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鄉村風習

假如有一個置身於古塚最近處的觀看者,他就會獲悉那些人是附近村莊的小夥兒和漢子。他們登上古塚的時候,各自挑著沉重的荊棘柴捆,一根長長的杠棒兩端削尖以便順利地插進柴捆擔到肩上——兩捆在前兩捆在後。他們來自荒原背麵四分之一英裏的地方,那裏荊棘幾乎成了獨有的茂盛物產。

每一個個體都是這樣,他挑柴捆的方式好似把他包裹在荊棘中,他看起來就像一叢置於腿上的灌木,直到他把它們放下。這夥人成一列縱隊行進,像一群移動的羊;也就是說,最強壯的做排頭,軟弱的年輕的跟在後頭。

重載全部放在一起了,一座圍度三十英尺的荊棘金字塔現在占據了古塚的頂部,那是在方圓如許英裏內以“雨塚”聞名的。他們有些人忙著找火柴,揀最幹的荊棘枝條,另一些人鬆開把荊棘捆在一起的條蔓。還有一些人,趁著這一切進行的時候,舉目眺望由他們所處的位置俯臨的鄉村廣闊茫遠的區域,那一切是將被夜色湮滅的狀態了。在荒原的峽穀中白天裏任何時候除了荒野的麵容一無所見;但是在這個地點可以俯瞰地平線環圍的遠為廣大的地帶,有時候荒原鄉野更加遼遠的景觀也會展現在眼前。它的麵目現在沒有人能夠看清,隻是整體令人感到一種模糊的悠遠的綿延。

當漢子們和小夥兒們堆起柴堆的時候,那標誌著遠處場景的濃厚夜色中發生了一個變化。一團團一簇簇紅火一團接一團一簇接一簇開始生起,星星點點裝點著整個鄉野四周。它們是另一些教區和村子從事同類紀念而點燃的篝火。有一些離得遠,位於濃厚的夜色中,以致淡白的麥稈狀光束圍繞著它們輻射而構成了扇形。有一些大的近的,從夜色中發射著猩紅的光,像黑色獸皮上的傷口。有一些是酒神的女祭司,帶著酒氣醺醺的臉和被風吹散的頭發。這一切為他們頭上默默的雲朵著色,照亮它們短命的罅洞,這時候那似乎成了灼燙的大鍋。在整個區域內大概能數出整整三十堆篝火;正如鍾麵上的數字已經看不清了仍能說得出時間一樣,盡管景色已無可細辨了,卻能夠憑借角度和方向認出各堆篝火的位置。

第一道高高的火舌由雨塚躥入天空,吸引著所有注視遠距離火光爆發的目光轉回到他們自己的同類意圖上。這令人興奮的火焰給圍在裏圈的人的外觀加上了一道道燦亮的條紋——現在增加了另外一些流散的人,男的女的——用它本身金色的光華,甚至用它熱烈活躍的光焰為周圍暗黑的草皮鍍上了一層光彩,隨著古塚的斜坡逐漸柔和朦朧以至看不見了。它呈示了古塚一個球形的切片,如同它最初築起時那般完美,甚至地上掘起的小小的溝渠也存留著。從來沒有犁鏵攪擾過那強固的土壤一絲一毫。荒原在對於農民的貧瘠中沉伏著對於曆史學家的肥沃。在那裏沒有湮沒,因為在那裏沒有被料理過。

看起來篝火點燃者仿佛站在光芒四射的世界最上層,由延伸到下方的黑暗分離出來獨立起來。荒原下麵現在是廣遠的深淵,不再是他們站立地方的延伸;因為他們的眼睛,適應了火焰,不再能看到遠離了它影響的深處。偶爾,真的,一條比通常更生猛強勁的火焰由他們的荊棘上發射光亮,好像軍隊的副官下了斜坡到達了遠處的灌木叢,水塘,或者小塊的沙地上,使這些地方發亮產生同樣光彩的回應,終而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於是下方整個昏黑的景象成了那卓越的佛羅倫薩人描繪的夢幻中站在邊緣看到的地獄的景觀,穀穴中發出的咕噥聲正如懸掛在那裏的“價值非凡的靈魂”在叫屈和訴求。

好像這些漢子和小夥兒忽然突入了遠古時代,從那裏取來了先前這個地方熟悉的一個時節和行藏。最初不列顛人在山頂燃起的火葬的柴堆灰燼在他們踩踏下的古塚裏藏伏如新,未被擾動。很久以前火葬柴垛的火焰閃耀在那裏照亮低地,現在依然照耀著這些。托爾節和沃登節的節日之火也曾繼續在同一地點按時燃起,興盛一度。的確,這是明曉的,荒原的人們現在享受著火焰事實上與其說是有關“火藥陰謀”發明的流行感情,不如說是混合了德魯伊特祭禮和撒克遜儀式的遺風。

再者,點燃一堆火也是此時人們的本能和抵禦舉動,正徝冬天降臨,宵禁的鍾聲響徹了自然界。它表示著一種自發的、普羅米修斯般對於這周期性時節將帶來惡劣季候——酷冷黑暗,淒慘死亡——之法令的反抗。昏天黑地的混沌來臨了,大地上被禁錮的眾神說,要有光。

輝耀的光亮和烏黑的陰影爭相投射到環圍著的人們的皮膚上、衣服上,使得他們的麵貌和總體輪廓有了丟勒繪畫的活力和炫飾。每張臉上持久的道德神情仍然不能被發現,因為靈活的火焰衝飛著,搖曳著,飛撲穿越著周圍的空氣,這個時候閃耀在人群麵容上的光花和打上去的暗影斑點便無盡地改變著形狀和位置。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如樹葉般顫抖著,如閃電般瞬息即逝。幽暗的眼窩,像骷髏上的一樣深陷,突然又轉為熠熠閃光的洞穴;瘦長的下巴下陷著,一會兒又閃閃發光了;皺紋被突出為溝壑,轉而又被變化的光線完全泯滅了。鼻孔是黑洞洞的深井;蒼老的脖子上的筋肉是鍍金的澆鑄;原本沒有什麽特殊光澤的東西全都上了一層釉;閃亮的物體,比如其中一個人拿的砍柴鐮刀的尖,好像玻璃的一樣;眼球像小燈般閃爍。自然雕琢的那些原本僅僅是離奇的成了怪誕的,怪誕的成了超自然的;因為一切都是極端的。

由此也許那一個老人的臉——老人像另外那些人一樣被騰起的火焰召到了山頂——那顯露的實在不隻是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副可以看到的人類麵容。他得意揚揚地站立沐浴在灼熱火光中,用一根手杖,或是棍子,把散落在外邊的零碎枝條挑起來扔到大火上,注視著柴堆中間,偶爾抬起眼睛目測著火焰的高度,或者目光追隨著大的火花騰空飛離,墜入黑暗。這閃光的奇觀,這暖透人身的溫熱,仿佛催生了他累積心中的一種快樂,致使他歡欣鼓舞起來,拄著手杖小快步開始跳起了幽僻的米奴哀舞,一串銅印章在他的馬甲下邊像鍾擺似的閃射著,搖**著;他還開始了唱歌,用一種蜜蜂進了煙道的聲音嗡嗡著:

國王命貴族全部退下,

一個,兩個,三個;

“典禮官,餘要去聽皇後懺悔,

汝隨吾前往。”

“懇望,懇望,”典禮官跪倒在地,

苦苦求告,

“無論皇後說出什麽,

還望莫要傷害她。”

喘息不迭,妨礙了歌唱繼續;唱歌中止,吸引了一個定定站立的中年男子的注意,那人月牙形的嘴的兩個嘴角嚴峻地保持著扯向臉頰,好像排除了那附著在他身上的可能會發笑的嫌疑。

“一支相當好的歌,坎特爾大爺;可是恐怕太不適合像你這把年紀的老人過時的老嗓子了。”他對這皺紋滿臉的歡舞者說,“別指望再回到二九年華啦,大爺,你還想回到剛學會唱它的時候?”

“什麽?”坎特爾大爺說,停止了跳舞。

“我說,你還想今年八十明年十八嗎?你那破風箱如今明顯有窟窿啦。”

“可我的唱功還不錯吧?我要是不能順著調調溜幾句,那就是真的老掉牙哼哼不動啦,對不對,提莫西?”

“山下靜女酒店新結婚的一對兒怎麽樣啦?”另一個問,指著遠處大路方向一點暗淡的燈光,那裏與紅土販子此時休息的地方隔開了相當一段距離。“他們的真情實況怎樣?你應該知道,因為你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

“可也有點兒浪**,是吧?我承認。坎特爾老爺子也有點兒,要不他就什麽都不是。也就是一點尋歡作樂的小毛病,上上年紀就治好了。費爾韋鄉親。”

“我聽說他們今天晚上回家。這時候肯定到家了。還有別的什麽?”

“接下來的事就是我們的了,去給他們賀喜,我猜是吧?”

“哦,不。”

“不去?聽我說,我想我們一定要去,反正我是一定去,我要不去那就太不像我了——每一次湊熱鬧耍歡兒我總是第一個到場的。

你穿上一件修士長袍,

我穿上另一件修士長袍,

我們去見埃莉娜皇後,

好像修士和他的同道。

“昨天晚上我遇見約布賴特太太了,新娘子的伯母,她告訴我她的兒子克萊姆聖誕節要回家。那小夥兒聰明極了,我認為,嘿,我真希望有那年輕人的一顆腦袋瓜兒。哦,然後,我就用我出了名的打哈哈的習慣跟她說話,她說,‘哎呀,看你的樣子這麽老成讓人敬重了,還像個傻瓜一樣說話。’——那就是她對我說的。我不在乎她說什麽,我要是在乎我該死,我就這樣告訴她。‘我要是在乎你我該死。’我說。我就這麽把她鎮在那兒了——咋樣?”

“我寧肯認為她鎮住了你。”費爾韋說。

“不,”坎特爾大爺說,他的臉傲慢地一沉,“我還不至於這麽敗勁吧?”

“看起來是這樣。不管怎麽說,克萊姆是因為結婚趕在聖誕節回家——因為他母親獨自在家,他要回來做一些新的安排吧?”

“不錯,不錯——是這樣。不過提莫西,聽我說,”老爺子認真地說,“盡管都知道我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不過你要是趕上我嚴肅起來,我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我現在就嚴肅起來了。我能告訴你那結了婚的一對兒的好多情況。噯,今天早晨六點鍾他們去區裏辦這事了,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再沒見影兒,盡管我估計下午他們又回家了,男人和女人——妻子,那是。我這樣說話像個男人了吧,提莫西,約布賴特太太是不是冤枉我了?”

“不錯,可能吧。自從上年秋天以後我不知道那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那時候她的伯母禁止了結婚的預告。鬧翻了以後又和好多久了?你知道嗎,哈姆弗瑞?”

“是啊,多久了?”坎特爾大爺機靈地說,同樣轉向哈姆弗瑞,“我也想問問那個問題。”

“自從她的伯母轉變了心思,說她終究可以嫁給那男人以後,”哈姆弗瑞回答說,沒有把眼睛從火堆上移開。他是一個有幾分嚴肅的年輕人,拿著鐮刀,戴著砍荊棘的皮手套,他的腿,由於那工作的原因,用鼓鼓的護腿包裹著,像非利士人的銅脛甲一樣僵硬挺直,“那就是他們要離開這裏到別處去結婚的原因,我琢磨著。你看,那樣子在人眼皮子底下大吵大鬧禁止了結婚預告以後,又在這同一個教區熱熱轟轟地辦喜事,就好像從來沒有反對過一樣,那不是讓約布賴特太太看上去像個傻瓜嗎?”

“一點兒不錯——看上去真像個傻瓜;那事兒成了現在這樣,那可是糟透了,當然,盡管我隻是猜想。”坎特爾大爺說,一直盡力保持著一種明白事理的姿態和神情。

“哦,那個,我那天在教堂裏,”費爾韋說,“碰巧趕上了那稀奇的事。”

“要是不稀奇,我就是個傻瓜蛋。”老爺子加重語氣說,“我今年沒去教堂;現在冬天來了,我想我就更不會去了。”

“我三年沒去教堂了,”哈姆弗瑞說,“因為我星期天就死睡,去教堂又那麽遠。你到了那裏的時候,你一個凡人被選上升天的可憐機會又那麽少,那麽多的人都上不去,所以我就窩在家裏完全不出門了。”

“我不光碰巧在那裏,”費爾韋說,帶著一種進一步集中加強的語氣,“我還和約布賴特太太坐在同一排長凳上。盡管你不可能照這樣看出來,聽她說話清清楚楚讓我的血脈變冷了。不錯,那是稀奇的事;可是它讓我的血脈變冷了,因為我是靠近她的胳膊肘兒。”說話的人轉著頭看看周圍的旁觀者,那些人現在圍攏到跟前聽他說話了,他的嘴比先前收得更緊一些,表示他的陳說節製嚴密。

“事情出在那裏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後邊一個女人說。

“‘你們要當眾宣告。’這是牧師的話。”費爾韋繼續說,“於是一個婦女在我身旁站起來——碰了我一下。‘嘿,如果不是約布賴特太太站起來那就見鬼了。’我對我自己說。是的,鄉親們,盡管我是在祈福的神殿裏,我也是這麽說的。和大家在一起詛咒發誓這違背我的良心,我希望婦女們在此能夠寬容。我說了什麽我還是照實說,我要是不承認那就是撒謊了。”

“是這樣的,費爾韋鄉親。”

“‘如果不是約布賴特太太站起來那就見鬼了。’我說。”講述者重複著,發出這惡劣詞語時仍然帶著先前同樣的不動感情的嚴肅麵容,以此證明這種方式完全是必需的,而不是對重複申說的嗜好。“接下來我聽到的是‘我禁止結婚預告’,是她說出來的。‘做完禮拜後我跟你談談。’牧師說,用一種完全家常的方式——不錯,突然就轉變成了一個比你或我都一點兒也不神聖的普通人了。哎呀,她的臉那個蒼白呀!或許你還能記起風吹雨打的教堂裏的像吧——胳膊被上學的孩子敲掉盤著腿的士兵?咳,他就趕得上那女人的臉了,當她說‘我禁止結婚預告’的時候。”

聽眾清清喉嚨,往火堆上扔一點枝條,並不因為這些舉動是迫切需要的,而是要給他們自己時間以便去衡量這故事的道德重量。

“我敢保證我聽到他們被禁止結婚,我覺得就像有人給了我六便士一樣開心。”一個誠摯的聲音說——那是奧蕾·道頓的聲音,一個靠編紮荊棘掃帚為生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客氣地對待敵人也同樣客氣地對待朋友,因讓她存活而感激整個世界。

“現在那姑娘還是嫁給他了。”哈姆弗瑞說。

“約布萊特太太轉過來完全同意了。”費爾韋重新開始了,帶著一種不在意別人的神態,表示他的話不是附和哈姆弗瑞的,而是獨立深思的結果。

“即便他們感到羞愧了,我也看不出他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名正言順地辦喜事。”一個身板寬大的女人說,她無論站下還是轉身的時候胸衣都吱吱嘎嘎作響,“鄉親們就應該時常聚聚熱鬧熱鬧;結婚啦過節啦正好也可以湊湊。我不喜歡藏藏掖掖的路子。”

“咳,現在,你簡直不能相信,我就是不喜歡快快樂樂地辦喜事。”提莫西·費爾韋說,他的眼睛又掠了一下周圍,“我一點兒也不怪托馬芯·約布賴特和維爾·戴蒙鄉親悄沒聲兒地辦了事,要是我說實話。在家裏辦喜事五步舞、六步舞一個鍾點接一個鍾點轉著圈搖晃;一個男人過了四十歲他可沒有那兩條好腿。”

“這話當真。在女方家裏,你很難說出跳舞不算一個的話,你總明白人家指望你做的抵得過你吃的。”

“你在聖誕節應當跳舞,因為那是一年一度;在婚禮上你非得跳舞,因為一輩子隻這一次。在頭一個、第二個孩子施洗命名的時候,親戚們還會偷偷地轉上一圈兩圈呢。這還不是給你唱的那些歌兒命名……對我來說我喜歡葬禮也辦得同樣豐盛。你能像在別的聚會上一樣吃好喝好,甚至更好。你隻要議論議論那可憐的人的行事處世就行啦,不用讓你的腿在號笛舞中站得像根柱子似的。”

“那種時候還跳舞,十個人中有九個會認為太過分了吧?我覺得。”坎特爾大爺評論道。

“咳,我不明白托馬芯·約布賴特這樣像個文靜的貴婦人似的可人兒就這麽小氣地辦了婚事。”蘇珊·南薩奇說,這寬胖的女人,更喜歡最初的話題,“這比那最窮的人家做的還差勁。我不喜歡那個男人,盡管有人會說他長得好看。”

“給他個公裏公道的說法吧,他算是個聰明的有學問的人——差不多像克萊姆·約布賴特素常一樣聰明。他受了那麽好的教育,應該做比經營一所靜女酒店更好的事情。原本是工程師專業——那是那人做的事情,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可是他丟掉了他的機會,這才來辦了個小酒店為生。他的學問對他完全沒有用場。”

“常有的事,”奧蕾說,就是那編掃帚的,“不過還是有好多人苦爭苦做以後,得到了成功!那班不能畫個圓圈從地獄裏拯救他們骨頭的人,現在不用蘸一滴墨水就能寫他們的名字了,往往不留一點墨漬;我說的是他們咋做呢?——噢,幾乎是沒有一張桌子在上麵靠靠他們的肚子和肘子。”

“當真不假,這世界給教養得完美文明,真令人驚奇。”哈姆弗瑞說。

“咳,1804年,我去義勇軍裏當兵之前,”坎特爾大爺歡快地插嘴說,“我並不比汝等中間最普通的人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多。如今,經驗變啦,不能說還有我幹不了的吧?嗨!”

“還能在結婚登記簿上簽名,沒有疑問。”費爾韋說,“要是能年輕到足夠再跟一個女人牽手,像維爾·戴蒙和托馬芯那樣,肯定比哈姆弗瑞強,因為他那點學問是隨他爹了。啊,哈姆弗瑞,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我結婚的時候在簿子上簽下我的名字,你爹畫的記號朝我的臉直瞪眼。他和你媽正好是在我們之前配對兒結婚,你爹畫的十字像個稻草人伸著胳膊站在那裏嚇唬雀兒。那可是個好嚇人的黑十字——活脫脫像你爹那模樣!可要我的命了,我那時候看見那十字怎麽也忍不住笑,盡管熱得我始終像在三伏天一樣,要行婚禮,一個女人吊在身上,再加上傑克·弗雷和一幫家夥在教堂窗口笑我。再過一刻一根草刺就能把我敲倒,因為我想起了你爹和你媽結婚前隻吵過一次架,自從他們成了夫妻已經吵了二十次了,我自己真成了第二個傻瓜,往同一堆亂團裏鑽……咳——家夥,那一天過得!”

“維爾·戴蒙比托馬芯·約布賴特可大了不少歲數。她也是標致的姑娘。一個年輕女人有房子,為了那樣一個男人撕破衣服豁上臉麵,肯定是個傻瓜。”

這說話的人,一個挖灰炭或草皮的,剛剛加入這一群中,他的肩上橫著一把從事那種勞動用的奇特的心形大號鐵鏟,它的邊沿磨得閃亮,在火光中像一張銀弓。

“要是他求婚,會有一百個姑娘嫁給他。”那胖大寬板的女人說。

“你聽說過嗎,鄉親,有那完全沒有女人肯嫁的男人?”哈姆弗瑞問。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挖灰炭的人說。

“我也沒有聽說過。”另一個人說。

“我也沒有聽說過。”坎特爾大爺說。

“嘿,聽我說,我可聽說過。”提莫西·費爾韋說,把他的一條腿站得更穩一些。“我知道有這樣一個男人。可是,隻聽說過一次,注意。”他用力徹底地清了清嗓子,好像每一個人都有責任不要由於嗓音混濁而被誤解。“不錯,我知道這樣一個男人。”他說。

“那可憐的家夥會是什麽鬼模樣?費爾韋先生?”挖灰炭的人問。

“咳,是個既不聾,又不啞,也不瞎的男人。什麽模樣我不說。”

“這個地帶的人認識他嗎?”奧蕾·道頓說。

“不大認識,”提莫西說,“我也說不出他姓什麽叫什麽……來,把火燒旺一些,年輕人。”

“克瑞斯汀·坎特爾的牙怎麽直打架?”一個小子在火堆一邊煙霧影子中說,“你冷嗎,克瑞斯汀?”

隻聽一個細細的聲音回答:“不,一點兒不冷。”

“往前點兒,克瑞斯汀,露露麵兒。我不知道你在這裏。”費爾韋說,帶著仁慈的樣子朝那麵看去。

這樣請求著,於是一個畏畏縮縮的男人,頭發髒膩成一綹一綹的像蘆葦,溜肩,一大截腕子和腳踝露在衣服外麵,由著他自己的意願往前挪了一兩步,被別人推著往前走了六七步。他是坎特爾大爺最小的兒子。

“你顫顫什麽,克瑞斯汀?”挖灰炭的人好心地問。

“我就是那個男人。”

“什麽男人?”

“沒有女人願嫁的男人。”

“你就是那個晦氣鬼!”提莫西·費爾韋說,瞪大了眼盯著克瑞斯汀,把他整個外表上上下下看遍。坎特爾大爺同時也好像母雞瞅著它孵出的小鴨子似的瞅著他。

“對,我就是那個人,這叫我害怕。”克瑞斯汀說,“你說它能不能把我傷透了?我總說我不在乎,我對它發誓,可是我始終很在乎。”

“咳,該死的,這是我聽說的最古怪的事!”費爾韋先生說,“我可完全不是指的你。在這個地帶還有另一個人。你為什麽要把你的不幸透露出來呢,克瑞斯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這麽想。我不得不這樣,是不是?”他痛苦的圓圓的眼睛轉向他們,眼睛被同軸線紋圍著,像一個靶子。

“不錯,那是真的。這真是讓人傷心的事,聽你說的時候我的血脈都發冷了,我以為隻有一個呢,結果有兩個這麽可憐的人。這真是讓你難過的事,克瑞斯汀。你怎麽知道女人不肯跟你呢?”

“我求過她們。”

“我真沒有想到你還有這個臉兒。咳,最末那個對你怎麽說的?或許沒有叫人過不去的吧,說到家?”

“‘滾開,你這窩囊貨,瘦牙瘦口的幹柴棍兒傻瓜!’這就是那女人對我說的。”

“叫人喪氣,我承認。”費爾韋說,“‘滾開,你這窩囊貨,瘦牙瘦口的幹柴棍兒傻瓜!’是讓人相當難忍受的說法。不過,那可總能被時間和耐心征服,以便讓灰白的頭發從那野丫頭的頭上出現。你多大啦,克瑞斯汀?”

“上次挖土豆的時候三十一歲了,費爾韋先生。”

“不是個小孩子了——不是個小孩子了。不過還是有希望的。”

“那是我受洗禮命名的年齡,因為那是關在教堂法衣室的生死簿子上記下的。可是我媽告訴我,我是受洗前有一些日子生的。”

“啊!”

“可是她說不準究竟是什麽時候,除了那天晚上沒有月亮,要了她的命她也說不準。”

“沒有月亮:那不吉利。嗨,鄉親們,那對他不吉利!”

“對,不吉利。”坎特爾大爺說,搖搖頭。

“媽知道沒有月亮,因為她去問過另一個有曆書的女人,她每當生了男孩就去問她,因為有個說法,‘沒有月亮,沒有男人’,那說法讓她每生一個男孩就害怕。你真的認為那很嚴重嗎,生男子的晚上沒有月亮?”

“是啊,‘沒有月亮,沒有男人。’老實說這是準靈準靈的一句俗話。新月時生下的男孩一事無成。你真倒黴,克瑞斯汀,一個月那麽多日子,你偏在那個時候探頭探腦地出來。”

“我想你出生的時候月亮是溜圓溜圓的吧?”克瑞斯汀說,帶著又絕望又羨慕的神氣看著費爾韋。

“嗯,反正不是新月。”費爾韋先生答道,他凝視的目光中帶著冷漠的神氣。

“我寧肯拉瑪節不喝酒也不願生下時沒有月亮。”克瑞斯汀接著說,用那種單調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背誦似的聲腔說,“人家說我隻有一副男人的空架子,生在人世完全沒有一點用處;我想就是因為我生下時沒有月亮。”

“咳,”坎特爾大爺說,有點兒垂頭喪氣了,“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媽還哭過好幾回呢,怕他長得太快了,被拉去當兵。”

“咳,像他這樣倒黴的多了去了。”費爾韋說,“閹羊得和別的羊一樣活,可憐的人哪。”

“這麽說或許我能湊合著過?我應該怕黑夜嗎,費爾韋先生?”

“你得打一輩子光棍。鬼出來的時候,它不去找結了婚一對兒一對兒的,專找單身睡覺的。最近還有人見過一個鬼,一個非常奇怪的鬼。”

“別——別講鬼,要是你講它不快意就別講!我晚上自己躺著的時候它叫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可是你要講——咳,你要講,我知道,提莫西;我會整夜做噩夢!一個非常奇怪的鬼?你這麽說的時候你的意思是個什麽樣的鬼?一個非常奇怪的鬼?提莫西——別、別——別告訴我。”

“我自己半點兒也不信鬼。不過我覺得它夠嚇人的——是人家告訴我的。是一個小孩看見的。”

“它像什麽?——別、別——”

“一個紅鬼。是的,大多數鬼都是白的;可是這個鬼好像在血裏浸過。”

克瑞斯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讓它在身體內擴充。哈姆弗瑞說,“在哪兒看到的?”

“不一定就在這裏;可是它就在這同一片荒原上。不過它不是再去談論的東西了。你們的那個什麽,”費爾韋用比較輕快的語調接著說,轉臉看著大家,好像這主意不是坎特爾大爺的,“你們說咱睡覺前去給新郎新娘唱唱歌兒好不好?——既然是他們的喜日子。人家剛剛新婚,咱同樣也該看著高興,因為看著難過也不能拆散他們。我是不喝酒的,這一點大家知道,不過等婦女和小孩回家以後我們可以下到靜女酒店,在新婚夫妻的門前唱上一段。那會讓新娘子高興的,我也願意讓她高興,因為她和她伯母一起住在布魯姆斯-恩德的時候親手送了我好幾皮袋糧食。”

“嘿!那咱們一定去!”坎特爾大爺說,他輕快地轉動著,以致他的銅印章大肆搖**著,“給哄嚷到這大風裏我是像根柴棍一樣幹幹了,自從吃過晌午飯我還沒見過酒模樣呢。人家說靜女酒店新釀的酒非常好喝。那麽,鄉親們,要是我們結束得晚一點兒,唷嗬,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就是睡過頭也不要緊吧?”

“坎特爾大爺,你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做事太隨意了!”胖大寬板的女人說。

“我做事隨意;我做——我就是去讓那女人高興太隨意了!哢啦哢!我要唱《快活的水手》,或者別的什麽歌,就在一個軟弱的老男人哭掉眼珠子的時候。奶奶的,我什麽事都能頂起來。

國王扭頭向左看,

冷冷的麵孔難看的容顏,

典禮官,他說,隻因為有我的誓言,

否則我讓你絞刑架上懸。”

“好,咱就那麽做。”費爾韋說,“咱給他們唱支歌,讓上帝也快活。托馬芯的堂兄克萊姆喜事辦過了才回家,那還有什麽用處?要是他想製止這門親事,自己娶了她,他就該提前回來。”

“或許他回來是想跟他媽一起住幾天,現在那姑娘走了,她肯定會覺得孤單。”

“噯,那就怪了,我可從來沒覺得孤單——沒有,一點兒沒有,”坎特爾大爺說,“我在晚上就像個艦隊司令一樣勇敢!”

篝火到這時候開始弱下來了,因為燃料不是能夠維持長時間燃燒的耐燒的那類材料。廣闊的地平線之內的另外一些篝火也大都衰弱下去了。留心觀察它們的光亮、色彩、存留時間的長短,能夠辨出燒的是什麽材料。由此,每一堆篝火所處地區的自然產物也能夠大致推測出來。大多數篝火發出明亮燦爛雍容華貴的光輝,表明那裏跟他們這裏一樣也是石南和荊棘,這一切向著一個方向綿延無數英裏;另一些地界的篝火燒得快滅得也快,表明那是不耐燒的燃料——麥稈,豆秸,耕地裏出的最常見的廢物。總其全部最能持久的——穩定不變像星星閃動著眼睛——表明是木頭,比如榛樹枝、荊條捆、粗壯的木塊。剛剛提到的這些燒材的篝火是罕見的,是了,盡管相形之下在眾多易逝的火焰旁邊它顯得比較弱小,但是依仗持續長久,現在開始勝出了。火勢大的那些熄滅了,但是這一些存留著。它們占據了最遙遠的可以望見的位置——由繁茂的灌木林和人造林中背倚天穹超拔而起的山峰,那裏土壤是不同的,荒原是異地的陌生的。

隻剩下一堆了;這一堆最靠近它們,像群星中閃亮的一輪滿月。它所處的方向正對著下麵山穀中的那個小窗戶。盡管它實際上並不大,但是由於近切,它的光輝便遠遠地超過了它們。

這安靜的眼睛時而吸引著他們的注意;當他們自己的篝火低落下去暗淡下去的時候它就更加吸引人注目;甚至一些最晚點燃的木頭火的光亮也衰落了,可是這裏也察覺不到改變。

“真的,那火多麽近啊!”費爾韋說,“看上去,能看見有個人在圍著它走。要說那火真是又小又好,肯定的。”

“我能把塊石子扔到那兒。”一個男孩子說。

“那我也能!”坎特爾大爺說。

“不行,不行,你扔不到那裏,我的小家夥。那火離這裏不下一英裏,盡管看上去這麽近。”

“那是在荒原,可燒的不是荊棘。”挖灰炭的人說。

“那是劈柴。”提莫西·費爾韋說,“除了純木料沒有什麽東西能燒得像那個樣。那是在迷霧崗老艦長房前的小山上。那真是個怪人!在你自己的堤裏渠裏點一堆小火,也沒有別的人能靠近它享受它!老家夥肯定是個大糊塗蟲,沒有小孩子逗樂的時候自己點一堆小篝火。”

“維爾艦長今天走遠路了,肯定累壞了。”坎特爾大爺說,“看來不像他點的。”

“他也拿不出那麽好的燒柴。”胖大寬板的女人說。

“那麽肯定是他的外孫女兒。”費爾韋說,“不過像她那個年紀的人不會這麽喜歡一堆火了吧。”

“她行事很古怪,自己住在那裏,這樣的事情能讓她快活。”蘇珊說。

“她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砍荊棘的哈姆弗瑞說,“尤其是她穿上豔麗長袍的時候。”

“那是真的。”費爾韋說,“好吧,讓她的篝火願怎麽燒就怎麽燒吧。我們的眼瞅著就要滅了。”

“現在火弱下來了,多黑呀!”克瑞斯汀·坎特爾說,用他的兔子眼看看他身後,“你們沒想想咱好一起回家了,鄉親們?這荒原上不鬧鬼我知道;可是我們最好還是回家吧……啊,那是什麽?”

“隻是風。”那挖草皮的說。

“除了在城裏,我認為十一月十五篝火節不該在晚上過。像咱這扳著腳丫子也數不到的地方,就應該白天過!”

“胡說,克瑞斯汀,打起你的精神來,像個男人!蘇珊,親愛的,跟我跳個快步舞吧——好吧,我的寶貝兒?——趁著天還沒有太黑,讓我看看你還是多麽俏,盡管好多年過去了,自從你丈夫,那妖婆的兒子,把你從我手裏奪走。”

這是對蘇珊·南薩奇說的;緊接著大家覺察到的情形是一個女人胖大寬板的形影朝著剛剛燃起過篝火的地方閃身而去。意識到他的意圖之前,她的身體已經被費爾韋先生的胳膊攔腰抱住拋舉起來。那燒火的地方現在隻是一圈灰了,帶著星星點點的紅火和餘燼,荊棘已經完全燒光了。一到圈子裏費爾韋就挾起她滿圈子旋舞起來。她本是一個全身都響的女人;除了圍束著鯨魚骨胸衣和板條,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雨天還是晴天,她都穿著木套鞋,以便保護她穿的靴子。費爾韋和她蹦跳旋轉的時候,那木套鞋的哢嗒聲,胸衣的嘎啦聲,和她突然驚厥的尖叫聲,構成了一場聽得見的音樂會。

“我敲碎你的笨腦瓜,你這野家夥!”南薩奇太太說,好像她隨著他跳舞是身不由己,她的腳像鼓槌在火星裏敲打,“我的腳脖子全都火爐爐的,先前從棘針叢裏走紮過的,現在你讓這些火星把它們燙得更壞啦!”

提莫西·費爾韋異常的舉動具有感染力。那挖灰炭的抓住老奧蕾·道頓,於是,稍有幾分文雅柔和地,同樣旋舞起來;年輕人不肯怠慢,模仿年長者的樣子,抱住了姑娘;坎特爾大爺和他的手杖也在其中構成了三條腿的物件快步舞蹈。半分鍾之內,雨塚上隻能看到迸濺的火星中旋轉的黑影了,轉著圈跳舞的人蹦得像他們的腰一樣高。主要的聲響是女人們的尖叫,男人們的笑聲,蘇珊的胸衣和木套鞋響,奧蕾·道頓“哎——嘔——嘔”的亂叫和風繚亂地吹打著荊棘叢的聲音,這一切與他們踏出的著魔般的節拍構成了和諧的音調。克瑞斯汀避在旁邊孤零零地站著,一邊不安地自己搖晃著一邊咕噥著,“他們不應該跳——火星亂飛!這是引誘鬼,這是引誘鬼……”

“那是什麽?”一個小夥子說,他停下來。

“啊——在哪兒?”克瑞斯汀說,慌忙向人群靠近。

跳舞的人降下了他們的節奏。

“在你身後,克瑞斯汀,我聽見在那兒——在下邊那兒。”

“對——在我身後!”克瑞斯汀說,“馬太,馬克,路加·約翰,保衛我躺的那張床;四位天使守衛——”

“閉上你的嘴!那是什麽?”費爾韋說。

“嗬——咿——咿——咿!”從黑暗中傳來呼叫聲。

“哈囉——囉——囉——囉!”費爾韋應道。

“有沒有從這兒通往約布賴特太太家的車道,通往布魯姆斯-恩德的?”那同一個聲音傳向他們,同時,一個高高的、纖細的、模糊的身影靠近了雨塚。

“咱還不該盡著勁跑回家呀?鄉親們,天都這麽晚了。”克瑞斯汀說,“不是各人跑各人的,你們知道;是聚堆兒一起跑,我的意思是。”

“把散亂的荊條枝攏起來,點個火,我們好看看那個人是誰。”費爾韋說。

火生起來的時候照出了一個穿著齊整的年輕人,從頭到腳都是紅的。“這裏有車道通往約布賴特太太家嗎?”他重複問道。

“啊——沿著下麵那條路走。”

“我的意思是兩匹馬拉一輛車能過去嗎?”

“啊,能過去;你用一會兒就能從下麵的山穀上來。這道不平,不過你要是有個亮照著,你的馬就能小心地順著路往前走了。你的車趕上來了嗎?賣紅土的老鄉?”

“我把它停在底下,大約半英裏遠。我到前麵來把路探明,黑燈瞎火的,我好久沒到這裏來了。”

“噢,好吧,你能上來。”費爾韋說。“我看見他的時候嚇了一跳!”他又說給整個一群人,包括紅土販子在內。“老天爺,我想,這是個什麽紅燒鬼來找咱的麻煩?不是瞧不上你的模樣,紅土販子,因為你長得原本不難看,盡管這身打扮古裏古怪的。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覺得多麽有意思。我差點兒以為是個妖怪呢,或者就是那小孩說的紅鬼。”

“你們別再說了。”克瑞斯汀說,“要是他用一塊手帕紮起頭來,怎麽看他也像《試探畫》裏的魔鬼。”

“好,謝謝你們給我指路。”年輕的紅土販子說,淡淡地微笑一下,“祝你們晚安。”

他退出他們的視線,下了雨塚。

“我想我以前見過那年輕人的麵。”哈姆弗瑞說,“可是在哪裏見到的,怎麽見的,他叫什麽名字,我卻想不起來了。”

紅土販子走了不大一會兒,另一個人走到了沒有完全生起來的篝火跟前。原來是鄰居們都熟悉和尊重的寡婦,她的身份隻能用“文雅”這個詞來表達。她的臉,被荒原的黑暗後襯鑲嵌著,顯得白白的,沒有暗影,像一顆浮雕寶石。

她是一個中年女性,擁有端莊的容貌,通常能夠從中看出穎悟是其主要特質。仿佛時常是從尼波山上矚望世事而拒絕了周圍的其他一切。她具有一種疏離什麽的神情:這孤寂由荒原發散出來又集中在這張由荒原生發起來的臉上。她觀看荒原人的神態表達了一種確鑿的對他們存在的淡漠,他們對她在這種時刻獨自走向這樣的場地會怎麽看她也不在意,這間接地暗示著在各個方麵或者某一方麵他們沒有達到她的水準。其解釋藏伏於這個事實之中:盡管她的丈夫是一個小小的農場主而她自己是一個牧師的女兒,她卻曾經夢想過更好的事情。

人大都攜帶著性格特征的重負,像一顆行星,他們的氣場隨同他們一起沿著軌道運行;現在進入這場境的婦人能夠,通常也做到了,把她自己的格調帶進一個群體。她雅正的風度在荒原人中間總保持著沉默寡言,那結果來自於她超越交際能力的意識。可是她獨自漫行於黑暗之後來到群體和光明中給人的印象,是她困境中的合群程度在平素之上,用麵容表達的甚至比用語言表達的更多。

“啊唷,是約布賴特太太。”費爾韋說,“約布賴特太太,不到十分鍾前有個人問起過你——一個紅土販子。”

“他要做什麽?”她問。

“他沒有告訴我們。”

“是要賣東西吧,我想;能是什麽東西我可就猜不透了。”

“我很高興聽說你的兒子克萊姆先生聖誕節要回家,太太。”薩姆說,就是那個挖灰炭的人,“他喜歡篝火可是歡天喜地的!”

“是的,我相信他是要回家了。”她說。

“他這時候肯定是個標致的小夥子了。”費爾韋說。

“他現在是個成年男子了。”她平靜地回答道。

“今天晚上你自己來這荒原上太孤單了,太太。”克瑞斯汀說,從他至今一直待的隱蔽地方出來,“你可當心別迷了路。愛敦荒原是個常叫人迷路的壞地方,這個風今天晚上比我以前聽見的刮得都怪。最熟悉愛敦荒原的人也常常在這裏被妖怪勾走了。”

“這火光晃得我沒有認出你來,太太。生就一個沮喪透頂做工的男人,我有點兒怕嚇怕唬的,就這個。你要是知道我常常多麽滿心喪氣,那會讓你十分緊張不安,擔心我會自殺。”

“你不隨你的父親。”約布賴特太太說,朝火看去,坎特爾大爺在那裏,沒有什麽新的創意,自己在火星裏跳舞,像之前另一些人做的一樣。

“我聽說,大爺,”提莫西·費爾韋說,“我們都替你害臊。像你這樣受人尊敬的老人——快七十歲了——還那樣自己跳跳蹦蹦地跳號笛舞!”

“可真是一個敬不死的老人,約布賴特太太。”克瑞斯汀沮喪地說,“我不能跟他一起住上一個星期,要是我能離開;他玩起來沒有夠兒!”

“你老老實實地站著歡迎約布賴特太太看上去更像樣子,你是這裏最可敬的老人,坎特爾大爺。”那編掃帚的女人說。

“真的,是這樣。”狂歡的人說,愧悔地檢點著自己,“我的記性這麽壞,約布賴特太太,我忘了別人怎麽尊敬我。你們會說,我的心情肯定是好極了吧?並不總是這樣。一個人被當作司令似的尊敬是一種負擔,我常常能感覺到。”

“對不起,不談了。”約布賴特太太說,“我現在必須離開你們了。我是穿過昂格爾巴瑞路,去我侄女的新房,她今天晚上和她的丈夫回來;看著這篝火,聽見其中有奧蕾的聲音,我就上來了,想問問她回不回家。我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正好我們是同路。”

“噯,沒錯,太太,我正想走呢。”奧蕾說。

“嗨,你準定能遇上我告訴你的那個紅土販子。”弗爾韋說,“他隻是回去趕他的車。我們聽說你侄女和她丈夫一結婚就直接回家,我們一會兒就下去到那裏,給他們唱唱歡迎歌。”

“實在感謝。”約布賴特太太說。

“不過我們要抄近道從荊棘中穿過去,比你穿著長衣服方便,所以就不麻煩你等了。”

“很好——準備好了嗎,奧蕾?”

“好啦,太太。看,你侄女的窗戶有燈光。它能幫著我們認道。”

她指了指費爾韋指示過的穀底那暗淡的光亮;兩個女人下了古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