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喪妻之痛
二十歲的時候,納蘭迎娶了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盧氏。其實他們夫妻之間並沒有發生過多少轟轟烈烈的大事,也沒有愛得驚天動地、死去活來。他們的婚姻看上去平平淡淡,可正是這些平平淡淡的小事情,成了納蘭生活中最溫馨、最浪漫的回憶,就像他在詞中所感歎的那樣:“當時隻道是尋常。”他們一起看落日,惜落花,一起“賭書”“潑茶”,一起品酒論道……這些都是婚姻中“尋常”的小事情,他們就這樣享受著新婚宴爾的甜蜜,享受著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
納蘭娶盧氏為妻,成為他整個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折,這門婚姻,不僅僅是改變了他的愛情軌跡,同時還改變了他在事業上的發展軌跡,讓他重新找回了堂堂相門公子的風流倜儻和勃勃雄心。
文學創作的靈感源泉
盧氏對納蘭在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方麵的成就都有莫大的幫助。首先,盧氏的才華、美貌和柔情直接激發了納蘭的創造力,成為丈夫創作的重要主題。
以前很多人認為,盧氏成為納蘭詩詞當中的主題主要是在她去世以後,納蘭因為懷念妻子而寫了大量的悼亡詞,這些淒婉動人的悼亡詞被視為納蘭詞當中最經典的作品。但其實,在納蘭和盧氏結婚不久,盧氏就已經成了納蘭筆下美麗的文學形象,直接激發了納蘭的創作靈感。
納蘭曾經寫過一組七言絕句,一共四首,詩題為《豔歌》,很可能就是納蘭新婚不久的作品。詩中有兩句:“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長在二更時。”[82]“翠袖”當然是代指美麗的女子;“紅燭”既有可能是指“洞房昨夜停紅燭”的那種洞房花燭,也可能是含蓄地表達婚後他和盧氏的夫妻恩愛。
什麽才是家的感覺?家,就是每天無論你多晚回來,都會有一盞溫暖的燈為你亮著。“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長在二更時”表達的就是一種令人留戀的家的感覺。而這樣的家,不僅是對納蘭,其實對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正是因為有了溫柔賢惠的愛妻的守候,才有了納蘭留在世間關於愛的詞句。
在《豔歌》這組詩當中,第四首最能看出納蘭對妻子的深情:
洛神風格麗娟肌,不見盧郎少年時。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
“洛神風格麗娟肌”是讚美盧氏的美貌,納蘭是將妻子比做曹植《洛神賦》當中像洛神那樣美麗的神仙女子,冰肌雪膚,風姿綽約。
“不見盧郎少年時”則是納蘭的自喻。“盧郎”這個稱呼來自一個很有趣的典故。[83]據說在唐代的時候,有個姓盧的書生很有才華,仕途卻不太順利,年歲老大了才當上校書郎這種小官。不過這個官運不濟的盧郎倒是很有豔福,後來娶了一個比自己年輕很多的崔姓女子為妻。崔氏女子年輕貌美,而且也頗有才情。才女往往都心比天高,崔氏也是如此。她總覺得這門老夫少妻的婚姻委屈了自己,言語當中常常流露出對丈夫盧郎的不滿。
麵對妻子的滿腹牢騷,盧郎並沒有和妻子爭吵,而是故意幽默了一把。他問崔氏:“我對你這麽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你要是真覺得委屈,那就把你心裏的不滿寫成詩讓我看看啊?”
崔氏一聽,也不客氣,立刻寫了這麽一首詩:“不怨盧郎年紀大,不怨盧郎官職卑,自恨妾身生較晚,不見盧郎年少時。”意思是說:我不怨你年紀大,也不怨你官職低微,恨隻恨我自己生得太晚了,沒趕上你年輕英俊的時候!
盧郎固然幽默,崔氏的智慧也毫不遜色啊!
納蘭用盧郎和崔氏夫妻的這個典故,當然不是說自己和盧氏的婚姻也是老夫少妻不般配,盧氏對他有怨言。納蘭的真正意思應該是:他和盧氏也是相見恨晚,他真恨不得和妻子再早一點相遇、相知、相愛!
而且,納蘭和盧氏結婚的時候,確實連進士都還沒考上,因此他也是借用盧郎的典故自嘲一下:麵對盧氏這樣才貌雙全、對自己付出了“無限深情”的妻子,自己真是有些自慚形穢啊!
“一身才易數篇詩。”納蘭一邊讚美盧氏,一邊也順帶著自謙一番:自己才疏學淺,妻子一身的才華才換來自己的幾篇詩詞而已。[84]
雖然“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是納蘭謙虛的說法,但從這樣的詩句可以看出來,妻子的柔情和才華確實激發了納蘭創作的靈感,成為他文學藝術創作的直接動力。納蘭正是從二十歲開始逐漸走向他文學創作上的“黃金時期”,盧氏對納蘭的文學成就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學術研究的得力助手
納蘭不僅是詩人、詞人,還是清代初年的優秀學者,梁啟超評價納蘭在清代學術上的地位是“清初學人第一”。盧氏則不僅是納蘭創作靈感的源泉,她還成了丈夫在學術研究道路上的賢內助。
最能體現納蘭學術成就的著作,莫過於他在十九歲時開始主持編印的大型儒家經解叢書《通誌堂經解》。這部著作主要工作的開展都是在納蘭和盧氏婚後的幾年當中。
盡管納蘭從小受到很係統很嚴格的儒家思想教育,對漢族文化有深厚的理解,對自己也很有信心,但當時他畢竟是一個年僅十九歲的青年公子,學識的積澱畢竟有限,要獨立完成規模這麽宏大的一項學術研究工作,其難度可想而知。除了老師、朋友們的鼎力相助之外,妻子盧氏也堪稱他學術事業中的“賢內助”。
盧氏對納蘭事業的影響,主要在於她給丈夫提供了一個幸福安定的“大後方”。
人們經常說,愛情是偉大的。這種偉大,就在於它能夠轉化為一種精神上的內在動力,轉化為一種充滿**的創造力。許多偉大作品的成功,背後都有著愛情力量的支撐:馬克思和燕妮的偉大愛情成就了馬克思偉大的思想成就;盧梭《懺悔錄》的完成也有賴於愛情的驅動;中國現代的梁思成和林徽因、錢鍾書和楊絳也用各自的事業成就詮釋了動人的愛情力量;即便是在古代,也有像唐太宗李世民和長孫皇後、李清照和趙明誠等這樣的愛情佳話,他們的成功背後,都離不開愛情的偉大力量。
同樣,納蘭學術事業的成功,也離不開妻子盧氏的理解和無私奉獻,離不開他們之間的心靈默契和情投意合。1800卷《通誌堂經解》,就是在他們結婚之後的兩年內完成的。當時納蘭和盧氏還處於新婚宴爾的階段,丈夫即投身於這麽重要的工作,1800卷儒家經典的校勘、注釋等,需要耗費主持者多少時間和精力!一個學術團隊的高效運轉,需要團隊的領導者付出多少勞動和智慧!納蘭是這個學術團隊的靈魂人物,當他一頭紮入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又該忽略身邊多少的美麗風景!
作為納蘭身邊最為親近的人,盧氏恐怕也是常常被丈夫“忽略”甚至“冷落”的“風景”。如果妻子是個心胸狹隘的人,看到剛剛結婚丈夫就這樣“冷落”自己,成天以書為友,以筆墨為伴,肯定少不了經常發發牢騷,甚至拖丈夫的後腿。
現在有些女孩子就麵臨這樣的問題:既要求自己的男朋友有事業心,買車買房,升官發財;同時又恨不得男朋友天天陪在自己身邊,形影不離。如果男朋友成天守著自己,女友可能會嫌棄他沒有事業心,沒有經濟實力,將來靠不住;如果男朋友一心奔事業,女友又會覺得他不夠愛自己,覺得受了冷落很委屈。這不是讓人左右為難嗎?
盧氏卻沒有讓自己的丈夫左右為難。麵對一個“拚命三郎”式的丈夫,她沒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而是充分顯示了她的大度和體貼。
聰慧的妻子,她會在丈夫挑燈夜戰的時候,溫柔地陪在丈夫身邊,安安靜靜地繡著花兒或是寫著“鴛鴦小字”。隔一會兒她會起身給丈夫的杯中添點熱茶,撥亮一下燈花,給丈夫披上一件外衣……
看看夜已經深了,妻子心疼熬夜的丈夫,也會溫言軟語地催促:“別太晚睡啊,已經很晚了。你生病才剛剛好一點,要注意身體啊……”
有時納蘭和老師、朋友聚會回得太遲,盧氏總會為他留著一盞燭光,讓遲歸的丈夫感受到家的溫暖……
盧氏不僅僅用自己的溫柔和善解人意,細心照料納蘭的生活,化解丈夫在工作當中的辛苦,她還經常用她的才華和敏銳的思想,幫助丈夫在學術研究中打開思路,推動他的研究順利進行。“無限深情為郎盡”,妻子不僅僅是丈夫溫柔體貼的生活伴侶,在情感上也是和他心靈相通的親密愛人,在事業上更是和他誌同道合的知己。
納蘭經常將自己和盧氏的婚姻比作李清照和趙明誠夫婦的婚姻。盧氏確實在很多方麵很像李清照:雖然自己本身已經是個才女,但是當丈夫的事業需要的時候,她們都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付出。例如李清照就說過,丈夫趙明誠是個收藏家,家裏的儲蓄幾乎全部用來收藏古籍文物。為了全力支持丈夫的事業,李清照心甘情願放棄了物質的享受:“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金石錄後序》),寧可不吃大魚大肉,不戴金銀首飾,不住金碧輝煌的豪宅,也要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
趙明誠和李清照,一個是相門公子,一個是名門閨秀,可他們選擇的是最樸素的生活方式。因為有了惺惺相惜的愛情,李清照不但不覺得這種清貧的生活多麽艱苦,反而覺得很幸福很充實。沒有李清照無私的支持,趙明誠很難成為與歐陽修並稱“歐趙”的金石專家。
盧氏對丈夫事業的全力支持,和李清照也有相似之處。丈夫事業的成功和丈夫對妻子發自內心的尊重,是對妻子的最好報答。這是盧氏和李清照作為女性、作為妻子最成功的地方。
但盧氏和李清照也有不同:李清照是一個當時來看很有些叛逆的女性,自己也留下了不少經典作品,成為文學史上公認的才女、最著名的詞人之一。盧氏卻是一個深受傳統教育熏陶的女性,她對納蘭的愛情,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默默付出。她不求自己風光無限,也不求自己青史留名,她的存在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深深地愛著丈夫,並且被丈夫深深地愛著。
“無限深情為郎盡”,從這個“盡”字可以看出,盧氏對納蘭的付出是無怨無悔,是竭盡全力的,這是盧氏的人生理想。而她的付出獲得的最大回報,就是丈夫對她深深的感激和至死不渝的愛情。他們的幸福婚姻,是納蘭大踏步實現事業理想的根本保證。我們應該感謝盧氏的“無限深情”,雖然她自己並非青史留名的文學家,但是,如果沒有她對納蘭全心全意的愛,曆史上就會少一個帶給我們無數感動的詞人,這是愛情的偉大,也是盧氏對曆史的一大貢獻。
愛妻離世
從二十歲到二十二歲,這是納蘭一生中最幸福、最美麗的一段時光。但是,對於納蘭而言,這樣美麗的人生就像煙花一樣,她太美了,太美了!美得燦爛,美得炫目,美到極致之後卻是跌入了無盡的黑暗!這樣美麗的日子隻持續了短短的三年——康熙十六年(1677),也就是納蘭二十三歲這年,令他痛苦一生的悲劇發生了!
在這一年前,盧氏生下了兒子海亮。喜添貴子,這本來是一件大好事,也給納蘭府平添了喜慶和快樂的色彩。可是,盧氏因為難產,生下兒子後身體一直很虛弱,隻能臥床調理。
心愛的妻子病倒,納蘭顧不上體驗當父親的喜悅,而是心急如焚地關心著妻子的病情。他有一首詞《唐多令》,很可能就是描寫盧氏病重時期的情景:
金液鎮心驚,煙絲似不勝。沁鮫綃湘竹無聲。不為香桃憐瘦骨,怕容易,減紅情。將息報飛瓊,蠻箋署小名。鑒淒涼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85]
“金液”是道家煉製的“仙藥”,這裏是指為盧氏熬製的湯藥。“煙絲”就是柳樹的枝條,此處是形容病中的妻子,身體已經虛弱得像柳絲那樣弱不禁風。
盡管身體已經無比孱弱,但盧氏還是不想讓丈夫太過擔心,她隻是背著丈夫偷偷地傷心垂淚——“沁鮫綃湘竹無聲”。鮫綃,指的是絲綢製的手帕;湘竹,本是指斑竹,傳說是湘妃的淚水浸染而成,詞中借此代指淚水。無聲的淚水浸透了她的手帕,細心的納蘭怎麽會察覺不到盧氏的憂慮呢?他又怎麽可能不擔心不傷心呢?
“不為香桃憐瘦骨,怕容易,減紅情。”香桃,是道教傳說中的仙物,李商隱《海上謠》詩中曾寫道:“海底見仙人,香桃如瘦骨。”“紅情”則是指像鮮花一般嬌豔的紅顏。此時的納蘭,看著原本嬌豔豐潤的妻子,漸漸變得蒼白消瘦,心裏真如刀割一樣難受!
納蘭府上,也正在想盡一切辦法,求醫問藥,隻求保住盧氏的性命。求醫問藥沒有好轉,絕望之中,納蘭甚至想到了求助於神仙。“將息報飛瓊,蠻箋署小名。”他將妻子的小名寫在信箋上,希望能夠把他殷切盼望妻子病愈的心情傳遞給神話傳說中的神仙許飛瓊,請她指引一條道路,讓妻子能夠繼續留在自己身邊。[86]
“鑒淒涼片月三星。”“片月三星”相當於一個字謎,謎底即為“心”字。納蘭多麽希望神仙能可憐可憐他此刻心情的焦慮和淒涼;他多麽希望神仙能賜給他一粒“還魂丹”,讓奄奄一息的妻子康複起來;他多麽希望躺在**的妻子,隻是像往常一樣,和他一起對飲賦詩,不知不覺喝醉了酒,“被酒莫驚春睡重”,沉沉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還沒醒過來……他多麽希望妻子隻是宿醉未醒,隻是像往常那樣的“被酒”“春睡”啊!
“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朝酲,即宿醉的意思,指前一夜喝醉至次日清晨尚未醒酒。納蘭不想驚動昏睡的妻子,隻是像往常一樣,給她準備了一杯芙蓉花露,等她醒過來,好讓她喝下去,醒醒酒……他希望,一切“隻是像往常一樣”!
可是,這一回,他的一切努力,都再也喚不回他最心愛的妻子了。妻子這回是真的“醉”過去了,而且再也不會醒來了!
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盧氏永遠地離開了納蘭。
如果說,此前的納蘭是沉浸在溫暖的愛情中,那麽,此後的納蘭,對於愛情的姿態,就定格成了孤獨的遙望——他在人間,愛人卻在天上。納蘭的《畫堂春》詞這樣寫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曾經美滿的“一生一代一雙人”被殘酷的命運拆散了,從此以後,他們隻能“相思相望”“兩處銷魂”,卻再也不能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春天依然每年還會回來,可是,納蘭愛情的春天卻永遠逝去了,他的內心世界,從此隻剩下了冰冷的冬天。
悲劇情懷
盧氏去世以後,納蘭寫下了無數的悼亡詞,從此以後,他的一生都沉浸在對妻子的懷念和追憶當中,也隻有在回憶中,他才能回到妻子溫暖的懷抱,他才能暫時忘記現實世界的冰冷。
在他所有的悼亡詞中,可能這首《浣溪沙》是人們最熟悉的: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在這首詞裏,詞人一開始就營造了濃鬱的悲傷氣氛:“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這幾句顯然是詞人當時所處的環境和心情。
“西風”,說明當時正是秋天。古典詩詞裏出現“東風”,其語境往往是在春天,“西風”則是在秋天。中國文人向來有“悲秋”的傳統,每當秋風起時,草木枯萎,落葉飄零,淒涼蕭瑟的景象總能引發文人關於時間流逝、生命垂老的無限感慨。從屈原的“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到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登高》),都是在抒發“悲秋”的傷感。
這種傳統一直延續到了當代的歌詞當中,例如周傑倫演唱的《**台》(方文山詞),也蘊含著一種濃厚的悲秋情緒:“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這裏的“風”也是從西邊吹來的秋風。西風給人帶來的本來就是冰冷的涼意;更何況,在這首詞裏,納蘭一開始就發出了深沉的歎息:“誰念西風獨自涼。”[87]
“獨自”一詞看上去很平淡,但是仔細琢磨,會覺得它其實非常不平淡。因為秋天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當西北風肆虐的時候,不管你是富家公子還是平民百姓,不管你是文人墨客,還是美貌佳人,都能感受到這個季節的寒冷。可是現在,在秋風中感受秋天的涼意的,隻有詞人“獨自”一個人。
全世界都寒冷,寂寞卻隻有詞人獨自體會、獨自品嚐。就這一句話,納蘭把自己與一般人區別開了。這就是詩人與常人的不同啊:隻有詩人才能夠在最常見的景象中產生獨特的感受。
詞人獨自佇立在蕭瑟的西風中,他眼中的景色是“蕭蕭黃葉閉疏窗”。“疏窗”是指雕有鏤空花紋的窗子,天冷了,黃葉飄零,門窗緊閉;他感受到的是秋天刺骨的寒冷——“誰念西風獨自涼”。明明窗戶裏麵就是溫暖的房間,可是詞人在冰涼的西風中一站就是老半天,一站就站到了黃昏,還舍不得進屋去,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失魂落魄?
因為,屋子裏再也沒有他愛的人了!屋子裏再也沒有從前那樣“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溫馨場景了!沒有了愛人的溫暖,窗內和窗外又有何區別?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這兩句詞的意思我們在前一章中已經詳細分析過。“被酒”“春睡”“賭書”“潑茶”,這些都曾經是他們夫妻生活中的快樂場景。而如今,那樣溫暖而快樂的場景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個曾經無比溫馨的房間現在也和秋天一樣,冷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令他留戀了。
“沉思往事立殘陽。”[88]此刻的納蘭,唯一的精神安慰,就是活在回憶中,在追憶中重溫他與妻子經曆過的一切。
如果說,在與盧氏結婚之前,納蘭經曆過的磨難,比如初戀的失敗,比如考試的挫折,這些都還能夠用語言來描述;那麽這回妻子的離去帶給納蘭的痛苦,才是人生真正的悲劇。對這樣的傷痛,他已經無法用任何語言、任何文字來表達了。他隻能很平淡地說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當時隻道是尋常”——這是《浣溪沙》詞的最後一句。
前麵說過,納蘭詞主要有四大特點:真情、自然、追憶和傷心。這首《浣溪沙》之所以能夠成為納蘭詞經典中的經典,正是因為它集中體現了這四大特點。
首先是追憶。
在納蘭的追憶裏,我們看到的是他與妻子的幸福生活:“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夫妻朝朝暮暮相守的短短三年,是他們在一起吟詩品酒、賭書潑茶的日子,是他們一起並吹紅雨、同倚斜陽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很平淡,他曾經以為這樣平淡的日子會延續一生,他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好好珍惜,一切,就這樣突然結束了。當這樣平淡的幸福驟然消逝之後,他才真正醒悟過來:原來那些尋常的日子,才是他這一生最寶貴的財富!
不過,最深切的痛苦,其實並不一定需要最濃烈的語言來渲染。納蘭的詞自然平淡,是因為他不會刻意用一些很晦澀很生僻的典故和詞句,但這些詞並非完全沒有藝術技巧。相反,納蘭填詞的技巧很高明,高明到了讓人看不出的境界。這好比女孩子化妝:讓人一眼就看到臉上的五顏六色,厚厚的脂粉,誇張的描畫,這是蹩腳的化妝,不但不會讓人變得漂亮,反而會更顯庸俗。真正高明的化妝應該是明淨的,清澈的,是和人的整體氣質協調的,它會讓人忽略掉化妝的痕跡,而對和諧的自然美留下深刻印象。
納蘭詞的技巧,就像是經過了高明化妝後的女子,既充分展現了她的天生麗質,又顯示出高雅的藝術修養和審美情趣。
這首《浣溪沙》就運用了一種很重要的藝術手法——“時空穿梭”,當然這是套用了時髦的語言,其實說白了就是“對比”——今昔對比,也即現在和過去的對比。
今昔對比是這首詞的主線:現在的情景是“蕭蕭黃葉閉疏窗”,是秋日的淒涼;回憶中的過去卻是“被酒莫驚春睡重”,是春天的溫暖。
在今昔對比中還包含著哀樂對比:現在的詞人是孤獨淒涼的——“誰念西風獨自涼”;沉浸在愛情中的詞人卻是甜蜜快樂的——“賭書消得潑茶香”。
此外還有動靜對比:“沉思往事立殘陽”是長時間默默佇立的詞人;在詞人的追憶裏,“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卻是多麽活潑歡快的場景。
那麽,在這樣短短的一首小詞中,納蘭為什麽要進行這麽多層次的對比呢?
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他說在詩詞藝術中:“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也就是說,明明詩人詞人想要表達的是一種哀傷的感情,可是他在詩詞中卻偏偏選擇那些歡樂的場景來描寫。歡樂的場景又如何能夠傳達出哀傷的感情呢?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什麽是悲劇?悲劇就是將最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最快樂的場景,在你最想留住它的時候,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悲劇的力量才是最震撼人心的,這才是最傷最痛的感情!所以,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美麗、快樂的場景越是渲染到了極致,快樂的消逝、美麗的毀滅才越是讓人感覺到加倍的悲痛。
納蘭的這首《浣溪沙》就將這種藝術手法用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越是極力渲染過去的幸福,失去幸福的痛苦才會越發顯得強烈。
有一部很經典的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男主人公說過一句同樣很經典的台詞:“當我感到快樂的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它。”
而在另一部國產電影《唐山大地震》中,固然有許多驚天動地的大場麵,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其中的一句台詞。女主人公在地震中痛失丈夫和女兒,她守著丈夫和女兒的遺像,孤獨地過著下半輩子。多年之後當她再提起這段經曆,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沒了,才知道什麽是沒了。”
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山盟海誓,沒有喋喋不休的傾訴,隻有最平淡的一句:“沒了,才知道什麽是沒了。”
最平淡的,才是最震撼的!
“當時隻道是尋常”,在經過了那麽多的今昔對比、哀樂對比、動靜對比之後,納蘭好像已經把他對妻子的思念、他和妻子過去的幸福以及他現在的淒涼全都表達出來了。可是直到最後,他才發現,真正經曆過悲劇的人,一切文字、一切語言,都無法準確表達出他內心深處的傷痛。“當時隻道是尋常”,最後這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才真正包含了他所有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的話。
有人說,夫妻相處久了,就像左手握著右手,已經平淡得沒有任何感覺,可是真要失去了一隻手,那種鑽心的痛才會真正從骨子裏提醒你:“當時隻道是尋常!”
“當時隻道是尋常”——真正的痛,不是號啕大哭,不是捶胸頓足,也不是呼天搶地,也許隻是一聲輕輕的歎息,也許隻是長久的沉默之後,臉頰上淌落的一行清淚。
當擁有幸福的時候,人人都會覺得這樣的幸福很平常,平常得隨處可見,平常得甚至讓人輕易地忽略了它的存在。隻有當你失去它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痛。
納蘭的傷心,納蘭的淒婉,也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山盟海誓,在頻繁的追憶之後,他隻是很平淡地說了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最平淡的,才是最傷心的,才是最令人“不忍卒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