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鄴城陷落,美甄宓初見曹丕

1

大漢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五月,漳河之畔。

司空、車騎將軍、武平侯曹操立馬高崗之上,俯視著遠處的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南)。

謀士荀彧、郭嘉,大將曹洪、夏侯淵等十數騎雁翎般整齊地排列著,侍立在曹操左右。眾謀士和大將身後,是五百衣甲鮮明、戈矛閃亮的護衛親兵。高崗之下,是一座又一座軍營,綿延直至天際,有若一條巨大的鐵鏈,牢牢鎖住鄴城。每座軍營都建有高大的望樓,每處望樓上都飄揚著一麵大旗,上書烏黑的一個大字——曹。

烏雲漫天,遍地野草隨風搖曳,猶如波濤般起伏不定。

突然,鼓聲大作,無數兵卒從軍營裏衝出。每一個兵卒肩上都扛著裝滿泥土的草袋,快速向鄴城撲去。

鄴城城牆高達五丈,在烏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雄渾壯觀。從城外望去,城牆上靜悄悄地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一麵破舊的大旗在城樓上迎風招展,旗上醒目地繡著一個黑沉沉的大字——袁。

荀彧、郭嘉、曹洪、夏侯淵等人不覺屏住了呼吸,悄悄向曹操望過去。眾人都是久經戰陣,心中明白——愈是在強大的攻勢麵前沉寂不動的敵人,則愈是意誌頑強可怕的敵人。

曹操麵露微笑,左手抬起,悠然地撚動著腮上的幾縷胡須。

眼看兵卒們已衝近了城牆,城垛間忽地閃出了密集的人影,緊接著弓弦聲大響,飛蝗般的羽箭從城牆上勁射而出,狂風暴雨一樣掃向曹軍。

刹那間,慘呼聲響成一片,曹軍兵卒一個接一個倒在了地上。但眾兵卒並不後退,直到衝至離城牆五六丈的距離,這才拋下草袋,轉身狂逃。

羽箭的厲嘯聲清晰地傳到了高崗上,淒厲的慘叫聲清晰地傳到了高崗上。

曹操端坐馬上,依然是麵露微笑,仿佛什麽也沒聽見。

鼓聲一陣緊似一陣,衝出軍營的兵卒一隊緊連著一隊,而城牆上射出的羽箭也是一陣密似一陣。鮮血染紅了大地,兵卒們的屍體鋪滿了大地。

漸漸地,鄴城之外多出了一道高達丈餘,由鮮血、屍體和草袋壘起的“城牆”,這道城牆又分出了數條雙層夾峙的“岔道”,通向波濤洶湧的漳河。

每條“岔道”和漳河堤岸的連接處,都站立著數百名身體強壯,手持鐵鋤、鐵鏟的兵卒。

曹操望著那多出的“城牆”,滿意地點了點頭,左手鬆開胡須,先是往上一抬,接著往下猛地一劈。

高崗上升起了一麵火紅的三角令旗,對著河堤方向連搖了幾下。

兵卒們瘋狂地揮著鐵鋤、鐵鏟,挖開了河堤。

嘩啦啦——洶湧的漳河水順著“岔道”直向鄴城衝去。

“哈哈哈!”曹操望著奔騰咆哮的漳河水,仰天大笑,聲震長空。

“哈哈哈”……曹洪、夏侯淵等武將亦是大笑了起來。

“唉——”荀彧和郭嘉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歎息。郭嘉的歎息很輕,輕微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荀彧的歎息卻十分沉重,沉重得使馬上的曹操聽了,身子竟是一晃。

“文若,依你之見,在此水攻之下,鄴城幾日可破?”曹操親切地叫著荀彧的字,盡量以平靜的語氣問著。

“屬下以為,鄴城不必強攻。司空大人集十數萬大軍於堅城之下,致使許都空虛,實為自蹈險地。方今袁紹雖死,而其子冀州刺史袁尚、幽州刺史袁熙、青州刺史袁譚及其婿並州刺史高幹仍是擁兵割據,一旦軍勢聯合,必成心腹大患。且荊州劉表、江東孫權、漢中張魯、西涼馬超,還有劉備等賊,俱視司空大人為敵,倘若乘虛攻擊許都,則司空大人前後不能相顧,勢必陷於苦戰之中。依屬下想來,司空大人隻需留下一將,統兵萬餘,便可圍住鄴城,然後盡起大軍,速速掃除袁氏兄弟和高幹,解除後顧之憂。鄴城雖為袁氏根本之地,但袁氏兄弟既已掃滅,則守城將士必是拱手而降。”荀彧懇切地回答道。

曹操聽了,似是若有所思,又叫著郭嘉的字問道:“奉孝,依你之見,我軍是否應當強攻鄴城?”

郭嘉遲疑了一下,答道:“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鄴城乃河北第一堅城,強攻之下,損傷必重。”

“哈哈哈!”曹操又是一聲大笑,說道,“文若、奉孝熟知兵法,滿腹謀略,能得二位相助,實乃吾之大幸也。然法無定法,謀無定謀,當依時而變,依勢而行。方今天下,能與本司空相敵者,惟有一袁紹耳。官渡之戰,袁軍大潰,袁紹驚懼而亡,則天下已是指日可定。劉表乃一昏庸之人,孫權乃一乳臭未幹小兒,張魯乃一愚妄之徒,馬超乃一有勇無謀之匹夫,劉備雖稍有才智,卻寄人籬下,無立足之處,此等賊子,不值一掃,何須憂慮?至於袁氏兄弟和高幹,隻是豕犬之類,但知自相撕咬,絕無聯合的可能,豈足為患?鄴城乃袁氏根本重地,資財堆積如山,吾若破之,養兵之費足矣,倘若先敗袁氏兄弟,再攻鄴城,必致多費時日,空勞軍卒,非是善策也。”

“隻是眼下軍糧不足,難以長久圍困堅城。”荀彧委婉地說道。

“營中軍糧可支幾日?”曹操問道。

“可支一月。”荀彧回答道。

“本司空借水神之威,十數日內必可破城。”曹操傲然說著,卻又話鋒一轉,“不過為了安定軍心,還是應該從許都多運些糧草來。嗯,此事就有勞文若督辦吧。”

“屬下以為……”

“文若!”曹操陡地提高聲音,打斷了荀彧的話頭,“軍糧之事至重,耽誤不得!”

“是……屬下遵命!”荀彧拱手說道,心中憂急如焚,思緒就似眼前流動的漳河水一樣翻騰不休——曹公一向見識遠大,善納人言,今日卻為何這般強詞奪理,堅持攻城下策?以水攻城,必致城中百姓死傷慘重,古今良將非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會用水攻之計,以避殘暴不仁的惡名。何況鄴城乃一孤城,早晚可破,曹公雄才大略,為何偏偏不明白這樣淺顯的道理呢?曹公如此急於破城,究竟是為了什麽?

2

秋風漸至,遍野的亂草青中帶黃,透出蕭瑟之意。

將軍曹丕、夏侯尚登上高高的望樓,向敵方據守的鄴城望去。

草袋壘成的“城牆”依然緊緊包圍著鄴城,洶湧的漳河水依然不停地衝擊著鄴城。

忽然轟隆一聲,就似天邊爆響了一個巨雷——高大的鄴城崩開了一道兩三丈寬的缺口,咆哮的河水巨蟒一般闖進了城內。

“城塌了!城塌了!”曹丕、夏侯尚興奮地大叫了起來。

鼓聲大起,一隊精銳兵卒抬著早已準備好的木筏,奮力衝向城牆的缺口,企圖借著水勢攻進城內。但是守城者早有準備,缺口兩端羽箭齊射,將衝鋒的曹軍全數趕了回去。與此同時,缺口兩端拋出了無數巨石和裝滿泥土的布袋,漸漸堵住了洶湧的水流。

“唉!”曹丕不覺歎了一口氣,“又讓他們堵住了。司空大人說,水攻之下,十數日便可破城。可是自從水攻以來,已經三個多月了,這城牆也前前後後崩塌了十幾次,卻又每一次都被敵軍堵住了。”他看上去很年輕,不過十七八歲,外貌俊雅,眉宇間隱隱透出一層難以掩飾的戾氣。

“司空大人縱橫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料碰上了這座孤零零的鄴城,卻是嚼不動,咬不爛,實在讓人想不明白。”夏侯尚說道。他年齡和曹丕相當,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不似一位統兵作戰的將官,倒更像是一位成天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

“自從二月以來,十數萬大軍屯於堅城之下,差不多有大半年了,耗費的錢糧不可計數,戰死加上病死的軍卒亦是成千上萬,士氣大傷。”曹丕憂鬱地說道。

“是啊,這大半年待在軍營中,我可是受夠了罪。春天害了一場大病,差點病死,夏天又差點熱死,若不是……若不是司空大人軍紀太嚴,我早就逃回許都去了。”夏侯尚苦著臉說道。

“聽說近來常有兵卒逃走,是嗎?”

“是啊,就我們營中,昨日便逃走了八十多個兵卒,後來又抓回了三十多個,當眾砍了腦袋。”

“常言道,‘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司空大人當初若聽從文若先生的謀劃,先掃滅袁氏兄弟,這鄴城自是不戰而下,我等也可少吃許多苦頭了。”

“子桓兄,你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啊,倘若讓司空大人聽見了,定會甩下八十軍棍,打爛了你的屁股。”夏侯尚叫著曹丕的字笑道。

“唉!”曹丕又是歎了一聲,“沒有文若先生的謀劃,我軍就不可能在官渡大戰中擊敗袁紹。司空大人一向對文若先生推崇備至,言聽計從,不知為何偏偏在圍攻鄴城這件事上固執己見,拒不聽從文若先生的進言。”

“這大半年過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好在要不了幾天,我們就會回到許都。”夏侯尚感慨地說道。

“要不了幾天就會回到許都?”曹丕聽了,不覺一怔,“夏侯兄,你不是在做夢吧?”

夏侯尚連連搖頭:“青天白日之下,我怎麽會做夢呢?”

“你沒有做夢,怎麽說起了夢話?”

“子桓兄怎麽知道我說的是夢話?”

“鄴城不破,司空大人決不會下令撤軍。既然沒有撤軍之令,我們如何能夠回到許都?”

“據我所知,三日之內,鄴城必破。”

曹丕不覺冷笑了起來:“莫非夏侯兄胸藏神仙之術,可令鄴城守卒不戰而降?”

夏侯尚笑道:“我當然沒有神仙之術,可是我耳朵長啊——可以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消息。”

曹丕心中一動,忙問:“你聽到什麽?”

夏侯尚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昨夜司空大人到我二叔那兒去了。當時我也在二叔那兒,司空大人一到,我就退到了帳外。不過我並沒有走遠,又悄悄折回來貼在帳邊兒偷聽。我聽到司空大人說鄴城守將審配的侄子審榮已有歸降之心,那審榮守著東門,司空大人讓我二叔挑選三千精兵,埋伏於東門外,與審榮裏應外合,一舉破城。”

“如此說來,我等當真可以回到許都去了。”曹丕不再懷疑夏侯尚的話——夏侯尚的二叔,是曹操的心腹大將夏侯淵。曹操的祖父曹騰是一個大宦官,並無兒子,便抱了同鄉夏侯氏之子為嗣,取名為嵩(即曹操之父),故曹操實際上和夏侯淵是叔伯兄弟,關係極為密切。曹操的許多機密之事,常常交由夏侯淵辦理。

“子桓兄,你不是一直不明白司空大人為何死圍鄴城不放嗎?”夏侯尚帶著炫耀之意問道。

“莫非你能明白?”

“以前小弟並不明白,今日倒是略知一二。”

“哦,這倒要請夏侯兄指教了。”

“司空大人死圍鄴城不放,原來隻是為了一個美女。”

“隻是為了一個美女?”

“正是。想不到司空大人英雄蓋世,竟也過不了美人關。”

“那美人是誰?”曹丕的聲音突然尖厲起來。

“是袁紹次子袁熙之妻甄……甄宓(fú)。”夏侯尚回答著,不覺後退了一步。他發覺曹丕的神情變得異常猙獰,有如在戰場上麵對仇敵一般。

“當真如此,當真如此嗎?”曹丕厲聲喝問著,右手按住了腰間佩劍的劍柄。

“昨夜司空大人……司空大人反複……反複叮囑我二叔,說……說一旦城破,須得緊守袁氏府第,不得讓任何人進入其中。還說……還說我二叔須得親自看住甄宓,不得出半點差錯。”夏侯尚恐懼地說著,眼中全是疑惑之意。他實在不明白,曹丕為何一下子變得這般可怕?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曹丕喃喃念著,臉色蒼白。

“子桓兄,你……你這是怎麽啦?”夏侯尚小心翼翼地問著。

曹丕不答,目光從夏侯尚臉上移開,盯著遠處的鄴城,久久不語。

一陣風吹過,望樓上的大旗飛揚起來,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子桓兄,你……你……”夏侯尚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夏侯兄,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敬愛的人是誰?”曹丕聲音低沉地問道。

“子桓兄最敬愛的人,當然是司空大人。”

“不。司空大人雖是我的父親,但我最敬愛的人並不是他。”

“那……那會是誰呢?”

“是我大哥。”

“啊,這……”夏侯尚大感意外,一時怔住了。

曹丕的大哥名為曹昂,建安二年在曹操征討張繡的戰役中不幸戰死於亂軍之中。

“我大哥本來可以不死的,本來可以不死的啊。”曹丕說著,眼中淚光盈盈。夏侯尚默默無語,曹昂戰死的過程,他聽長輩們說過——曹昂的確可以不死。

張繡本為董卓的部眾,在董卓死後逃至荊州,投奔了劉表,被劉表安置在宛城(今河南南陽)。曹操因宛城處於許都側後,地位十分重要,遂起大兵進攻。在曹操強大的攻勢麵前,張繡不敢抵抗,拱手而降。曹操得意之下,見張繡的嬸母貌美,竟強擄至軍中尋歡作樂。

張繡聞知大怒,當即率兵反叛,直攻曹操大營。曹操措手不及,被打得大敗,倉皇而逃,不料坐騎卻被流矢射倒,眼看就要死於追兵之手。危急時刻,曹操長子曹昂將坐騎讓給了父親,自己徒步迎敵。曹操在兒子的掩護下,終於死裏逃生,而曹昂卻被追兵亂刀殺死。

“自從司空大人起兵以來,我就住在兵營裏。司空大人忙於軍國大事,很少看顧我。而大哥雖非我一母所生,卻十分疼愛我,一有空閑便教我騎馬射箭,讀書寫字。若是行軍征戰中遇到了危險之事,大哥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張繡反叛之時,大哥立刻把他騎的一匹快馬讓給了我,並且讓他的親衛兵卒保護著我速速逃走。大哥自己隻騎著一匹尋常的戰馬,結果落在後麵,遇上了司空大人,就……就……”曹丕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曹昂之死,是司空大人最為忌諱的一件事,我還是不提為妙。夏侯尚在心裏想著,仍是默默不語。

“司空大人為了一個女人,害死了我大哥。如今他又……哼!雖說是子不言父過,可是我……可是我心裏忘不了大哥,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次,我決不能讓司空大人如願,我要、我要搶先進城,殺了那甄宓,殺了那甄宓!哼,我看到了那個時候,司空大人會是一副什麽模樣。”曹丕說著,臉上浮起快意的微笑。

“子桓兄,這可使不得,使不得!你大哥已去世多年,如今你便是司空大人的嫡長子啊。聽我二叔說,將來司空大人平定了天下,必會登基稱帝。自古立嫡以長,到時你就是太子了。子桓兄若是意氣用事,得罪了司空大人,對將來定是大為不利啊。”夏侯尚慌忙說道。

“太子?”曹丕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將來司空大人若立太子,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子桓兄,又會是誰呢?”夏侯尚迷惑地問。

“是……是……唉!不說也罷。”曹丕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司空大人從來不喜歡我,從來也不喜歡我。他喜歡的隻是那些乖巧伶俐,會耍小聰明的兒子,而我呢,不是這樣的兒子,也不可能成為這樣的兒子。”

“就算如此,子桓兄也不能……”

“你住口!”曹丕猛地打斷了夏侯尚的話頭,“明日你一定要幫我殺了甄宓。不然,我就立刻去見司空大人,告你泄露軍情,將你斬首示眾!”他邊說邊刷地拔出腰間佩劍,向前一揮。

“啊!”夏侯尚驚駭地叫著,連連後退。

“哈哈哈!”曹丕盯著額上沁出冷汗的夏侯尚,仰天大笑起來。

3

隻一刹那間,雕闌玉砌,朱窗繡簾,猶如天堂般的袁府就成了人間地獄。

“城破了!”

“曹兵殺進來了!”

“大夥兒全都沒命了!”

……

鬼哭一樣的嚎叫聲裏,眾護衛兵卒、門客家仆、女奴樂工等東奔西逃,跌跌撞撞地奔行在花園裏、廳堂上、樓閣中,忙亂瘋狂若無頭的蒼蠅。

一個女奴被門檻絆倒,從懷中掉出了一串珍珠。兩個兵卒見了,立刻撲上前,奪走了珍珠。一個樂工緊緊抱著一座雕金香爐,低頭急奔。幾個手執利劍的門客見了立即衝上來,亂劍齊下。樂工慘呼聲裏,栽倒在血泊中,雕金香爐亦被摔落在地,裂成了十餘瓣,眾門客各搶得幾瓣,狂逃而去……

隻有兩個人沒有隨眾奔逃。那兩個人緊挨著坐在高高的大堂上,神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兩個人都是婦人,一個年在五旬上下,頭發斑白,身穿素衣。一個看上去正當青春年少,隻是長發披肩,遮住了大半個臉龐,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外貌。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隻是一瞬間,整個袁府突然寂靜下來,就似沒有一個人一樣。

微風吹過,花樹沙沙輕響。

“都走了,都走了!這些人啊,平日裏賣乖弄巧,一個比一個聰明,怎麽今天就沒有想一想,又能走到哪兒去呢?”老婦看著空空的庭院,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

“孩兒也該走了。”少婦低聲說著,雙手緩緩抬起。她的手上,捧著一條白綾,明潔似雪。

老婦伸出手,在那白綾上輕撫了幾下,道:“不急,不急,還不到用它的時候。”

“孩兒身為幽州刺史的妻子,不能受辱於賊。”少婦說道。

“誰人是賊?”

“曹操。”

“曹操身為朝廷司空,名列三公,又奉皇上聖旨征戰,如何是賊?”

“這……”

“成者王侯敗者賊,古今同例。今日之勢,賊非曹操,而是袁家啊。”老婦感慨地說道。

“可是孩兒身為……身為袁家之人……”

“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袁家。”老婦打斷了少婦的話頭。

少婦聽著,雙手不覺一顫,那長長的白綾悄無聲息地掉在了地上。

“其實,賊人本該是曹操,本該是曹操啊。”老婦帶著無盡的遺憾說著,“漢室自高皇帝得天下以來,立國有四百年了,已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先是黃巾造反,接著是董卓作亂,把少帝和太後殺了,另立陳留王為帝。天下的英雄都不服氣,從此不再聽從朝廷的號令,各自占據一方。後來董卓為溫侯呂布所殺,群賊無首,天下就更亂了,連皇帝都沒有著落,到處飄**。當時天下人議論紛紛,都說能夠平定亂世的英雄有兩個人,一是我們袁家的大將軍(即袁紹),一是曹操。但曹操哪能和大將軍相比呢?大將軍出身於名門望族,四世都有人在朝廷擔當‘三公’的高官,門生故吏遍天下,登高一呼,四方響應。而曹操的祖上卻是一個宦官,大漢的天下,就是壞在了宦官手中。曹操的家世不僅不能給他帶來榮耀,反而會使他多出許多仇人。可是大將軍卻偏偏敗在了曹操手中。曹操這個人,有一肚子智謀,又能招賢納士。在這點上,大將軍的確不如他啊。本來,大將軍可以把皇帝搶到手的,可是他卻猶豫不決,難下決斷。結果皇帝讓曹操搶到了許都,使曹操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做什麽都占了‘名正言順’的便宜。還有,荀文若謀略過人,是天下公認的大賢,甚至有人說誰能得到荀文若,誰就能得到天下。荀文若本來是大將軍的人,卻投奔了曹操。曹操聽了荀文若的謀劃,便在官渡之戰中打敗了大將軍,活活把大將軍氣死了。唉!官渡大戰時,大將軍領有冀州、青州、幽州、並州之地,兵馬數十萬。而曹操隻領有兗州、豫州,兵馬不過十餘萬。天下人都說,大將軍定能打敗曹操,可結果呢,結果卻是大將軍敗了,敗得好慘啊……這一切看來不僅僅是人謀,還是天意,是天意啊!”

少婦對老婦的話似聽未聽,目光透過亂發,直愣愣地盯在大堂的門檻上。

一隻小鳥飛到堂前,在門檻上快活地蹦蹦跳跳。

陡然,喊殺聲大起,猶如天邊的滾雷,愈來愈清晰地逼向袁府。

少婦的身子忽地一抖,彎下腰,拾起了白綾。

“怎麽,你害怕了嗎?”老婦望著少婦,嘴角泛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孩兒不是……不是害怕,孩兒……孩兒不是害怕。”少婦不敢與老婦對視,垂下了頭。

“是啊,你根本用不著害怕。”老婦笑道,“天下英雄殺來殺去,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想奪走別人的東西嗎?我們是什麽?是女人。女人是什麽?是最好的東西啊。”

“不!”少婦痛苦地叫了一聲,“我是幽州刺史的妻子,我不能讓幽州刺史蒙羞。”

“但是幽州刺史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想回來了。曹操圍城圍了多久,圍了八個多月啊。在這八個多月裏,幽州刺史,還有青州刺史、並州刺史都不曾發兵來救。他們為什麽不來救?因為他們身邊有的是女人。他們根本不在乎曹操得到了你,會使袁家蒙羞。他們都很清楚——戰勝者得到戰敗者的女人,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老婦異常平靜地說著,似乎沒有聽到那滾雷般的喊殺聲。

“不!”少婦陡地站起身,“我是袁家的人,不能落在曹操手裏。”

“我們並不是袁家的人。”老婦冷冷地說著。

少婦一怔,疑惑地望著老婦。

“你姓甄,我姓劉,本來就不是袁家的人。當初我並不願意到袁家來,可是我的父母兄長貪圖袁家的勢力,硬逼我嫁到了袁家。你呢,也一樣不願嫁到袁家。但是你們甄家雖為官宦之後,家境卻已衰落,要想重新振興,隻有與袁家結親。於是,你也來到了袁家。”老婦說道。

“我……我……”少婦欲說什麽,卻是一句話也無法說出。

“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袁家,可劉家還在,甄家還在。我劉家的人,不說也罷。你甄家的人,可都指望著你啊。當初你父親早亡,是你母親和幾位兄長辛辛苦苦才將你撫養成人的。怎麽到了這個要緊的時刻,你卻隻記得袁家,而忘了甄家,忘了你的母親,忘了你的兄長呢?”老婦質問道。

“我沒有忘記母親,沒有忘記兄長……”

“你忘了。你應該知道,曹操是一個既寬厚而又非常殘酷的人。對於敵方那些有著才名、賢名的人,他會十分寬厚。但對於敵方那些無甚用處的人,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你的幾位兄長都是大將軍的屬下,是曹操的敵人。雖說你的幾位兄長俱為良善之人,卻一無才名,二無賢名,隻能坐等曹操的誅殺了。你明明知道兄長陷於死地,卻不思解救,反倒念念不忘袁家,豈不是太過愛惜自身,而忘了孝道嗎?”老婦逼視著少婦,厲聲喝問道。

“不是,我不是你所說的那樣……”少婦辯解著,突然停下了話頭。

滾雷般的喊殺聲倏地停止,就似時光倏地停止一樣。

老婦晃動了一下,差點歪倒,但又很快坐正了身子。

腳步聲響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又清晰地向大堂上傳來。

少婦如同秋風中的孤葦,搖搖欲墜。

老婦猛然伸出手,將少婦一拉。

少婦的身子一歪,頭伏在了老婦懷中。

老婦從容不迫地拿過少婦手中的白綾,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4

曹丕手執佩劍,大踏步走到了堂上。

老婦微笑著望向曹丕,看不出有任何畏懼之意。

曹丕似是感到意外,他放慢腳步,緩緩走到老婦跟前,緩緩抬起手中的佩劍。劍刃上鮮血淋漓,一股逼人的腥氣在大堂上彌漫開來。

老婦就似沒有看見鋒利的劍刃,依然是滿臉微笑,道:“如果罪婦沒有猜錯,將軍定是司空大人的公子。”

曹丕眉毛一揚:“不錯,你見過本將軍?”

“十多年前,你母親卞夫人奉司空大人之命,曾帶著你來到鄴城,祝賀罪婦的賤辰。雖然那時你才有五六歲,但已是英氣勃勃,使罪婦一見難忘。”老婦語氣異常親切地說道。

“這麽說來,你是大將軍的夫人了。”曹丕說著,眼中全是嘲諷之意。

“罪婦正是劉氏。”

“十多年前,本將軍隻是一個頑劣小兒,你今日居然能夠相識,倒也不易。”“將軍英偉之姿,與司空大人極為相像。縱然罪婦從未見過將軍,也不難猜出將軍是誰。”

“久聞大將軍夫人非是尋常女流之輩,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嗯,你既是這般善於猜測,想必也能知道我此刻為何來到這裏吧。”

“將軍來此,自然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將令。”

“不錯,不錯。本將軍正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將令。”曹丕眼中的嘲諷之意更加明顯。

啊,這曹家公子眼中為何竟是這般的神情?莫非一切並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不,不!十多年前,大將軍和曹操常有來往,曹操的性子我應該知道得很清楚。也許過了這麽多年,曹操的性子已經變了……不……曹操不會變的……劉氏心緒紛亂,臉色蒼白。

“嗯,這是怎麽回事啊。”曹丕盯著劉氏的雙手,做出驚訝的神情。

“罪婦乃朝廷叛逆的家眷,心中惶恐,故自縛以待將軍……以待將軍處置。”劉氏隻覺如山的恐懼當頭壓來,使她幾乎無法保持鎮定,聲音裏竟帶著顫抖。

“哈哈哈!”曹丕冷笑了起來,“大將軍英雄蓋世,名震河北,我還以為他的家眷會在城破之時以白綾自盡,好保得袁家的聲譽,卻不料他的家眷隻是以白綾自縛其手。倘若大將軍地下有靈,真不知他該作何之想。”

“袁家乃是朝廷叛逆,早已毫無聲譽可言。”劉氏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好,好一個‘朝廷叛逆’,大將軍有這樣深明大義的賢德夫人,又怎麽不會兵敗身亡呢?”曹丕厭惡地說著,陡地將劍鋒指向少婦,厲聲問道,“此乃何人?”

“此為……此為罪婦之子婦甄氏。”劉氏連表麵的鎮定也難以保持,全身都在顫抖。

“好,好!哈哈哈!”曹丕在大笑聲中,刷地舉起了佩劍。

“將軍,你,你……”劉氏驚駭地叫了起來。

“我要殺了她!”曹丕獰笑著,一副貓戲老鼠的神情,將高高舉起的佩劍又輕輕地壓在甄宓的肩頭上。

甄宓一動不動,似僵臥一般。

“將軍,你不能殺她!”劉氏拚出全力大叫道。

“本將軍為何不能殺她?”曹丕邊說邊一點點加大劍刃的力道。

眼看劍刃已刺破肩衣,而甄宓仍是一動未動,就似毫無知覺一般。

“將軍,此女天姿國色,縱然西施再世,也難相比,殺之豈不可惜!”劉氏聲嘶力竭地叫著。

“天姿國色?”曹丕目光若刀一樣逼向劉氏,“聽說大將軍占據鄴城之後,收羅了五位寵妾,個個都是天姿國色,迷得大將軍神魂顛倒。後來大將軍暴病而亡,遺體尚未入棺,劉夫人便殺死了那五個寵妾,並且讓行刑者將那五個寵妾的頭發剃光,容貌劃破,以免她們到了地府還會去迷惑大將軍。這件事,我沒有說錯吧。”

“這……這……”劉氏張口結舌,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哼!自古以來,美人便是禍水,留在世上,隻會亂了天下。”曹丕說著,再一次高高舉起了佩劍。

“將軍,將軍!你聽我說!你聽……”劉氏絕望地大叫著,忽又停住了話頭。

甄宓陡地站起了身,猶如遮掩在無數枯木之後的一株玉樹,極其明豔又極其突然地展現在曹丕麵前。

曹丕吃了一驚,不覺連退了兩步。

一陣秋風吹進堂中,甄宓的長發似輕柔的雲霧一樣從臉龐上飄散開來。

曹丕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飄向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天上浮滿了烏雲地上生滿了荊棘,曹丕孤零零一個人在陰森森的荒野上艱難地行走著。綠瑩瑩的光斑在荊棘間一閃一閃,似埋伏著無數凶惡的野獸,隨時會撲到曹丕身上。恐怖如山一樣壓下來,使曹丕一步也無法走下去……

忽地一陣清風吹來,滿天烏雲倏然消散,寶石般清碧的夜空升起了一輪圓圓的月亮,將潔白溫柔的光輝灑在大地上,也灑在曹丕的心頭上。荊棘消失了,綠瑩瑩的光斑消失了,恐怖消失了,一切陰森森的事物都消失了。

曹丕隻覺遍體清涼,心如水晶一樣空明透亮……

當啷一聲中,佩劍連同著曹丕的滿腔殺意掉落在地。

曹丕一步步向甄宓走過去,就似一個迷失在路途中的孩子向家園走去。

喊殺聲又一次響了起來,無比清晰地響了起來。

曹丕對那喊殺聲毫無反應——他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不想聽見。

劉氏的臉上重又現出了鎮定自若的微笑,她輕籲了一口氣,心裏道——男人到底隻是男人。

幾片赭黃的落葉隨風飄進大堂,在劉氏腳下翻動著,發出低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