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十九午後,紫禁城鹹陽宮側殿內傳出陣陣小孩的哭鬧聲。殿內一位十六七歲和另一位三十多歲的宮女,正哄著一位約兩歲大的男孩。孩子生得麵如滿月,皮膚白中透紅,一雙大眼睛清澈可人。他頭戴黑色翼善冠,白色護領的紅色蟠龍袍,袍身兩側開叉處可見青色貼裏,足下一雙黑色軟皮靴,他就是英宗尚未滿兩歲的長子朱見深。錢皇後未有生育,朱見深是妃子周氏所生。

“別哭了啊,眼睛腫了,周妃又要怪罪了。”抱著皇子的小宮女妙玉一邊輕輕拍著他的背,一邊焦急地說。哭鬧的孩子,用小手拍擊著妙玉的肩頭,在她懷中扭來扭去。

“吃一口,尚膳監甜食房剛送來的,甜呢!”大宮女紅兒從戧金盒中拿出一塊絲窩糖,捧到皇子嘴邊。

“不要……不要……”皇子依舊在宮女妙玉懷中哭鬧。

“哦,萬姑娘來啦!”此時門外傳出侍候宦官的大聲問候。

一位女子出現在門口,她被門外的光芒所籠罩,一時輪廓有些朦朧。隨著漸漸走近,她的麵貌也愈來愈清晰。這位年輕的女子麵容秀麗,身材勻稱,胸豐腰細,儀態端莊。她滿頭烏發,向上梳成三綹,結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用一支金簪固定。她就是孫太後的貼身宮女,名為萬貞兒。她雖年方十九,卻四歲就已進宮,在地位崇高的孫太後身邊長大,無論資曆、地位,都在宮中同輩中卓爾不凡,加之粗通文墨,識禮儀,待人和善,宮中眾多宦官及宮女,皆願與她往來。

見到朱見深,她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充滿了柔情、關愛。同時,皇子看到萬貞兒立即停止哭鬧,掛著眼淚向萬貞兒伸出雙手。萬貞兒將孩子自妙玉手中接了過來抱在懷裏,他們的臉緊緊貼在一起。

紅兒、妙玉臉上輕鬆了許多,相視一笑。

萬貞兒坐在一張大圈椅上,孩子坐在她的膝上玩耍。

“萬姐姐這等打扮是出宮了?”妙玉盯著萬貞兒身穿的民間水田裝看了幾眼。

“奉孫太後之命,探看城中情形。”萬貞兒歎了口氣,“外麵真是亂!”

“宮內也是一樣,一眾嬪妃這些天都是悲悲切切的,聽跟隨上朝的侍從們說,國家遭此大難,今早幾百文武大臣曾在奉天殿聚集號啕大哭呢。”

聽了紅兒之言,萬貞兒表麵未動聲色,眉心卻不被覺察地微微一顰,心中忖度——大批隨軍同僚遇難,聖上被俘,當朝大臣心中悲切,可以理解。但國難當頭,強敵進逼,這些飽讀經書,滿腹韜略的文臣;還有那些身經百戰,堂堂七尺男兒的武將,未能商議禦敵之計,卻聚眾哭哭啼啼,看來大事真的不妙。又聯想到太後命她易裝微服出宮,探看城中動靜,她滿目所及,京城內竟是如此人心惶惶,混亂不堪,不覺一陣煩悶湧上心頭。

當萬貞兒同紅兒、妙玉議論外朝重臣驚惶失措,北京城內一片混亂時。瓦剌軍稍加休整,以其騎兵之速,自懷來進軍北京,兩日便已經殺到了。此時明朝皇帝被俘,群龍無首,精兵隨英宗出征被滅,若也先率軍兵臨城下,京城必定瞬間即破。

但曆史就是曆史,偶然頻出。也先雖具軍事才幹,但土木堡全勝後,他竟未趁京城空虛南下,反倒次日便挾持被俘的英宗向北先往軍事重鎮宣府,再西往大同,欲先行掃除北京外圍兩大軍事重鎮。也先如意算盤是,有大明皇帝在手,隻要他命令守將開城,大同、宣府便唾手可得。殊不知宣府總兵楊洪、大同總兵郭登皆在國家同君王之間,決然選擇護衛國家為先。盡管有身為國君的英宗於城下命守城將士開城,但也被楊洪、郭登所拒。也先眼見失算,這才自大同轉向東南經紫荊關向北京進軍,這一來一往,使明朝得到至為寶貴的喘息之機。

“哎呀,我得速回仁壽宮複命,方才隻想繞路來看望殿下。”還在陪皇子玩耍的萬貞兒忽然記起太後之命,這小皇子抱著她卻是不鬆手,萬貞兒也覺陣陣不舍。若是平日,她定是要陪他好生玩耍一陣。

萬貞兒離去之後,紅兒又抱起皇子,皇子在她懷中扭來扭去。妙玉歎道:“萬姑娘一來,他便立即安靜,她前腳一走,他便開始吵鬧。”

正說著,鹹陽宮一名宦官大步走了進來叫道:“周貴妃到!”

紅兒、妙玉麵孔立即嚴肅起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就連小皇子朱見深一時也停止了吵鬧……

出了鹹陽宮,萬貞兒迎頭遇見一位身穿官服,頭戴綴著粉紅羅娟花烏紗官帽的女官,萬貞兒連忙拉住她的衣袖道:“黃惟,我奉太後命出宮了,去看城內情形怎樣。”

黃惟是尚宮局局副,廣東番禺人氏,長萬貞兒五歲,今年二十四,是萬貞兒宮中密友。她生得天庭飽滿,秀眉鳳目,雙眸微陷,皓齒朱唇,雖說天生南國佳麗,舉止卻謹慎莊重,秀麗之中帶著女官威嚴:“大敵當前,四處亂作一團,我正好有話要同你說。”

萬貞兒握住黃惟的手道:“我也一樣,不過此時急著要去仁壽宮複命,宮中還有些其他事要預備,等這幾日忙完了,我去尚宮局找你。”

與黃惟分手,萬貞兒一路向南而來。兩側朱紅宮牆,牆頂鑲著金黃色琉璃瓦,宮牆之間有一座座宮門。有些綠色細嫩的小草,自灰色錯落齊整的青磚地縫中冒出頭。一眼望去,長長的東筒子路上空無一人,兩側的高牆使得上方的天空看上去是個由寬變窄的長長的三角形,落日的餘暉映出條條慘淡紅色。

宣德庚戌年,萬貞兒出生於山東青州諸城一小康家庭,父親萬貴在縣衙門裏任低級官吏,忠厚老實。貞兒兩歲時,萬貴被同僚誣陷成罪,被貶謫到河北霸州,全家同行。家在諸城的日子,萬貞兒記憶依稀,隻記得遷往霸州之後,生活變得頗為艱辛。四歲那年正值河北饑荒,又有弟弟誕生,家裏實在無力養活他們姐弟,正巧萬貴有一親戚同宮中招募宮女的宦官相識,便勸萬貴將貞兒送進宮,省下一人口糧養活弟弟。萬貴同妻子商量,無奈之下也隻得如此。直到今日,萬貞兒還記得臨行之時母親緊緊抱著她不忍分別,父親獨自在門外落淚的情景。

那時正值隆冬,外麵大雪紛飛,單衣薄衫的萬貞兒又冷又怕,路上顛簸數日,進宮就病倒了。主理宦官感覺這孩子病得不輕,便將她放在沿外西道一間小廊屋裏由其自生自滅。

年僅四歲的萬貞兒猶如一支幼小花蕾,未開放就行將在寒風中凋謝。但她命不該絕,次日,她清醒過來,覺得又凍又餓,想起家中父母不覺傷心大哭,正巧被乘輿車路經此處,前往外西路大佛堂上香的,當時還是孫皇後的孫太後聽到。皇後問怎會隱約有如此淒涼的小童哭聲?隨侍中官連忙打探後稟報。皇後下輿進屋,萬貞兒見到這位衣著華貴,美麗親切的女子,倒也懂得強撐著起身拜見。隨從宮女搬來座椅,皇後在萬貞兒床邊坐下,問起她家中情形,萬貞兒如實道來。皇後見萬貞兒生得秀氣,小小年紀,講話有條不紊,而且還和她是山東同鄉,遂動惻隱之心,令將萬貞兒帶回坤寧宮,宣太醫為她醫治。

萬貞兒病好之後,孫皇後將她留在坤寧宮中休養。在這偌大後宮中生活,遠非人們所想象中那般多姿多彩,貴為皇後,亦難免內心寂寥,身邊多了個天真爛漫且心靈乖巧的四歲女孩,一時使皇後生活中多了樂趣,未承想到這一留便已是十五年。

此時萬貞兒一路往仁壽宮走來,她和紅兒、妙玉那些宮女不同,久在太後身邊的她對國事有所認識,明白大明王朝麵臨生死存亡,深知一旦京城失守,對所有居於後宮的人意味著什麽。

她一路想著兩個人,一個是孫太後,這既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貴人。孫太後母儀天下,平民出身的她,高貴之中又多了真誠。這多年來朝夕相處,萬貞兒對太後充滿愛戴之情,若敵軍破城,太後又該如何?

另一個萬貞兒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剛剛見到的皇子朱見深。這是英宗第一個皇子,被孫太後視為掌上珍寶。私下裏萬貞兒知道,太後並不喜歡皇子的生母周妃,討厭她的小家子氣,但又想念孫兒,便遣萬貞兒每日一早往周妃處抱孫兒往仁壽宮,傍晚再命貞兒送回。英宗親征,周妃情緒不穩,太後恐她驚了皇子,索性下令暫時將皇子遷往空置著的鹹陽宮。

自第一次見到皇子朱見深,萬貞兒心中莫名充滿喜愛之情,許是天生緣分,皇子每次見到萬貞兒就露出笑臉,在她懷中從不吵鬧。萬貞兒本能地覺得對這個孩子有某種天生責任,就像對待孫太後一樣。

此時,她心中湧現的是宮中火光熊熊,瓦剌騎兵個個滿目猙獰,亂殺亂砍,皇子嚇得大哭,她隻有緊緊地抱著他,能往何處藏身?到處都是亂兵,恐怕隻有抱著他一起跳內金水河了……自己才十九歲啊,人生就這樣了結,可尊貴如孫太後、皇子不也在劫難逃嗎?萬貞兒願意侍奉她所愛戴的孫太後,願意帶著皇子玩耍,真不想死啊……正想著,萬貞兒發覺仁壽宮已在眼前,思緒就斷了。

兩隻高幾仙鶴燭台上麵是銅胎掐絲琺琅香爐,爐中散發著縷縷青煙,顯得空氣有些凝結。

仁壽宮正殿寧靜無聲,光線略顯昏暗。台基上,單扇龍紋金漆圍屏之前,孫太後正襟危坐在剔紅夔龍捧壽紋寶座上,她雍容華貴,不怒而威。看得出,她年輕時必是位美貌女子。她頭戴金絲鬏髻,紅寶石挑心,身穿青藍色圓領鞠衣,胸前背後分飾鸞鳳雲紋,腰間係圓桃形玉版帶。她麵容凝重,陷入沉思,台基下不遠處肅立著四位宮女。

身穿內官綠色常服,麵相頗美的宦官覃昌進來稟報道:“稟太後,萬姑娘回來了。”

“讓她進來。”孫太後自沉思中清醒過來。

萬貞兒進來,走到殿中行跪拜禮,孫太後擺擺手道:“僅一日未見,不必行大禮,快起來吧。”

“恕貞兒未及更衣。”萬貞兒起身奏道。

孫太後打量了一下身穿水田裝的萬貞兒,凝重的麵容上浮出一絲慈祥的笑意:“你一身民間女子裝束,卻也是婀娜多姿呢。”

“謝太後誇獎。”萬貞兒帶著一絲羞怯。

“進宮時你年僅四歲,當日見你之情景尚曆曆在目。”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說,“若當初你留在民間,以性情容貌,想必正承受夫君疼愛,子女環繞之天倫之樂呢!”

“十五年來太後對貞兒恩重如山,能在太後身邊服侍,是貞兒的福分。”萬貞兒連忙跪下。

“你們先退下吧。”孫太後等宮女退下,向萬貞兒招了招手,“你起來,隨我到裏麵有要事講。”

萬貞兒心中一驚,孫太後還從未同她用過“要事”二字。她遵命起身,扶著孫太後款步到了東次間裏。

裏間擺放著一張坐北向南,有黃綢軟墊的梳背坐床,床旁一張填漆花鳥長方桌,上有紫砂茶壺和茶杯。牆邊有高大的填漆戧金雲龍紋立櫃,那邊牆邊的黑漆鈿花文格上擺著一些精美的宋、元及洪武、永樂、宣德以來的瓷器。孫太後拉著萬貞兒一起坐在梳背坐**問道:“宮外情形如何?”

“稟太後,土木堡僥幸生還之兵將陸續進城,到處是家眷在為家中死難者舉辦喪事,滿城淒淒切切。民間盛傳瓦剌大軍即將來犯,朝中正在計議遷都呢!高官、富商之家都紛紛整頓行裝,準備南逃!”

孫太後沉默半刻後說道:“朝中確有重臣建議遷都南京,但老身以女流之輩尚知,北京以南數千裏,地勢開闊,若此時南遷,幾十萬人扶老攜幼,行動遲緩,必被騎兵破於平原之上。況城外天壽山有先祖及先君陵寢,莫非亦可棄之不顧?”太後論及國家大事,萬貞兒照例不言,隻是望著太後靜靜傾聽。

萬貞兒進宮後的第三年,宣宗駕崩,皇太子即位,三十六歲的孫皇後成了太後。萬貞兒記得從那時起,孫太後開始關注朝中之事。相信是身為母親的太後,擔憂兒子年僅九歲便即位會有什麽差池。

孫太後來自山東鄒平,父親隻是個縣主簿,同萬貞兒父親萬貴職品相若。孫太後恪守祖訓,行事有分寸,不在外人前擅評國事,更不幹預。兒子即位大統後,每日來請安後需上朝,下朝還需研習治國方略,功課繁重。因而,每日同太後共度時光最多者非萬貞兒莫屬。

在太後眼中,萬貞兒心地單純,性格平和,勤勉細致,事無巨細,有她辦理皆放心。太後不在人前議論朝政,隻有萬貞兒一人在身邊時,才不時講起以前自宣宗聽來的舊事及對一眾文武官員品行能力亦有所評論。

孫太後繼續說道:“所幸,外朝尚有兵部於謙、吏部王直等忠義之士,內廷有識大體的興安、金英等太監,力主在京師與敵誓死一戰。隻是,值此危難之中,皇上卻落於敵營,朝中無人主持大局。”

聽到太後如是說,萬貞兒心想這可正是當前朝廷混亂之源。兵臨城下,是戰是退關乎國家命運,非皇上誰人能定?時間急迫,再這樣延誤下去可真要壞了大事。萬貞兒拿起旁邊的紫砂茶壺斟了一杯茶,雙手遞給孫太後,太後呷了一口後道:“近日我左思右想,見深年僅兩歲,尚無力繼承皇位主持朝政,在此危機之時,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唯有以大明社稷江山為先,立郕王朱祁鈺為監國,代行皇帝之責,並授意臣下勸進,由他先繼承皇位,一統朝政,方可挽救國家!”

郕王朱祁鈺是英宗同父異母弟弟,比英宗隻小一歲,是宣宗的妃子吳氏所生。孫太後內心十分清楚,此時除她,滿朝文臣武將無人敢作此建議,畢竟英宗還在,任何更換皇帝之議無異於大逆不道。

聽到孫太後這番話,萬貞兒驚呆了,此舉等於令英宗失去皇位!

“那皇子見深才是皇帝正統之後啊!”一向在太後麵前對國事隻聽不講的萬貞兒不由自主,嘴邊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此話並非冒失,隻因她已經不知不覺地在意有關皇子之事,若朱祁鈺繼承皇位,那麽將來繼承皇位的,便不再是她喜愛的皇子朱見深。

孫太後聽到萬貞兒忽然說出的這句話,瞬間愣了一下,但很快回過神來:“此事我也有反複斟酌,我將同時立見深為皇太子,為國家社稷,親生兒子皇位我皆舍棄,立親生孫兒為皇太子該不為過吧!”

聽太後如是說,萬貞兒默默地點了點頭。

“貞兒,你在我身邊十五年,素來穩重可靠。正因見深孫兒緣故,老身今將一事相托於你。”孫太後望著萬貞兒,表情變得格外凝重,語調緩慢,一字一句地。

萬貞兒明白這方是太後今日同她講的正題要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聆聽,口中答道:“太後過獎,貞兒實不敢當,悉聽太後吩咐就是。”

“郕王即位後,與敵血戰在所難免,此戰關乎大明社稷,勝之,江山萬代;敗之,江山易幟。若天不佑我,敵軍破城之日,承朱家皇恩數十載的我也唯有以身殉國了。但令我不舍的卻是愛孫見深,他僅兩歲,又將是皇太子。為斷朱家正統血脈,必被敵尋找誅殺。”孫太後握住萬貞兒之手,“依我看來,孫兒似與你天生有緣,同你最為親愛。血戰前夕,我想派你帶他秘密出宮,往城外萬泉山山頂華嚴寺暫居,山上可一覽京城。決戰之時,你密切留意,若見宮中奉先殿火起,即為大勢已去,切莫遲疑,下山即乘一駕等候的馬車,火速帶見深回霸州你父母處。從此隱姓埋名,忘卻一切。切記,那時他就是一個平民孩兒,由你將他撫養成人,為他娶妻生子,不求富貴,隻求保住朱家一線血脈。”

萬貞兒聽到孫太後的托付,大驚道:“請太後三思,皇太子萬尊之軀,將他帶走責任十分重大,貞兒一笨拙宮女,恐有負太後重托。且值此危難之際,貞兒隻求在太後身旁侍候。”

孫太後拿起一隻精致的長方形朱紅雕花剔紅首飾盒,放在萬貞兒手中道:“貞兒聽我講句肺腑之言,若國有不測,這世上隻有你才是我放心將見深托付之人,此事我不會看錯。莫道什麽萬尊之軀,見深出宮便是平民,難道我不是出自平民之家?我之命運自有天數,你不必記掛。這裏麵有幾套首飾,係當年先君所賜,你帶在身邊,若有需要,可變賣維持生計。”

萬貞兒百感交集,值此危急關頭,太後竟未將愛孫托付給娘家人,反倒托付給她。論身份,她不過是一介宮女。這不僅是信任,也是生存的機會,萬貞兒此時也唯有接此重任。感動之時,她心中卻又真舍不得十五年來朝夕相處的孫太後,不由難過得抽泣起來:“貞兒將盡全力保護皇太子,也望上天保佑太後!”

孫太後眼泛淚光,輕輕拍了拍萬貞兒的肩膀。

夜晚臨睡前,萬貞兒照常在內殿幫太後洗頭沐浴,她們未再提起白天之事。望著浸泡在紅漆大澡盆中的太後,萬貞兒心想,難怪宣宗當年如此寵愛她。今年太後已五十一歲,皮膚依然白皙,頭發烏亮,肌體圓滑。每日此時,是貞兒與太後最親密的時光,深宮秋月,萬物寂籟,殿門緊閉,隻有她們主仆二人,赤身**的太後既無需作母儀天下之態,萬貞兒亦不必行奴婢之禮。

話從未說出過口,但萬貞兒心知太後心中自有她的寂寥。十歲進宮,同先君年齡相差兩歲,二人可算是青梅竹馬。但婚後即使被宣宗寵愛,宮中還有其他一眾嬪妃,宮外還有宣宗喜愛的,為他誕下郕王的吳氏。宣宗駕崩後,孫皇後成為皇太後時年僅三十五歲,雖貴為皇太後,縱有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但行動卻不能跨出後宮一步,同外世幾乎隔絕。

這紫禁城內,內宮與外宮界限分明,三大殿之後到乾清門為止是外宮,乾清門後就是後宮,連守衛都換成了宦官。後宮偌大之地,除皇帝和年幼的皇子外,全是皇後、嬪妃、宮女及淨過身的宦官,別說皇弟不得隨意進入,就連成年皇子都不可在內宮居住。孫太後不是未食過人間煙火之人,她十歲之前的記憶猶新,對外麵光彩世界尚心懷向往,卻因身份限製,如困於深宮之籠中鳥兒,未得自由飛翔。

太後隻能穿宮廷裝,但她私下卻喜愛民間女子多姿多彩的服裝,她喜歡女工、刺繡,也喜歡各種民間小吃。自己無法出宮,隻能不時派遣萬貞兒由中官陪同出宮,為她采買民間流行服飾以及江南一帶新紡的各式紡織絲綢麵料,供她欣賞。還一並帶回各式地方風味小食,給她品嚐。上次萬貞兒出宮時穿的水田裝,就是太後私下度量貞兒身材,拚接各色花布,教貞兒一針一線縫製的。貞兒穿上後甚是悅目,太後喜得眉開眼笑。貞兒內心明白,太後貴為先皇正妻,當朝皇帝生母,不得將自己混淆於平民之中,太後自己不便穿著,唯有在她身上去體驗那種感受。

萬貞兒利用每次出宮機會,特意與各色市民閑聊,搜集最新各式見聞記在心中。每晚邊為太後洗頭沐浴時,就將新獲悉的那些奇聞逸事講與她聽。這廂講得有聲有色,那廂聽得津津有味。到那有趣之時,太後會笑聲連連;到那緊要之處,貞兒有時會故意說“哎呀,後麵貞兒一時記不得了。”每到此時,太後總是嗔怪著催促:“快說!快說!”

眼見郕王行將即位,萬貞兒心中平添擔憂,雖說朱見深同時被皇太後立為太子,可叔叔做皇帝,侄兒做太子,未見先例,這郕王可是有兒子的啊!到那時……不過大敵當前,萬貞兒一時也想不了那麽多了。

次日,由太監金英傳出太後聖旨——立朱見深為皇太子。兩日後,太後再下旨公告天下——命郕王代理國政,安撫天下,並稱“國必有君,而社稷為之安;君必有儲,而臣民有所仰。”郕王作為新君,已然是呼之欲出。

宣宗去世得早,隻留下英宗和郕王兩個兒子。明朝實行藩王製度,除了皇太子,其他皇子一律被封為藩王,稍及成年,便離開京城前往屬地,稱為“就藩”,從此之後便不得無詔返京,此舉是為避免一眾皇子留在京城有爭奪皇位之虞。那時英宗和郕王兄弟情深,照理郕王早已過了就藩年紀,但英宗卻不舍與弟弟分離,遲遲未命其就藩。

郕王得知在國家命懸一線之際,皇太後要他即位主持大局時,一時惶恐萬分,連連推辭,但於謙義正詞嚴地勸道:“此事並非為郕王個人,乃為國家,殿下必須接受!”之後又有司禮監太監興安等人極力勸說,郕王才勉為其難答應。土木堡之變後的朝廷亂象,至此告一段落。

於謙乃浙江人,進士出身,襟懷坦**,忠君愛國,廉潔奉公。他曾被王振黨羽誣陷入獄,土木之變中,兵部尚書鄺埜蒙難,於謙繼任。

八月二十三,郕王以監國身份主持廷議,確定如何抵禦也先進軍北京之策。由於事關重大,就連內廷高階宦官皆有參與。

雖然郕王尚未正式即位,朝臣已自覺以臣下之禮分東西兩側站位。郕王首先誠懇地說道:“大敵當前,國於危難之際,吾接皇太後詔書,曰‘皇上身陷敵營,皇太子年幼,國勢危殆,人心洶湧不安,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為宗社計,禮部選擇吉日,由郕王即皇帝位。’吾何才何德,敢當此大任?但皇太後之命,不可違抗,且眾臣力勸,皆言擔當此任,並非為一己之私,乃為國分憂,艱難共濟也。眾臣言辭懇切,吾方勉為受命。今日召集諸位,共商應對也先來犯之策。”

首先,代表主張遷都南京的翰林侍講徐珵(後改名徐有貞)站了出來,他是宣德八年進士,才學出眾,上知天文星座、下通地理水文,兵法謀略皆精。他身材不高,目光如練,首先奏道:“土木堡一役,我朝精英損失殆盡,現京師所餘不過是疲憊之兵,羸弱之馬。也先新勝,氣勢正健,倘若此時鐵騎來襲,以北京兵馬,如何能戰?臣昨夜有觀天象,並查閱曆書,北京作為天下根基,大勢已去。而南京方向,其勢尚旺,而今之計,非立即遷都不可……”

他語音未落,當即受到了於謙的斥責:“倡言遷都者皆可斬,京都乃大明天下之本,京城動搖,國之大勢已去。當年北宋畏懼北夷,將國都南遷,因此而亡國,便是前車之鑒。當前唯有速召各地勤王,我等誓死固守才是。”

“為人臣子,隻知應固守京城,不知懼怕強敵南遷,況且我等可向南而行,莫非敵方不可乎?若被敵方半路截擊,無險可守,又將如何?”禮部尚書胡濙也站在於謙一方。

“大明先君陵寢在此,我等遷往南京,陵寢何人守護?徐侍講南遷之意是因貪生怕死,此等朝臣,不足在此共議朝政,還不快出去!”司禮太監興安聽到徐珵之言,更是怒不可遏。

正當口才滔滔的徐珵想繼續為遷都南京辯解時,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右都副禦史王漸忽然站出來建議道:“此次國家遭逢大難,以王振為罪魁禍首。王賊倒行逆施,禍國亂政有年,身雖死餘黨猶在。臣以為此次若在京城決戰,事關國家存亡,需京城萬眾一心,若王振餘黨不除,餘毒不清,則朝臣軍民心懷怨恨上陣,安能取勝?”

區區數言,王漸將朝臣心中對王振壓抑已久的仇恨引了出來,朝廷之上,一片讚同之聲。這引起了王振死黨、錦衣衛指揮使馬順的不滿,他不識時務地站出來,好似還如舊日有王振撐腰那般大聲斥責道:“強敵當前,今日廷議抵禦之計,王振已死,其功過待戰後議論不遲,你等腐儒不言如何禦敵,卻在此噪嚷無關之事!”

在王振當道之時,馬順為虎作倀,作惡多端,早被朝臣恨得咬牙切齒,但憚於王振有英宗寵信,群臣敢怒而不敢言。此次英宗被俘,王振被樊忠一錘擊斃,朝臣再無忌憚。馬順語音剛落,朝臣之中忽然上來一位文臣,原來是戶科給事中王竑。王竑進士出身,性格直率,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張口咬齧其肉,大呼道:“你等王振奸黨,皆為死罪,你還膽敢在此張狂!”

此時廷上許多大臣身受感召,多年仇恨迸發而出,便不顧體麵斯文,一擁而上,拳打腳踢,竟然將馬順及幾名王振餘黨毆斃。

郕王首次主持廷議,便遇到廷間大亂,致死人命,他一時驚慌失措,拔腳便往殿後躲避,但在後門被於謙拉住。他極力勸服郕王,說王振把持朝政數年,殘害忠良,天怒人怨,不清算王振之罪,不足以平朝臣之恨。

郕王接受了於謙建議,返回大殿,當庭宣布抄王振家,捉拿王振餘黨。廷議最終還否決遷都南京之議,確定在北京與敵決戰。

正統十四年九月辛巳(初五),太陰晝見,與日並明。夜,天鳴如泄水,息而複鳴。大明英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八十二。

正統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正式即皇帝位,以次年為景泰元年。同時,禮節性地將尚在瓦剌手中的哥哥遙尊為“太上皇”,兄弟之間用此種尊號,甚是怪異。但當時情勢緊迫,也顧不得許多。即位後,從未有過治國經驗的新皇帝,立即得到對日常執政程序了如指掌的司禮太監興安的大力協助,使得景泰皇帝和外朝重臣之間溝通順暢。

興安出身安南(今越南)貴族,永樂年間明朝討伐安南時被虜獲,淨身後千裏迢迢被送入皇宮。在安南時,興安自幼便已接受中原文化教育,身為貴族,見多識廣,胸襟寬闊。他曆經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四朝,多次被委以重任處理皇家要務。同為滿腹經綸的司禮監太監,興安同王振秉性迥然不同,王振喜好弄權,愛財。興安則深沉不露,廉潔奉公。他篤信佛教,不義之財分文不取。興安素來欽佩於謙,於謙也知興安性格,二人可謂惺惺相惜。景泰帝在於謙、興安等人的協助下,重整武備,調集糧草,準備在北京同敵軍決一死戰。

這日下午,萬貞兒匆匆出了紫禁城西華門,進了“西內”。所謂“西內”,從南到北,包括南海、中海、北海。南海南岸有幾處清雅的房室,是宮中女官六局辦事之所。郕王即位後,王妃汪氏及親生母親吳氏將分別被冊封為皇後及皇太後,六局中的尚宮局便開始為冊封典禮做出準備。萬貞兒進了尚宮局,眾人皆知她同副局正黃惟交好,立即通報。黃惟自內後庭走了出來,對下屬說去去便回,然後隨萬貞兒走了出來。

正統十四年的寒天早到,南海湖畔,九月之秋卻似初冬,沿岸落葉沙沙,風自水麵襲來,平添陣陣涼意。黃惟和萬貞兒二人憑欄向北,竊竊私語。

黃惟出身南粵書香門第,自幼便熟讀經史。十五歲那年,家中將她許配給鄉中劉姓鄉紳之子,未料成親未及兩個月,夫君便暴病而亡。公婆皆開明之士,不忍黃惟年紀輕輕居於夫家埋沒了青春。半年後,正好朝廷來廣州征聘女官,公公便為她報名前往應聘,黃惟因才貌雙全被選中。

黃惟進宮時英宗已即位三年,萬貞兒還隨孫太後在坤寧宮。她入職尚宮局後,不時因參與孫太後皇家議程,與萬貞兒相識。隨著年紀漸長,二人自相識到相交,情誼漸深,互為知己。後來,宮中更是出了一樁令人對黃惟另眼相看之事。

英宗有一寵妃劉氏,被冊為敬妃。敬妃同黃惟皆為南粵人士,在宮中二人同聲同氣。隨著關係密切,敬妃一日竟忽發奇想,若英宗將黃惟寵幸,二人可共侍皇上,豈不更好?這日黃惟來訪,敬妃借故回避,留下英宗同黃惟獨處。果然英宗喜愛黃惟貌美,欲將寵幸,不料黃惟淩然婉拒:“陛下且慢,臣並非宮女,而是女官之身,同宮外民女並無二致,聖上可同普通民女無婚嫁而苟合乎?再者臣為孀居之婦,寡婦為夫君守節,從一而終,乃朝廷曆來所倡。陛下一國之君,國民典範,豈可因一時欲念而損大禮?”英宗聽她如是說,不但遵從黃惟意願,未加強求,且因此敬重黃氏貞節德操,賜予綢緞獎勵。

這宮中女子,誰不希望有朝一日得皇上寵幸,黃惟此舉令萬貞兒對她更多了幾分敬佩。

“土木堡之敗,京城已無精兵可守,前數日宮中紛傳朝廷將回遷南京。今日郕王登基,聽說朝廷已決定死守北京,我看勝負難分,危難當前,貞兒你如何打算?”來到一僻靜處,黃惟首先問道。

“我來找你正是為此,若是此戰不勝,敵軍破城,巍巍皇宮與這宮中之人必是玉石皆焚,同歸於盡。你正值美好年華,豈可甘心生命就此完結?”

“此話應我問你才是。自我進宮,皇家待我不薄,穿金戴銀不說,還被委以重任,在宮中非但未有奴婢下人之感,還處處受人尊敬。我雖身為女子,但至少也知書達理,懂得忠君愛國,國家有難,理應與這京城皇家貴族、軍民百姓共赴才……”

在旁的萬貞兒邊聽邊輕輕搖頭,不等黃惟將話講完,便打斷道:“黃惟,以你學識風采,諳熟宮中禮儀,在何朝何代之內宮中,皆是不可多得。在宮中被人敬重,來自於你自身才識品德,何須感謝皇家,倒是皇家應該謝你才是。你為內朝女官,同外朝文武官員不同,他們身為國家公臣,效忠皇上,為國犧牲,理所應當,但內朝女官不必有此責任。萬一國破,你不必有以身相殉之念。”

黃惟聽萬貞兒如是說,覺得有些驚異,她用那雙澈亮的秀目在萬貞兒臉上掃來掃去,疑惑道:“此言出自你貞兒之口,出我意料,那你做何打算?”

萬貞兒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必與北京共存亡。但其原因卻與忠於國家無關,僅關乎私情。與你不同,我是宮女,雖然地位卑微,但在我進宮之後,孫太後待我恩重於山,在此危難之際,我不可棄她而去,還有我也舍不得小皇太子……”

“可此時我也舍不得離你而去呀!”

多年來黃惟與萬貞兒之間情深意篤,此時萬貞兒四處望望,盡管麵前隻有南海微波粼粼,後麵小徑上也是空無一人,但她還是放低了聲音道:“黃惟,我有一事僅講與你知,雖我已抱定留在宮中與太後、小太子共存亡之心,但前數日太後私下命我於大戰前夕秘密攜太子到玉泉山暫避,萬一城破,便帶他返回霸州,藏匿於鄉間,將他撫養成人,他將以一介平民之身續朱家血脈。太後托付如此重任,也給予我生存之機,萬一城破,此生貞兒唯有將皇子細心保育成人,方可報答太後恩德。此事我仔細盤算過,我父母皆是厚道之人,但我自幼入宮,同家中兩位弟弟並不相識,他們人品如何,我全然不知。雖然宮中僅太後與你知曉我家世,但霸州距京城較近,藏在那裏終非長久之計。你是我世上最信任之人,且你家鄉遠在南粵,我想先帶皇子在霸州躲避一段時間,之後再帶他往南粵投奔於你,那裏山高水長,又有你在,我和太子便隨你做了那嶺南人。因此我今日前來與你商量,能否為我、為皇太子,大戰之前,你也借故出城,若敵軍破城,便逃回南粵等我。”

十月,也先率大軍向北京進軍,沿途勢如破竹,十月初九攻陷紫荊關,守將孫祥戰死。之後經易縣、良鄉、過盧溝橋,十一迫近北京,血戰漸行漸近。

十月初十,瓦剌軍迫近北京前一天,萬貞兒一早先去了尚宮局,以太後名義將黃惟派差出了北京城。之後,她回到鹹陽宮,為皇太子收拾隨身之物,並給他換上了一身預先備妥的平民青色布衫。得知萬貞兒帶他外出,朱見深哪懂得她心情沉重,高興得又笑又叫。傍晚時分,萬貞兒自己也更衣停當。這時頭戴平民飄巾,身穿交領道袍的覃昌帶著一輛帶篷的民間馬車停在鹹陽宮門前。

“太後交代天快黑即出宮,無須再向她辭行。”

此行一去,或為永訣,萬貞兒明白太後不願傷情。她將皇太子先交覃昌抱上車,自己反身進殿,含淚對著西方仁壽宮方向下跪三叩首,祝上蒼保佑太後。然後挽上包著皇太子行裝的包袱,上車抱緊皇太子。覃昌將車篷罩得嚴嚴實實,自己騎上一匹馬,隨著馬車趁著暮色出了玄武門。出了皇城,馬鞭響了一聲,馬車開始疾行,一路向西北方向的西直門而來。

此時正值華燈初上,往日車馬喧囂的城內大街因大戰在即而變得路人稀少,燈火闌珊。馬車一路出了重兵把守的西直門,再向西北,將皇太子和萬貞兒送上了玉泉山。萬貞兒抱著太子下了馬車,覃昌也自馬背上跳下。彼此心照不宣,此別非同以往,二人拱手互道珍重。

這覃昌小萬貞兒三歲,廣西人,少時在戰爭中被官軍擄進京,淨身後送入宮中,因生得貌美,十二歲起便在太後宮中侍候。那時萬貞兒已在太後身邊多年,事無巨細對覃昌多有提點,覃昌聰明而謙和,辦事勤懇,太後和萬貞兒都很喜歡。下山後覃昌安頓車夫在路口住下店,再交他五兩銀子,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安排妥當,覃昌便策馬回城。是夜,北京城徹夜不眠,京城上下,宮廷內外,空氣緊張得即將凝結。

玉泉山是北京西山東側支脈,距西直門僅約十裏。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山上滿是鬱鬱蔥蔥的鬆柏,山間的玉泉水叮咚潺潺,卷著白銀似的水花,自山間噴湧流下,為“天下第一泉”。山頂有座寺廟,門前漢白玉牌樓匾上刻著“華嚴寺”三個金字。萬貞兒對華嚴寺並不陌生,每年有隨孫太後上山參拜。

此時是奉太後之命,萬貞兒帶著皇太子秘密出宮來到山上的第二天,華嚴寺上下未見人跡,隻有萬貞兒和皇太子在山頂大雄寶殿左側一圍矮矮的女牆旁。太子站在牆上,萬貞兒站在他後麵雙手環抱著他。初冬已至,他們衣衫之外都套著皮襖。

麵露不安的萬貞兒往東南方向眺望,那是秋天一片片已被收割過後廣闊的黃色田野,農家房屋點綴其中,方方整整的北京城矗立在上。高大宏偉的青灰色城牆,在黃色的土地中拔地而起。西直門、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崇文門、正陽門、宣武門、阜成門連同各城門外甕城的箭樓及城牆四角四座箭樓,巍峨聳立。環城的護城河閃閃發光,城北的鼓樓清楚可見。城中央是紫禁城一大片金黃色琉璃瓦的宮殿群,在青灰色城牆和其他青灰色瓦頂建築中顯得格外耀眼。其中華蓋殿殿頂巨大斜圓柱形黃金寶頂,在陽光斜照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朱見深也望著山下,忽然他的身體**了一下。萬貞兒連忙將他轉過來麵對自己,輕聲問道:“怕嗎?”

小太子睜大眼睛望著萬貞兒點了一下頭。

“有貞兒在,不怕。”萬貞兒將他的麵額貼在她臉上。

其實,眼見敵軍如此勢大,萬貞兒覺得後背一陣陣發麻。強敵兵臨城下,於大人率領新敗的明軍能否取勝?孫太後此時在做什麽?懷抱中的這個孩子,她感覺得到他暖融融的身體,貼在她臉上又細又滑的肌膚,使她恐懼的同時又有一種責任感和親切感。

此時紫禁城長長的東筒子夾道上,隻見以孫太後為首,後麵緊隨著錢皇後和尚未來得及被冊封為皇後的汪氏。她們三人後麵跟著皇太子生母周妃等數十名後宮貴婦,緩緩而行,向奉先殿而去。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定都南京,洪武三年,他以“以太廟時享,未足以展孝思”,在宮中東側建造了祭祀祖先的家廟奉先殿。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依照南京建製,在北京紫禁城東側,也建了奉先殿。

一行人皆身著有明一代後宮貴婦在最隆重場合才穿的禮服,打扮得一絲不苟。孫太後、錢皇後和汪氏頭戴九龍四鳳冠,身穿深青色絲綢翟衣,領口、袖口、衣襟側邊底邊都緣以紅色織金彩雲龍紋。腰帶鑲玉十塊,金四塊,身掛玉佩兩組。其他妃子及後宮女眷大多頭戴九翟冠,身穿紅色紵絲大衫,衫上披深青色,織著金雲霞圖紋的霞帔,大衫之內是胸前飾有鳳雲紋的青藍色鞠衣。她們臉上表情嚴肅而自若,舉止凜然大氣,危難中不失皇家氣派。

當孫太後一行向奉先殿走來時,戒備森嚴的北京城德勝門外,瓦剌大營中則熱鬧非凡。馬頭琴等樂器奏出歡快的音樂,夾雜著帳外不斷傳來的馬蹄聲及陣陣嘶聲。中央一座大型帳篷內,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大帳靠後的地方有一方烏木平頭矮長案,四十二歲的瓦剌統帥也先席氈而坐。他高大魁梧,臉上棱角分明,因長期的塞外風霜及馬背生涯,臉上皮膚粗糙黑亮。案上與有錫製酒壺和酒杯,伯顏帖木兒站在他身後,帳中麵對他還站立著一班全副武裝的將領。

伯顏帖木兒問道:“大帥,小弟不解,我軍過盧溝橋,本可就近直擊阜成門,為何舍近求遠繞至西直門、德勝門外紮寨?”

“八十一年前,我們聖祖大元惠宗皇帝,就是出前麵健德門退出塞外,之後明朝大將徐達毀我健德門,改建德勝門。故此,本帥今日特選德勝門與明軍決戰,一雪當年之恨。”也先大口喝了一口酒,豪言道。

“土木堡之戰大帥運籌帷幄,明軍精銳幾被全殲。今日我和博羅願領兵一萬,傍晚之前攻破德勝門,迎接大帥大兵進城。”平章卯那孩先說道。

“攻入北京,大帥即為複我大元王朝之元勳,我二人也必將留名千古。”博羅接著附和道。

“好!”也先掌擊案麵,爽快地讚道。

此時,北京城內的兵部議事大堂正廳內,密密麻麻地站立著身穿盔甲的將校。從他們背影逐漸往前,大堂頂端正中是一副大型八扇黑漆描金圍屏,條條金線繪出大海驚濤巨浪中一輪朝陽冉冉升起的圖案。屏風前方是一方長形深色翹頭木案幾,上麵斜放著一支帶鞘的寶劍。麵對眾將,立於案幾之後的是身著銀色盔甲,外罩白色披風,麵露決絕的兵部尚書於謙。他身後右側方站著身材瘦小,白袍外套著鎧甲,麵無表情,鬢發花白的司禮監大太監興安。

“……若我等在此國家危難之際,不能為國舍生忘死,那平日滿口‘忠義’二字喊來何用?於謙一介書生,雖不識舞刀弄劍,尚時常自問,不知我這一腔熱血,將灑於國家何處!”於謙慷慨之詞漸出,眾將校也是一張張凝峻的麵孔,“為挫敵勢,此戰我軍不得僅僅固守城池,諸將也要按班列陣於九門之外迎敵。據探報,敵軍將主攻德勝門,我將率部在德勝門外與敵主力決戰,神機營火銃手埋伏於城外民居中。興大人主持守城,城外將士有進無退。決戰之中,前隊兵士怯戰後退,後隊斬前隊;將校棄兵士先逃,兵士斬將校;若我於謙棄諸將先走,諸將立斬我之首!傳命,城上神機營大炮立即向敵發炮,振我大明軍威!”

並排架在德勝門甕城上的明軍大炮發出砰砰的巨響,遠在玉泉山頂,懷中抱著皇太子的萬貞兒也清楚地聽到了,她還看見德勝門城樓上升起的縷縷硝煙。決戰已然開始!萬貞兒轉身邁上漢白玉石級,向大雄寶殿走去。

玉泉山華嚴寺大雄寶殿內,安詳的釋迦牟尼金身佛像盤坐殿內正中,萬貞兒虔誠地閉著雙眼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祈禱,連連叩首。緊挨著她的兩歲皇太子,也天真地效仿著貞兒跪拜叩首。

炮聲突然響起時,孫太後等人未為之所動,繼續前行,麵容愈加嚴肅莊重。宏偉的奉先殿就在眼前,殿內中央的台基上,有一長條翹頭供案。上麵供奉著明太祖及孝慈皇後、明太宗及仁孝皇後、明仁宗及誠孝皇後、明宣宗皇帝等列祖列後的排位。在有些陰森的奉先殿裏,孫太後率一眾後宮女眷跪在台基之下,盡現豔麗華貴之色。

“哢嚓”一聲,一把黃銅大鎖將奉先殿殿門鎖起,鎖門之人是孫太後宮中宦官覃昌。覃昌揮了揮手,從奉先門外進來一批抱著長條木柴的宦官。隻見他們麻利地將木柴豎起來,碼放在奉先殿正麵的牆下。同時,有兩人抬著一隻持續燃燒著的火盆,放到大殿台階下,並在火盆旁放了幾支火把。

奉先殿內,孫太後手持三炷香,跪在台基上高聲說道:“列祖列宗在上,妾孫氏率後宮女眷在下,今瓦剌大軍兵臨城下,為保大明江山社稷昌盛,百姓萬世平安,大明君臣將士將與敵決戰,望列祖列宗保佑我軍旗開得勝,戰勝韃虜。”略停半刻,孫太後語氣略顯激昂,“若天不佑我,敵軍破城,妾孫氏將率眾女眷以身殉國,絕不苟且偷生!”

“以身殉國,絕不苟且偷生!”一眾嬪妃隨著孫太後齊聲道。

德勝門外,瓦剌軍與明軍廝殺激烈。喊殺聲中,明軍神機營火銃手在長矛手的護衛下迅速開火,瓦剌衝過來的騎兵隨即倒地,長矛手衝上前用長矛猛刺。後一批瓦剌騎兵殺到,第二排裝填好彈藥的火銃手又及時開火,平章卯那孩中彈墮於馬下。博羅策馬趕到,正要下馬營救,被德勝門箭樓上飛下來的箭射中咽喉。

入夜,京城西北角箭樓高聳,門洞之上“西直門”三個大字在皎潔的月光下莊嚴厚重。司禮監大太監興安站立於城樓之上,在敵軍射上來的亂箭之中指揮神機營兵士發射火炮,一道道火光自炮筒衝出。火光之中,也先指揮大批瓦剌軍冒著炮火,架起雲梯,自德勝門轉向西直門猛攻,明軍也自城門兩側夾擊而來,雙方戰成一團,殺聲震天。

外麵不時傳來陣陣喊殺聲、火炮聲,孫太後率宮中女眷仍然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好似一座座雕像,隻有牌位前香爐中冒著的縷縷青煙。殿外覃昌盤腿坐於火盆之前,雙眼半睜半閉,右手緊握著火把,火盆裏的火苗一閃一閃地映照著他的臉龐。

十月十二清晨,徹夜未眠的萬貞兒站在北京玉泉山頂,向西方極遠處望去,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她看見德勝門、西直門外的民房,還有也先大軍所建營地都冒著濃濃的黑煙。西直門、阜成門城門大開,兩股騎兵自城中馳出,追擊瓦剌軍。迎著朝陽,她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不禁親了一下睡夢中的皇太子。

北京保衛戰,明朝君臣一心,同仇敵愾,大獲全勝。十月十五,也先殘部沿原路撤兵。

一輛皇輿在大隊錦衣衛護送下,將萬貞兒和皇太子自玉泉山接回皇宮。臨行前,萬貞兒不忘帶皇太子再於大雄寶殿向佛祖上香,並向華嚴寺老住持致謝道別。

國家無恙,太後平安,萬貞兒一路抱著坐在膝上的太子,在車中有說有笑。剛進宮門,便見到先她回宮的黃惟,萬貞兒將太子抱下車,二人喜極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