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人間惆悵客——生平概述
曾有人說:唐宋詞堪稱中國文學史上最美的詩歌形式,唐、五代至宋更是詞人薈萃的時期。如果將唐宋詞壇比喻成群星閃耀的天空,那麽,溫庭筠、李煜、柳永、歐陽修、蘇軾、秦觀、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薑夔……都曾是那個時代詞學“星空”中璀璨過的名家。若試圖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每位詞人的主要特點,也許,李煜可以說是“悲情”詞人,蘇軾是“曠達”詞人,李清照是“浪漫”詞人,辛棄疾是“英雄”詞人,薑夔是“風雅”詞人……當然這樣的概括未必十分精當,但是詞在唐宋時期是最為光彩奪目的一種文學形式,詞壇名家各領**,卻是公認的事實。以至於此後的元明清各朝,雖然不乏成就卓著的詞人,但從整體上來看,尚未出現哪一朝能在詞的創作成就上超越唐宋兩代。
宋詞,幾乎成了後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然而,在清代詞史上,卻有一位頗富傳奇色彩的詞人橫空出世。他的小詞,被認為深得唐宋小令之神韻,其藝術成就直逼唐宋詞人,甚至“置唐五代詞中往往不能辨”[2],“最得詞家之正”[3]。清末詞壇四大家之首、著名學者王鵬運曾高度評價他在詞史上的地位:“我朝唯納蘭公子,深入北宋堂奧。”[4]
這位享有盛譽、被王鵬運尊稱為“納蘭公子”的詞人,就是清代初年的著名才子納蘭性德。
不過,無論納蘭性德在詞壇上獲得了多麽至高無上的讚譽,他對自己的評價卻用了一個很特別的詞——惆悵:“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5]“惆悵”就是傷心、失意,還帶有無奈、彷徨的意思。在納蘭性德看來,正因為有這樣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惆悵,他對人間的傷心事才特別有體會。他的一生,可以說是惆悵、傷心的一生;他的詞,也可以說是惆悵、傷心的詞。
有這麽一個關於納蘭[6]的小故事。清朝乾隆末年,有一部小說在市麵上悄悄地流行起來,這部小說就是後來名列中國四大經典名著之一的《紅樓夢》。《紅樓夢》流行到什麽程度?據說當時在市場上,一部《紅樓夢》的抄本可以賣到幾十金,也就是幾十兩銀子!乾隆時期流行的《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抄本,保存到現在的還有多達十一種!
據說,詞人納蘭性德與流行的小說《紅樓夢》就有著密切的關係,而最早發現這層關係的人,正是乾隆皇帝。
乾隆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皇帝,在他晚年的時候,完整的《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本已經刊行。有一天,他最寵信的大臣和珅為了哄他高興,就拿了一部《紅樓夢》呈獻給他看。和珅是個聰明人,特別善於揣摩乾隆的心思,算是乾隆的心腹了。不過這一回,和珅貌似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據說,乾隆爺一口氣讀完了《紅樓夢》之後,甩下了這麽一句話:“這寫的不就是明珠他們家的事兒嘛!”[7]
乾隆爺說的這個“明珠”,正是清朝初年康熙皇帝時候的朝廷重臣納蘭明珠。皇帝說的話可都是金口玉言,於是乾隆對《紅樓夢》的這一句評價就有點兒一言九鼎、一錘定音的味道了。從這以後,很多人一讀《紅樓夢》,馬上就聯想到了納蘭明珠他們家的事兒。《紅樓夢》中最重要的人物——男主人公賈寶玉的原型,就被認為是納蘭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了。比如有人這麽說過:“《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世傳為明珠之子作。明珠之子何人也?餘曰:明珠之子名成德,字容若。”(俞樾《小浮梅閑話》)
對納蘭性德的稱呼,我們熟悉的就有好幾個:納蘭性德、納蘭成德、容若、成容若等等。其中,納蘭成德是本名,字容若,因此納蘭也常常被稱作納蘭容若或成容若。
康熙十四年(1675),皇子保成被立為太子,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納蘭成德改名為納蘭性德。不過皇太子保成後又被改名為胤礽,這個避諱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在納蘭性德親筆寫的書信裏麵,經常還會署名“成德”,這說明納蘭性德、納蘭成德這兩個名字一度是同時在使用的。
納蘭出生於冬天,他還有個乳名叫“冬郎”。作為明珠的長子,成德的呱呱墜地給明珠府帶來了無限的快樂,也驅散了冬天的寒冷。於是明珠為鍾愛的長子取了“冬郎”這個乳名。“冬郎”還是唐代著名詩人韓偓的小名,韓偓不但詩名卓著,而且還官至兵部侍郎、翰林承旨等。這麽重要的曆史人物,精通漢文化的明珠當然不會不熟悉。明珠給兒子取這個乳名,既表達了父親對兒子的慈愛,也寄予了他對兒子的厚望——他希望納蘭成德將來像韓偓一樣才華橫溢,並且能夠成為皇帝的左膀右臂,在仕途上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納蘭成人之後,又給自己取了一個號——楞伽山人。這個號來自大乘佛教的經典《楞伽經》[8],唐代詩人王維、白居易、劉禹錫、李賀等人都深受其影響,如李賀就曾在《贈陳商》一詩中這樣寫道:“《楞伽》堆案前,《楚辭》係肘後。”
《楞伽經》的主要教義正如同其卷一所雲:“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一切法如幻,遠離於心識……”通俗地說,它宣揚的主要思想就是萬事皆空,世間萬物皆由心生,外界事物呈現於世人肉眼中的形態其實都是不真實的,是虛妄空幻的,隻不過是誑人肉眼而已;認識世界的根本在於內心,隻有回歸清淨的內心,才能達到智慧的境界,才能認識到世界的虛幻。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最後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現實中的納蘭性德在經曆過人世間的種種悲劇之後,自號“楞伽山人”,無疑也顯示出他的內心對紅塵俗世的厭倦與迷茫,企圖擺脫現實中種種虛幻現象的束縛,達到心靈的明澈與自由。
曹雪芹曾自稱寫《紅樓夢》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納蘭性德也自稱“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可見,作為文學家,納蘭性德與曹雪芹在人生體驗上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但通過這種相似是否可以進而推論出納蘭性德就是賈寶玉的原型呢?
盡管很多人都說賈寶玉就是納蘭性德,但《紅樓夢》畢竟隻是一部小說,而小說的人物、情節都是允許合理虛構的。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像乾隆那樣僅憑感覺斷言:賈寶玉家裏的那些事兒,就是納蘭他們家的事兒。不過,賈寶玉確實在很多方麵特別像納蘭,那倒是很多人公認的。正因為他們相像,所以才總是被放在一起進行比較。
三百多年後的今天,納蘭的名氣已經不在賈寶玉之下,他儼然成了人們心目中清朝最著名的一位“公子”。三百多年過去了,納蘭的人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還越來越火爆。他不但擁有龐大的粉絲團,在網上有專門的“納蘭性德吧”;他的故事還不斷被拍成電影、電視劇;有關納蘭的書籍在書店裏長期占據著銷售排行榜的最前列;“納蘭迷”們親切地稱呼他為“容若”或“公子”……
納蘭究竟有何魔力?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今天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如此瘋狂地喜歡他,甚至奉他為偶像呢?
納蘭這個人物的魔力可以歸納為四句話:
相門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清代第一才士,千古傷心詞人。
這四句話可以視為納蘭容若的人生寫照,也正是這四大特點,使他成了清代最引人注目的傳奇“公子”,他的傳奇人生與傳奇情感至今還讓眾多“納蘭迷”們癡迷、傾倒。
相門翩翩公子
“相門翩翩公子”主要是說納蘭的出身高貴。在清代初年,尤其是康熙朝的時候,納蘭這個家族確實是聲名顯赫的。用納蘭自己的話說,他是出生於“緇塵京國,烏衣門第”[9]。“緇塵京國”是說他出生在京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緇塵”[10]原是指路上頻繁揚起的黑色塵土,連來往行人的衣裳都被它們染成了黑色,這裏是用來形容京城的繁華喧鬧以及高門大戶迎來送往的種種盛況。
納蘭出生的地方,據說就在今天北京西城區的什刹海後海。即便是現在,後海用“緇塵京國”這四個字來形容也還是很合適的。此地成天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是燈紅酒綠,一派紙醉金迷的景象。
納蘭的故居,大致位於今天後海的宋慶齡故居,是後海一帶鬧中取靜的地方。宋慶齡故居裏的恩波亭,據說就是在原來納蘭明珠府的淥水亭故址上翻建的。
當年的納蘭,正是在這個亭子裏經常跟他的朋友吟詩唱和,同樣也在這裏度過了許多獨處沉思的時光。他寫過一本《淥水亭雜識》,書名就是以這個亭子命名的。他的作品中也經常出現“淥水亭”,比如說他有一首《天仙子》,詞題就標明“淥水亭秋夜”:
水浴涼蟾風入袂。魚鱗蹙損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難睡。西南月落城烏起。
詞人佇立在秋夜的淥水亭,清冷的月光倒映在池塘中,涼風拂過,池水**漾起魚鱗般的波紋。詞人麵對著良宵清景,心頭也泛起如波紋般綿延不絕的愁緒。也許,讓詞人心醉與心碎的並不是美酒,也不是美景,而是驅遣不去的哀愁。“西南月落城烏起。”這樣的佇立與沉醉伴隨著納蘭從月升的深夜一直到月落的黎明。
不知道當年的淥水亭曾陪伴納蘭度過了多少這樣的不眠之夜?
盡管淥水亭隻是納蘭明珠府的一個角落,現在的宋慶齡故居也隻是當年恢宏的明珠府的一小部分,不過,到這裏來參觀流連的人,仍然能夠想象出當年明珠府的風流景況和富貴氣象。
據說納蘭家的別墅故址,就在今天北京西北郊海澱區上莊鎮的皂甲屯。不過,當年的納蘭府現在已經被改造成了老年公寓,公寓裏麵保留了一部分建築用來陳列納蘭的一些紀念物品。上莊鎮的翠湖濕地公園還專門開辟了納蘭性德紀念館——納蘭園,成為當地一處文化旅遊的聖地。納蘭家的祖墳也在皂甲屯,納蘭性德死後就葬在那裏。
可以說,納蘭的一生主要就是在北京這樣的“緇塵京國”裏度過的。
至於“烏衣門第”,就更能說明納蘭門第的高貴了。“烏衣”本來是指南京的烏衣巷,東晉的時候這裏曾是王導、謝安這些高門大族聚居的地方。唐朝詩人劉禹錫寫過一首很有名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的詩是感歎貴族的沒落,象征著富貴風流的烏衣巷不複當年的盛況。因此,“烏衣門第”代表的是貴族門第的意思,這裏當然是指納蘭的貴族出身。
王導和謝安都曾經是東晉最著名的宰相,是安邦定國的大功臣。那麽,納蘭家族能不能跟王、謝家族相提並論呢?
應該說,納蘭家族在清初的顯赫地位,完全可以媲美於東晉的王、謝兩大家族。
先從他的父係這一邊來看。
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是康熙朝的一代名相。明珠曆任內務府總管、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使、兵部尚書、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太子太師等等,職位重要,爵位尊崇。而且其中有不少是與皇帝比較親近的職位,用“權傾朝野”來形容他,應該是不過分的。
如果再往上推,納蘭家族就更了不起了。納蘭是滿族人,屬於正黃旗滿洲,是血統純正的貴族。其始祖是蒙古人,本姓土默特,名勝根打喇漢,又譯作星懇達爾漢、星根達爾漢等。明朝初年,他們主要居住在今天黑龍江省的嫩江、拉林河、呼蘭河和鬆花江的交匯地帶(今黑龍江肇州縣一帶)。這個部族強大以後,先是消滅了呼倫河流域的女真族納蘭姓部落,於是改姓納蘭(又譯作納喇)。後來納蘭部族人口越來越多,遂漸漸往南方擴張,遷居葉赫河流域(今吉林省梨樹縣),稱為葉赫部。當時女真人習慣在姓氏前冠以地名,所以這個家族被稱為葉赫納蘭氏,按發音又可以翻譯成葉赫納喇氏,或者葉赫那拉氏。[11]
“納蘭”是女真語,即漢語“太陽”的意思,是貴族的專屬姓氏,《金史》說“天子娶後必於是,公主下嫁必於是”。這就是說,在金代的時候,納蘭氏已經是皇家婚姻的首選對象之一。比如說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母親翼簡皇後就是納蘭氏[12],納蘭氏都以金代女真貴族後裔自居。
一直到清代末年,這個家族還出了一個大名人,那就是改寫了清朝曆史的慈禧太後。慈禧太後就是葉赫納蘭氏(又譯為葉赫那拉氏)家族的後裔。當然這是後話了。
明代的時候,滿族分化為幾大部族,其中勢力較大的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葉赫納蘭氏屬於其中的海西女真,是海西女真的盟主。明代中葉以後,以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為首的建州女真逐漸成為幾大部族中最強大的一支,海西女真為了跟建州女真交好,與努爾哈赤訂立了婚約。
萬曆十六年(1588)九月,納蘭性德的祖上、當時年僅十四歲的納蘭氏(那拉氏)孟古格格在哥哥納林卜祿貝勒的護送下,嫁給了時年三十歲的努爾哈赤。孟古格格後來為努爾哈赤生下皇八子——皇太極,皇太極建立大清國後,追尊母親為孝慈高皇後。納蘭性德的曾祖父金台什,正是孟古格格、也就是孝慈高皇後的親哥哥。也就是說,康熙皇帝的曾祖母孝慈高皇後,和納蘭的曾祖父金台什是親兄妹,算起來納蘭性德和康熙皇帝這對表兄弟的關係還在五服之內。納蘭氏位列滿洲八大家族之一[13],亦可見其在清朝地位的崇高。
再看納蘭母係這一邊。
納蘭的母親愛新覺羅氏,是多爾袞的哥哥——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愛新覺羅氏是阿濟格正妃的第五個女兒,也就是努爾哈赤的親孫女、皇太極的侄女兒了。愛新覺羅氏後來恩封一品夫人。
無論是從父係,還是從母係來看,納蘭都可以說是出生貴胄,不愧為名門公子。到了他的父親明珠這一代,納蘭家族更是如日中天。明珠是協助康熙皇帝運籌帷幄的股肱之臣,又是精通滿漢文化的大學者,還曾經充當經筵講官,專門給康熙講授儒家經典和漢族文化,一度深受康熙的信任和倚重。當時人都尊稱明珠為“明相”或“太傅”。納蘭性德的一生,就是在明珠的事業蒸蒸日上、飛黃騰達的時候度過的。
顯赫的家族背景為納蘭提供了高起點的人生。至於他本人,說來也巧了,按照農曆的算法,他與康熙出生在同一年。納蘭出生於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而康熙皇帝玄燁就在同一年的三月份(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即公元1654年5月4日)出生,隻比納蘭早八個多月。這對表兄弟同在順治十一年出生,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這似乎也預示著納蘭天生就應該是一顆明星,注定要大放光芒。康熙後來選中納蘭做自己的貼身“保鏢”兼隨身“秘書”,時刻帶在身邊,既顯示了對納蘭家族的信任,對納蘭本人才能的肯定,也很有可能在潛意識裏對這個同年出生的表弟有一種血緣關係上的天然親情。
生活在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受到書香門第潛移默化的熏陶,納蘭成長為一位文采風流的翩翩公子就一點兒都不奇怪了。納蘭常常被比作北宋名相晏殊之子晏幾道。[14]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與其父晏殊並稱二晏,父子均為著名詞人,晏幾道被親切地稱為“小晏”,以別於其父“大晏”。小晏出身相門,從小耳濡目染了父親的才學,因此,他的詞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氣韻。前人評價晏幾道的詞“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王灼《碧雞漫誌》)
納蘭和晏幾道一樣,也是出身相門,又都是以詞名家,身上的貴族氣質同樣是“得之天然”、與生俱來的。從這一點來說,納蘭與晏幾道確有很多相似之處,甚至在某些方麵比晏幾道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確如近人徐珂所評:“(納蘭容若)門地才華,直越北宋之晏小山而上之。”(《清代詞學概論》)
除了和晏幾道相似之外,納蘭還常常被看成是南唐後主李煜的後身。[15]梁啟超就曾說過:“容若小詞,直追李主。”(《淥水亭雜識跋》)
無論是貴為一國之君的李煜,還是貴為宰相公子的晏幾道,他們的詞與納蘭詞都有很多共同點,而最大的共同點之一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自然地散發在作品之中,正所謂“秀氣勝韻,得之天然”。
然而——這世上的事就怕“然而”——納蘭出身如此高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出身豪門的富貴公子,他的一生卻充滿了惆悵。“惆悵”的特質,成為他與一般的富家公子的一個顯著區別。
江湖落落狂生
納蘭成長為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這位相門公子,不僅並不以自己的“烏衣門第”為驕傲,反而還覺得很無奈,甚至經常流露出厭倦的意思。一個人沒有選擇出身的自由,可是任何人都有權自由選擇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那麽,納蘭向往的是什麽呢?
納蘭向往的,恰恰是跟貴族門第相反的“江湖”。
這個“江湖”可不是武俠小說裏麵那些大俠行走往來的詭異“江湖”。納蘭心中的“江湖”,有點類似於在朝在野的那個“在野”。如果說他的父親明珠是“在朝”的高官,納蘭性德就是一個時時夢想著要掛冠而去的“江湖隱士”了。
納蘭曾經在給知己好友的一封信上這麽說過:
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為清時之賀監,放浪江湖;亦何必學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乎?(《與顧梁汾書》)
“賀監”是唐代的賀知章;“東方”是漢代的東方朔。通過這兩個曆史人物的對比,納蘭表達了一個強烈的人生理想:他寧可學唐代的賀知章,也不想學漢代的東方朔——“使得為清時之賀監,放浪江湖;亦何必學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乎?”
那麽,賀知章和東方朔區別何在?
賀知章是唐代著名詩人,那首家喻戶曉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回鄉偶書》)就是他的經典名作。賀知章做過秘書監,所以也稱“賀監”。生活在唐玄宗統治下的太平盛世,賀知章卻並不留戀朝廷的高官厚祿,而是選擇了告老還鄉。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唐玄宗不但親自賜詩,還特派皇太子率領群臣為他餞行。賀知章為人豪放不羈,自稱“四明狂客”,他又被人稱為“詩狂”。
東方朔則是漢武帝時期的宮廷文人,曾經做過金馬門的待詔,所以納蘭的信中說“何必學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東方朔才華橫溢,滿懷濟世之誌,但漢武帝實際上隻把他看成“俳優”。他的主要工作是以滑稽詼諧取悅皇帝,逗皇帝開心,徒然學富五車,卻隻能做一個沒有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朝廷弄臣。
“人各有情,不能相強。”的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個世界紛紜複雜,有的人追名,有的人逐利,人各有誌,誰也不能強迫誰。
顯然,納蘭不願意像東方朔那樣成為身不由己的禦用文人,他更希望像賀知章那樣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做一個放浪江湖的詩人狂客,自由地抒發心聲、揮灑性情。因此他才由衷地感歎說:“恒抱影於林泉,遂忘情於軒冕,是吾願也。”
可見,告別高官厚祿,與山水林泉為伴,這才是納蘭心中最本真的渴望。
納蘭的“心向江湖”不僅僅流露在他的文字裏,在現實生活中他也是有實際行動的,他結交的朋友就是最好的證明。
有人說,要了解一個人的為人,隻要觀察他身邊的朋友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納蘭的朋友圈很特別,他的周圍不是一群和他一樣的豪門子弟或“太子黨”,他所結交的朋友“皆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16]。他的好朋友絕大多數都不是朝廷裏的達官貴人或者是豪門公子,而多是一些沒有功名的江湖文人,他們遺世獨立,孤高自傲,不肯媚俗。比如他最親密的知己顧貞觀,就是一個從朝廷命官掛冠歸隱從而浪跡江湖的漢族文人;他與清初著名的“江南三布衣”——朱彝尊、嚴繩孫、薑宸英的忘年之交也是如此。納蘭的朋友中甚至還有不少是不願意與清廷合作的明朝遺民,例如嚴繩孫、朱彝尊都是明朝遺民,都曾被清廷籠絡入仕,但最終都選擇了辭官返鄉,以讀書自娛。
納蘭生活的時代正是明清易代不久,滿漢關係還非常複雜、微妙,可是年輕的相門公子納蘭與這些江湖文人甚至是遺民文人的交往卻是傾心相待。他不在乎這種交往會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他們的友誼超越了滿漢界限,超越了門第差別,超越了年齡距離。朋友落難的時候,他更是傾力相助,從來不問自己利益的得失。如此,在清代初年,以納蘭為中心,形成了濃厚的文學氛圍。文人們聚在一起,同氣相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對清初文學的振興尤其是詞學的複興有很大貢獻,也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友誼佳話。
因此,之所以說納蘭是“江湖落落狂生”,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掛冠而去,成了一個隱居江湖的狂士,而是指他身在豪門,心向江湖。
“落落”,既有孤獨、不合群的意思,又有氣質性格豁達磊落的意思。納蘭出生在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明珠相府,本人又被康熙皇帝欽點為貼身侍衛,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日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臣子光榮,於斯至矣。”(《與顧梁汾書》)別人都覺得皇帝高高在上不可親近,納蘭卻是天天不離皇帝左右,深得康熙的欣賞和信任。在一般人看來,一個做臣子的,能做到他這一步已經算是到達光榮的頂點了。可在別人眼裏風光無限的明珠相府公子、康熙禦前侍衛,卻偏偏內心落落寡歡,個性狂傲不群。他“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17],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苦苦掙紮著。
身處朝堂,心向江湖,這也許是納蘭公子一生最大的矛盾,也是最大的悲劇所在。
清代第一才士
納蘭雖然經常被人當成是《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原型,但在《紅樓夢》裏,賈寶玉被形容成是一個“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的富家公子。當然,賈寶玉也有點小才,可是每次跟姐姐妹妹們一比賽寫詩,他總是落在最後一名當墊底的。納蘭性德可不像賈寶玉那樣“不學無術”,他是公認的清初第一才子!
納蘭“清初第一才子”的名號是經過了專家認可的。20世紀赫赫有名的國學大師梁啟超和王國維都不約而同地對納蘭作出了高度評價。
在學術方麵,納蘭性德被梁啟超譽為“清初學人第一”[18],這說明納蘭作為一個“學者”的身份,在清初已經達到了無人企及的高度。
在詞的創作方麵,連國學大師王國維這樣苛刻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納蘭性德可謂是“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人間詞話》)。也就是說,在王國維的眼裏,元明清這三個朝代中,唯一可以與北宋詞人媲美的詞人,竟然隻有納蘭性德!
眾所周知,詞在宋代達到繁榮的巔峰,甚至被稱為有宋“一代之文學”,成了宋代文學最突出的代表。可是,詞在經曆了元、明兩代的相對衰落之後,到了清代初年,又儼然出現了複興的勢頭,納蘭就是其中鼇頭獨占的重要人物,為清代詞壇的中興做出了巨大貢獻。
從梁啟超、王國維等國學大師對納蘭的評價,就可了解到他在後人心目中沉甸甸的分量。
納蘭不僅獲得了專家的認可,還留下了傳世之作。
納蘭還隻有十九歲的時候,就在老師徐乾學的指導下開始主持編印大型儒家經解叢書——《通誌堂經解》。“通誌堂”是納蘭家的書房名。在他二十二歲時,這項工作圓滿完成。《通誌堂經解》共一千八百多卷,囊括了一百四十種儒家經典,可謂卷帙浩繁,規模宏大,成為後來研究經學的重要史料。用今天的話說,他小小年紀就完成了一項國家級的重大科研項目,成為學術界備受矚目的新秀。
納蘭通曉儒家經典,又不囿於儒家學說,他還是個視野開闊、博采眾長的學者。他十九歲時開始撰寫的《淥水亭雜識》相當於他的日常讀書劄記和見聞錄。在這部著作中,他除了對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對傳統的文學現象等作出富有個性的點評之外,還對西方的天文、曆法、農業、軍事等科學技術進行了介紹,並結合本國的曆史、國情對這些技術的“中國化”提出建議。
比如說《淥水亭雜識》卷三記載:“西人風車藉風力以轉動,可省人力。此器揚州自有之,而不及彼之便易。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升車,其理即中國之風箱也。”納蘭認為西方人的風車利用風能作為動力,類似的設備雖然在中國的揚州也有,但是不如西方人的便利。
他還介紹了西方人的水利設備,例如“中國用桔槔,大費人力。西人有龍尾車,妙絕。其製用一木樁,徑六七寸,分八分,橘囊如螺旋者圍於柱外,斜置水中而轉之,水被誘則上行而登田。又以風車轉之,則數百畝田之水,一人足以致之,大有益於農事。苟得百金,鳩工庀材,必相仿效,通行天下,為利無窮”。他認為中國若能采用這些先進的西方技術,結合本國的實際加以改進,將會“通行天下,為利無窮”,一定能給中國的老百姓帶來極大的利益。
又如,納蘭認為西方的天文曆法比中國曆法更為先進。《淥水亭雜識》卷二雲:“中國天官家俱言天河是積氣,天主教人於萬曆年間至,始言氣無千古不動者,以望遠鏡窺之,皆小星也,曆曆分明。”西方人觀察天象主要利用望遠鏡,天上的星星“曆曆分明”,這就對中國天官家所說的“天河是積氣”提出了有力的質疑。
在《淥水亭雜識》中,納蘭還就中西醫道的不同、文字的差異、宗教的分歧等多方麵作出了比較。這說明納蘭不是思想封閉的老學究,而是善於接受新事物、善於思考、視野宏通的學者。
在文學藝術創作方麵,納蘭詩、詞、文各體兼擅。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他為我們留下了詞三百四十七首;詩三百五十四首,且絕句、律詩、古詩各體均備。《清史列傳》說他“善詩,其詩飄忽要眇”,詩的數量與成就都不亞於他的詞;除了詩詞之外,他的傳世之作還有五篇賦,以及序、記、雜文、書信等近百篇。[19]不僅如此,他的書法、繪畫作品也是收藏者倍加追捧的珍品。
不過,無論是國學大師的認可,還是納蘭留下來的那麽多著作,都隻能說明納蘭在學術界、在文學界的地位重要。可是,學問越是高深可能越是曲高和寡,要想得到普通百姓的喜愛恐怕不那麽容易。不過這樣的矛盾對納蘭卻並不存在,因為,他不僅得到了學術界的普遍認同,同時在民間也享有盛名。
有這麽一首詩可以說明納蘭在當時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寫這首詩的人,正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輩——曹寅。
曹寅是納蘭性德的好朋友,隻比納蘭小四歲,算是同齡人。他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過——都當過康熙皇帝的禦前侍衛,是同事的關係;而且還是要好的文友,經常在一起詩詞唱和,關係十分密切。[20]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皇帝南巡的時候,納蘭性德隨駕一起南巡到了曹寅的地盤——金陵(今江蘇南京)。當時皇帝一行由曹寅一家負責接駕,後來納蘭性德還專門為曹寅寫過一首詞《滿江紅》[21],盛讚曹家顯赫輝煌的家世和壯觀華貴的府邸景致。
由此可見,曹寅對納蘭應該是很了解的,他的話可信程度很高。曹寅的詩是這樣寫的: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布施廓落任安在,說向名場此一時。
《飲水詞》,正是納蘭詞集的名稱。這首詩劈頭一句就是“家家爭唱《飲水詞》”,這說明在當時,納蘭的詞已經是家喻戶曉,大家都在爭相傳唱了。
為什麽用“唱”這個詞呢?這是因為詞在宋朝主要是配合音樂來演唱的歌詞,相當於現在的流行歌曲。但是到了南宋後期,詞樂就基本失傳了,所以清朝人填詞其實是不能用原來的樂調演唱的。在清朝,隻有少數精通音樂的詞人,才能配上新製的曲子私下吟唱而已,而且也隻是限定在很小的文人圈子裏。這裏既然說是“家家爭唱”,實際上是遵循宋詞演唱的傳統,主要是說大家都在爭著互相傳閱、傳誦納蘭的詞。
曹寅說納蘭的詞“家家傳唱”,並不是朋友之間的互相吹捧。因為不光是曹寅一個人這麽說,還有很多材料可以證明納蘭詞在老百姓當中流行的程度。
據說,納蘭的詞“當時傳寫,遍於村校郵壁”[22]。也就是說,他的詞連非常偏僻的小鄉村學堂、小旅館的牆壁上都有人在抄寫傳播,甚至達到了“孺子知名”的地步[23],連小孩子都知道詞人納蘭性德的大名。一個人的詞能在老百姓當中受歡迎到這種程度,在納蘭之前,似乎還隻有一個詞人有過這樣的“殊榮”。
這個人就是北宋的柳永。
有人這樣說過,在北宋的時候“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謂“凡有井水飲處”,也就是隻要有人煙的地方,就一定有人在唱柳永寫的歌詞,連西北那樣偏僻的地方都有人在傳唱。柳永是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流行音樂、流行歌詞製作人。
同樣的道理,納蘭的詞在清代初年的流行程度也不亞於柳永,也達到了“井水吃處,無不爭唱”的地步!他的詞跟柳永一樣,甚至還傳到了國外,連朝鮮人都這樣誇他的詞:“使車昨渡海東邊,攜得新詞二妙傳。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24]
這位名為徐良崎的朝鮮人在詩中提到的“新詞二妙傳”即指納蘭的詞集《側帽詞》和顧貞觀的詞集《彈指詞》,這兩部詞集在朝鮮頗受歡迎。
詩中的“柳屯田”也是指柳永,因為柳永當過屯田員外郎,又被稱作柳屯田,他的代表作《雨霖鈴》是宋詞中的經典: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詞中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更是傳誦千古的悲秋名句。因此,“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的意思是:沒想到在柳永寫下“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經典詞句幾百年之後,還能出現像柳永一樣出色的詞人,真讓人感到出乎意料的驚喜。
由此可見,從其詞的氣韻風格來看,納蘭酷似南唐李煜和北宋晏幾道;從其詞流行的程度來看,則“一時以秦觀柳永擬之”[25],被看成是和秦觀、柳永齊名的詞壇大家。這說明上至皇室貴族、文人墨客,下至平民百姓,甚至異國他鄉都在傳唱納蘭的詞。即便是到了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他的許多經典名句仍然家喻戶曉。像“人生若隻如初見”“當時隻道是尋常”“等閑變卻故人心”等詞句,依然受到當代人的喜愛。
千古傷心詞人
一個去世已經三百多年的詞人,不但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人物,而且還能擁有一個這麽龐大的民間粉絲團,真是匪夷所思。納蘭性德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影響力和吸引力呢?他的詞,究竟有著怎樣的魅力能夠如此地傾倒眾生呢?
納蘭詞的魅力,首先在於其中蘊含的“真情”。
“真情”是納蘭詞的情感內核。這些詞作情感真摯充沛,很容易引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納蘭處世待人以真情,其詞也都是由身邊事、眼中人寫起,讀來感覺十分真實。恰如當代學者張任政在《清納蘭容若先生年譜自序》中評價的那樣:“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為詞,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餘子也。同時之以詞名家者如朱彝尊、陳維崧輩,非皆不工,隻是欠一真切耳。”同時代的其他詞人,寫詞固然各有千秋,但在“真切”這一點上,較之納蘭卻稍顯遜色了。
真性情之人,必為真性情之詞,納蘭其所謂乎?
納蘭詞的另一大表現特點是“自然”。他的詞自然平易,朗朗上口,看上去沒有很多刻意的雕琢,因此容易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甚至可以說是過目不忘。
王國維曾這樣評價納蘭詞的特點:“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人間詞話》)王國維認為納蘭詞之所以自然真切,其原因之一是因為初入中原的納蘭,還沒有沾染上漢族文人的習氣,不像很多漢族文人那樣喜好在詩詞中堆砌典故、使用晦澀生僻的詞句來顯示自己的博學;或者因種種原因而瞻前顧後,不敢在詞中盡情**心曲。而納蘭隻是將自己看到的、自己心中所感受到的,自自然然、甚至是平平淡淡地表達出來,反而更顯真實動人。
此外,納蘭詞最感人的地方還在於他的“傷心”,這一點很多人都提到過。“傷心”是納蘭詞的情感類型。比如他最好的朋友顧貞觀就說:“容若詞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26]這就是說納蘭詞最大的特點是情感的哀傷,如“落葉哀蟬,動人淒怨”[27]。這種哀傷也會深深感染到讀者的情緒,甚至讓讀者也隨之傷心到無法繼續讀下去的地步。
“淒婉”幾乎是前人對納蘭詞評價的一個定論,而納蘭在人們心目中就成了“千古傷心詞人”的典型代表。
作為“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常常被視為南唐李後主李煜的後身,也被認為其詞風直追北宋詞壇名家晏幾道。李煜、晏幾道、納蘭性德,這三位詞人確有許多共同點:除了他們都有驕人的貴族出身之外,他們的詞作都具有自然、率真、淒婉的共同特點。而且,李煜身為亡國之君,後期以亡國奴的身份被囚禁在北宋都城;晏幾道作為北宋名相晏殊第七子,父親去世後經曆了由盛而衰的轉折,後期生活孤苦無依。他們的詞都是以血淚和成,往往沉浸在對往昔繁華的深切追憶與傷懷之中,呈現出夢幻般的淒美。
因此,“真情”“自然”“追憶”“傷心”也是納蘭與李煜、晏幾道詞風的相似點。
不過,令人疑惑的是,作為明珠最寵愛最看重的長子,納蘭從小就是錦衣玉食,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擁有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特權,他並沒有像李煜和晏幾道那樣經曆由盛而衰的身世跌宕。如果說李煜和晏幾道成為“傷心詞人”是情理之中的話,那麽,像納蘭這樣的相門公子,應該是生活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的,他又怎麽會成為“千古傷心詞人”呢?他又怎麽會自稱“我是人間惆悵客”呢?
這就要談到納蘭的幾大人生悲劇了。
納蘭一生最大的矛盾是仕與隱的矛盾,他做不到大隱隱於朝,於是,身在豪門、心向江湖成為他性格當中主要的悲劇情結。
除了事業與理想的矛盾之外,納蘭一生中還經曆了三段愛情的悲劇:首先是初戀,然後是他和盧氏的婚姻,第三次是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與江南才女沈宛的淒美戀情。
在情竇初開的少年時代,納蘭的初戀因為種種外在的壓力而夭折,他與傾心相許的戀人被迫分離,納蘭有很多纏綿悱惻的愛情詞就是為他的初戀情人而寫。
在三段愛情經曆中,最令納蘭刻骨銘心,也是納蘭一生最鍾愛的人是他的結發妻子——盧氏。但是,他與盧氏的婚姻僅僅持續了三年,妻子就因難產去世。這一段愛情悲劇幾乎帶走了納蘭全部的幸福和快樂,納蘭的後半生從此陷進了深入骨髓的“傷心”之中。對亡妻的追憶成了納蘭後半生愛情生活的主旋律,他為盧氏留下了很多悼亡詞。
盧氏去世以後的很多年,納蘭的愛情世界幾乎是一片空白。盡管他續娶了官氏,又有側室顏氏,但他對她們的感情根本無法與盧氏相比。直到與江南才女沈宛相遇,才重新激起了納蘭對於愛情的向往。但是他終於發現,愛情沒有替代品,他對盧氏的感情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他心目中唯一的愛情。與沈宛的戀情,也以痛苦而告終。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了解了納蘭的悲劇人生,我們才能體會到“我是人間惆悵客”這句詞的悲劇分量。因此,“千古傷心詞人”不僅僅是指納蘭自己的傷心,很多人在讀納蘭詞的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傷心所感染。納蘭以三十一歲的生命,在清代詞壇上像一顆流星劃過,他的美令人震撼,但流星的隕落同樣令人震撼。
更令人震撼的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三十日,納蘭性德因病去世,他去世的日期,正與他的結發妻子盧氏完全相同——八年前,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正是盧氏去世的日子。這樣的巧合,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呢?在妻子盧氏去世八周年的忌日裏,納蘭追尋他心愛的人去了!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以三十一歲的短暫生命,義無反顧地奔赴他關於愛情的全部信仰。也許隻有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才能與愛妻長相廝守,他才不會再傷心。
相門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清代第一才士,千古傷心詞人。納蘭,是一位集貴族風流與江湖氣質於一身、集絕世才華與悲劇情感於一身的傳奇公子,他的英年早逝,給無數熱愛他的人留下了傷心的理由。而且,這樣的傷心大概還會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因為,情感的共鳴是沒有時空界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