來,學習機會十分難得。在臨皋亭,米芾向東坡請教畫竹技法。東坡趁著酒酣,令米芾將觀音紙貼在牆上,然後拿起筆,飽蘸墨水,一筆,從地上一直畫到紙頂,作竹竿狀。是直率氣,是淩雲氣。
米芾在一旁看傻了,上前問,為什麽不分竹節來畫呢?東坡笑答:“竹生時,何嚐逐節 生?”
進而,東坡又畫竹葉,以濃墨為竹麵,以淡墨為竹背。這一招,正是跟文同學的。他與文同,同為“湖州畫派”。
一竿竹,見性情。文同與蘇東坡,一個迂回柔軟,一個爽直磊落。
文同其人,自幼家境貧寒,奮發讀書,後中進士。他任集賢校理長二十多年,謹言慎行,為人十分低調。據宋人葉夢得記,文同為人靖深超然,不攖世故……當時東坡多次上書,論天下事。私底下跟朋友聚會,也是議論時事,而且論調相當大膽,文同在一旁直為他捏把汗。多次苦口相勸,勸表弟,言行要謹慎啊,小心惹來禍事,東坡都沒往心裏去。
無論處在何種環境裏,東坡是一定會把自己伸直了。
“烏台詩案”,因為與變法派政見不合,得罪了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遭受排擠。宋哲宗即位後,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上台,第一時間便提拔了貶謫黃州的蘇東坡,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條心,共同打壓王安石。誰知蘇東坡竟絲毫不領情,公然和司馬光叫板。還義正辭嚴地懟司馬光:“當年韓琦做宰相,你為了自己的政見和他爭了個麵紅耳赤。如今你當宰相了,就不能允許別人說話了嗎?”管他新黨、舊黨,蘇東坡是有啥說啥,兩邊都不靠。
一貶再貶,皆因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有人說,東坡亦是相當柔軟的。在黃州,他“一蓑煙雨任平生”;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儋州,條件極苦,他也能把牡蠣燒得饒有滋味,“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
但他的柔軟,前提是得自己想通,不是委曲求全。他的柔軟,是一種自我覺悟,是“活在當下”的通透,是智者通達無憂的一種方式。
有悖於自己內心的事,他絕不做。東坡一生,把人格、名節,看得比泰山重。早先他寫《屈原塔》雲:“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或許,道出了他喜歡畫竹的原因。
東坡也很擅長反思。當年被貶黃州,他在安國寺洗浴靜坐,反省自己“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是否,偶爾他也會想起文同,想起他筆下那一枝柔美的紆竹。
再說石。
東坡覺得,靈璧石美,但大多長相類似,味道也因此寡淡了許多。那天,他在朋友劉氏的庭院裏,發現一塊靈璧石,長相很特別,“巉然”,也就是奇崛陡峭的模樣。東坡圍著石頭,左三圈右三圈,不論從哪個角度欣賞,都覺得美。繼而尋思著,有什麽辦法討過來呢。於是,他在劉氏的院子牆壁上,很認真地,畫了一幅《怪石竹圖》。主人一時高興,就把石頭贈給了他。
據說,那塊石頭黑質白脈,中間有水波紋若隱若現,細琢磨,像一幅山水畫。尤其像是晚唐五代畫家孫知微畫的水圖。東坡取名“雪浪石”。
畫水的孫知微,在蘇東坡心裏,地位是相當高的。他寫《畫水記》,講的就是孫知微。文中說,前人畫水,都是畫平遠的細波紋,水平高一點的,無非也就是能畫出波浪的湧動。但孫知微畫水,不尋常。那年,他在大慈寺的壽寧院,想畫一幅《湖水灘石圖》,冥思苦想了很多天,始終不肯下筆。某日,他倉皇跑進寺院,急急地撈起筆,“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
這陣仗,跟文同畫竹異曲同工。
再回到雪浪石。石頭搬回家,東坡用曲陽漢白玉雕琢了芙蓉盆,當成底座。有感而發,著詩文《雪浪齋銘 》:“異哉駁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刻在盆座上。此理,石頭裏的理,是什麽 理?
我試著揣摩,可能是一種天趣。“石雪浪翻”的風景,天然存在於石中,可遇而不可求。刻意雕琢,反而徒勞。孫知微,也深諳這個“理”,日思夜想,任波浪在心裏湧動翻騰起來了,漫到胸口擋不住,一口氣畫出來。一派天機。
雪浪石啊雪浪石,東坡守著一塊石頭,像是守著一片海,臨著一條江。滔滔江水,雪浪拍岸,涼風盈麵。隻消看一眼,就能置身天地山水間。
遺憾,東坡顛簸多舛的命運,連一塊鍾愛的石頭也不能久隨。來年被貶謫至惠州,人石分離。石頭和底座下落不明。東坡念念不忘,在寫給好友的信裏幾次提到雪浪石,“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離堆四麵繞江水,坐無蜀士誰與論”。除了東坡,誰還能跟雪浪石對話呢。
雪浪石是塊什麽石?經東坡的粉絲們研究,這塊石頭質地很一般。清初詩人王士禛曾目睹過雪浪石,他實話實說:“石實無他奇,徒以見賞坡公,侈美千載,物亦有天幸焉。”東坡能解石中意,別人看不出那層意思,也就覺得沒什麽意思。
平常物,成了東坡摯愛。這也不怪。東坡愛的,正是渾然天成。
再看《枯木怪石圖》。他筆下的怪石,既不是典型醜石,也不是幾大產地的名石。準確地說,是路邊一塊頑石。
“頑”字背後,大有深意。
在紙上,我聽見東坡的怪石喊著———千萬別企圖雕琢 我!
不輕易接受改造,大約是中國文人的群體特色。縱觀古今,有寧死不屈者,有隱而不仕者,有放浪江湖者,大約都是因為有把硬骨頭。硬久了,風化成頑石。
又想起來,東坡曾作《詠怪石》。“家有粗險石,植之疏竹軒。人皆喜尋玩,吾獨思棄捐。以其無所用,曉夕空嶄然……”
話說,東坡家裏,有塊粗糙的石頭,很是多餘,差點被他當廢品處理掉。誰知當夜,這塊沒什麽用的石頭,闖進了東坡夢裏,對他說了一番富有哲理的話:你所說的那些有用的東西,其實都是“傷殘破碎為世役,雖有小用烏足賢”,因為有用,而損傷了自己的真性,成了殘缺不全者。而我雖然無用,但是,“震霆凜霜我不遷,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概如我堅”。多牛啊!東坡聽了這番話,生慚愧心。
這塊石頭,是老莊的弟子。
明眼人看得出來,這是東坡在自編自演寓言故事。他心裏羨慕那塊無用的石頭,豔羨它還保持著自己的天性。相比之下,現實中的自己,欲在官場放任個性、舒展棱角,卻屢次碰壁,遍體鱗傷,終不得自由。“傷殘破碎為世役”,東坡為自己感到痛惜。午夜夢回,東坡呼喚著他被政途磨礪損耗的天性。
入世乎?出世乎?一麵是儒,一麵是道。怪石是鏡子,照出矛盾的靈 魂!
枯木。
一棵枯萎的樹,生命已然終結。然而它站在那裏,經年不倒,保持一種姿態。是對時間的挑釁嗎?脫離四季枯榮的輪回,被鳥獸投以冷眼,又幾乎被人間遺忘。它存在的意義何 在?
枯木,身子扭結,在曠野裏站成問號。
東坡畫枯木,是弘揚胡楊精神 嗎?———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
東坡不作雞湯文,東坡隻表自己心裏的意思。
畫枯木,東坡用枯筆、枯墨。枯,是幹澀。筆墨在紙上,艱難地行走,凝滯、再行走,似一段不得誌的政途,如一段愁苦的羈旅。
要把一截枯木的意思說清楚,是困難的。我猜東坡自己也不盡然能說清楚。能說清楚的,他都在詩詞裏說清楚了。說不清楚的,才畫在畫裏。
我試著從宋代孔仲武的《子瞻畫枯木》文裏,截取幾句詩,幫忙理解枯木的意思———
“日落時複停歸鴉。”雖沒什麽實際用處,但夕陽西下時分,成了一群烏鴉的落腳處。暮色裏,烏鴉,寒冷、淒涼。飛倦了,有個溫暖歸宿。
“樹猶如此不長久,人世何者堪矜誇。”樹木那麽長壽耐風華,都終究有枯槁的一天,何況是人呢。人生苦短,如夢幻泡影般不可依憑。
再看好友黃庭堅,他在《題子瞻枯木》裏寫:“折衝儒墨陣堂堂,書入顏楊鴻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老木曆經了風霜,像東坡,櫛風沐雨渾身都是閱曆。這樣的人,才配畫枯木。
還有,米芾的理解:“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
盤鬱。東坡鬱悶嗎?東坡將鬱悶長久地盤踞在心裏 嗎?
東坡自己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已灰之木———枯木———東坡的心。
追到這裏,我愕然。止步。
詩文裏的東坡,浪漫似李白,沉鬱如杜甫,放曠超脫像他自己。
詩文裏的東坡,既是“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也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既是“看破人生路,萬事轉頭空”,也是“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既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也是“此身飄搖無處尋,此心安處是吾鄉”。
文字裏,東坡寫自己的心情,時而苦惱感傷憂悶,時而快樂超仙界,歸結起來,是三次流放生涯對東坡文學的玉汝於成。
畫裏,東坡畫自己的心情。是竹,是枯木,是怪石。
清初畫家龔賢說:“古人所以傳者,天地秘藏之理。瀉而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氣發而為書畫。”
按龔賢的說法,東坡書畫,是文章浩瀚裏生發出來的氣。文章,能讀懂。氣,卻是一種玄妙的東西。沒有人能準確地形容,東坡畫裏的氣,到底是個什麽狀態。
“蘇公此紙,出於一時滑稽詼笑之餘,初不經意,而其傲風霆、閱古今之氣,猶足以想見其人也。”比如朱熹,他就說不清。打了個太極,說看了《枯木怪石圖》,很想見見東坡其人。
東坡的親弟弟蘇轍也是,“東坡妙思傳子孫,作詩仿佛追前人。筆墨墮地稱奇珍,閉藏不聽落泥塵。老人讀書眼病昏,一看落筆生精神”。沒正麵說,隻說讀了東坡的畫,連老眼昏花的人,都能打起精神。
如此說,我算哪根蔥,偏要來讀圖。後悔給自己出了個大難題。畫道之深,深不可測。東坡之意,千年不絕。寫得再多,也還是與東坡的本意相去甚遠。隻是試著揣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