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

鹹同之季,中國近代史極可注意之一頁,曾、左、胡、彭所領帶的湘軍部隊中,筸軍有個相當的位置。統率筸軍轉戰各處的是一群青年將校,原多賣馬草為生,最著名的為田興恕。當時同伴數人,年在二十左右,同時得到清提督銜的共有四位,其中有一沈洪富,便是我的祖父。這青年軍官二十二歲左右時,便曾做過一度雲南昭通鎮守使。同治二年,二十六歲又做過貴州總督,到後因創傷回到家中,終於在家中死掉了。這青年軍官死去時,所留下的一分光榮與一份產業,使他後嗣在本地方占了個較優越的地位。祖父本無子息,祖母為住鄉下的叔祖父沈洪芳娶了個苗族姑娘,生了兩個兒子,把老二過房給祖父做兒子。照當地習慣,和苗族所生兒女無社會地位,不能參與文武科舉,因此這個苗女人被遠遠嫁去,鄉下雖埋了個墳,卻是假的。我照血統說,有一部分應屬於苗族。我四五歲時,還曾到黃羅寨鄉下去那個墳前磕過頭。到一九二二年離開湘西時,在沅陵才從父親口中明白這件事情。

就由於存在本地軍人口中那一分光榮,引起了後人對軍人家世的驕傲,我的父親生下地時,祖母所期望的事,是家中再來一個將軍。家中所期望的並不曾失望,自體魄與氣度兩方麵說來,我爸爸生來就不缺少一個將軍的風儀。碩大、結實、豪放、爽直,一個將軍所必需的種種本色,爸爸無不兼備。爸爸十歲左右時,家中就為他請了武術教師同老塾師,學習做將軍所不可少的技術與學識。但爸爸還不曾成名以前,我的祖母卻死去了。那時正是庚子聯軍入京的第三年。當庚子年大沽失守,鎮守大沽的羅提督自盡殉職時,我的爸爸便正在那裏做他身邊一員裨將。那次戰爭據說毀去了我家中產業的一大半。由於爸爸的愛好,家中一點兒較值錢的寶貨常放在他身邊,這一來,便完全失掉了。戰事既已不可收拾,北京失陷後,爸爸回到了家鄉。第三年祖母死去。祖母死時我剛活到這世界上四個月。那時我頭上已經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沒有庚子的戰爭,我爸爸不會回來,我也不會存在。關於祖母的死,我仿佛還依稀記得包裹得緊緊的我被誰抱著在一個白色人堆裏轉動,隨後還被擱到一個桌子上去。我家中自從祖母死後十餘年內不曾死去一人,若不是我在兩歲以後做夢,這點兒影子便應當是那時唯一的記憶。

我的兄弟姊妹共九個,我排行第四,除去幼年殤去的姊妹,現在生存的還有五個,計兄弟姊妹各一,我應當在第三。

我的母親姓黃,年紀極小時就隨同我一個舅父外出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所讀的書也似乎較爸爸讀的稍多。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守文廟做書院山長,也可說是當地唯一讀書人。所以我母親極小就認字讀書,懂醫方,會照相。舅父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本縣第一個照相館是那舅父辦的,第一個郵政局也是舅父辦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這個瘦小、機警、富於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於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媽媽的似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