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災難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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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厄運叫倒黴,一群人的厄運叫災難,災難降臨到閩地平和縣東北角客家人村落的那天,六爪女,還有她唯一的童年夥伴紅點在外麵整整瘋了一天。

幾天來,他們沒有在一起玩過,紅點爸媽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把紅點關在家裏不準出來,六爪女幾次去找紅點,都被紅點爸媽給冷了出來,一直到昨天晚飯時候紅點才被放開。紅點一從家裏出來,就跑來找六爪女,倆人約好今天一起出來玩,所以,這天他們玩得格外瘋。一大早他們倆就跑到河邊摸泥鰍,中午時分紅點餓了要回家吃飯,六爪女擔心一旦回家下午她媽再也不許她出來,就使出了逼迫加**的兩手功夫,領著紅點鑽進了啞哥搭在柚園邊上的窩棚。

啞哥是個聾啞孩子,給土樓裏的賴家豪紳務養柚園。啞哥長年累月獨居在柚園旁邊的窩棚裏,他們倆趁啞哥到園子裏整枝的時候,偷吃了啞哥的紅米飯和南瓜湯,還偷喝了啞哥葫蘆裏的糯米酒。糯米酒後勁大,兩個人從啞哥的窩棚裏跑出來,又到坡下的稻田裏找田雞,酒勁兒上來就躺在稻田裏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做到了西山肩上,紅點要回家,六爪女卻還要去采柚花,她知道這個時候啞哥要在窩棚裏燒晚飯,柚園沒人看管。

早起的下弦月掛在藏藍的天邊,柚樹的葉片就像漫山遍野的黑絨,一蓬蓬的柚花恍若黑絨布上綴滿的星星。柚花的香味清幽淡雅,月光下的柚花更加飄逸出了清風明月一樣的醉人馨香。六爪女在柚林裏徜徉,抬著腦袋踅摸從哪棵樹下手。

“六爪,你好了沒有?”紅點在柚林外邊放風,急著回家,不停地催促六爪女。紅點圖省事,表達親昵的時候就叫六爪女“六爪”。

六爪女並沒有六個爪子,她的左手大拇指旁邊長了一根枝指,閩地人指、爪不分,大家都叫她六爪女。六爪女的枝指跟一般的枝指不同,一般的枝指不能用,僅僅有個帶指甲的突起、分叉而已。六爪女的枝指卻和其它五根手指一樣靈活、有力,她和別人發生衝突打鬥起來,在人家臉上撓出的抓痕,都是六道。

六爪女四肢掛在柚樹上,伸出腦袋湊近樹枝嗅著,她要選一叢最香的柚花采摘下來插到自己房間的花瓶裏。她想,這一蓬蓬星星點點的淡黃色柚花,如果開放在屋子裏,即使晚上一個人躺在黑蒙蒙的土屋中也像是能夠看到天上的繁星。還有這濃鬱清甜的芳香,嗅著柚花的味道睡覺,夢肯定都是香的。

“昭女,好了沒有?快點兒!”紅點在樹下麵催促。紅點對六爪女的稱呼有嚴格的下意識界限,隨意率性的時候就叫六爪女“六爪”,表示鄭重其事的時候就叫六爪女“昭女”。紅點是六爪女的鄰家男孩,眉毛心長了一顆紅痣,有的人說這顆痣主貴,紅點今後福大命大造化大。有的人說這個痣主凶,紅點命運坎坷,很難善終。不管這顆紅痣主貴還是主凶,對於六爪女來說,這顆痣就是他的特征,六爪女善於用人的特征來給人命名,她根據紅點的那顆紅痣,把他叫紅點。

六爪女帶著紅點跑到啞哥看管的柚林裏采柚花,既是為了讓他把風,防備啞哥突然回來,也是為了壯膽,天黑,總是會讓六爪女心裏不踏實。六爪女有點貪心,滿樹的柚子花每一叢她都想摘回家,每一叢又都有些叫人難以滿意的瑕疵,她要挑選一蓬完美無瑕、剛剛綻放的嫩花。她的兩腳勾在樹杈上,兩隻手就像翻飛的粉蝶,十一根手指就像貪婪的雀鳥喙啄食般靈巧,在一叢叢、一蓬蓬的花枝中間采摘著。雖然在夜裏,她仍然能從采摘下來的花枝上擇除敗蕊,留下新蕾。

“昭女,你再不下來我走了。”紅點發出了最後通牒。

昭女是六爪女的名字,六爪女姓劉,加上姓氏,她的名字就叫劉昭女,人們把她叫六爪女,既是著眼於她的六指,也是對她名字諧音的模擬。土樓裏的賴老爺經常拿六爪女的名字打哈哈:“哈哈,你這個衰佬,生了一個六爪狼女害怕別人不知道嗎?還叫個啥劉昭女,衰佬,你給我說說劉昭女是個啥東西?”賴老爺對住在土樓外的農戶說話,一般都稱呼為“衰佬”,“衰佬”屬於貶義、蔑稱,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倒黴鬼。

每當賴老爺拿六爪女的名字戲謔六爪女她爹的時候,六爪女她爹就嗬嗬地憨笑:“沒有啦,這是塾堂裏的先生給取的。”

六爪女進塾堂的時候,先生正在搖頭晃腦眼淚淚汪汪的看《昭君出塞》的戲本,六爪女她爹請先生給六爪女配一個正式的名字,先生便隨口把王昭君的昭送給了六爪女。每當賴老爺拿六爪女的名字調侃、戲謔六爪女她爹的時候,她爹都要陪著笑臉做一番解釋,盡管賴老爺經常罵他“衰佬”。六爪女她爹不敢惹土樓裏的賴老爺,賴老爺是土樓裏的大當家,因為,六爪女她爹非常想搬進土樓裏住,搬進土樓裏住,就不用再怕匪患、兵禍了,那個年代,這兩樣東西是老百姓揮之不去的夢魘。

土樓屬於賴家,能夠住進土樓的,如果不姓賴,就肯定是賴家的長工佃戶和傭人。像六爪女父親這樣的自耕農,既不是長工也不是佃戶,又不姓賴,沒有資格住進土樓,隻能住在距土樓一裏之外的村落裏。土樓是一座大土圍子,外麵有三四丈高的圍牆,圍牆的四角還有碉樓,大門則是用厚實的硬雜木包裹上鐵皮製成的,石條門楣上還篆刻著“賴安樓”三個大字。

“你再等一會兒能咋?要走你就走,從今以後不理你這個喂狼吃的紅點。”六爪女的嘴裏叼著一株柚花,說話有些含混,可是仍然嚇住了紅點,他站在樹下沒敢動彈。這讓六爪女暗暗得意,她知道,紅點很怕她不再搭理他,因為,除了六爪女以外,沒人再願意跟他玩,原因就是他眉心有那顆紅痣,大人們都怕沾了他的晦氣,所以不讓孩子們跟他玩。盡管也有人說那顆紅痣是貴人痣,可是更多人寧可相信那是一顆災星痣。同樣,除了紅點,其他孩子也不願意跟六爪女玩耍,原因就是她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土樓內外的大人孩子中間,口口相傳六爪女是狼女轉世,轉世的時候跑得太快,手還沒有完全轉成人手就投胎了,所以她的那一根枝指是狼爪。

遠處坡下賴家土樓上的四盞燈籠就像昏花的老眼,一眨一眨地茫然四望,昏黃燈影外的世界就像墨汁一樣黑。黑暗中,不知誰家的狗吠了起來,隨即有人嗬斥:“衰佬,叫啥呢。”

“昭女吆,你死到哪裏去了?吃飯啦……”遠處,從土樓外麵黑黢黢的土屋群落處,傳來了六爪女她媽的叫聲,聲音在夜空裏,在田野間,在山坡上飄**,傳到六爪女的耳中已經成了斷斷續續的柔絲。

六爪女站在樹叉上,樹又長在山上,居高臨下望去,坡下麵的賴家土樓黑黢黢得活像一頭巨獸,她的家就在土樓西麵坡下麵那一片黑黢黢低矮的土屋群落裏。土屋群落星星點點暗淡的燈光透過夜幕投射到六爪女的眸中。天黑了,是該回家了,這個時候回家,罵肯定是要挨一頓的。

“差不多了,走吧。”六爪女從樹上蹦下來,紅點連忙攙她,她一把撥拉開了紅點:“幹啥?”

紅點羞了手,也臊了臉,有些氣惱,不搭理六爪女,扭身管自朝柚林外麵鑽。六爪女那一年十四歲,紅點十六歲,六爪女雖然比紅點小兩歲,女孩子成熟早,卻已經有了不與異性肌膚相接的青澀自覺。

剛剛鑽出柚林,紅點就忘了剛剛受到傷害的自尊,驚愕地喊了起來:“昭女,快看,著火了。”

六爪女也已經鑽出了柚林,放眼看去,她驚呆了,方才還黑蒙蒙的坡下,突然之間燃遍了火光,隨即傳來了哭嚎和慘叫。六爪女的第一反應和紅點一致:失火了。本能驅使她瘋了一樣的朝山下跑去,紅點雖然是男孩,卻沒有她腿快,在後麵嚷嚷:“等我一下……”

六爪女哪裏還顧得上等他,摸黑朝山下瘋跑,一路上磕磕絆絆,幾次險些摔倒,多虧她在山野瘋慣了,腿腳已經適應了坎坷不平的山道,蹦跳之間,能夠很快找到平衡,六爪女就像掠過山坡的風,一路朝山下她家居住的村落奔去。

村子的景象令六爪女呆若木雞。一票黑衣人舉著火把,手持刀槍,在村裏亂闖亂打亂殺,還放火燒屋。逃出村子的村民們擁擠在土樓牆下,哭叫著讓土樓開門把他們放進去,躲避土寇的追殺搶掠。土樓就像死了一般無人應答,角樓上的燈光無精打采地照射著樓牆下慌亂不堪的人們,厚實的大門就如板著的麵孔一樣冷酷無情。

六爪女和紅點在初始的驚恐過去之後,第一個在腦子裏閃現的念頭就是趕緊找到自己的父母,紅點朝村裏走,六爪女一把將他拽住:“你幹嘛?找死去?你爹媽要是活著,肯定在土樓那邊,要是在村裏就不會活著。”

村裏火光衝天,不管是茅屋還是瓦房,都沉沒在大火裏,六爪女據此判斷,她們的父母如果還活著,肯定會跟著村裏人跑到土樓那邊,如果留在村裏,這陣肯定死了,如果沒死,她們的父母也不會留在村裏等死。這是她腦子裏瞬間掠過的邏輯思路,她沒有給紅點說全,說全了太麻煩。好在紅點也不需要她講太多的道理,兩個人便繞過村子朝土樓跑。

村裏大約有五六十號人擁擠在土樓下,哭爹喊娘,哀告苦求,哄亂中,六爪女聽到了她媽的叫聲,那是她聽慣了的聲音,雖然哭聲喊聲火聲風聲如濤如雷,她媽呼喊她的聲音細若遊絲飄飄****、斷斷續續,六爪女仍然能聽得清清楚楚。每天這個聲音不知道要喊叫她多少遍,喊她起床,喊她吃飯,喊她回家,喊她睡覺,喊她不要跟別人打架,喊她幫著攔豬圈鴨幹家務……

她拽著紅點朝她媽聲音發出來的方向跑過去,從黑暗處過來,到了土樓下麵,有土樓上的燈光照亮,六爪女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媽。她媽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看到六爪女瘋了一樣把她抓過去緊緊摟在懷裏,六爪女差點窒息。

“我爹呢?”六爪女掙脫她媽的懷抱。

她媽沒有回答,再次把六爪女抓到懷裏,似乎稍微鬆手六爪女就會變成空氣。

“我爹呢,我媽呢?”紅點搖晃著六爪女她媽的膀子追問。

“不知道啊,你就跟著我,等事過了再找吧。”六爪女的媽把紅點也攬在了懷裏,她也知道,村裏的孩子們,隻有紅點是六爪女的玩伴兒。這時候,黑衣人們舉著火把擁出村落,朝土樓這邊呐喊著追了過來,村民麵朝土樓紛紛跪下,哭嚎著、訴說著,哀求土樓接納他們。六爪女她媽也拽著六爪女和紅點跪了下來,就如向神明祈禱一樣苦苦哀求著,然而,土樓就像一塊冷酷的寒冰,默默地,卻又執拗地拒絕著腳下這些把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給它的可憐生靈們。

“黑煞神來了……”村民裏不知道誰驚呼起來,村民立刻像遭到餓狼攻擊的羔羊,哭叫著扶老攜幼四散奔逃。被擠在土樓牆下的人們瘋了一樣拚命扒著土樓的牆壁、擠撞著土樓的大門,把生的希望寄托在這無望的掙紮上。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不論是四散奔逃的人們,還是把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在土樓的人們,都被死神的羽翼籠罩進了無盡的黑暗之中。黑煞神帶領的山賊就像蕭殺的秋風掃清落葉一樣吹落了村民們的頭顱,就像狂暴的洪水吞噬了村民們的生命。槍聲並不多,匪幫舍不得使用子彈,砍刀和長矛在人們的身上亂戳亂砍,極度的驚慌和恐懼令人們失魂落魄束手待斃。黑煞神的山賊毫不留情,砍瓜切菜一樣剝奪著他們麵前的一切生命。六爪女嚇呆了,從她媽攬著她和紅點的胳膊縫隙處,她看到一個頭上滿臉毛叢活像刺蝟,圓瞪著兩隻瘋牛一樣血紅眼珠的黑衣大漢,朝她媽媽高高舉起了砍刀,隨著一聲沉悶卻又刺耳的聲響,熱辣辣鹹腥腥的血瓢潑大雨般濺落到她的頭上臉上,她媽媽的身軀坍塌下來,就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六爪女被她媽媽沉重的身軀壓到了底下,她連驚帶嚇,口鼻被媽媽的身體擠壓住,無法呼吸,很快就昏了過去。

2

黑煞神的主要目標並不是六爪女他們的村莊,村莊裏住的大都是自耕農,油水不大,對他們來說,殺戮搶掠土樓外麵的村莊,不過是順手牽羊的一點小偏財,弄點糧食、衣物、零錢而已,他的真正目標是賴安樓。

賴安樓深溝高壘,即使沒有強兵把守,要想攻破也要耗費一番力氣,他肆意殺戮村民就是為了製造恐怖,上百個村民的生命不過是他瓦解土樓裏賴家豪紳抵抗意誌的手段而已。如果賴家豪紳打開土樓大門接納村裏的難民,他緊緊跟隨在村民身後的部下就可以輕鬆襲進土樓,不但可以大撈一把,甚至把這座土樓變成自己的地盤。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很難成功。土樓並不慈悲,任由他在樓牆下瘋狂殺戮,任由村民苦苦哀求,一概置之不理。他隻好試著強攻,可惜,土樓城牆堅固,要想依靠他們手裏的幾杆土槍土炮攻下這座土樓,簡直是癡心夢想。他派手下搭了梯子朝上麵攀爬,上麵這個時候才有了反應,一陣石頭亂砸下來,一鍋鍋開水兜頭澆了下來,他的手下雖然沒有被砸死、燙死的,卻也傷痕累累狼狽不堪。賴安土樓上百年的經營,對付土匪侵擾早就已經駕輕就熟了。

強攻幾次無果,反而傷損了十幾個部下,眼看著天快亮了,官兵或者民勇很可能過來增援,到那個時候,腹背受敵,全身而退都可能成為夢想,這是黑煞神最為擔心的事情。黑煞神喝令部下向土樓放了兩排槍,然後扔下滿地屍首罵罵咧咧的撤了。

六爪女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隱隱約約中能聽得到人聲哄亂,近處有人在說話:“這娃醒過來了。”

隨即一支粗糙的手在她的臉上輕撫,六爪女想起了娘,睜開眼睛,眼前是啞哥那張跟磚塊一樣質樸的臉。看到六爪女醒來,啞哥扭頭朝旁邊連比劃帶嚷嚷,很快賴安樓賴老爺那張老窩瓜一樣的臉出現在啞哥的身後:“你還活著呢?真是狼女,命大。”

六爪女問他:“我媽呢?我爹呢?”

賴老爺臉上露出了戚容:“都沒了,都死了,你爹死在村裏,你娘死在你身上。”

六爪女瘋了,翻身爬起,死亡在她心目裏一向都跟傳說一樣遙遠、飄渺,可是,當死亡這個詞跟她的爹媽連在一起的時候,就變成了糟糕透頂、慘淡到難以接受的人生。她站起來慘叫著爹和娘,沒有人應答。她很難接受爹娘死去這個現實,然而,四周忙碌卻又悲慘的境況卻告訴她,她的爹娘確實已經沒有了。四周有很多人正在默默忙碌,有的在搬運顯見得已經毫無生氣的人體,有的在挖坑填土,人們正在掩埋屍體。六爪女撲過去尋找爹娘的屍身,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是賴老爺:“算了,人死如燈滅,剩下你一個,今後就住在土樓裏吧。”

六爪女回頭一口咬住了賴老爺的手,賴老爺疼得叫喚,推搡著、拍打著,企圖從她的嘴裏救出自己的手。六爪女咬住他的手不放,血從唇邊流了出來,賴老爺氣怒交加,用另一隻手狠狠抽在她的腦袋上,六爪女被打懵了,本能地鬆開了嘴,賴老爺的手鮮血淋漓,大罵不休。六爪女死死瞪著他,嘴角的血掛在下頜上,兩隻眼睛像是剛剛燒紅的火炭,惡狠狠地嚎出來一聲:“我才不住你們家的豬窩,我一定要蓋一座比你更大的土樓。”

一個大漢衝了過來,舉手要打六爪女:“治死你,不知好歹的狼女。”這是賴老爺的家丁。

六爪女閃過他的大手,轉身朝村裏跑去。她並不知道,賴老爺看著她靈巧快速小鹿一樣的背影,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然後叫過家丁悄聲說了一句:“這女娃子真是狼女轉世,留不得。”

村裏一片狼藉,燒毀的茅屋土房活像一片廢墟,空氣中還彌漫著人肉燒焦後的腐臭。六爪女家的房子在村邊上,一幢小土屋算作正房,正房兩邊搭蓋了兩間茅草屋,一間用來做廚房,一間用來做儲藏室。現在,土屋的梁椽都已燒毀,屋頂也已經坍塌,連門窗也都燒毀殆盡,黑洞洞的門洞窗洞幽深的枯井般瘮人。草屋已經燒成灰燼,隻能從滿地黑灰上看得出原來屋子的形狀。

不遠處傳來了哀哀的哭泣聲,六爪女循聲過去,是林家婆婆跪坐在地上哭泣。林家婆婆過去很惡,動輒跟村裏人吵架鬧仗,最見不得六爪女,到處說六爪女是狼女轉世。六爪女也最厭惡林家婆婆,晚上曾經到她家放開了豬舍,企圖讓狼來吃她家的豬,結果狼沒有來。六爪女還給她家的水缸裏倒過豬食,結果留下了腳印,被林家婆婆追到家裏罵了個底朝天,過後六爪女挨了她媽一頓笤帚疙瘩。

看到六爪女,林家婆婆也忘了自己曾經咀咒她是狼女轉世,一把扯住六爪女哭訴起來。原來,她一家大小都被黑煞神給殺了。六爪女她爹為了保護六爪女她媽不被匪徒強暴,拿了柴刀跟匪徒拚命,被匪徒用刀砍成了零碎,然後一把火被燒成了焦炭。六爪女聽著林家婆婆的訴說,早已經忘記了對林婆婆的厭憎,同病相憐,陪著林家婆婆哀哀哭泣了一場,然後就喪魂落魄任由本能的趨勢,回到了已化成斷壁殘垣的家裏。

天昏黑了,六爪女一天未進水米,身上軟塌塌活像沒了骨頭,肚子裏卻一點也不覺得饑餓,她蜷縮在自家燒成四垛黑牆的角落裏,在似睡非睡的狀態裏,她的精神似乎離開了身體,正在四處尋找她的爹娘。她並不知道,此時,賴家的家丁正在拎著刀子四處尋找她,生命的危機就像黑夜蒼茫的陰影正朝她身上籠罩過來。

啞哥既聾又啞,卻非常善良、聰明,他對六爪女和紅點在柚園裏作禍非常清楚,卻假作不知。柚園是賴家樓的,六爪女掐柚花,可能會少結幾顆柚子,可是,多幾棵柚子少幾棵柚子,對於賴家來說不過是米倉裏少幾粒米多幾粒米的芝麻事,對六爪女來說卻可以得到少有的快樂。啞哥心目裏,六爪女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樣,這種情感來自於六爪女的爹媽。六爪女自己並不知道,在她出生以前,啞哥的爹媽在他剛剛還沒有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被一場疫病奪去了生命,村裏人都怕從啞哥身上傳染疫病,誰也不敢收留幼小的啞哥。饑餓難耐的啞哥趴伏在村子裏,到處要吃的,有的人家隔門隨便扔給他一塊紅薯便將大門緊緊關上,有的人家根本連門都不給他開。當時六爪女的的爹媽剛剛成婚,見啞哥在村頭的樹蔭下麵奄奄待斃,就將啞哥抱回了家裏。

啞哥長到五歲的時候,六爪女才出生。啞哥十歲的時候,村裏人突然發難,說六爪女的父母之所以養活啞哥,就是要謀啞哥父母留下的那一院房子。六爪女的父母有口莫辯,這個時候賴老爺出麵說和,承諾讓啞哥住進土樓,啞哥父母留下的房子抵作啞哥的生活費用。從那以後,啞哥就住進了土樓,六爪女懂事的時候,啞哥在她心目中已經成了土樓裏的人。啞哥再長大一些之後,賴老爺就派他去務養柚園,有時候啞哥餓了也會跑回六爪女家裏找吃的,冬天到了,六爪女她媽會給啞哥拆洗棉衣,這一切,六爪女並不知情,她太貪玩了,啞哥在她眼裏,不過就是經常跑到家裏來,被自己爹媽照顧的一個大哥而已。

村子突遭浩劫,啞哥並不知道,大清早起來,想到昨天晚上六爪女在他看管的柚園裏瘋,不知道造成了多大損失,就起來查看,遠遠望見山下村子裏沒了往日的炊煙,很多屋舍變成了廢墟,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朝山下奔去。到了跟前,慘狀令啞哥大吃一驚,村子裏的房舍基本上都被燒毀,屍橫遍野,活著的鄉親們和住在土樓裏的人正在挖坑掩埋屍體。

啞哥慌忙地尋找著六爪女一家,得知六爪女一家都已被害,啞哥痛哭哀嚎起來。在那種情況下,也沒有誰會在意一個聾啞人的哭泣,隻顧了手忙腳亂的將死屍投進坑裏掩埋。啞哥尋到土樓下麵,找到了六爪女母親的屍身,才發現壓在屍體下麵的六爪女。探探六爪女的鼻息,得知六爪女還活著,他悲喜交加,連忙叫叫嚷嚷比比畫畫的叫人過來救助。

六爪女狠狠咬了賴老爺一口,發下誓願,一定要蓋一座更大更好的土樓之後,跑了。啞哥卻沒法追她,他還要掩埋六爪女的母親。死者的墓穴是刨在村子西頭坡上的一個大坑,這個地方位置是賴家土樓定的,這個地方在土樓和墓穴中間隔了原來的村莊,距土樓更遠一些,卻又不至於因為太遠引起村民的反對。

啞哥哭哭啼啼的掩埋了六爪女的母親之後,就到處尋找六爪女,他跑到六爪女家,六爪女正在跟林家婆婆一起哭泣傷感,啞哥聽不到她們的哭聲,以為六爪女咬了賴老爺害怕跑到山上去躲藏了,就又跑到山上尋找。天快黑了,啞哥在六爪女經常去的山上找了個遍,沒有見到六爪女,卻見到了躲在他的窩棚裏瑟瑟發抖的紅點。紅點的父母昨晚上也被匪徒們殺害了,他被慌亂逃散的人群給裹著一通亂跑,不知不覺就跑到了山上。極度的恐懼和悲傷把他給擊倒了,整整一天他蜷縮在啞哥的窩棚裏動也不敢動,一直到啞哥找到他。

啞哥比比劃劃的向他打聽六爪女的去向,紅點茫然搖頭,啞哥也弄不清他是不懂自己的意思,還是不知道六爪女的去向,隻好烤了幾個地瓜跟他一起填了肚子,然後帶著他下山,返回村裏再度尋找六爪女。

就在他們尋找六爪女的同時,賴老爺派出來的家丁也在尋找六爪女。六爪女此時軟癱在家裏破敗的牆圈子下,饑餓加上巨大的命運打擊,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自主意識,對周圍的反應更是麻木狀態,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失魂落魄。就在這個時候,賴老爺的家丁摸了進來,看到六爪女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便毫不留情地舉起了手裏的砍刀,這一刀下去,家丁可以得到兩塊大洋的賞銀,還能換一間土樓裏朝陽的房間。

3

紅點剛剛走到六爪女殘破的家外,就聽到了人的腳步聲,而與此同時,啞哥也看到了黑乎乎的人影。紅點把腳步聲當成了六爪女的,啞哥卻看清楚了黑乎乎人形手中泛著銀光的刀子。

那人的刀子剛剛舉起來,紅點喊了一聲:“昭女!”

那人聞聲一驚,本能地回過頭來查看,卻被啞哥猛然撲上攔腰抱住。家丁沒有想到這麽晚了,在死寂一片的村子裏還會有人冒出來,揮刀就朝啞哥腦袋上砍了下去,他的潛意識是,先砍啞哥,再砍紅點,六爪女放在最後,因為六爪女是女孩兒,年紀也最小,基本上沒有反抗能力。

啞哥的屁股上挨了一刀,這也是家丁的失誤,啞哥攔腰抱住了他,腦袋自然緊緊地頂在他的胸口,他揮刀朝啞哥砍下去很別扭,胳膊的長度加上刀的長度,刀口剛好砍到了啞哥的屁股上。

紅點見勢嚇慌了手腳,本能地大喊一聲:“啞哥小心!”

可惜,啞哥聾啞,根本聽不到他的喊聲,屁股上挨了一刀疼得大聲喊叫起來。紅點的喊聲加上啞哥的痛聲哀叫,把六爪女從麻木中喚醒,她立刻明白了所處的險境,立刻作出了正確的反應:家丁返回身正在收拾啞哥,六爪女從他身後撲到了那人的背上,就像讓人家背她一樣,兩手繞過他的腦袋,像是要抱人家的腦袋,從後麵狠狠的在他臉上撓了下去。說實話,六爪女並非有意要撓他的眼睛,撓到他眼睛的是六爪女左手的那根枝指。

枝指畢竟不像正常的手指那麽靈活,但是卻一點也不乏力,那根枝指幾乎把家丁的眼珠給摳出來。家丁負疼慘叫起來,啞哥趁勢從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撒到了家丁的臉上。家丁沒有受傷的另一隻眼睛被啞哥的灰土也迷成了瞎子,六爪女一不做二不休,揀起地上一根窗戶棱條狠狠抽打在家丁的腦袋上。倒黴的家丁被打昏了,倒在地上,六爪女還不解恨,撿起一塊磚頭,舉得高高的要朝家丁的腦袋上砸下去。

啞哥攔住了她,這一磚頭拍下去,弄不好就把家丁的命收了。六爪女掙紮著硬是要拍那一磚,這個時候紅點叫他們:“快跑吧,又來人了,手裏拿著刀子呢。”

啞哥沒聽到,六爪女卻聽到了,賴老爺派家丁來滅她,不可能就派這一個人,再來的人有了準備,靠他們三個肯定對付不了,現在唯一的出路隻有一條:逃跑。此時已經能聽到來人通通作響的腳步聲,雜亂的腳步聲告訴他們,來的絕對不止一兩個人。

六爪女拽了啞哥一把,又叫了紅點一聲,三個人從已經坍塌的院牆豁口處忙不迭地跑了。剛剛跳出院牆,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嚷嚷:“跑了,跑了,趕緊追。”

六爪女、啞哥、紅點三人心急火燎,慌不擇路,他們本能的朝山上跑去,那會兒不是腦子指揮腿,而是腿帶著他們茫然亂跑,順腿順腳的就跑到了啞哥看管,他們卻經常去禍害的柚園裏。甩脫了追殺的家丁,鑽進了啞哥看柚園的窩棚,六爪女和紅點這才有了餘暇感覺到空****的饑餓和渾身酸軟的疲憊。

啞哥烤了紅薯,三個人狼吞虎咽填飽了肚子。六爪女問紅點下一步怎麽辦,紅點說肯定要繼續逃跑,不然被賴家土樓的人抓住了肯定沒活路。看到她和紅點商量事情,啞哥也指指畫畫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趕緊跑,這裏不是久留之地。

三個人意見統一,啞哥把窩棚裏能吃的東西收羅集中,用一個髒兮兮的包袱皮裹了,然後三個人從窩棚裏鑽了出來。出來以後,六爪女把中指在口中含濕,迎風豎了起來,紅點和啞哥楞怔怔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幹什麽。

這是六爪女跟她爹學的,每到打稻穀的時候,她爹都會這樣測測風向,手指感覺涼爽的一麵就是上風頭,然後再揚場,這樣是為了避免風向不對,把稻穀皮殼撒到自己身上。六爪女測定了風向,然後招呼紅點和啞哥過去拆窩棚。紅點和啞哥不明白她要幹什麽,稍有猶豫,六爪女便連踢帶罵,紅點隻好順從。啞哥從六爪女打罵紅點的舉動上明白不服從的後果,也連忙跟著紅點一起幫忙拆。六爪女讓他們把拆下來的木棍、柴草搬移到柚園的上風頭邊上堆積起來,然後,六爪女做了一件令紅點和啞哥瞠目結舌的事情,她點燃了變成柴草堆的窩棚。

幹柴烈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片刻之間,柚園被點燃了,爆裂的樹幹發出劈劈剝剝的聲響,活像誰在鳴放鞭炮,滾滾的濃煙彌漫天地,活像整個大地變成了大煙囪。六爪女站得離火很近,紅點怕烤,拽她閃開些,她甩脫了紅點,眼睛死死地盯著大火,兩隻眼睛被火光映得閃閃發亮,好像她的眼睛裏麵也有大火在燃燒。紅點看她這個樣兒有點懼怕,躲在她的身後,倒好像比她更小似的。

“我一定要蓋一座大大的土樓,比賴老爺家的更大,你信不信?”六爪女問紅點,紅點沒吭聲,反倒是什麽也聽不見啞哥連連點頭,嘴裏嗚嗚嚕嚕地表達肯定。

柚園大火驚動了山下土樓裏的賴家,山下鬧鬧嚷嚷的人群朝山上奔跑,紅點拽著六爪女:“快跑,賴老爺家的人上來了。”

六爪女卻回過身來,麵朝村落跪了下去,連連磕頭:“爹,媽,你們等著,我一定要替你們報仇,還要給你們起一座比賴老爺家的土樓還大的土樓。”

看著她跪在地上向爹媽告別、賭咒發誓,紅點急得跳腳,卻不敢拉她逃跑。啞哥雖然聽不見,不會說,可是感覺卻絕對敏銳,也不知道他是從紅點的舉動中察覺了異象,還是自己感覺到危險逼近,扯了六爪女就跑。他的力氣大,六爪女就像被大人領著跑的小孩兒,跟在啞哥和紅點的身後朝後山跑了。身後的柚園已經化成一片火海,狂暴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天,也照亮了六爪女三個人逃跑的山路。

他們幾個根本不辨方向,完全是依靠本能,他們心裏都非常清楚,賴老爺本來就要殺六爪女,現在他們把賴老爺家的柚園給一把火燒了,賴老爺如果不抓住他們就地活埋,那是無論如何不肯罷休的,他們麵前隻有一條路:逃命,逃得遠遠的讓賴老爺找不著。

跑了一陣,火聲、人聲都遠遠扔到了後麵,柚園的火光也看不見了,他們步子慢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崎嶇蜿蜒的山道上行走,稍有不慎就會摔得頭破血流,弄不好摔得腿折骨斷甚至一命嗚呼也不是稀罕事兒。幾個人慌不擇路的跑了半夜,一個個累得腿腳酸軟,紅點實在走不動了,一屁股坐下,嘟囔著說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走了。六爪女和啞哥無奈,隻好陪著他倚著路邊的土坡坐了下來,跑了一夜路,一坐下頓時困頓不堪,三個人很快就都沉入了睡鄉。

他們是被人給打醒過來的,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綁成了粽子,三個麵目猙獰的漢子圍著他們三人,其中兩個人擠眉弄眼商量著要把他們三個人燒了吃。

紅點嚇壞了,哭咧咧地說自己不好吃,還算夠點義氣的是,他沒有推薦那三個人先吃六爪女和啞哥。啞哥拚命掙紮,臉紅脖子粗的叫喊,嗓子都嘶啞了。六爪女冷冷地蹲坐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叫更不掙紮,她已經判斷清楚,這幾個家夥不是賴老爺家的家丁,衣服不對。賴老爺家的家丁跟黑煞神的匪徒一樣,一概穿黑衣黑褲,這些人卻穿著灰衣灰褲,而且,說話口音也不對,六爪女的鄉親說話跟這些人不一樣,這些人說話嘴裏像含著石頭,硬邦邦的砸疼人的耳朵。紅點還在哭泣著求饒,啞哥卻已經掙紮不動,半躺在地上牛喘,嘴角擠出了白沫。

六爪女問灰衣人:“你們真的吃人嗎?要吃你們就先吃我,他們兩個是跟著我出來的。”六爪女說的是真心話,紅點和啞哥都是因為她才出逃的,讓她眼睜睜看著他們倆變成那三個凶人的食物,那比殺了她還難受,她寧可自己先被那三個家夥吃了,也不願意看著紅點和啞哥被人吃掉。或許,那三個凶人吃了她,肚子飽了,也就不會再吃紅點和啞哥了。

灰衣人楞了,其中的瘦子嘟囔著說:“這三個娃兒怪森森的,兩個男娃屎一樣,這個女娃倒夠肝膽。”

另一個年輕的黑臉對著六爪女呲出滿嘴白森森的牙:“人肉自然是吃的,最愛吃的還是女娃子的肉,又細又嫩,燉了、燒烤沾上鹽巴香得很。”

六爪女對他伸出了左手:“那你先嚐嚐這個手。”

黑臉看到六爪女的枝指楞片刻,一把捉過六爪女的左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說:“多出來的指頭還沒有吃過,你讓我吃我就不客氣了,我先嚐嚐你這根叉叉指頭。”說著,張開大嘴,齜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朝六爪女的枝指咬了下來。

六爪女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左手的劇痛,內心一陣緊張的**,然而,左手並沒有疼,瘦子驚訝道:“這狗女仔膽子咋這麽大?一點都沒怕麽。”

黑臉人沒有想到的是,六爪女不是不怕,而是嚇呆了。然而,六爪女是一個從來不會大驚小怪吵吵嚷嚷的人,驚懼到了極處,卻也仍然憋在心裏,臉上額頭卻已經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天剛蒙蒙亮,山溝背陰,那幾個人沒有看到六爪女的表情和臉上的冷汗,所以誤認為她膽大,別人要吃她的手,她居然能麵不改色心不跳。

“這女娃是不是傻子?咋一點都不知道怕呢?”要吃她手指頭的年輕黑臉捉摸不定。

六爪女睜開眼睛,氣憤憤地罵他:“你才是傻子,你爹你媽都是傻子,才生下你這個吃人肉的傻子。”

黑臉怒了,揚起大巴掌朝六爪女扇了下來,六爪女被捆著,沒法躲閃。啞哥從旁邊衝過來,雖然他的兩臂也被綁著,卻用腦袋頂到了黑臉人的腰上,黑臉人被頂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罵罵咧咧的要動手揍啞哥,一直呆在一旁沒吭聲的人攔住了:“混球鬧啥呢,趕緊走路,再瞎鬧耽擱時間,誤了路程,師父拾掇你們可別怪我不幫你們說話。”

六爪女注意到,這個年長者下頜上長著一撮三羊胡子,瘦臉人一本正經地問他:“胡子,這三個娃肉嫩著呢,是現在就吃還是帶上慢慢吃?”

胡子嗬嗬笑了:“帶在路上餓了慢慢吃。”

三個灰衣人把自己的行囊一分為二,分開的一半分別搭在六爪女三個人身上,解開了他們縛綁,卻又將他們的右手綁起,三個人連成了一串,然後就催促六爪女、紅點和啞哥起身跟他們走:“路上安分點,不然就一起殺了醃成鹹肉。”黑臉人惡狠狠地嚇唬他們。

瘦子說:“不要醃了,直接晾成肉幹,咱們那裏的八大幹就變成九大幹了。”說完了還嗬嗬嗬地笑。

啞哥不知道他們說什麽,六爪女知道不跟他們走不行,隻好站起來跟著走。紅點躺在地上哭咧咧不動彈,年輕黑臉人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刀子:“你不走?那我們就把你剮了,帶上你的肉路上吃也成呢。”說著,作勢要剝紅點的衣裳,紅點嚇壞了,連忙站起來,跟著這三個灰衣人上路了。

山道隱秘在綠樹野草的覆蓋下,四周都是高聳入雲的大山,四野除了山風刮過的嘯聲和嘰嘰喳喳卻看不見身影的鳥鳴,一點人聲也沒有。六爪女三個人跟著灰衣人行進在蜿蜒曲折、忽上忽下的山道上,從大方向上判斷,他們一直在朝西北走。六爪女一路上沉默不語,啞哥有的時候嗚嗚嚕嚕說些隻有他自己能懂的話,紅點一直沒有放棄讓那些人別吃他的努力,交代了啞哥身上背著吃貨,於是,很快啞哥從柚園跑出來時背在身上的包袱就成了一張皮,裏麵包的紅薯、芋頭、幹菜、米團子都被灰衣人吃掉了。

灰衣人分給他們背的行囊沉甸甸的,用手摸裏麵好像是砂子,又好像是米粒,既要走路,還要背東西,非常辛苦、吃力,最難以忍受的是饑餓。胡子好心一些,吃東西的時候,會分給六爪女三個娃娃一點,而瘦子和黑臉卻一點也不客氣,自顧自,看到胡子給六爪女他們吃的,還會說浪費,反正這三個娃娃遲早也是要吃掉的,現在何必還給他們吃的東西。

這三個人很怪,相互間稱呼也不知道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名字,還是有什麽講究,不叫名字,直接叫長相,這倒跟六爪女內心裏對他們的稱呼非常合拍。比方說,留胡子的叫胡子,黑臉人叫黑子,瘦子叫條子。他們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吃他們三個娃娃做話題,研究是蒸著吃還是煮著吃,胡子傾向於煮著吃,說那樣還能有人肉湯喝,條子堅持蒸著吃,說蒸著吃能扒皮,人皮不好吃。黑子一口咬定要烤著吃,還把背著的行囊打開讓六爪女他們看,裏麵是白花花的鹽巴:“這些鹽巴就是用來烤人肉吃的。”

一路走來,他們一路商量怎麽吃他們,這讓六爪女也漸漸開始相信,這幾個灰衣人真的會吃人,現在他們之所以還沒有被吃掉,原因就是因為啞哥背的吃食能充饑。如果真的沒了吃食,他們肯定就會拿他們幾個填肚子。想到自己還有紅點、啞哥會被或蒸或煮或燒烤的吃掉,六爪女恐懼、憂心,還多少有些惡心,想到自己將會被這幾個髒兮兮麵目粗豪的家夥吃進肚子,再變成屎拉出來,她就更加沮喪、焦急。

晚上,啞哥帶的最後一點吃食被三個灰衣人瓜分殆盡,這一次,連胡子都沒有給他們分東西吃。同樣走路,他們三個還都是孩子,一天下來饑餓疲憊令他們渾身就如退骨肉一樣軟塌塌撐不起來,卻誰也不敢吱聲。前一天晚上,紅點看他們三個吃芋頭幹,喊了一聲餓,年輕黑子就掏出刀子要割他的肉,說是割下他的肉烤了給他吃,紅點嚇得再也不敢吭聲了。

其實,三個灰衣人吃的也很少,啞哥帶出來的東西已經被他們吃完了,他們現在吃的是他們自己帶的芋頭幹。他們自己帶的芋頭幹也沒了,三個人顯然都沒有吃飽,條子吃完就躺在地上,說是睡著了就不知道餓了。黑子卻也沒有再嚷嚷著要把六爪女三個娃娃中哪一個烤了吃,在幾個人的行囊中翻來翻去,胡子問他幹什麽,他說沒吃飽,餓得很,看看還有沒有剩下來的吃貨。

胡子看了他們一眼,然後鑽進了路旁的叢林,六爪女納悶,就吃那麽點東西,這山羊胡子還能有東西往外拉,她估計胡子是找背人處拉屎去了。四周大大山陰沉沉地活像一張張巨大的黑臉俯視著他們,而且那些黑臉都顯出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會張開大口將他們吞噬。不知什麽地方的怪鳥在黑幕掩蓋下叫出了怪腔怪調,聽上去好像在不停地呼喚“紅點、紅點……”紅點嚇得一個勁往六爪女身上偎,呼出來的口氣臭哄哄的讓六爪女難以忍受:“聽到沒有?叫魂呢,叫的是你。”六爪女悄聲對紅點說。

紅點比六爪女還大兩歲,可是在六爪女麵前永遠像個小弟弟,此時讓她這麽一嚇,又要嗚嗚咽咽的抽泣,六爪女踹了他一腳,他就又把哭泣咽了回去。饑餓和疲勞戰勝了恐懼,六爪女和紅點沉入了夢鄉,啞哥強掙了一陣,也抵不過睡魔的威勢,開始打起呼嚕來。

烤肉的焦臭就像無聊的手指輕撓著六爪女的嗅覺,她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驚醒,本能地朝味道散過來的方向看去。路旁,攏起了一蓬火,胡子和黑子、瘦臉圍著火堆忙活,火堆裏烤著一個黑乎乎半個人大小的物體,燒烤的焦臭味道正是從那個物體上散發出來的。六爪女的毛發瞬間驚炸,心髒猛烈跳動起來,她連忙看啞哥和紅點,啞哥和紅點蜷縮在地上睡得正香,六爪女鬆了一口氣,看來,胡子他們燒烤的並不是啞哥或者紅點。

根據他們燒烤的那個物體的大小,六爪女判斷他們可能抓了一個孩子,殺了正在燒烤。盡管紅點和啞哥仍然健在,可是嗅到燒烤肉體的那股特別的焦臭味道,六爪女忍不住心中作嘔,心中憤憤,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生。”

過了一陣兒,那三個人將火堆裏燒烤的物體用棍子叉了出來,扔到火堆旁的地上,然後嘻嘻嘿嘿地開始往下剝烤焦的外皮。燒烤的焦臭味道變成了烤肉的焦香,顯然,肉烤熟了。六爪女不敢正視,埋了頭裝睡。那邊紅點卻被驚醒,湊到六爪女身邊捅她,悄聲說:“昭女,他們吃什麽呢?哪來的人肉?”

六爪女說不知道,可能在什麽地方抓回來的小孩。

紅點抽泣起來,六爪女踹了他一腳:“哭啥呢?”

紅點說:“那小孩多可憐,好好的就被他們給吃了。”

六爪女也被他說得傷心,卻又對胡子三人恨得牙根癢癢:“有機會我們就跑,實在不行就把他們給殺了。”

六爪女說:“豁出來同歸於盡,同歸於盡你懂嗎?”

紅點點點頭:“懂得,就是一起死。”

兩個人嘀嘀咕咕說話,精神分散了,也不再想那個被殺了之後燒烤的小孩,那幾個人卻已經開始大嚼起來,咀嚼的聲音和豬哼哼一樣吞咽食物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同一起飄散過來的是令人惡心的那股烤肉的焦臭味兒。

啞哥肯定也是被烤肉的味道驚醒的,他爬了起來,站起來朝那幾個吃烤肉的家夥踅了過去,六爪女怕他吃虧,連忙也站了起來,紅點看到啞哥和六爪女都站了起來,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連忙也站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就要同歸於盡?”

說話間啞哥已經走近了那三個正在狼吞虎咽的家夥跟前,連比劃帶說,胡子說:“啞巴想吃肉啊?給你。”說著,扔給了啞哥一塊黑糊糊的肉。

啞哥接過肉,六爪女急切地喊:“啞哥,吃不成,人肉!”

可惜,啞哥聽不見,接過人肉忙不迭地朝饑腸轆轆的肚腹裏填塞。六爪女惡心欲嘔,搶身過去要從啞哥手裏把人肉搶過來,黑子攔住了她:“你不餓?餓了啥都得吃,你看我……”說著,從手裏黑糊糊的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塊咀嚼著,篝火的映照下,六爪女看到了撕咬下來的那塊肉上白花花的油脂和紅森森的血絲,忍不住嘔吐起來,邊吐還邊罵:“一幫畜生,啞哥你也成了畜生,今後少跟著我……”

啞哥回頭看到六爪女的模樣兒驚愕不已,將手裏的肉遞給六爪女讓她吃,六爪女一巴掌打翻了他手裏的肉,啞哥心疼壞了,嘰嘰咕咕彎腰拾起肉,吹了吹沾上的灰土接著啃。

條子走過來,手裏捧了一塊肉遞給六爪女:“女娃子,吃吧,人肉也頂餓,我就不信你寧可餓死也不吃人肉。”

六爪女扭身躲開:“我就餓死了也不吃人肉,你們都是畜生。”

胡子在一旁訓條子:“別鬧騰了,女娃子不經嚇,餓了就吃一塊,傻子日下的貨,哪有吃人肉的,獐子,我剛剛獵的。”

六爪女半信半疑,胡子過來揪著她的手,硬把一塊熱乎乎油膩膩的肉塞給了她:“吃,吃飽了睡,睡醒了走路。”

六爪女遲疑不決,胡子說:“吃不吃?不吃證明你不餓,算了。”

烤肉的**加上饑餓的逼迫,六爪女接過了那塊烤肉,卻實在下不了咬一口的決心。

胡子說:“你不相信我?不信算了。”說著,伸手要搶回六爪女手裏的肉,六爪女連忙咬了一口,胡子嘿嘿笑著說:“還是沒有受過苦,真正受過苦的人,餓極了,沒有不吃的東西。”

六爪女並不知道人肉是什麽滋味,不過咬了一口手裏的肉之後,她還是放心了,這肉肯定不是人肉,因為她咬了一嘴毛,那種烤焦糊了的毛,人身上沒有這種毛。而且,肉質粗粗的,吃進去有一股土腥氣,肯定是山裏的野物。過去,六爪女爹農閑時分經常會到山裏打野物,竹雞、野鴨、香獐,有的時候還會打到野豬,這些野物隻要不是帶翅膀的,吃起來肉都會粗粗的,有一股土腥氣。六爪女撕咬著烤肉,就像肚子裏有隻手,不等她咀嚼,肉就被從嗓子眼裏拽進了腸胃。

六爪女沒搭理他,紅點此刻也爬了起來,磨蹭過來向六爪女要肉吃:“我也餓,讓我咬一口。”

六爪女把肉遞給他,紅點狼吞虎咽,喉頭發出了野獸進食樣的唔嚕聲。條子扔過來一根黑呼呼的棒子,六爪女眼疾手快,立刻接住了,一接住這根棒子,六爪女徹底放心了,這半根牲畜的腿,分瓣的蹄子讓她認了出來,這是一隻香獐,胡子沒有騙他,六爪女立刻對胡子有了好印象。

一隻香獐有一隻羊大小,幾個人還有吃完,剩下的肉都讓黑子包進了爛包袱,走了不久,包袱上就滲出了油膩。幾天下來,六爪女發現,他們走的全都是人跡罕見的山道,而且他們都非常小心,都是由那個條子走在前麵,六爪女知道他是探路的。知道他們三個人並不吃人肉,說要把他們三個殺了烤著吃、煮來吃,其實就是嚇唬他們玩的。沒了被他們殺了吃的恐懼和憂慮,跟著這三個人走了幾天,也就習慣了,想一想,不跟著他們走,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於是六爪女和紅點、啞哥也就不再想著逃跑,老老實實跟著他們一路走。那三個人也好像習慣了他們三個,似乎他們六個人是一夥的,路途中餓了有了什麽吃食六個人分著吃,渴了找到路邊的溪水六個人一齊溜趴在水邊喝水。

這天他們走的很快,似乎在按照一個預定的時間,要抵達一個預定的地點。六爪女自小腿腳靈活,雖然人小,跟上他們的步子倒還不難。啞哥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夥子,跟著走倒也不覺得苦。最苦的還是紅點,愁眉苦臉,一拐一瘸,嘟嘟囔囔喊累,喊餓,喊渴。紅點叫苦叫累有個特點,聲音不大不小,音調不高不低,永遠保持一個頻率,就像一把鋸子在人耳邊無休止的拉來扯去,過去,六爪女最受不了的就是紅點的嘟囔。可能把胡子嘟囔得受不了了,一把揪住了他,六爪女和啞哥以為胡子要揍他,甚至要殺了他,連忙撲過去攔阻,胡子並沒有揍紅點,更沒有殺他,卻從紅點身上把背的包袱解了下來,背到了自己的身上。於是,六爪女對胡子的印象更好了。

傍晚時分,幾個人翻過一座青山,眼前豁然開朗,平展展的壩子上青翠如茵,一條河蜿蜒流淌,河水清澈鑒人,河麵上倒映著他們剛剛翻越的那座青山,還有坐在青山頂上的夕陽。夕陽的霞光把河麵染成了金光閃閃的一鋪碎金,河上架著一座彩虹一樣的廊橋,廊橋這一端搭在平坦的河岸上,另一端卻像插入了峭壁一樣,跟對岸的巉岩峭壁連接起來。美麗如畫的景致把六爪女驚呆了,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美得醉人、美得驚心的風景。

“雲龍橋!”六爪女認得橋頭牌匾上的三個字,此刻念出這三個字,更覺得這做廊橋像一條雲山霧海中的長龍。

“女娃,過來喝口水,馬上要連夜趕路呢。”胡子在河邊叫六爪女。

六爪女回身來到河邊,蹲在紅點身旁,捧起河水啜吸兩嘴,瞥了一眼胡子,胡子正在把腦袋浸在河水裏搓洗,鼻嘴裏噴出來的水活像剛剛被抓到的螃蟹。多日來在一路奔波,六爪女他們三個孩子對胡子三個漢子已經不像初始那麽懼怕、拘謹。尤其是知道他們並不會吃人肉之後,三個娃娃沒了被殺被吃的憂慮,跟著這三個人走反而有了歸宿感,如果沒有這三個人,燒了賴老爺家的柚園之後,他們三個雖然逃脫了賴家的追捕,卻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跟著胡子三個人,雖然剛開始是被迫的,卻也總算有了個去處,盡管這去處就像雲遮霧障的遠山,飄渺恍惚若有若無前途難測。

“胡子,這是啥地方?”六爪女問了胡子一聲。

胡子脫下外衣,用髒兮兮的衣裳擦拭腦袋:“啥地方?連城縣境了,看見沒有,遠處那山,冠豸山。”胡子指著東南方向。

六爪女順著胡子的指向望過去,墨藍的天際下,蔥蘢的丘陵盡頭,暮靄升騰的遠方,一抹墨黑的山巒突兀聳立,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怒發衝冠的人,山巒中又有一峰突起,活像一個人高高舉起的拳頭。六爪女癡呆了,她生於大山之中,長於大山之中,今天才是第一次站在平川遠眺大山,那座叫作冠豸山的大山令她震撼,也令她迷醉。

五個男人喝足了水,起身朝雲龍橋走了過去,胡子回頭招呼了她一聲:“女娃子,走不走?”

六爪女看到他們鑽進了大橋黑洞洞的橋口,很是驚訝,其一,一路裹挾他們的那三個灰衣人沒有管她,其二,從六爪女這兒看過去,橋頭的另一麵根本就沒有路,難道他們能夠直接從對岸的石壁中穿過去?懷揣著疑惑,六爪女跟著他們走上了廊橋。

廊橋是一種橋上有蓋兩邊有圍簷的橋梁,實際上不僅僅是一座橋,還是一座能夠遮風避雨的走廊,所以叫做廊橋。廊橋兩邊的圍簷用瓦片搭成斜坡,離近了看就像一片片龍甲魚鱗,越發令這座廊橋名副其實“雲龍橋”。上麵有蓋周邊有圍簷,黃昏時分疲累的夕陽無力將光線送進來,廊橋的內裏昏暗,活像一個黑洞洞的隧道。六爪女跟在男人們的後麵,小心翼翼踩著木板鋪成的橋麵,深怕哪一塊翹起的木板把自己絆個大跟鬥。讓她放心的是,朝前麵張望,橋頭能夠看到光亮,顯然,這座橋並不是從外麵看到的那樣,把另一頭直接和懸崖峭壁連接起來,如果那樣,他們就會直接從這座廊橋進入山洞。不知道為什麽,六爪女突然特別擔心,擔心來自於有可能進入的山洞,在她的想象中,鑽進山洞就跟鑽進墳墓差不多,尤其是跟著胡子、黑子、條子這樣三個身份不明行為怪異的家夥,就更加讓人忐忑不安。

她沿著小路走了下去,小路卻在岩壁前斷掉了,岩壁活像一堵沉重結實的石牆,將小路攔腰砸斷,這條石壁竟然就是小路的盡頭。六爪女驚慌了,那五個人突然消失,就意味著她一個人被扔到了這寂靜無人的荒郊野外。

“紅點、紅點……”六爪女喊了起來,大山的腹中傳出了應答聲:“在這裏呢,昭女快點。”聽到從眼前這座大山石壁裏麵傳出了紅點含混不清的聲音,六爪女呆住了。

5

過後許久,六爪女仍然難以忘懷那座巨龍騰飛一樣的廊橋,難以忘懷那插入石壁的羊腸小道。如果不是胡子返回頭來接應她,她一定會因為這奇幻恐怖的經曆而抓狂。六爪女明明聽到紅點在山崖的肚子裏回應她,卻怎麽也找不到山崖的入口,急的從地上撿起一塊青石,拚命在山崖石壁上敲打,瘋了一樣的狂呼亂喊:“紅點、紅點……”

當胡子隱身人現身般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六爪女呆住了,她實在難以想象胡子怎麽能從那鐵牆一樣的懸崖石壁中冒出來。呆楞中,她手裏的大青石跌落下來,如果不是胡子眼疾手快搶上前一把接住石頭,六爪女的腳丫子肯定得被石頭砸個肉爛骨折。

“跟上走,傻楞楞地幹啥呢。”胡子斥責了她一聲,扭身就走,六爪女不敢再耽擱,連忙緊緊跟上,她這才看清楚,原來小路盡頭的石壁是可以活動的,胡子撿塊石頭在石壁上敲打三下,然後彎腰兩手扒住石壁底緣,哼聲用力,石壁就被抬了起來。正在使力,胡子麵紅耳赤,連話都不敢說,擺頭示意,六爪女連忙從石壁下麵鑽了進去。鑽進去以後才看到,黑子和條子也在石壁裏麵抬著,等到胡子也鑽了進來,才將石壁放下。

“到前麵探路去。”胡子吩咐條子。

條子說:“馬上就到了,在我們的地盤上,還能出啥事情。”

胡子瞪了眼睛:“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條子連忙答應著跑到前麵探路去了。黑子帶著紅點、啞哥緊緊跟上,胡子讓六爪女走到他的前麵,自己押尾。

這是一道天然的石縫,狹窄處隻能容一個人側身而過,寬闊處能夠容兩個人錯身。石縫裏並沒有預想中的黑暗,光線雖然暗淡,卻能夠清晰地看到兩旁粗糙的巉岩和腳下僅容一足的青石階小路。六爪女驚魂初定,四處張望查看,這才發現,頭頂石壁有一道窄窄的縫隙,或許石壁太高,或許那道縫隙本身就很狹窄,仰望上去,那道縫隙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白絲線,將微弱的天光彎彎曲曲的投射到石壁縫隙裏麵。

六爪女腳底下絆了一下,險些撲了個狗吃屎,多虧她從小在山裏野外瘋,腿腳極為麻利,才僅僅趔趄一下而沒有摔倒。

沿著山石縫隙裏的小路曲曲彎彎忽上忽下的走了許久,前麵探路的條子忽然朝後麵扔過來一個碎石塊,黑子按住啞哥和紅點,停住腳步靜靜地呆著。

片刻前麵傳來了對話的聲音,對話的內容非常奇特:“客、客、客從何、何、何來?”這是生疏的聲音,說話結結巴巴,可能距離遠,也可能山壁中回音大,聽上去含糊不清,口音也是客家話,跟六爪女她們說的客家話有些不同,但是六爪女卻仍然聽得懂。

條子回答:“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對方又問:“來、來、來處是何、何、何處,去、去、去處是何、何、何處?”

條子回答:“海邊是何處,洞中有洞天,幹你娘。”顯然,條子已經非常不耐。

對方又問:“海、海、海是哪、哪、哪個海,洞、洞、洞是哪、哪、哪個洞?”

條子回答:“海是鹹水海,洞是水溶洞。”條子回答完,實在忍耐不住罵了起來:“衰佬豆子,你有完沒有?老子是你大姑爹。”

對方非常執拗:“行、行、行的哪、哪、哪條、條、條路,過啊、過啊、過的什麽山,拜、拜、拜啊山有幾拜?”

胡子在六爪女後麵撲哧笑了起來,前麵條子破口大罵:“幹你老母,豆子,你再不開路,我割了你的卵窖。”

“幹你老母”不是客家人罵人的話,是閩南客的口頭語,使用頻率類似於北佬掛在嘴邊的“他媽的”。“卵窖”也是閩南客的常用語,特指男人的**,也類似於北佬罵人時常說的“雞巴”。這都是很粗的話,有閩南客到六爪女的家鄉收購柚子的時候,討價還價的時候就會經常聽到。六爪女從來不會那麽罵人,但是卻聽得懂。

閩南客是六爪女家鄉人對閩南一代的人的稱呼,北佬也是對北方人的稱呼,六爪女家鄉人都是客家人,長輩們常以漢人正統自居,認為隻有客家人、客家話才是漢人的正統,閩南客、北佬說的那種舌頭伸不直的話,都是讓北方蠻夷人給混過血的竄種。

胡子在六爪女身後勸條子:“條子,你別跟豆子急眼,那個貨你又不是不知道,腦子裏就一根筋,你把那衰佬罵急了,衰佬不讓路,我們今晚就得在這活棺材裏悶一晚上,好賴把門騙開了,再收拾衰佬也不晚。”

條子嘿嘿苦笑:“師父咋把這孬貨派來接應我們,”然後耐著性子回答:“行的通天路,過的冠豸山,拜山有八拜。”

對方卻又問:“天、天、天啊幹地、地、地啊支、支、支報,生啊肖、肖、肖十、十、十二你屬、屬、屬啊幾。”

黑子和走在六爪女後麵的胡子都哈哈大笑起來,條子又對外麵大聲罵:“衰佬豆子,等老子出去非要殺了你,把你烤著吃了不可。”

罵聲未落,聽到前麵轟隆隆一陣響,隨著響聲,清新如水的空氣撲麵而來,六爪女這才感到憋氣,本能地擴張了胸腹大口地呼吸著,前麵,條子已經撲出石壁,傳來了激烈的詈罵和打鬥聲。

六爪女跟著其他人疾步行走,很快就來到了狹縫的盡頭,外麵已經星光滿天,黑暗中,隻見條子追打著一個黑黢黢的漢子,漢子邊躲閃邊辯解:“別、別、別啊打,我、我、我、我、我啊是按、按、按寨子裏、裏、裏啊的規、規、規矩……”

條子撲打著詈罵著:“幹你老,規矩有你這樣的嗎?悶在那裏頭是會死人的,衰佬你個活死人,今天老子要殺了你……”

那個叫豆子的人耐不住條子的追打,反身迎戰,跟條子扭成一團,叫罵聲、打鬥的喘息聲中,胡子招呼黑子和六爪女他們:“走,趕路。”

六爪女驚訝:“你不拉架去?”

胡子已經朝前走去:“不管,打死一個少一個。”

黑子也跟著胡子走:“條子,好好打,豆子,用力,看看你們倆誰能贏。”

六爪女跟在胡子後麵,好心提示他:“條子跟你是一夥的,你也不幫他?”

胡子嗬嗬笑:“都是我一夥的,管球他們。”

後麵,條子卻追趕上來:“衰佬豆子,胡子,回去師父問起來,你可得幫我說話。”

那個叫豆子的也追了上來:“胡、胡、胡啊子,你、你、你說我、我、我做錯了沒、沒、沒有?”

胡子不說話,加緊腳步趕路,似乎要追趕時間。條子和豆子則一路走一路頂嘴,一個說明明知道是自己人還一定要把那一套叫口從頭到尾對一遍就是腦殼裝了狗屎,一個說即便知道是自己人,就更應該好好的對叫口,如果是外人對叫口還有啥用,直接就殺了吃肉。豆子口吃,說話結結巴巴卻一句也不少說,兩個人嘰嘰喳喳你來我往沒完沒了,六爪女都覺得被聒噪得受不了:“你們兩個能不能歇歇,吵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