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韋皇後頻顯祥瑞 庸皇帝兩較毬藝

正月初四,為七日假期之後的第一個上朝日,百官平明上朝,依序奏報。

中書令宗楚客奏曰:“吐蕃以尚讚咄為使,率大批人馬入京,欲迎娶金城公主。那尚讚咄聞聽西突厥娑葛在西域為亂,主動請纓,願發吐蕃兵協助我國共討之。”

李顯聞聽歎道:“吐蕃讚普年齡未及十歲,金城公主也年幼,如何馬上成婚呢?宗卿,不如先讓吐蕃再緩上幾年,那時再來迎娶還算適宜。”

宗楚客道:“陛下,吐蕃去年來使,臣也用此等言語卻之,奈何吐蕃使者說,兩國聯姻,重在國家,如此也有些道理。”

貞觀時代吐蕃讚普鬆讚幹布仰慕唐朝國勢,看到唐朝公主下嫁至突厥與吐穀渾等地,仰慕效之,遂堅決請婚,更派大論祿東讚入長安數年求之,終於感動了太宗,使文成公主往嫁鬆讚幹布。唐蕃和親後,兩國處於相對蜜月期,鬆讚幹布執婿禮以待唐朝。太宗逝後,鬆讚幹布送來金鵝等大禮吊喪,並對高宗李治說道:“陛下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者,臣願勒兵赴國共討之。”極盡人臣之禮。此後,鬆讚幹布、文成公主與祿東讚先後逝去,鬆讚幹布的兒子繼位讚普,然其年幼,祿東讚的兒子論欽陵繼為大論,實際掌控吐蕃大權。

論欽陵繼承了其父的明毅性格,且擅於將兵,吐蕃國勢蒸蒸日上。這時,與吐蕃北方接壤的吐穀渾國主動要求歸化唐朝,讓吐蕃感受到了威脅。於是,吐蕃開始興兵入侵吐穀渾,意欲占領地盤,更領兵襲擾涼州及安西四鎮。從高宗時代到則天皇後主政期間,唐朝派出薛仁貴、黑齒常之、魏元忠、郭元振等人領兵西征,雙方攻伐多次,互有勝負。

到了李顯即皇帝位之後,郭元振時任左驍衛將軍兼安西大都護。郭元振由則天皇後識之任之,實為不世出的將帥之才,其到西域後,一方麵整固邊防加強四鎮之兵,另一方麵審時度勢,很好地處理了與西突厥及突厥十姓、吐蕃的關係,起到了威懾作用,使西域形勢相對安定。當是時,吐蕃開始內亂,論欽陵被殺,天災又至,吐蕃一時勢衰,於是向唐朝求婚以請和。李顯答應了吐蕃的請求,封雍王李守禮的女兒為金城公主與其和親。

李顯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也罷,就從其意吧。他們欲協助我國共擊西突厥,也是好事嘛。”李顯目光掃射群臣,看到大多數大臣神色木然,其平時雖糊塗,畢竟不是傻子,心裏就有了疑問。每當這個時候,他還是會想起老臣韋安石,遂問道:“韋卿,你認為此事可行嗎?”

韋安石執笏出班奏道:“陛下,臣如今忝掌戶部,對外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韋卿不必太謙,你去職中書令不久,這些邊疆之事豈能忘懷,你但說無妨。”

韋安石畢竟為忠直之人,看到宗楚客在這裏弄權,心裏不禁有氣,遂說道:“陛下當初已答應和親吐蕃,且吐蕃亦知金城公主為往嫁之人,則此事已定不宜再翻覆。臣隻想說明一點,吐蕃垂涎西域非複一日,其如今和親蓋因天災人禍勢衰而已,此一點切記。”

李顯點頭道:“朕知道了。其欲助我國往攻西突厥娑葛,你意如何呢?”

“此事萬萬不可!”

“何以言之?”

“此事大有幽微之處!一者,吐蕃垂涎西域非複一日,其興兵助我,焉知其心何在?臣以為,其勢衰畢竟一時,若其入了西域之地,時間久了易生禍患。二者,西突厥娑葛向來與郭元振關係甚好,其即位可汗亦賴元振之力。臣知道,當初娑葛即位後感恩,曾遣使獻馬五千、駱駝二百、牛羊十餘萬入京,怎麽現在就突然交惡了呢?臣實在不明白。”

宗楚客接言道:“陛下,韋公所言,那是往日之事,如今西域那裏我軍強盛,再有吐蕃強援,則可將娑葛逐向西去,如此,則西域可一戰而定。眼下情勢瞬息即逝,望陛下不可為此擾了心智。”

韋安石言道:“西域之事,唯郭元振最為知曉,陛下,不知近日有無郭元振奏書?若有,依之即可。”

李顯迷茫道:“是呀,好長時間未見郭元振奏章了,宗卿,中書省有近日西域奏報嗎?”

宗楚客道:“稟陛下,中書省近來未曾收到西域奏報。”

太仆卿紀處訥自從被授任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在朝中言語驟然多了起來,他這時排眾奏道:“陛下,臣以為宗令所言有理,西域若能一戰而定,實為高宗皇帝之後最大戰功。眼下國富民強,海內富足,再輔以邊功拓疆,則陛下之英武堪與太宗皇帝相比。”

韋安石斜眼瞧了紀處訥一眼,心道此等不學無術之人慣會逢迎頌揚,也不能與他們太較真了,遂退回班中不再言語。朝臣中一些正直之人近來見宗楚客與紀處訥在朝堂之中你捧我隨,又知他們皆為皇後親信之人,皇帝李顯也沒個正經主意,皆緘口不言。

李顯果然說道:“也罷,西域若能一戰而定,實為幸事,就按宗卿所言行之吧。”

李顯如此聽信宗楚客之言,實在上了大當。娑葛自從當了西突厥可汗,與唐朝互不侵擾,唐朝安西四鎮相對安定。娑葛父親的舊將闕啜忠節對娑葛當了可汗不服,他拉出部分人馬另立山頭,兩人互相攻伐。闕啜忠節畢竟兵力單薄漸漸不支,遂找到郭元振請求幫忙。郭元振久在西域,深明讓西突厥內部互相製約的道理,不願意闕啜忠節讓娑葛徹底消滅,遂讓闕啜忠節入長安由朝廷授以官職,其部落遷於瓜州、沙州之間安置。郭元振一麵寫了一道奏章,申明己意並奏請為闕啜忠節授任,另一方麵讓闕啜忠節向長安出發。

闕啜忠節大喜,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遂帶領從人向長安進發。他到了播仙城,遇到宗楚客的親信周以悌,其正以安西經略使的身份前往龜茲。他看到闕啜忠節行囊甚豐,覺得這是討好主子的一個好時機,遂向闕啜忠節說嘴道:“國家以厚秩待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闕啜忠節急問究竟。

周以悌說道:“那是因為你的部落中有兵力的緣故。你現在與部落分離,成為孤身一人,如此到了京城雖被授任,不過一個羈旅胡人而已,你將來如何能保全自己呢?”

闕啜忠節默然,想想也有道理。

周以悌神秘一笑,說道:“我有一法,包你起死回生,不知你願行否?”

闕啜忠節大喜,急問究竟。

周以悌道:“如今朝中,聖上皇後最信任者為宰相宗楚客、紀處訥二人,你可派人攜重金去見他們,取得此二人幫助。則聖上定會讓我朝安西之兵導引吐蕃之兵夾攻娑葛,娑葛定然難敵。若娑葛一倒,你就成為西突厥之主。”

闕啜忠節大喜,覺得這個主意實在很妙,回答道:“好呀,就這樣辦。我若成為突厥之主,好處少不了宗紀二位大人的,更少不了你的。”他說幹就幹,當即停下不走,帶領手下之兵攻占坎城居住,一麵派人攜帶重金去見宗紀二人。

宗紀二人眼見大堆黃金,心想這些財物要比為人討個斜封官好得多,且略動手腳不用大費周折,遂收下禮物答應幫忙。於是,他們就在今日朝會上一唱一和,蒙騙李顯辦了大事。郭元振聞聽闕啜忠節有變,又緊急寫了數道奏章,皆被宗楚客壓下不奏。

宗楚客深怕西域那裏的郭元振不聽號令,又奏道:“陛下,此戰甚為關鍵,需增派人手妥善布置。臣以為,可以牛師獎為安西副都護,以協助郭元振領四鎮及甘、涼之兵與吐蕃兵共擊娑葛,再授安西經略使周以悌為持節使,使其節製西域事務。”

李顯當然準奏。所授任二人皆為宗楚客親信,宗楚客又在文書中動了手腳,讓郭元振大權旁落,西域之事從此由此二人把持,他們秉承宗紀二人所授方略,著力進攻娑葛。西域頓時狼煙四起,唐朝西疆又複大亂。

群臣奏事完畢,李顯說道:“朕這裏命人繪了一幅畫,今請眾愛卿一同觀瞻。”說罷,數名太監抬出一幅巨畫。

群臣見此畫如此巨大,觀之色彩斑斕,遂移步趨前細觀。隻見此畫以藍天為背景,一名貴婦人身著五彩幃衣,頭頂十二樹花鈿,觀其容貌依稀是韋皇後模樣。畫中的韋皇後身邊無一人,僅有五彩祥雲環繞在其身側。畫幅的右上角寫有一行字,數人湊近一看,隻見那裏寫有“翊聖皇後五彩祥雲圖”的字樣,那麽畫中人物定是韋皇後無疑。

李顯眼見群臣神色大多茫然,心中有些得意,說道:“此畫中人物為皇後,眾位愛卿想知道此畫的由來嗎?”

群臣自然轟然響應。

李顯說道:“元日辰時,數名宮女入側殿皇後衣箱中取衣,忽然受驚,她們有的人當場跌倒,有的人驚悸逃走,此後滿殿之人前去察看究竟,眾人也呆了,原來皇後衣箱那裏有奇異之事出現。”

宗楚客急問:“陛下,有何奇異之事?”

李顯很滿意宗楚客識趣,笑道:“嗬嗬,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原來皇後衣箱周圍,竟然湧起了五色雲彩。你們所觀畫樣,即是朕命畫工張萱依樣而繪,唉,可惜閻立本已逝,張萱的畫技畢竟差了一些。”

閻立本係太宗時代畫師,至高宗時代官至中書令,此時已逝去多年。至於張萱,此時年僅二十,任畫館畫工,其筆法畢竟稚嫩。

宗楚客與紀處訥聞言對視一眼,兩人同時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此為天大的祥瑞,臣等恭賀皇上,恭頌皇後。”

群臣見狀,覺得自己的逢迎功夫畢竟比宗紀二人差了一截,心中自愧不如,於是紛紛俯地叩首。他們紛紛山呼萬歲,殿內一時眾聲鼎沸,熱鬧非凡。

李顯心中很高興,說道:“天降祥瑞,當佐朕等福祉。眾位愛卿,都平身吧,朕想好了,可將此畫懸於宮城門前,以利天下百姓觀瞻。”

宗紀二人又叩首道:“陛下聖明。”

宗楚客又奏道:“陛下,自永徽年間之後,俚歌忽然有‘桑條韋也,女時韋也’之唱詞,臣此前並未留意,也是元日那天忽有感觸,遂命人收集此歌。共收集十篇,名為《桑韋歌》,今日陛下示此祥瑞,臣以為實為天意,謹上此歌請陛下禦覽。”宗楚客說罷,從袖中取出疏折,內官上前取過轉呈李顯。

李顯看了一眼,不明其意,問道:“此歌如何與此祥瑞有關呢?”

宗楚客道:“陛下,昔神堯皇帝未受命時,天下人皆唱《桃李子》;太宗皇帝未受命時,天下人皆歌《秦王破陣樂》;高宗皇帝未受命時,天下人皆唱《唐唐》;則天皇後未受命時,天下人皆歌《武媚娘》;翊聖皇後未受命時,天下人皆唱《桑韋歌》,如今皇後衣箱又現五色雲,顯示翊聖皇後宜為國母,主蠶桑之事。陛下,臣請將此《桑韋歌》編入樂府,待翊聖皇後祭祀及親蠶時奏之。”

紀處訥也奏道:“陛下,周唐一統,符命同歸。當初高宗皇帝封陛下為周王,則天皇後時,唐同泰獻洛水圖,今日祥瑞紛至,正為一統。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代不知也。’陛下繼則天皇後大統,子孫當百代王天下。”

韋安石眼見這二人如此表演,心想他們生拉硬扯,將不著邊際之事攏在一起,獨獨蒙騙了這個糊塗的皇帝。他知道,以宗紀二人的才具,驟然之間想不出如此的媚詞,其定然周密準備多時,今日方才有機會拋出。其實宗楚客的言語裏有極大的破綻,他頌揚李淵、李世民、李治、武則天未成皇帝之前,天下有俚歌流行,那麽如今有利於韋皇後的俚歌頌出,擺明了韋皇後今後也會成為皇帝,這是明顯的大逆不道之言!此後的紀處訥百般遮掩,又如何遮掩得了無破綻?皇帝為何就聽不出來呢?

李顯聽了兩個人的奏言,愈發歡喜,說道:“兩位愛卿所言甚是,朕心甚慰。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連降祥瑞,啟示於朕。嗯,你們說得好,朕要重賞。來人,賜宗愛卿、紀愛卿每人黃金十斤、潞綢五百段。”

宗紀二人急忙叩首謝賞。

李顯說道:“兩位愛卿平身吧。此祥瑞為大喜,朕也不能獨賞你們。這樣吧,可囑吏部為百官之母、妻加封號,另大赦天下,賜酺三日。”

李顯的這一番話,含金量頗重,又使國庫之財下落不少。

數日過後,李顯又發詔書,授任崔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雖為中書侍郎,今後可以以宰相身份參與政事;授任竇懷貞為諫議大夫,其原為從三品,現在成了正三品,也算官升一級。這兩人升職有一個共同特點,即是因為女人。竇懷貞自不必說,剛娶了皇後奶媽。而崔湜,卻是緣於與上官婉兒的關係。

崔湜三十多歲,身材魁梧,貌美神澈,早年進士及第,從張氏兄弟編撰《三教珠英》,以詩文著天下。此人還有一個好處,即善於左右逢源,有奶便是娘,因而仕途順利。他先奉張氏兄弟,再出賣張柬之等人取媚武三思與韋皇後,短短數年,已從一個七品的考左補闕擢升為中書侍郎,成為一個三品大員。上官婉兒難耐宮闈寂寞,早已與崔湜有了私情。那崔湜除把婉兒侍候得妥帖外,還常借婉兒之力行為人求官之事。

那日,兩人又繾綣良久。婉兒眼光忽然掃過幾案上的那道敕書,笑道:“你所求數人已然授任,這下子你的囊中又豐厚不少。”

崔湜道:“我們什麽時候又分彼此了?婉兒,我們待積攢一段時間,可以用來辦一件事兒。”

“有什麽事兒可辦?哼,你有妻兒府第,亦有田畝俸祿,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孤身一人,要錢有什麽用?”婉兒說到這裏忽然勾起心事,自己一生雖地位甚高,然無如意郎君,膝下更無兒女,到頭來終歸孑然一身。崔湜雖然能給自己帶來片刻歡樂,畢竟是別人的夫君。女人心性最為脆弱,往往希望有所依托,以婉兒如此奇特女人,亦不能免俗。

崔湜明白婉兒的心事,遂轉移其他話題,笑道:“婉兒,像別人求官這等小事,還要轉呈你來辦理,此事太過繁複。我這幾日想了,不如想一個省事的法子。”

“如何才能省事?”

“隻要不勞婉兒動手,我來親自操作最為省事。我現為中書侍郎,假若能進身宰相職,則辦事最為方便。”

婉兒嫣然一笑,說道:“你的胃口越來越大呀,晉升宰相職?此為多少人夢寐以求之事,你說得如此輕巧,以為我能手到擒來呀?”

“隻要婉兒認真去辦,定能成功。”

婉兒心中盤算,以崔湜的能力,做宰相至少比宗楚客、紀處訥要強許多,屆時隻要韋皇後不反對,自己找李顯輕輕一說,即可授任。想到這裏,婉兒微微一笑道:“也罷,我去試一試,哎,假若事兒成了,你如何謝我呀?”

崔湜一把把婉兒又攬入懷中,說道:“來吧,我在這裏先謝你一次。假若事成,我定會給你安排一樂事,包你欲死欲仙如神仙一般快活。”

“什麽樂事?”婉兒已然眼迷神馳,喃喃問道。

崔湜並不作答,一翻身把婉兒壓在身底。

卻說韋皇後衣箱出現五彩雲的圖畫掛在朱雀門首,這裏是百官出衙門的必經之地,官員們可以日日瞻仰數回。長安百姓聞聽朱雀門前掛了一幅大美人畫像,都想一睹這名美人兒的容顏,於是扶老攜幼,紛紛來此看個稀罕,把朱雀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北軍將領眼見這裏忙亂,生怕惹出事端,隻好接連增派人手來此維持秩序。

李顯張掛此畫的本意是想顯示祥瑞,長安百姓卻不理會這個茬兒,專在皇後的容貌身材上說嘴。

許多人看了圖畫的第一印象就是:皇後確實很美,不愧為皇帝的老婆。看來國母不是任何女人都能當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長相要美。

更有好事者觀後垂涎三尺,私下對曰:“奶奶的,天下竟然有如此美的女人。我明白了,人們擠破頭皮都想做皇帝,大約若當了皇帝,就可以睡天下最美的女人,是為人生的最高境界。”

同樣美貌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對韋皇後的美貌熟視無睹,那日朝會散後,馬上有人將五色雲的故事與《桑韋歌》報告給她。太平公主聞言後不做一聲,心中明白,這個女人已然按捺不住,她也想當皇帝!

她的大兒子薛崇簡此時在身側,看到母親臉色陰晴不定,遂問道:“母親,車仗已備好,我們走吧。”

太平公主喟然歎道:“罷了,我今天身子有些乏,你帶領幾個弟弟去吧,我在府中歇息就不去了。”

薛崇簡乖覺地答應,然後悄然出門。

每年的元日之後,太平公主按例會帶領與薛紹所生的四個兒女到薛紹墓前憑吊一番,這日因心情不好,故而不行。

眼望薛崇簡的背影,太平公主的腦海裏浮現出前夫薛紹的麵貌。那是一個暮春時分,十五歲的太平公主與一幫年齡相仿的表兄妹去郊外遊玩,太平公主的衣衫被樹枝絆著因此跌倒,這時,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一張俊秀的臉映入太平公主的眼簾,那人柔聲說道:“令月妹妹,疼嗎?”

此人名薛紹,為太平公主的姑家表兄。薛紹的母親為唐太宗與長孫皇後之女城陽公主,即為太平公主父親高宗皇帝的親姐姐。薛紹為城陽公主的第三子,是時城陽公主已逝,因為是至親,表兄妹們來往頗多。

情竇初開的太平公主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眼望薛紹那熟悉的臉龐,今日竟然油然生出另外一種心情,粉嫩的臉上現出一團紅暈。

轉眼太平公主十七歲了,早已過了適婚年齡。然父皇體弱多病,母後忙於奪取皇帝大權的勾當,根本無暇顧及小女兒的心事。終於有一天,太平公主決定要自己去爭取幸福。那天是中秋節,皇家照例有宴會,未開席之前,太平公主步入殿內,眾人見其裝束頓時眼前一亮。隻見太平公主身穿禁軍戎裝,腰佩長劍,英姿颯爽。太平公主來到高宗皇帝與則天皇後麵前,躬身說道:“父皇,母後,今日佳節,容女兒舞蹈一回以助興。”說罷,拔出劍來站立殿中央,揮劍起舞,卻是軍中慣舞的《破陣舞》,其姿勢雖生疏,卻也像模像樣,一通舞罷,殿內人擊掌叫好。

高宗皇帝問道:“月兒什麽時候學會了軍中之舞?”

太平公主答道:“女兒近日入禁軍學之,不知能否博父皇一樂?”

“不錯,不錯,今後軍中又多了一名女將軍。”高宗皇帝哈哈笑道。

則天皇後卻認為女兒的行為有些反常,遂微笑著問道:“月兒,戎裝為男兒所著,你著戎裝有些不合體,頗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

太平公主的舉動正是想等這樣的問題,遂轉顏一笑,說道:“對呀,父皇母後若認為此裝不適合女兒,可將此裝賜予駙馬呀!如此,方為得宜。”

則天皇後恍然大悟,笑對高宗道:“陛下,女兒向我們要駙馬了。”

高宗皇帝點頭道:“對,對,該給月兒選駙馬了,女兒已大,我們為何就忘了這等大事呢?”

則天皇後道:“也罷,明日我讓有司呈上名冊,要為月兒精選一位好駙馬。”

太平公主不答,則天皇後心細如發,遂招手讓太平公主來到自己麵前,輕聲問道:“月兒,你不願選之嗎?如此,你定是心裏有人了。你對我說,到底心儀何人?”

太平公主羞色上臉,扭捏不答,遲疑片刻方才趴在母親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則天皇後一聽,頓時喜色上臉,笑道:“好呀,就是他了,月兒,看來你很有眼力嘛。”

太平公主與薛紹結婚那天,也是李顯與韋氏大婚的日子。自唐朝開國以來,這場婚禮最為奢華,僅夜裏街道兩旁照明的火把就將樹木烤焦了,由此可見婚禮之盛。

太平公主從一個懷春少女步入婚禮的殿堂,婚後與薛紹柔情蜜意,用心成為一個賢妻,數年下來,其與薛紹的四個兒女相繼呱呱墜地,太平公主就在府內相夫教子,其樂融融。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此後高宗皇帝逝世,則天皇後當政重用酷吏,這些酷吏明白則天皇後的心思,以大肆打擊李氏宗族為要,作為城陽公主的兒子們,自然心向舅家,結果薛紹也被羅織入獄。則天皇後看在女兒的麵子上,賞薛紹獄中自盡。

太平公主頓失夫婿,心痛如割,那些日子以淚洗麵,模樣憔悴萬分。她想不到自己作為尊貴的公主,連心愛的夫婿都不能保全,她由此體會了朝政旋渦的無情與可怕。

目睹了朝政中的風風雨雨後,太平公主逢事皆能泰然處之,始終立於不敗之地。然自太子李重俊謀亂未遂之後,她開始感受到了危機。她知道,這個危機的核心緣於現在的皇後姓韋,而自己姓李。

如今的韋皇後咄咄逼人,如果以前她想當皇帝的心思猶顯遮遮掩掩,那麽從今日朝中發生的故事來看,其欲求皇位之心,昭然若揭。李顯哥哥雖然糊塗,然畢竟是自己的親哥哥,對自己還算親熱。假若韋皇後拿下李顯,自己當皇帝,那麽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若卷入某種旋渦,靠躲避退讓是行不通的,唯有主動進擊方為謀生之道,太平公主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太平公主想到這裏,召來府內典簽王師虔,說道:“你到城內尋一僻靜所在,再請蕭至忠在那裏等候,我要見他。”

王師虔不明就裏,說道:“召蕭至忠入府即可,何必勞動公主大駕?”

太平公主不願解釋,斥道:“你速去辦理就是,何必囉唆!”

王師虔領命而去。

太平公主知道,自己在京中的眼線甚多,韋皇後的眼線也不會少了。弄不好,韋皇後會在自己府前派專人觀察,諸事還要小心為妙。

而韋安石府中這日一下子來了三位客人:姚崇、宋璟,還有一位母喪丁憂在家的張說。

四人分賓主坐下,韋安石道:“你們三人今日一同來府,似事先約定。姚公現在常州,廣平(宋璟)現在杭州,你們回京一趟,實屬不易啊。”

姚崇臉龐瘦削,眼睛晶亮,是年正好六十歲。此人在則天皇後時代已然脫穎而出,官至宰輔,既受則天皇後信任,官聲也不錯,此後張柬之能夠升任宰輔,皆賴姚崇舉薦之功。後來張柬之等人殺掉了張氏兄弟,擁立李顯為皇帝,姚崇也參與了密謀,還出力不少。然而張柬之等人將則天皇後逐出皇宮遷往上陽宮幽居時,姚崇卻在那裏嗚咽流涕。張柬之見狀斥之道:“今日豈是涕泣時候?恐怕你的大禍將從今日開始。”姚崇答道:“我侍奉則天皇後日久,今日乍一別離,不知此生還有相見時候否?我之流淚,情發於衷,那是掩飾不了的,若因此而獲罪,我也甘心。”事後不久,姚崇果然被貶為外任,此後一直在外任刺史至今。

姚崇此時接口答道:“我與廣平年前回京,那日遇到了道濟(張說),聞聽韋公官秩有變,一直想來探望,今日方才成行。”若論年齡,韋安石還要比姚崇小一歲,然韋安石現在畢竟是朝中重臣,姚崇雖以往官名顯赫,畢竟是明日黃花。姚崇宦海沉浮,對世事甚為練達,所以對韋安石尊敬有加。

宋璟一副圓臉,其神色顯得很謙和,是年四十七歲,他從得罪了張氏兄弟後,一直外任至今。張說是年四十三歲,生得方臉闊額,一副飽學之相。兩人聞聽姚崇之言,皆點頭拱手道:“我等確實為此而來。”

如今朝中大亂,諸般不堪之事輪番上演,使一班忠直之臣心甚鬱悶。這些人心目中隱隱將韋安石奉為己類人物領袖。此三人齊來,固然是來探望慰問,其心中也想探聽一些朝中消息,兼而討些主意。

韋安石道:“如此,就感謝你們的好意了。我很好,如今之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謂避禍而安吧。像你們三人就很好,姚公與廣平遠在東南隅,從京城行到那裏需要許多時間,所以若有事說什麽也攀不到你們的頭上。至於道濟丁憂在家,如今許多人遇此等事皆渴望朝廷酌情起複,且以此為榮,獨你接到吏部起複之書,數次推辭不就,這實在很好哇。”

這四人久在宦海沉浮,皆明其中玄機,韋安石用此等話語輕輕一點,三人頓明朝中形勢。韋安石的意思,眼下朝中形勢混亂,且奸邪之風盛行,這些忠直且想有作為之人不宜蹚這池渾水,以自保為要。

張說為在座之人中最為年輕者,問道:“韋公,我這幾日曾經過朱雀門前,看到那幅皇後五色雲圖畫,我想知道,這幅畫真是皇上所命懸掛的嗎?”

韋安石點點頭:“不錯,皇上在朝堂之上親口命人懸掛。我當時在朝班中站立,親眼所見,此事一點都不假。”

姚崇微笑道:“我們的這個皇帝,實在有趣得緊。皇後的祥瑞,卻與國家扯上什麽幹係?何至於如此大張旗鼓,示之天下呢?韋公,你當時在朝中為何不阻之呢?”

韋安石反問道:“姚公,你當時若在朝堂之中,會不會攔阻聖上呢?”

“韋公不攔阻,我當然也不會。”姚崇哈哈一笑,自嘲道。

宋璟這時接口道:“我在杭州雖然離京城較遠,也能聽知一些京中消息。韋公,我們皆同侍則天皇後,深明則天皇後臨機決斷,識人賞罰,皆臻一流。然這位韋皇後呀,我怎麽看都要比則天皇後差上一大截子。她現在又是五色雲,又是令人上《桑韋歌》,又名翊聖皇後,擺明了想以‘二聖’之名號召天下。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這樣下去能成嗎?說句不恭敬的話,這個天下不能再讓女人來折騰了,李唐主持天下方為眾望所歸。”

宋璟所言鋒芒甚露,其他三人心中皆然之,然覺得說這等話委實風險太大。韋安石聞言說道:“你所言語天下之人皆認可,然離開此堂,不可再言。小心以言取禍啊。”

姚崇微微一笑道:“廣平放外任多年,看來性子並未磨鈍。韋公說得不錯,看來你還要在外多磨煉數年。”姚崇說完,話題輕輕一轉,問韋安石道:“韋公,近來曾見相王否?”

姚崇與韋安石兩人有一段相同的經曆,即是先後任相王府長史,與相王李旦頗有淵源。韋安石聞言搖搖頭,說道:“朝會之時常有見麵,至於入相王府探望,自太子重俊之變後,我深恐有人居心叵測,不敢再為相王找麻煩。你此次回京,曾去探望相王否?”

姚崇搖搖頭,說道:“所謂瓜田李下,易生嫌疑,我也不敢。”

自太子重俊之變後,李顯與韋後曾經猜疑相王李旦與太平公主李令月參與了密謀。韋安石與姚崇皆為昔日相王手下,若來往頻繁,肯定招禍。

姚崇又問道:“你畢竟見過相王,其境況安好嗎?”

韋安石歎道:“相王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相王平素就為恬淡的性子,除了上朝,日日在府中吟詩聽樂,閉門不出。現在多事之秋,他幹脆連話都很少說了。朝中見麵,以前他還和我說幾句話,現在至多點點頭,一言不發了。”

姚崇道:“也好,相王無聲無息,亦為自保之道。聽說太平公主現在也學相王的樣兒,對朝中之事不發一言,偏愛在強奪僧人水碾等雜事上下功夫,實在無趣得緊。”

他們對眼前朝中形勢十分不滿,有心改變現狀,終歸無力,就把製衡韋皇後的力量傾注在相王與太平公主身上。然相王恬淡處之,不問世事,太平公主力求避禍,轉而變成一個錙銖必較的瑣碎女人,看來也是指望不上了。

三人別去時,韋安石諄諄告誡,今後都要謹慎為之,少言少語,就是這般尋常拜會,也不宜再有。

那一時刻,三人感到風雨如晦,遂拜別而去。

李隆基這日應普潤之約,獨自乘馬前往寶昌寺。普潤正在寺門前等候,李隆基下馬後與之寒暄數句,然後隨其身後向後殿走去。

後殿的西側有一側房,這裏是普潤日常起居的地方。李隆基進入房中,其舉目一觀就見房內陳設相對華麗,與富貴之家的陳設並無太大差別,遂笑對普潤道:“禪師這裏很好嘛,既可入大殿伴青燈古佛,又可入此室飲茶讀書,很是雅致。”

普潤並未接答,從內室迎出的劉幽求接言道:“普潤禪師雖已出家,然立於塵世與佛界之間,以此來接引有緣之人,如此大有功用啊!”

普潤笑道:“劉尉所言不差。你們能入此室,皆為有緣之人。這樣吧,我已讓沙彌在室中備好茶具,現在沸水正滾,你們兩人可在室內飲茶清談,我在這裏備好齋飯,待會兒再行討擾吧。”說完,即合十為禮,輕輕退出門外。

李隆基向劉幽求笑道:“普潤禪師確實為有趣之人,倒是挺會享受日月。”

劉幽求躬身言道:“殿下這邊請,容我動手泡茶,如此也不枉他的一片心意。”

李隆基眼望劉幽求那精壯的身材,及眨動著泛出精亮之光的小眼,想不出此人巴巴地結交自己,到底所圖何事。

劉幽求將李隆基讓到座上,然後從一旁取過滾燙的沸水,向茶具內衝水泡茶。為了今日之會,劉幽求事先將自己所欲言語推演了數遍,他知道,這次會麵極為重要,眼前的這位臨淄王也非等閑之人,虛言浪語定會惹其厭煩,故而不可大意。他將茶衝好,然後端起一盞送至李隆基麵前,說道:“殿下,請飲此茶。我最愛飲滾燙之茶,如此方能啜其清香之味,殿下以為然否?”

李隆基隨口答道:“水熱水溫,無非解渴而已。我對飲茶一道,卻無特別嗜好,看來劉先生為茶中高手了。”

“不敢,我也是隨口一說。我聞殿下諸藝皆通,飲茶為其末節,那也是不用多加研討的。”

李隆基與劉幽求對答數句,覺得此人說話顛三倒四,頗無趣味,心中就生出了一絲不滿。他說自己諸藝皆通,那是說自己如長安浮浪子弟一般愛遊賞之事,這人實在不會說話。李隆基心裏雖然這樣想,然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無非話語少了一些,並未有什麽異樣。

劉幽求覺得眼前氣氛有些壓抑,遂俯身坐在李隆基對麵,哈哈一笑道:“當初劉備三顧茅廬以求諸葛亮,緣於諸葛亮以臥龍之名滿天下。我劉幽求不過一小縣之尉,今日冒昧求見,大約被殿下看輕了。”

李隆基道:“隆基豈敢?你既知我諸藝皆通,當知我亦喜交友,且交友不問出身,三教九流,隻要脾性相通,那是百無例外的。我們若談得快活,一樣為朋友,先生怎能說出看輕之言呢?”

劉幽求道:“看來我的眼光沒錯,殿下如此折節下士,那是我的福分。也罷,我不再說虛飾之詞,此後定單刀直入,若得罪了殿下,勿怪勿怪。”

“先生既說單刀直入,為何還大兜圈子?看來還是言不由衷啊!”李隆基說完哈哈大笑,劉幽求先是一怔,繼而也隨之賠著笑,如此,場麵上的氣氛頓時變得活泛起來。

劉幽求微笑道:“殿下,我劉幽求今年已四十有餘,官至小縣之尉,知道我現在日日所思為何嗎?”

李隆基心裏當然明白他心中所思,一個中年人一生碌碌無為,且官職僅為縣尉,一般人到了這個分上眼見晉職無望,定會隨波逐流,想法打發掉今後的日子才是。眼前的這個人如此上躥下跳,費力結交各種人,說明他有不安分之心。如此不安分,則定有所圖。李隆基心中很明白,然故意不回答,做出一副茫然模樣,還搖搖頭,靜聽劉幽求後麵言語。

場麵因此沉寂片刻,少頃,劉幽求幽幽地說道:“幽求已蹉跎半生,我豈為蓬蒿之人?我今日麵見殿下,正想從殿下身上博求後半生的功名!”

“先生錯了!隆基無非一虛名郡王,官職低微,難能獎掖擢拔先生功名,你倒弄得我一頭霧水。”

“殿下莫謙遜太過,你且聽幽求分剖明白,再評判不遲。”

“如此,隆基洗耳恭聽!”

劉幽求端起茶盞一飲而盡,然後說道:“則天皇後當初不立武姓,複立當今皇上,此為其真實心意嗎?非也。當初則天皇後大肆屠戮李唐宗族之人及功臣,此後改唐為周,其目的很明確,即將李氏王朝改為武姓天下,那是明眼之事。知道則天皇後為何又改變心意了嗎?”

“我好像聽說過,那是則天皇後從狄公等人之意。”

“是呀,朝野傳聞,某一日狄公說則天皇後曰‘且姑侄之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則未聞侄為天下而祭姑於廟者也’,似傳為信史。幽求以為,狄公當初的確說了這番話,然以則天皇後之睿智,斷不會因狄公寥寥數語就改變心意。則天皇後所以這樣做,無非是迫於形勢,主要緣於兩種壓力。”

“兩種壓力?”

“是啊,兩種壓力。一者,當時朝中正直大臣如狄公、張柬之等人,皆以維護李唐王朝為正朔。他們認為,則天皇後雖改國號為周,並沒有改變國體,依舊是承繼高祖、太宗及高宗皇帝之體統而來。大臣如此,天下庶民百姓更是這樣以為,他們緬懷‘貞觀之治’及‘永徽之治’的榮光,享受著安詳與富足,極不願意重蹈隋末大亂的覆轍。若李姓易武,則是改朝換代,天下極易動亂,這是人們都不願意看到的。”

“殿下所言甚是。人心思穩,不願動亂,此為庶民所求,太宗皇帝拚殺積功成就了唐朝,則我朝就成為人心思歸的基石所在。則天皇後眼光何等敏銳,她看到如此大勢,知道以己之力難以扭轉,終將國家大位交與當今聖上。則天皇後臨終遺言,囑對其不可再稱皇帝,隻許稱則天皇後,則是對李唐王朝的徹底回歸。當時以張柬之為首的‘五王’誅滅張氏兄弟,換做別人,恐怕還會有如此選擇。”

“嗯,其二呢?”

“當初太宗皇帝回宮後向長孫皇後問計,長孫皇後卻之曰‘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堅決不問政事,由此成就她‘第一賢後’的美名。則天皇後能持大政,源於其不世出的才能以及殺伐決斷的能力。就男女而言,女人大多多愁善感,眼光短淺,所以,孔夫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話,說明女人為政,非其擅長。我敢說,如則天皇後這樣能持大政的女人,五百年難再出一個。所以說,皇帝應該由男兒來當。女人連政事都不許問,奈何能處大政?此為其二。”

劉幽求所言反映了當時的正直官員及士族的想法,此等言語並不為奇。李隆基聽後並不響應,在那裏默默無語。

劉幽求說著說著立起身來,慨然道:“殿下,下官今日願說肺腑之言。我剛才以則天皇後為例,其實想說今日之事。如今聖上偏倚韋皇後,韋皇後又與上官昭容、安樂公主一起弄權,其安插朝中重臣,大肆授任‘斜封官’,近日又懸皇後圖畫,又獻什麽《桑韋歌》,擺明了想把韋皇後推上大寶之位。殿下,你願意唐朝改作他姓嗎?你願意讓女人把持大政嗎?”

劉幽求的這番話說得李隆基血脈賁張,其伸掌拍向幾案,將上麵的碗盞敲得蹦了起來,沉聲道:“不能!我為李家子孫,焉能允許這等事情發生?”

“對呀,殿下,你應該做些什麽?”劉幽求見李隆基積極響應,心中欣喜。

李隆基馬上又平靜下來,覺得在劉幽求麵前如此失態實在不該。畢竟,今日僅與其謀麵兩次,對其所知不深,不該在此官微言輕之人麵前輕易顯露自己的態度。他想到這裏,伸手扶正幾案上歪倒的茶盞,輕飲了一口裏麵的剩茶,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朝綱紊亂,一些正直之人觀之痛心疾首,我為李家子孫,當遙追先祖英烈,以匡扶正義。可是呀,你剛才說自己官微言輕,我自己也是如此啊。我雖有郡王之名,那不過虛名罷了,心中想改變現狀,然終無能力和機會啊。”

李隆基聞言爽朗一笑,說道:“先生言重了。隆基非皇子,現為別駕之身,這天下大任如何能與我扯上幹係?”接著又正色道,“我們在此言說,可以言笑無忌。先生若出了門,此等話題不可露出半句,否則先生將獲罪,也為我惹下大禍!”

劉幽求搖搖頭,說道:“我所言語為肺腑之言,非專為恭維殿下,殿下若有耐心,可聽我一一分剖明白。

“一者,如今聖上昏庸,皇後專權,此等局麵難以長久。天下思穩心切,又追慕李唐王朝英烈,斷不會讓王朝改姓或讓女人專權,別看如今韋皇後貌似有則天皇後之行事模樣,然她無則天皇後的手段,行事不大氣,則如今猖狂愈烈,將來終會反噬其身。

“二者,則天皇後當日大肆屠戮李氏宗族,如今高宗皇帝之後僅留下聖上與相王兩支相對完備,若要昌盛李唐,當從這兩支中選取。換句話說,其他李姓之人皆無當皇帝資格。皇帝一脈,自從太子重俊死後,其他皇子皆年幼,他們難有擔當大任的能力。相王一脈,我聽說除了楚王以外,其他四王皆與相王一樣恬淡處事,絕足不問政事。如此,請殿下揣度之,豈不是僅剩下殿下一人能擔當大任嗎?”

看到劉幽求在這裏侃侃而談,其所言語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而成,李隆基的心扉漸漸打開,遂問道:“先生所言大任,莫非想讓我謀取皇位嗎?”

“不錯,就是這樣。”劉幽求慨然答道。

“先生異想天開了。隆基心思,若能為國家盡一份力量足矣,從未奢想謀取皇位。且你若果真有了這種心思,依眼前情勢斷不能為,若要硬取,豈非水中撈月?”

“不然,人若想幹大事,定要目標長遠且謀慮清楚。我這樣說非為浪言,已深思熟慮多日。”

“嗯,你且道來。”

“當今聖上與相王,一個昏庸,一個恬淡,皆非明君之選,其子輩中如前所言,唯殿下一人能擔大任。殿下若圖大事,須有大胸懷然後徐徐圖之。”

“這樣不好,皇帝由上天所授,非人力能謀。太宗皇帝在日,濮王泰才略超卓,終因有謀位之嫌被貶。太宗皇帝當時說道,所以貶濮王泰而立高宗皇帝,緣於要用此事例告訴子孫,皇位非謀能得。”

劉幽求見李隆基在這裏遮遮掩掩甚不暢快,忽然放聲大笑,然後說道:“殿下似敞開心扉為好。不錯,太宗皇帝當時確實如此說。我今天說句大不敬之話,若太宗皇帝自己不謀求皇位,其能成為皇帝嗎?還有,則天皇後當時已入尼庵修行,她若不謀取進身之道,能成為皇後嗎?能成為後來的周皇帝嗎?殿下,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實為至理名言,若不能謀略,焉能成事?”

“上天定會垂青那些有準備之人。吾若替殿下謀之,那就是要廣結朋友,待機而動。如那日在王崇曄宅中所交之人,關鍵時都能用之。對了,那日殿下似提起萬騎將領,這些人最為有用。還有,殿下若圖大事,有一強援不可不用。”

“此人為誰?”

“此人久在殿下身側,又為殿下至親,殿下難道就沒有意識到嗎?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啊。太平公主與聖上和相王不同,此人秉承則天皇後的性格及謀略,其從政經驗比起兩位兄長要強許多。然此人有一樁好處,就是她不像則天皇後與韋皇後那樣以謀求高位為目的,隻要富足即可。她雖這樣,然決不能容忍韋皇後把持大政,她怕這樣的結果會陷自己於風雨飄搖之中。太平公主既有謀略,又善籠絡人物,我近日聽人說,太平公主近來最愛結交朝中重臣,原來她對‘斜封官’一事向不參與,近來也經常找聖上授任,為此還與安樂公主有了爭執。她這樣做,我相信她非為財貨,定有圖謀。在此點上,殿下與太平公主有相同謀求之處,殿下應取得太平公主支持。若公主答應,其豐富的經驗和良好的人脈關係可為殿下所用,則大事成矣。”

李隆基到此時方悟劉幽求非誇誇其談之人,雖身處低位,然對朝中形勢與各方力量相當熟悉。其不計後果全盤向自己托出,足證其心真誠,尤其對太平公主的見地,李隆基此前雖與姑姑親密,然絕對想不到結盟謀事的地步。由此看來,劉幽求有著相當透徹的眼光。李隆基想到這裏,手一撐立起身來,然後走到劉幽求麵前執其手道:“先生一心向唐,語出真誠,隆基幸也何如!謀事尚在其次,我們有緣結識,又談話投機,這才令人歡喜。來,我們且促膝深談,望先生不吝教我。”

劉幽求見李隆基情之所至,絕非作假,遂微笑道:“殿下卜筮三次然後箸起三次,豈非上應天意?若謀慮清楚,天意佐之,大事豈能不成?”

李隆基聞言,方知普潤與劉幽求關係大非尋常,此等幽微之事定是普潤說知,則兩人談論自己絕非一次。其心念間恍然一動,心想今日莫非是二人設的圈套?然又觀劉幽求的神色發乎真情,對自己絕非惡意,又複釋然,遂答道:“此等遊戲之作,那是當不得真的。此事今後不可再說,若傳揚出去,我豈不是與朱雀門上的圖畫一般無聊?”

劉幽求正色道:“殿下,所謂成事在天,那也是真真切切的。諸葛孔明曾說過‘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若不應天意,縱然謀慮百般,終無用處。”

李隆基之所以被密友呼之為“阿瞞”,並非浪得虛名。大凡人之秉性,發乎天成,往往自小及大,從細微之處透出本質。據說八歲的李隆基有一次入宮,曾被武懿宗攔阻,李隆基慨然說出“這是我家朝堂,礙你什麽事兒”的豪言。一方麵顯示了其英武的性格,另一方麵也表明李隆基自小生在皇家,業已生出傲視天下的秉性。

雖然頂著則天皇後及武家的壓力,然李旦畢竟也當了數日皇帝,則天皇後稱帝後,李旦還是“皇嗣”,至少從名義上還是法定的皇位繼承人。則天皇後當皇帝,從程序上還有李旦數次辭讓的環節,於是李旦就有了 “一讓天下”的美名。後來李顯返京成為太子,也是因為李旦多次辭讓“皇嗣”稱號方有的結果,於是李旦更有了“二讓天下”的美名。

李隆基作為李旦的三兒子,親眼目睹了這些過程。父親曾經當了皇帝,然而轉瞬即逝;父親當了“皇嗣”,也說沒就沒了。探究個中緣由,他發現父親始終是一個被動者,就像一枚棋子,任人隨意拈起然後隨意落下,始終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那位能夠左右自己一家命運的下棋者為祖母則天皇後,她之所以能夠成為下棋者,緣於她掌控著這個國家。

至於後來的局勢,李隆基看得眼花繚亂。伯父李顯當了皇帝,其不學父祖的勵精圖治之風,反而寵信韋皇後和武三思,使朝綱紊亂,政紀鬆弛。李隆基打心眼裏瞧不上自己的這位皇帝伯父,他始終認為祖母選擇自己的伯父而不選擇自己的父親當皇帝,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事情很明顯,伯父李顯向無主意,且任人唯親,父親李旦雖然恬淡無為,然頭腦清楚,日常修持儒家之術,其治國能耐明顯比李顯要強。當然,李隆基這樣想也有自己的私心,父親若當了皇帝,自己就成為皇子,也就有了當太子的可能。想想當初的太宗皇帝,其功勞很大,畢竟是皇二子,靠著其謀略及“玄武門之變”,結果也成了皇帝嘛!

對於李隆基刺激最深的是太子重俊的未遂政變,若此次政變成功,李重俊可以一躍成為皇帝。李隆基事後仔細打聽了事件的各個細節,忽然發現發動一場政變其實並不太難,若能把握好,則皇位伸手可及。假若那日李重俊少些猶豫,帶領兵士快速攻下玄武門,將皇帝皇後擒入手中,就是此後的皇帝援兵來得再多,也終歸無用。“成則王侯敗則賊”,此話一點不假,若事變成功,李重俊也不需要用自己的頭顱祭奠武三思了。李隆基此後每每想起這場事變,心中都會替李重俊感到惋惜:畢竟未曆大事顯得稚嫩啊!李隆基有時把李重俊想象成自己,若自己成為事變的主人,首要者需控製皇帝。李重俊先殺武三思等人打草驚蛇,讓宮中的皇帝等人有了準備,可謂本末倒置!

李隆基被任命為潞州別駕,雖整日徜徉在樂舞遊宴之中,身側又有美女相伴,然其心中日思夢想的就是這樣一件事兒:改變自己的命運,追逐權力以獲取人們的尊敬。他返京之前,韓凝禮為其卜筮,其心間念叨的則是這樣一件事兒:此次回京,我能有所斬獲嗎?

李隆基的心事無人知曉,其返京後滯留不歸,看似無意中交結眾人,其實內心實有目的:所謂“亂世出英雄”,眼前堪為亂世,則蘊藏著無盡的機會。李隆基知道,要想成事,必須有人脈資源,這也是他看似無意交結眾人的原因。

劉幽求現在聞李隆基所言一時發愣:若答眾人皆能看出李隆基意圖,則顯李隆基行事實在低劣;若答眾人未能看出,唯自己能識,自己豈非成了神人?思慮至此,劉幽求一時躊躇未答。他沉默片刻,覺得避開話題非為良選,遂答道:“幽求處心積慮,欲攀緣晉升機會,所以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此等幽暗之心,常人一般難有,殿下勿多慮了。”

李隆基見劉幽求通過貶低自己來答,覺得這人堪為機智,心中甚喜。他默思自己數年懷此心事,此後若能與眼前之人逐項溝通,定有裨益。太宗皇帝曾說過,以一人之智,難決天下之務,所以其為秦王乃至為皇帝時,最愛招引人物,其身邊也常常圍繞一大幫能臣猛將,大事方成。其思念至此,再度執劉幽求手道:“先生不必太謙,我們今日晤談,實屬天意。隆基許多日子以來,心中鬱悶,又想有作為,惜無人言說。今日得遇先生,乃上天助我,今後我有猶豫,當敞開心扉,請先生釋疑,望先生勿卻。我將先生倚為良師,也請先生妥善保密,如今日之語,那是不需向普潤禪師透露的。”

“殿下放心,幽求自會謹記。”劉幽求緊握了一下李隆基之手,鄭重說道。他知道,李隆基能對自己說出這般話,明顯已將心事交托,則普天之下,唯己一人而已。劉幽求思念至此,心中一陣狂喜。他知道自己已然下了一大注,此生的富貴維係於眼前之人,成功與否取決於今後的努力和天意。

這時,就聽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劉幽求叫了一聲“請進”,就見普潤身後立著王毛仲。他們步入堂內,王毛仲躬身說道:“主人,剛才宮內來人入府宣旨,聖上讓臨淄王速入宮覲見。”

李隆基“哎喲”一聲,知道宮人宣旨後,王毛仲再來到這裏,已費去許多時辰,遂起身拱手道:“禪師,劉先生,如此就告別了。”說罷,其快步出寺,然後跨馬向北馳去。

然肯定不是壞事,若那樣也不用大費周章派人宣旨了。

兩人對望一眼,終無頭緒,遂又步入寺內。

李隆基一路上猛抽馬鞭,馬兒在街道上狂奔,多次欲撞上行人。

皇帝急召到底有什麽事兒?莫非怪自己久滯京中不回潞州嗎?李隆基在馬上思來想去,皇帝如此急召自己大約隻會在這件事兒上詢問自己,現在自己又耽誤入宮許久,皇帝若再雷霆一怒,弄不好會降罪自己。李隆基畢竟是馬毬高手,其在路上風馳電掣,腦袋裏還在那裏快速猜疑,掌握馬兒猶入化境,可謂人馬一體。其在街道上奔馳騰躍,惹得行人為之側目,許多人嘖嘖讚道,方寸之間騰躍自如,實乃馬上高手。

說話間,李隆基已然馳入朱雀門,很快來到宮門前。他提身下馬,然後報名入宮,這一溜小跑兒,又弄得周身大汗淋漓。其在太監引領下進入太極殿西側殿,入內即叩首道:“臣李隆基奉旨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顯此時正在殿中轉悠,其一臉怒色,看到李隆基前來,斥道:“哼,你已然為官身,緣何猶如浮浪子弟一般嬉戲無度?我派人宣你,為何耽誤許多時辰方來?”

“臣不在府中,所以耽誤了許多時辰,望陛下恕罪。”

“你好像在潞州為官嘛,不好好在任上為國出力,卻滯留京中嬉戲,該是不該?”

“臣該死,臣這幾日正準備行裝,欲動身回潞州。”

“罷了,你起來吧,嗯,三郎,眼前有一件大事,你若替我辦好了,我可恕你之罪,還能再加獎賞。”

李隆基再叩首,說道:“謝陛下。”然後起身道,“陛下,不知臣有何能替陛下效勞?”李隆基一聽李顯對自己改了稱呼,知道今天有驚無險,遂殷勤探詢。

李顯聞言一揮手,罵道:“若提起此事,讓朕實在惱怒。可恨呀可惱,朕養了這一幫人,實在是養了一幫飯桶。觀其模樣一個個生得白白胖胖,一到場上頓時丟盔卸甲,立馬敗下陣來。”

李隆基問道:“陛下,莫非邊疆有事嗎?”

李顯斥道:“什麽邊疆,這幫死豬,整日裏拿著朕的俸祿,吃著朕的美食,到了毬場上竟然連吐蕃人都鬥不過,朕丟臉死了,堂堂一個大國,竟然敗在吐蕃人手中,丟臉,實在丟臉。”

李隆基恍然大悟,他也聽說吐蕃使團年前入京欲迎金城公主,隨團還帶來一個馬毬隊,欲與大唐馬毬手比試一回。吐蕃人早知當今皇帝最愛馬毬,其專帶馬毬手入京,目的也是為了取悅皇帝。兩國馬毬手定於今日對陣比賽,李隆基平素亦愛玩馬毬,今日本擬觀看,為了與劉幽求約會放棄了到場機會,遂關切地問道:“陛下,莫非今日馬毬之戲,我大唐馬毬手敗下陣來了嗎?”

李顯的語言忽然變得緩和起來,問道:“三郎,我聽說你的馬毬玩得不錯呀。怎麽樣?你找些人與吐蕃人再比試一回,替我掙回來一些臉麵,如何?”

李隆基得知李顯著急找自己,竟然是為了此等事兒,心中不由得大樂。他知道,朝廷養的那些馬毬手實在中看不中用,完全是花拳繡腿,整日裏哄著皇帝玩樂還行,到了場上真刀實槍地操練起來,很快就會露出真餡兒。皇帝現在想到自己,實在選對人了,他心裏不由得摩拳擦掌,答道:“陛下,若讓臣上陣廝殺,臣無完勝的把握。若論馬毬場上比試,臣不是吹大話,管教吐蕃人片甲不回。”

李顯看到李隆基說話很滿,疑惑道:“三郎,君前無戲言呀。此非尋常戲樂,事關國家大體,你若敗了,到時候別怪我懲罰你啊。”

李隆基昂然道:“君前無戲言,臣願領軍令狀。馬毬場上慣例各方出十人比試,可讓吐蕃人依舊上十人,臣領四人與其對陣即可。”

李顯眼珠一轉,心想此次若再敗落,自己也可用己方人數少來搪塞。其心中雖如此想,口中猶說道:“四人對十人?三郎,你不可太托大了。也罷,就這樣吧,明日午後,我們馬毬場見吧。你速去調派人手,也可演練一回,屆時場上見真章。嗯,你若能勝了這一場,今後潞州就不用回了,我另有賞賜。對了,你那幾個伴兒為誰?”

“稟陛下,另外還有五人。他們是尚衣奉禦王崇曄、禁苑總監鍾紹京、利仁府折衝麻嗣宗、萬騎果毅葛福順與陳玄禮。”

“你不是上場四人嗎?”

“葛福順與陳玄禮毬技稍遜,屆時讓他們在場邊掠陣即可,以為替補。”

“好吧,你告訴他們,隻要勝了這一場,朕皆有賞賜。你去吧。”

“謝陛下。”李隆基躬身退出。

按:史料所載,李隆基此次與吐蕃人比賽的毬伴實為嗣虢王李邕、駙馬楊慎交、武延秀,此為小說家言,請勿對號入座。

第二日午後,陽光明媚,氣候適宜。禁苑馬毬場側聚滿了朝廷達官貴人,他們皆知當今皇上愛好這一口兒,自然趨之若鶩。今日座中還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到觀,吐蕃使團悉數前來,其聲勢顯得更加隆重。這時,內侍官入場大聲喊道:“聖上駕到。”就見李顯按轡進入毬場,其身後跟隨著韋皇後、安樂公主等人,群臣皆就地迎拜。那李顯下馬,在太監攙扶下升入禦座坐下,然後揮手道:“愛卿們平身,各就各位吧。”

李顯很滿意,他看到諸事皆備,吩咐身邊太監道:“去,讓他們開始吧。”

太監快步跑下台子至場側大聲喊道:“聖上有旨,兩隊進入毬場,教練使入場置球。”

兩隊人馬緩緩進入場中,分東西而立。教練使手捧圓毬入場,將之置入場中,然後抬起右手,大聲喊道:“毬場規矩,以先得毬而擊過毬門者為勝。”說罷,其退出場外,然後將手落下,大聲道:“第一籌開始。”

其話聲剛落,兩旁之人立即催動馬兒向場中圓毬奔去。看來李隆基並未虛言,其馬兒明顯比其他馬兒快了數步,最先搶到圓毬麵前,隻見其偃月形的鞠杖一揮,那圓毬頓時被擊得成流星形狀,不知飛向何方。李隆基撥轉馬頭向北而去,場邊人看得奇怪,毬門明明在南邊,他為何向北跑?人們不禁發出一陣陣驚呼。

李隆基知道,馬兒畢竟沒有人那樣轉身自如,兩側人馬自東西相向入內搶毬,到了中場勢必有慣性。待他們穩住身子,按常理皆知圓毬要向南首飛去,自然向南撥轉馬頭,然今日圓毬並非飛向南端,他們因找尋定會有混亂。李隆基今日要給對方一個下馬威,事先已囑其他三人到南首占好位置,為自己留下一個空當,然後自己反轉身子殺一個回馬槍,以快速入毬。

果然在眾人驚呼聲中,李隆基拿捏好力量,將圓毬擊過半場,其邊擊毬邊催動馬兒,毬剛落地馬兒已到,其帶毬插入王崇曄等人留出的空當之中,又輕舒猿臂揮杖擊毬,隻見那圓毬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已然入洞落入囊中。

場上沉寂片刻,繼而歡聲雷動。按照常規,場外在擊毬過程中可以唱好喝彩以助興,今日他們尚未唱好,毬已落袋。李顯在那裏愕然道:“果然進了嗎?就此一眨眼的工夫,三郎用了什麽障眼法兒?”

教練使下場取出圓毬,示意兩隊人馬複位站好,然後宣布道:“第一籌,大唐勝。第二籌開始。”

李隆基今日在場麵實在是出盡了風頭,隻見他馳驟擊拂,風馳電掣。其還有一個本領,即空中運毬,能夠連擊數百次,而馬馳不止,有著令人歎為觀止的過人技術。事後有人這樣形容李隆基,謂之:“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

總而言之,吐蕃人在這場毬賽中除了僥幸進了兩籌毬外,其餘的皆為大唐毬隊勝。且此勝非小勝,實為大勝,且勝得酣暢淋漓。

太平公主畢竟為有心之人,她待諸人散盡,派人將李隆基召至麵前,微笑問道:“三郎,你很好哇,今日算是玩出了名堂。哈哈,我沒想到,因為玩毬,你竟然從外官玩回到了京官。”

李隆基聞聽姑母取笑自己,擦把汗道:“姑姑又說侄兒不務正業了,這次是聖上重托,卻也推辭不掉。”

“我沒有怪你呀,你替聖上掙了麵子,姑姑歡喜還來不及呢。我問你,你那幾個毬伴為何許人也?”

“稟姑姑,他們皆為侄兒日常玩毬的伴當。他們是尚衣奉禦王崇曄、禁苑總監鍾紹京、利仁府折衝麻嗣宗,場外站立的兩人,卻是萬騎果毅葛福順與陳玄禮。”

“萬騎?你的毬伴挺多的嘛。”

李隆基訕笑道:“姑姑,所謂物以類聚,我們皆愛玩毬,所以因緣相識。”

太平公主回視身側站立的薛崇簡道:“因緣?崇簡呀,你與這兄弟平時相聚甚少,大約還是因為不愛玩毬的緣故。”

薛崇簡不明白母親所言何故,遂答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今後也可跟隨三郎學毬。”

太平公主輕聲一笑,說道:“罷了,人之所愛,發乎天性,那是勉強不來的。三郎,今日聖上許你留京,今後就有常見麵的日子了。崇簡,以後你可邀三郎入府來玩。”

李隆基拱手道:“侄兒今後留京,定常入姑姑府中問安。”

太平公主笑道:“罷了,隻怕你日後又瞧中了誰家的女兒,那定會殷勤得緊。我是個好訓人的老太婆,有什麽趣味可言?問安也就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