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放下武器以後,我們被集中起來參加學習,住在縣裏的解放小學,解放小學就是過去保安團的駐地。學習的目的就是改造思想,使我們這些土匪成為新社會能夠接受的,自食其力的新人。洪主任經常親自來給我們講課,他給我們講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分析了我們上山當土匪的階級成因和社會原因,還給我們講紅軍長征過雪山草地的故事。因為跟我有那麽一層老關係,他也經常到我住的房間跟我閑聊,我聽說外麵到處都在打土豪分田地搞土改劃階級成分,便請教他如果給我劃成份,我應該是啥成份。

洪主任想了一陣說:“你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又不是商人,更不是財東,按照毛主席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我看你應該劃成流氓無產階級。”

無產階級是好階級,這我懂,可是前頭加上了“流氓”兩個字就讓人掃興。不過,想起我跟二娘還有李敏敏的那些事兒,想起跟李冬青到西安城裏逛窯子的荒唐經曆,說我流氓也不為過。我沒敢和洪主任爭辯,紅著臉接受了“流氓無產階級”這個身份。不過,不管流氓不流氓,反正我是無產階級,怎麽說也比李冬青那個“地主分子”、“曆史反革命”強得多。土改的時候李冬青被劃成地主分子,戴了高帽子遊街,渾身上下糊滿了佃戶們吐的痰擤的鼻涕,整個人變成了路邊扔著的大痰桶。他的家產也被分得一幹二淨。鎮反的時候他又被定性為曆史反革命,判了無期徒刑,在監獄裏待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國慶二十周年的時候才獲得大赦,出獄後安排到縣文史館當編輯,成了我的下級,表現還挺好,我摸不透他是真的改造好了,還是裝的。

我們夥裏的夥計提前結束了整編,年輕力壯自己又願意的參加了解放軍,年紀大的回到狗娃山下種地,土改的時候跟所有貧下中農一樣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安安穩穩地過起了十來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夥計們都說還是共產黨好,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農民有了地,誰還會當土匪呢?我在學習班待的時間比較長,主要是等上級對我們狗娃山夥裏的定性,看我們到底屬於什麽性質,然後才能根據上級的定性對我的未來做出決定。過了幾個月之後,洪主任通知我,上級根據我們的情況,確定我們為進步的農民武裝,由於我在革命困難時期支援過紅軍一百擔麥子,又打過日本人,還跟國民黨保安團、正規軍打過仗,所以給我的定性是對革命有貢獻的民主進步人士。洪主任跟我商量:“你有文化,領導上想安排你到縣文史資料室工作,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不願意去,組織上還可以再考慮。”

我說:“沒啥考慮的,隻要領導覺得我成我就幹。”

我於是到了縣文史資料室上班,放下槍杆子,拿起了筆杆子。洪主任說,這就是新中國跟舊中國的根本不同,舊中國把人變成匪,新中國把匪變成人。過了半年我還當了文史資料室的副主任,負責主持編寫本地土匪和地方武裝史。又過了一年,縣政協改選,我又被選上了縣政協副主席。花花識字,在那個時代識字的女人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白屎殼螂一樣珍稀,她的家庭成份又定了貧農,洪主任動員她參加工作,她就當了縣婦聯的副主任,後來竟然還入了黨,當了副縣長,比我紅。

狗娃山的堡子荒了,再沒有人到那裏占山為王了。奶奶跟我們一家住在縣城,我跟花花都要上班,她就成了我們家的總管。她徹底變了性子,成了一個安分守己安詳和善的老太太。如果你在縣城的街道上看到她領著孫子孫女們溜彎,跟小商販們為買一把炒蠶豆、一捆菠菜一分錢兩分錢的討價還價,你絕對不會想到她就是當年橫槍立馬飛簷走壁叱吒風雲的女飛賊。看著她夏日坐在院子裏的小凳上享受傍晚的涼風,冬天正午坐在院門口享受溫暖的陽光,連我有時候都覺得過去那烽火鐵血的日子隻是一場夢。我問她過這種日子習慣不習慣,會不會感到悶氣。奶奶說現在天下太平,不能再胡作非為了,胡作非為就是逆天行事,絕沒有好下場。又說,現在財東都打倒了,窮漢有吃有穿有營生幹,太平盛世,她要好好享受晚年的安寧和幸福。每年清明節奶奶都要回狗娃山一趟,大掌櫃跟二娘葬在那裏,她要給他們燒紙。她去世以後,我們就把她跟大掌櫃葬到了一起,每逢清明節,我都跟花花帶著孩子們去給他們上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