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國途中
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絕沒有像調和雞尾酒那樣美妙。我充滿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時候想得很美,有時候又憂心忡忡,在各種思想矛盾中,迎接我生平的第一次大抉擇、大冒險。
天賜良機
正當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籌莫展的時候,真像是天賜良機,我的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DAAD)簽訂了一個合同:雙方交換研究生,路費製裝費自己出,食宿費相互付給:中國每月30塊大洋,德國120馬克。條件並不理想,120馬克隻能勉強支付食宿費用。相比之下,官費一個月800馬克,有天淵之別了。
然而,對我來說,這卻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我在清華名義上主修德文,成績四年全優(這其實是名不副實的),我一報名,立即通過。但是,我的困難也是明擺著的:家庭經濟瀕於破產,而且親老子幼。我一走,全家生活靠什麽來維持呢?我麵對的都是切切實實的現實困難,在狂喜之餘,不由得又心憂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上:一條路是桃花,一條是雪。開滿了桃花的路上,雲蒸霞蔚,前程似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滿了雪的路上,則是暗淡無光,擺在我眼前是終生青衾,老死學宮,天天為飯碗而搏鬥,時時引“安靜”為鑒戒。究竟何去何從?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擇。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叔父和全家的支持。他們對我說:我們咬咬牙,過上兩年緊日子;隻要餓不死,就能迎來勝利的曙光,為祖宗門楣增輝。這種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當時封建科舉的思想,仍然在社會上流行。人們把小學畢業看作秀才,高中畢業看作舉人,大學畢業看作進士,而留洋鍍金則是翰林一流。在人們眼中,我已經中了進士。古人說:沒有場外的舉人;現在則是場外的進士。我眼看就要入場,焉能懸崖勒馬呢?
認為我很“安靜”的那一位宋還吾校長,也對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現出異常的殷勤,親自帶我去找教育廳長,希望能得到點兒資助。但是,我不成材,我的“安靜”又害了我,結果空手而歸,再一次讓校長失望。但是,他熱情不減,又是勉勵,又是設宴歡送,相期學成歸國之日再共同工作,令我十分感動。
我高中的同事們,有的原來就是我的老師,有的是我的同輩,但年齡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對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輕一點兒的教員,無不患上了留學熱。也都是望穿秋水,欲進無門,誰也沒有辦法。現在我忽然撈到了鍍金的機會,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蟄龍升天,他年回國,絕不會再待在濟南高中了。他們羨慕的心情溢於言表。我忽然感覺到,我簡直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範進,雖然還缺一個老泰山胡屠戶和一個張鄉紳,然而在眾人心目中,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覺得非常可笑。我雖然還沒有春風得意之感,但是內心深處是頗為高興的。
但是,我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前麵說到的家庭經濟困難之外,還有製裝費和旅費。因為我知道,到了德國以後,不可能有餘錢買衣服,在國內製裝必須周到齊全。這都需要很多錢。在過去一年內,我從工資中節餘了一點兒錢,數量不大,向朋友借了點兒錢,七拚八湊,勉強做了幾身衣服,裝了兩大皮箱。長途萬裏的旅行準備算是完成了。此時,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絕沒有像調和雞尾酒那樣美妙。我充滿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時候想得很美,有時候又憂心忡忡,在各種思想矛盾中,迎接我生平的第一次大抉擇、大冒險。
我終於在1935年8月1日離開了家。我留下的是一個破敗的家,老親、少妻、年幼的子女。這樣一個家和我這一群親人,他們的命運誰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運一樣。生離死別,古今同悲。江文通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又說:“割慈忍愛,離邦去裏,瀝泣共訣,擠血相視。”我從前讀《別賦》時,隻是欣賞它的文采。然而今天自己竟成了賦中人。此情此景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臨離家時,我思緒萬端。叔父、嬸母、德華(妻子),女兒婉如牽著德華的手,才出生幾個月的延宗酣睡在母親懷中,都送我到大門口。嬌女、幼子,還不知道什麽叫離別,也許還覺得好玩兒。雙親和德華是完全理解的。我眼裏含著淚,硬把大量的眼淚壓在肚子裏,沒有敢再看他們一眼——我相信,他們眼裏也一定噙著淚珠——扭頭上了洋車,隻有大門樓上殘磚敗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閃。
我先乘火車到北平。辦理出國手續,隻有北平有可能,濟南是不行的。到北平以後,我先到沙灘找了一家公寓,賃了一間房子,存放那兩隻大皮箱。立即趕赴清華園,在工字廳招待所找到了一個床位,同屋的是一位比我高幾級的清華老畢業生,他是什麽地方保險公司的總經理。夜半聯床,娓娓對談。他再三勸我,到德國後學保險。將來回國,飯碗絕不成問題,也許還是一隻金飯碗。這當然很有**力,但卻同我的願望完全相違。我雖向無大誌,可是對做官、經商,卻決無興趣,對發財也無追求。對這位老學長的盛意,我隻有心領了。
此時正值暑假,學生幾乎都離校回家了。偌大一個清華園,靜悄悄的。但是風光卻更加旖旎,高樹蔽天,濃蔭匝地,花開綠叢,蟬鳴高枝;荷塘裏的荷花正迎風怒放,西山的紫氣依舊幻奇。風光雖美,但是我心中卻感到無邊的寂寞。僅僅在一年前,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那眾多的小夥伴都還聚在一起,或臨風朗讀,或月下抒懷。黃昏時漫步荒郊,回校後餘興尚濃,有時候沿荷塘步月,領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樂融融,樂不可支。然而曾幾何時,今天卻隻剩下我一個人又回到水木清華,睹物思人,對月興歎,人去樓空,宇宙似乎也變得空****的,令人無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廳是清華的中心。我的老師吳宓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就在這裏。他已離校,我隻能透過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陳設,不由憶起當年在這裏高談闊論時的情景,心中黯然。離開這裏不遠就是那一間臨湖大廳,“水木清華”四個大字的匾就掛在後麵。這個廳很大,裏麵擺滿了紅木家具,氣象高雅華貴。平常很少有人來,因此幽靜得很。幾年前,我有時候同吳組緗、林庚、李長之等幾個好友,到這裏來閑談。我們都還年輕,有點兒不知道天高地厚,說話海闊天空,旁若無人。我們不是糞土當年萬戶侯,而是揮斥當代文學家。記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時,我們幾個人在這裏碰頭,議論此書。當時意見截然分成兩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大家爭吵了個不亦樂乎。我們這種侃大山,一向沒有結論,也不需要有結論。各自把自己的話盡量誇大其詞地說完,然後再談別的問題,覺得其樂無窮。今天我一個人來到這間大廳裏,睹物思人,又不禁有點兒傷感了。
在這期間,我有的是空閑。我曾拜見了幾位老師。首先是馮友蘭先生,據說同德國方麵簽訂合同,就是由於他的斡旋。其次是蔣廷黻先生,據說他在簽訂合同中也出了力。他懇切勸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國家,在那裏一定要謹言慎行,免得惹起麻煩。我感謝師長的叮囑。我也拜見了聞一多先生。這是我同他第一次見麵;不幸的是,也是最後一次見麵。等到十一年後我回國時,他早已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了。他是一位我異常景仰的詩人和學者。當時談話的內容我已經完全忘記,但是他的形象卻永遠留在我心中。
有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孤身無聊,信步走出工字廳,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所描寫的荷塘邊上去散步。於時新月當空,萬籟無聲。明月倒影荷塘中,比天上那一個似乎更加圓明皎潔。在月光下,荷葉和荷花都失去了色彩,變成了灰蒙蒙的一個顏色。但是縷縷荷香直逼鼻管,使我仿佛能看到翠綠的荷葉和紅豔的荷花。荷葉叢中閃熠著點點的火花,是早出的螢火蟲。小小的火點動**不定,忽隱忽現,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個大火點兒,爭光比輝。此時,宇宙間仿佛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前麵的鵬程萬裏,異鄉漂泊;後麵的親老子幼的家庭,都離開我遠遠的,遠遠的,陷入一層薄霧中,望之如蓬萊仙山了。
但是,我到北平來是想辦事兒的,不是來做夢的。當時的北平沒有外國領事館,辦理出國護照的簽證,必須到天津去。於是我同喬冠華就聯袂乘火車赴天津,到俄、德兩個領館去請求簽證。手續絕沒有現在這樣複雜,領事館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員,隻簡簡單單地問了幾句話,含笑握手,並祝我們一路順風,我們的出國手續就全部辦完,隻等出發了。
回到北平以後,幾個朋友在北海公園為我餞行,記得有林庚、李長之、王錦弟、張露薇等。我們租了兩隻小船,**舟於荷花叢中。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在太陽的照射下,紅是紅,綠是綠,各極其妙,同那天清華園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臧否人物,指點時政,意氣風發,所向無前,“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真仿佛成了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盡歡而散。
千裏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終於到了應該啟程的日子。8月31日,朋友們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就是現在的前門老車站。當然又有一番祝福,一番叮囑。在登上火車的一刹那,我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句舊詩:“萬裏投荒第二人。”
在“滿洲”車上
當年想從中國到歐洲去,飛機沒有,海路太遙遠又麻煩,最簡便的路程就是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其中一段通過中國東三省。這幾乎是唯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煩,有困難,有疑問,有危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東三省建立了所謂“滿洲國”,這裏有危險。過了“滿洲國”,就是蘇聯,這裏有疑問。我們一心想出國,必須麵對這些危險和疑問,義無反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們仿佛成了那樣的英雄了。
車到了山海關,要進入“滿洲國”了。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車辦理入“國”的手續。無非是填幾張表格,這對我們並無困難。但是每人必須交手續費三塊大洋。這三塊大洋是一個人半月的飯費,我們真有點舍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須繳納,這個“買路錢”是省不得的。我們萬般無奈,掏出三塊大洋,遞了上去,臉上盡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說話更是特別小心謹慎,前去是一個布滿了荊棘的火坑,這一點我們比誰都清楚。
幸而沒有出麻煩,我們順利過了“關”,又登上車。我們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是一個什麽地方,個個謹慎小心,說話細聲細氣。到了夜裏,我們沒有注意,有一個年輕人進入我們每四個人一間的車廂,穿著長筒馬靴,英俊精神,給人一個頗為善良的印象,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比我們略大一點。他向我們點頭微笑,我們也報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鋪上。我們並沒有對他有特別的警惕,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我們睡下以後,車廂裏寂靜下來,隻聽到火車奔馳的聲音。車外是滿洲大平原,我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想去看,一任“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直奔,過山,過水……”我正蒙矓欲睡,忽然上鋪發出了聲音:
“你是幹什麽的?”
“學生。”
“你從什麽地方來的?”
“北平。”
“現在到哪裏去?”
“德國。”
“去幹嗎?”
“留學。”
一陣沉默。我以為天下大定了。頭頂上忽然又響起了聲音,而且一個滿頭黑發的年輕的頭從上鋪垂了下來。
“你覺得滿洲國怎麽樣?”
“我初來乍到,說不出什麽意見。”
又一陣沉默。
“你看我是哪一國人?”
“看不出來。”
“你聽我說話像哪一國人?”
“你中國話說得蠻好,隻能是中國人。”
“你沒聽出我說話中有什麽口音嗎?”
“聽不出來。”
“是否有點兒朝鮮味?”
“不知道。”
“我的國籍在今天這個地方無法告訴。”
“那沒有關係。”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的國籍了,同時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滿洲國’的關係了。”
我立刻警惕起來:
“我不知道。”
“你談談對‘滿洲國’的印象,好嗎?”
“我初來乍到,實在說不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隻聽到車下輪聲震耳。我聽到頭頂上一陣聲響,年輕的頭縮回去了,微微地歎息了一聲,然後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進入了睡鄉。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爾濱,我們都下了車。那個年輕人也下了車,臨行時還對我點頭微笑。但是,等我們辦完了手續,要離開車站時,我抬頭瞥見他穿著筆挺的警服,從警察局裏走了出來,仍然是那一雙長筒馬靴。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回憶夜裏車廂裏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栗,心頭充滿了後怕。如果我不夠警惕順嘴發表了什麽意見,其結果將會是怎樣?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滿洲國”!這就是“滿洲國”!
在哈爾濱
我們必須在哈爾濱住上幾天,置辦長途旅行在火車上吃的東西。這在當時幾乎是人人都必須照辦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哈爾濱來。第一個印象是,這座城市很有趣。樓房高聳,街道寬敞,到處都能看到俄國人,所謂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後從蘇聯逃出來的。其中有貴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壞,差別相當大。我久聞白俄大名,現在才在哈爾濱見到。心裏覺得非常有趣。
我們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讓自己緊張的精神鬆弛一下。在車站時,除了那位穿長筒馬靴的“朝鮮人”給我的刺激以外,還有我們同行的一位敦福堂先生。此公是學心理學的,但是他的心理卻實在難以理解。就要領取行李離車站,他忽然發現,他托運行李的收據丟了,行李無法領出。我們全體同學六人都心急如焚,於是找管理員,找站長,最後用六個人所有的證件,證明此公確實不想冒領行李,問題才得到解決。到了旅店,我們的餘悸未退,精神依然亢奮。然而敦公向口袋裏一伸手,行李托運票赫然俱在。我們真是啼笑皆非,敦公卻怡然自得。今後在半個多月的長途旅行中,這種局麵重複了幾次。我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此公凡是能丟的東西一定要丟一次,最後總是化險為夷,逢凶化吉。關於這樣的事情,下麵就不再談了。
在客店辦理手續時,櫃台旁邊坐著一個趕馬車的白俄小男孩,年紀不超過十五六歲。我對他一下子發生了興趣,問了他幾句話,他翻了翻眼,指著櫃台上那位戴著老花眼鏡、滿嘴膠東話的老人說:
“我跟他明白,跟你不明白。”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一笑置之。
在哈爾濱山東人很多,大到百貨公司的老板,小到街上的小販,幾乎無一不是山東人。他們大都能講一點洋涇浜俄語。他們跟白俄能“明白”。這裏因為白俄極多,俄語相當流行,因而產生了一些俄語譯音字,比如把麵包叫作“裂巴”等等。中國人嘴裏的俄語,一般都不講究語法完全正確,音調十分地道,隻要對方“明白”,目的就算達到了。我忽然想到,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語言;同外國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外國語言。然而語言這玩意兒也真奇怪。一個人要想精通本國語和外國語,必須付出極大的勞動;窮一生之精力,也未必真通。可是要想達到一般交際的目的,又似乎非常簡單。洋涇浜姑無論矣。有時隻會一兩個外國詞兒,也能行動自如。一位國民黨政府駐意大利的大使,隻會意大利文“這個”一個單詞兒,也能指揮意大利仆人。比如窗子開著,他口念“這個”,用手一指窗子,仆人立即把窗子關上。反之,如果窗子是關著的,這位大使閣下一聲“這個”,仆人立即把窗子打開。窗子無非是開與關,決無第三種可能。一聲“這個”,圓通無礙,超過佛法百倍矣。
話扯得太遠了,還是回來談哈爾濱。
我們在旅店裏休息了以後,走到大街上去置辦火車上的食品。這件事辦起來一點兒也不費事。大街上有許多白俄開的鋪子,你隻要走進去,說明來意,立刻就能買到一大籃子裝好的食品。主體是幾個重約七八斤的大“裂巴”,輔之以一兩個幾乎同樣粗大的香腸,再加上幾斤幹奶酪和黃油,另外再配上幾個罐頭,共約四五十斤重,足供西伯利亞火車上約莫八九天之用。原來火車上本來是有餐車的。可是據過去的經驗,餐車上的食品異常貴,而且隻收美元。其指導思想是清楚的。蘇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要“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外國人一般被視為資產階級,是無產階級的對立麵;隻要有機會,就必須與之“鬥爭”。餐費昂貴無非是鬥爭的方式。可惜我們這些“資產階級”阮囊羞澀,實在付不出那樣多的美元,於是,隻好在哈爾濱的白俄食品店買食品了。
除了食品店以外,大街兩旁高樓大廈的地下室裏,有許許多多的俄式餐館,主人都是白俄。女主人往往又胖又高大,穿著白大褂,宛如一個白色巨人。然而服務卻是熱情而又周到,飯菜是精美而又便宜。我在北平久仰俄式大菜的大名,隻是無緣品嚐。不意今天到了哈爾濱,到處都有俄式大菜,就在簡陋的地下室裏,以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我們吃過羅宋湯、牛尾、牛舌、豬排、牛排,這些菜不一定很“大”,然而主人是俄國人,廚師也是俄國人,有足夠的保證,因為這是俄式大菜。好像我們在哈爾濱,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記得在哪個小旅店裏吃過什麽飯。
黃昏時分,我們出來逛馬路。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壓成的,很寬,很長,電燈不是很亮,到處人影離亂。白俄小男孩——就是我在上麵提到的在旅店裏見到的那樣的——駕著西式的馬車,送客人,載貨物,馳騁於長街之上。車極高大,馬也極高大,小男孩短小的身軀,高踞馬車之上,仿佛坐在樓上一般,大小極不協調。然而小車夫卻巍然高坐,神氣十足,馬鞭響處,駿馬飛馳,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迸出火花一列,如群螢亂舞,漸遠漸稀,再配上馬嘶聲和車輪聲,匯成聲光大合奏,我們外來人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禁顧而樂之了。
哈爾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誰來到哈爾濱,大概都不會不到鬆花江上去遊覽一番。我們當然也不會自甘落後,也去了。當時正值夏秋交替之際,氣溫並不高。我們幾個人租了一條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麵上,真是一葉扁舟。遠望鐵橋一線,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沒有顏色的彩虹。此時,江麵平靜,浪濤不興,遊人如鯽,喧聲四起。我們都異常地興奮,談笑風生。回頭看劃船的兩個小白俄男孩子,手持雙槳主劃的竟是一個瞎子,另一個明眼孩子掌舵,決定小船的航向。我們都非常吃驚。鬆花江一下子好像是不存在了,眼前隻有這個白俄盲童。我們很想了解一下真情,但是我們跟他們“不明白”,隻好自己猜度。事情是非常清楚的:這個盲童家裏窮,沒有辦法,萬般無奈,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話——才讓自己心愛的兒子冒著性命的危險,幹這種劃船的營生。江闊水深,危機四伏,明眼人尚需隨時警惕,戰戰兢兢,何況一個盲人!但是,這個盲童,由於什麽都看不見的緣故,心中隻有手中的雙槳,怡然自得,麵含笑容。這時候,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味道。環顧四周,風光如舊,但我心裏卻隻有這一個盲童,什麽遊人,什麽水波,什麽鐵橋,什麽景物,統統都消失了。我自己思忖:盲童家裏的父、母、兄、妹等等,可能都在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拿他掙來的幾個錢,買上個大“裂巴”,一家人好不挨餓。他家是什麽時候逃到哈爾濱來的?我不清楚。他說不定還是沙皇時代的貴族,什麽侯爵、伯爵。當日的榮華富貴,從年齡上來看,他大概享受不到。他說不定就出生於哈爾濱,他決不會有什麽“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我浮想聯翩,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我自己的念頭,理不出一個頭緒,索性橫一橫心,此時隻可賞風光。我又抬起頭來,看到鬆花江上,依舊遊人如鯽,鐵橋橫空,好一派夏日的風光。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是我們應該回去的時候了。我們下了船,盡我們所能,多給兩個劃船的白俄小孩一些酒錢。看到他們滿意的笑容,我們也滿意了,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到旅店,我一直想著那個白俄小孩。就是在以後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會不時想起那個小孩來。他以後的命運怎樣了?經過了幾十年的滄海桑田,他活在世上的可能幾乎沒有了。我還是祝願白俄們的東正教的上帝會加福給他!
過西伯利亞
我們在哈爾濱住了幾天,登上了蘇聯經營的西伯利亞火車,時間是9月4日。
車上的臥鋪,每間四個鋪位。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住在兩間屋內,其中一間有兩個鋪位,是別人睡的,經常變換旅客,都是蘇聯人。車上有餐車,聽說價錢極貴,而且隻收美元。因此,我們一上車,就要完全靠在哈爾濱帶上來的那隻籃子過日子了。
火車奔馳在鬆嫩大平原上。車外草原百裏,一望無際。黃昏時分,一輪紅日即將下落,這裏不能講太陽落山,因為根本沒有山,隻有草原;這時,在我眼中,草原驀地變成了大海,火車成了輪船。隻是這大海風平浪靜,毫無波濤洶湧之狀,然而氣勢卻依然宏偉非凡,不亞於真正的大海。
第二天,車到了滿洲裏,是蘇聯與“滿洲國”接壤的地方。火車停了下來,據說要停很長的時間。我們都下了車,接受蘇聯海關的檢查。我絕沒有想到,蘇聯官員竟檢查得這樣細致,又這樣慢條斯理,這樣萬分認真。我們所有的行李,不管是大是小,是箱是筐,統統一律打開,一一檢查,巨細不遺。我們躬身侍立,隨時準備回答垂詢。我們準備在火車上提開水用的一把極其平常又極其粗糙的鐵壺,也未能幸免,而且受到加倍的垂青。這件東西,一目了然,然而蘇聯官員卻像發現了奇跡,把水壺翻來覆去,推敲研討,又碰又摸,又敲又打,還要看一看壺裏麵是否有“夾壁牆”。連那一個薄鐵片似的壺蓋,也難逃法網,敲了好幾遍。這裏隻缺少一架顯微鏡,如果真有一架的話,不管是什麽高度的,他們也絕不會棄置不用。我怒火填膺,真想發作。旁邊一位同車的外國中年朋友,看到我這個情況,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英文說了句:Patience is the great virtue.(“忍耐是大美德。”)我理解他的心意,相對會心一笑,把怒氣硬是壓了下去,恭候檢查如故。大概當時蘇聯人把外國人都當成“可疑分子”,都有存心顛覆他們政權的嫌疑,所以不得不爾。
檢查完畢,我的怒氣已消,心裏恢複了平靜。我們幾個人走出車站,到市內去閑逛。滿洲裏隻是一個邊城小鎮,連個小城都算不上,隻有幾條街,很難說哪一條是大街。房子基本上都是用木板蓋成的,同蘇聯的西伯利亞差不多,沒有磚瓦,而多木材,就形成了這樣的建築特點。我們到一家木板房商店裏去,買了幾個甜醬菜罐頭,是日本生產的,帶上車去,可以佐餐。
再回到車上,天下大定,再不會有什麽幹擾了。車下麵是橫亙歐亞的萬裏西伯利亞大鐵路。從此我們就要在這車上住上七八天。“人是地裏仙,一天不見走一千”,我們現在一天絕不止走一千,我們要在風馳電掣中過日子了。
車上的生活,單調而又豐富多彩。每天吃喝拉撒睡,有條不紊,有簡便之處,也有複雜之處。簡便是,吃東西不用再去操持,每人兩個大籃子,餓了伸手拿出來就吃。複雜是,喝開水極成問題,車上沒有開水供應,涼水也不供應。每到一個大一點兒的車站,我們就輪流手持鐵壺,飛奔下車,到車站上的開水供應處,擰開開水龍頭,把鐵壺灌滿,再回到車上,分而喝之。有一位同行的歐洲老太太,白發盈顛,行路龍鍾。她顯然沒有自備鐵壺;即使自備了,她也無法使用。我們的開水壺一提上車,她就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杯子,說著中國話:“開開水!開開水!”我們心領神會,把她的杯子倒滿開水,一笑而別。從此一天三頓飯,頓頓如此。看來她這個“老外”,這個外國“資產階級”,並不比我們更有錢。她也不到餐車裏去吃牛排、羅宋湯,沒有大把地揮霍著美金。
說到牛排,我們雖然沒有吃到,卻是看到了。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忽然從餐車裏走出來了一個俄國女餐車服務員,身材高大魁梧,肥胖有加,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布高帽子,至少有一尺高,帽頂幾乎觸到車廂的天花板,卻足蹬高跟鞋,滿麵春風,而又威風凜凜,嘚嘚地走了過來,宛如一個大將軍,八麵威風。右手托著一個大盤子,裏麵擺滿新出鍋的炸牛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確實有極大的**力,讓人饞涎欲滴。但是,一問價錢,卻嚇人一跳:每塊三美元。我們這個車廂裏,沒有一個人肯出三美元一快朵頤的。這位女“大將軍”,托著盤子,走了一趟,又原盤托回。她是不是鄙視我們這些外國資產階級呢?她是不是會在心裏想:你們這些人個個賽過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嗇鬼夏洛克呢?我不知道。這一陣香風過後,我們的肚子確已餓了,趕快拿出籃子,大啃其“裂巴”。
我們吃的問題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你想了解俄國人怎樣吃飯嗎?他們同我們完全不一樣,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絕不會從中國的哈爾濱帶一籃子食品來,而是就地取材。我在上麵提到過,我們中國學生的兩間車廂裏,有兩個鋪位不屬於我們,而是經常換人。有一天進來一個紅軍軍官,我們不懂蘇聯軍官的肩章,不知道他是什麽爵位。可是他頗為和藹可親,一走進車廂,用藍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笑著點了點頭。我們也報之以微笑,但是跟他“不明白”,隻能打手勢來說話。他從懷裏拿出來一個身份證之類的小本子,裏麵有他的相片,他打著手勢告訴我們,如果把這個證丟了,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作殺頭狀,那就是要殺頭的。這個小本子神通廣大。每到一個大站,他就拿著它走下車去,到什麽地方領到一份“裂巴”,還有奶油、奶酪、香腸之類的東西,走回車廂,大嚼一頓。紅軍的供給製度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車上的吃喝問題就是這樣解決的。談到拉撒,卻成了天大的問題。一節列車住著四五十口子人,卻隻有兩間廁所。經常是人滿為患。我每天往往是很早就起來排隊。有時候自己覺得已經夠早了,但是推門一看,卻已有人排成了長龍。趕緊加入隊伍中,望眼欲穿地看著前麵。你想,一個人刷牙洗臉,再加上大小便,會用多少時間呀。如果再碰上一個患便秘的人,情況就會更加嚴重。自己肚子裏的那些東西蠢蠢欲動,前麵的隊伍卻不見縮短,這是什麽滋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但是,車上的生活也不全是困難,也有愉快的一麵。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一般都是擠坐在一間車廂裏。雖然在清華大學時都是同學,但因行當不同,接觸並不多。此時卻被迫聚在一起,幾乎都成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們閑坐無聊,便上天下地,胡侃一通。我們都是二十三四歲的大孩子,閱世未深,每個人眼前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堆滿了玫瑰花,閃耀著彩虹。我們的眼睛是亮的,心是透明的,說起話來,一無顧忌,二無隔閡,從來沒有談不來的時候,小小的車廂裏,其樂融融。也有一時無話可談的時候,我們就下象棋。物理學家王竹溪是此道高手。我們五個人,單個兒跟他下,一盤輸,二盤輸,三盤四盤,甚至更多的盤,反正總是輸。後來我們聯合起來跟他下,依然是輸,輸,輸。哲學家喬冠華的哲學也幫不了他。在車上的八九天中,我們就沒有勝過一局。
侃大山和下象棋覺得乏味了,我就憑窗向外看。萬裏長途,車外風光變化不算太大。一般都隻有大森林,鬱鬱蔥蔥,好像是無邊無際。林中的產品大概是非常豐富的。有一次,我在一個森林深處的車站下了車,到站台上去走走。看到一個蘇聯農民提著一籃子大鬆果來兜售,鬆果實在大得令人吃驚,非常可愛。平生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抵抗不住**,拿出了五角美元,買了一個。這是我在西伯利亞唯一的一次買東西,是無法忘記的。除了原始森林以外,還有大草原,不過似乎不多。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貝加爾湖。我們的火車繞行了這個湖的一多半,用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山洞一個接一個,不知道究竟鑽過幾個山洞。山上叢林密布,一翠到頂。鐵路就修在岸邊上,從火車上俯視湖水,了若指掌。湖水碧綠,靠岸處清可見底,漸到湖心,則轉成深綠色,或者近乎黑色,下麵深不可測。真是天下奇景,直到今天,我一閉眼睛,就能見到。
就這樣,我們在車上,既有困難,又有樂趣,一轉眼,就過去了八天,於9月14日晚間,到了莫斯科。
在莫斯科
莫斯科是當時全世界唯一的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首都,頗具神秘色彩,是世界上許多人所向往的地方。我也頗感興趣。
任何行車時間表上,也都沒有在這裏停車兩天的規定。然而根據以前的旅行者說,列車到了莫斯科,總用種種借口,停上一天。我想,原因是十分明顯的。蘇聯當局想讓我們這些資本主義國家的人,領略一下社會主義的風采,沾一點兒社會主義的甘露,給我們洗一洗腦筋,讓我們在大吃一驚之餘,轉變一下自己的世界觀,在灰色上塗上一點兒紅。
對我們青年來說,赤都不是沒有吸引力的。我個人心裏卻有一點兒矛盾。我對外蒙古“獨立”問題,很不理解。現在我自己到了蘇聯的首都,由於沿途的經曆並沒能給我留下什麽好印象,如今要我們在赤都留上一天看一看,那就看一看吧。
火車一停,路局就宣布停車一天,修理車輛。接著來了一位女導遊員,年輕貌美,白臉長身,穿著非常華貴、時髦,塗著口紅,染著指甲,一身珠光寶氣。我確實大吃一驚。當時還沒有“極左”這個詞兒,我的思想卻是極“左”的。我想象中的“普羅”小姐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眼前這一位“普羅”,同資產階級貴小姐究竟有什麽區別呢?她的靈魂也可能是紅色的,但那我看不見。我看見的卻讓我大惑不解,惘惘然看著這位搔首弄姿的俄國女郎。
我們這一群外國旅客被送上一輛大轎車,到莫斯科市內去觀光。導遊小姐用英文講解。車子走到一個什麽地方,眼前一片破舊的大樓,導遊說:在第幾個五年計劃,這座樓將被拆掉,蓋上新樓。這很好,難道說不好嗎?車子到了另一個地方,導遊又冷漠地說:在第幾個五年計劃,這片房子將被拆掉,蓋成新樓。這仍然很好,難道說不好嗎?但是,接著到了第三個地方、第四個地方,導遊說的仍然是那一套,隻是神色更加冷漠,臉含冰霜,毫無表情。我們一座新樓也沒有看到,隻是學了一下蘇聯的五年計劃。我疑團滿腹:哪怕是給我們看一座新樓呢,這樣不是會更好嗎?難道這就叫社會主義嗎?
這一位導遊女郎最後把我們帶到一幢非常富麗堂皇的大樓裏麵。據說這是十月革命前一位沙皇大臣的官邸,現在是國家旅遊總局的招待所。大理石鋪地,大理石砌牆,大理石柱子,五光十色,金碧輝煌,天花板上懸掛的玻璃大吊燈,至少有十米長。我仿佛置身於一個神話世界。這裏的工作人員,年輕貌美的女郎居多數,個個唇紅齒白,十指纖纖,指尖上閃著紅光;個個珠光寶氣,氣度非凡。我剛從荒寒的西伯利亞來到這裏,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的影子,還留在腦海中,一旦置身此地,不但像神話世界,簡直像太虛幻境了。
其他旅客,有的留在這裏吃午飯,花費美元,毫無可疑。我們幾個中國學生,應中國駐莫斯科大使館一位清華同學的邀請,到一家餐館裏去吃飯。這家飯店也十分豪華,我生平第一次口嚐到俄國名貴的魚子醬。其他菜肴也都精美無比。特別是我們這一群在火車啃了八天幹“裂巴”的年輕人,見到這樣的好飯,簡直像餓鬼撲食一般,開懷暢吃。我們究竟吃了多少,誰也沒去注意。反正這是我一生最精美、最難忘的一餐,足可以載入史冊了。飯後算賬,共付300盧布,約200美元。我們都非常感激我們這位老同學謝子敦先生。可惜以後,由於風雲屢變,我竟沒有同他再聯係。他還活在人間嗎?時間已經逝去半個多世紀,我現在虔心為他祝福!
一宿無話,夜裏不知是在什麽時候,火車又開動了。第二天下午,到了蘇聯與波蘭接界的地方,叫斯托爾撲塞(Stolpce),在這裏換乘波蘭車。晚上過波蘭華沙。14日晨4時進入德國境內。
在波蘭境內行駛時,上下車的當然都是波蘭人。這些人同俄國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衣著比較華麗,態度比較活潑,而且有相當高的外語水平,很多人除了本國話以外,能講俄語和德語,少數人能講一點英語。這樣一來,我們跟誰都能“明白”了,用不著再像在蘇聯一樣,用手勢來說話了。霎時間,車廂裏就熱鬧了起來。波蘭人顯然對中國人也感興趣。我們就亂七八糟地用德語和英語交談起來。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一個年紀很輕的波蘭女孩子悄沒聲地走進了車廂;圓圓的臉龐,兩隻圓圓的眼睛,晶瑩澄澈,天真無邪,環顧了一下四周,找了一個座位,坦然地坐了下來。我們幾個中國學生都覺得很有趣,便搭訕著用英語同她交談。沒想到,她竟然也會說英語,而且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們的提問,一點扭捏的態度也沒有。我們問她的名字。她說,叫Wala。這有點像中文裏麵的“哇啦”。同行的謝家澤立刻大笑起來,嘴裏“哇啦!哇啦”不止。小女孩子顯然有點摸不著頭腦,圓睜雙目,瞪著小謝,臉上驚疑不定。後來我們越談越熱鬧,小小的車廂裏,充滿了笑語聲。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看了看小女孩子,對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我大惑不解,我也沒有看出,這個小女孩子身上究竟有什麽值得鄙夷的地方。這一下子輪到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小女孩子和其他中國學生都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位中年人的撇嘴,依然談笑不輟。這時車廂裏更加熱鬧了。頗有點中國古書上所說的“履舄交錯”的樣子。我不記得,小女孩子什麽時候離開了車廂。萍水相逢,轉瞬永別。這是在人生中時刻都能遇到的情況,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同這個波蘭小女孩子的萍水相逢,我卻怎麽也不能忘懷,十年以後,我終於寫成了一篇散文《W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