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

早先,蘑菇是機村人對一切菌類的總稱。

五月,或者六月,第一種蘑菇開始在草坡上出現。就是那種可以放牧牛羊的平緩草坡。那時禾草科和豆科的草們葉片正在柔嫩多汁的時節。一場夜雨下來,無論直立的莖或匍匐的莖都吱吱咕咕地生長。草地上星散著團團灌叢,高山柳、繡線菊、小蘗和鮮卑花。草蔓延到灌叢的陰涼下,瘋長的勢頭就弱了,總要剩下些潮濕的泥地給盤曲的樹根和苔蘚。

五月,或者六月,某一天,群山間突然就會響起了布穀鳥的鳴叫。那聲音被溫暖濕潤的風播送著,明淨,悠遠,陡然將盤曲的山穀都變得幽深寬廣了。

布穀鳥的叫聲中,白晝一天比一天漫長了。

阿媽斯烱說,要是布穀鳥不飛來,不鳴叫,不把白天一點點變長,這夏天就沒有這麽多意思了。

那個時候,阿媽斯烱還年輕,還是斯烱姑娘。

那時應該是1955年,機村沒有去當兵的人,沒有參加工作成為幹部的人,沒有去縣裏農業中學上學的人,沒有抽調到築路隊去修公路的人,以及那些早年出了家,在距村子五十裏地寶勝寺當和尚的人,都會聽到這一年中最初的鳥鳴聲。聽見山林裏傳來這一年第一聲清麗悠長的布穀鳥鳴時,人們會停下手裏正做著的活,停下嘴裏正說著的話,凝神諦聽一陣,然後有人就說,最先的蘑菇要長出來了。也許還會說別的什麽話。但那些話都隨風飄散了,隻有這句話一年年都在被人說起。

也就是說,當一年中最初的布穀鳥叫聲響起的時候,機村正在循環往複著的生活會小小地停頓一下,諦聽一陣,然後,說句什麽話,然後,生活繼續。

那時,大堆的白雲被強烈的陽光透耀得閃閃發光。

誰也不知道機村在這雪山下的山穀中這樣存在著有多少年了,但每一年,布穀鳥都會飛來,會停在某一株核桃樹上,某一片白樺林中,把身子藏在綠樹陰裏,突然敞開喉嚨,開始悠長的,把日子變深的鳴叫。因此之故,機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時的某一刻,日子會突然停頓一下。在麥地裏拔草的人,在牧場上修理畜欄的人,會停下手裏的活計,直起腰來,凝神諦聽,一聲,兩聲,三聲,四五六七聲。然後又彎下腰身,繼續勞作。即便他們都被生存重壓弄得總是彎著腰肢,麵對著大地辛勤勞作,到了這一刻,還是會停下手中無始無終的活計,直起腰來,諦聽一下這顯示季節轉好的聲音。甚至還會望望天,望望天上的流雲。

不隻是機村,機村周圍的村莊,在某個春深的上午,陽光朗照,草和樹,和水,和山岩都閃閃發光之時,出現這樣一個美妙而短暫的停頓。不隻機村,不隻是機村周圍那些村莊,還有機村周圍那些村莊周圍的村莊,在某一時刻,都會出現這樣一次莊重的停頓。這些村莊星散在邛崍山脈、岷山山脈和橫斷山脈,這些村莊遍布大渡河上遊、岷江上遊、青衣江上遊那些高海拔的河穀。

那個停頓出現時,其他村莊的人凝神諦聽之餘會說點什麽,機村人不知道。但機村肯定會有一個人會說,今年的第一種蘑菇要長出來了。那時,機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為沒毒的蘑菇和有毒的蘑菇。而到了這個故事開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人們開始把沒有毒的蘑菇分門別類了。杜鵑鳥再開始啼叫的時候,在1955年或1956年,機村人的就說,瞧,羊肚菌要長出來了。

是的,羊肚菌就是機村那些草坡上破土而出的第一種蘑菇。羊肚菌也是第一種讓機村人知道準確命名的蘑菇。

它們就在悠長的布穀鳥叫聲中,從那些草坡邊緣灌木叢的陰涼下破土而出。

像是一件尋常事,又像是一種奇跡,這一年的第一種蘑菇,名字喚作羊肚菌的,開始破土而出。

那是森林地帶富含營養的疏鬆潮潤的黑土。土的表麵混雜著枯葉、殘枝、草莖、苔蘚。軟軟的羊肚菌悄無聲息,頂開了黑土和黑土中那些豐富的混雜物,露出了一隻又一隻暗褐色的尖頂。布穀鳥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鳴叫的,所以,長在機村山坡上的羊肚菌也和整個村子一起,停頓了一下,諦聽了幾聲鳥鳴。掌管生活與時間的神靈按了一下暫停鍵,山坡下,河岸邊,機村那些覆蓋著木瓦或石板的房屋上稀薄的炊煙也停頓下來了。

隻有一種鳥叫聲充滿的世界是多麽安靜呀!

所有卵生、胎生,一切有想、非有想的生命都在諦聽。

然後,暫停鍵解了鎖,村子上藍色炊煙複又繚繞,布穀之外,其他鳥也開始鳴叫。比如畫眉,比如噪鵑,比如血雉。世界前進,生活繼續。

經曆了那奇幻一刻的名喚羊肚菌的那一種蘑菇又開始生長。

剛才,它用尖頂拱破了黑土,現在,它寬大的身子開始用力,無聲而堅定地上升,拱出了地表。現在,它完整地從黑土和黑土中摻雜的那些枯枝敗葉中拱出了全部身子,完整地立在地麵上了。從灌木叢枝葉間漏下星星點點的光落在它身上。風吹來,枝葉晃動,那些光斑也就從它身上滑下來,落在地上。不過,不要緊,又有一些新的光斑會把它照亮。

這朵菌子站在樹蔭下,像一把沒有張開的雨傘,上半部是一個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是拇指粗細的菌柄,是那隻雨傘狀物的把手。這朵菌子並不孤獨,它的周圍,這裏,那裏,也有同樣的蘑菇在重複它出現的那個過程——從黑土和腐殖質下拱將出來,頭上頂著一些枯枝敗葉,站立在這個新鮮的世界上。風在吹動,它們身上特有的氣味開始散發出來。陽光漏過枝葉,照見它們尖塔狀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學的原理,連環著一個又一個蜂窩狀的坑。不是模仿蜂巢,是像極了一隻翻轉過羊肚的表麵。所以,機村山坡上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學命名法,喚作了羊肚菌。

布穀鳥叫聲響起這一天,在山上的人,無論是放牧打獵,還是采藥,聽到鳥叫後,眼光都會在灌叢腳下逡巡,都會看到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把這種蘑菇小心采下,在溪邊采一張或兩張有五六個或七八個巴掌大的掌形的橐吾葉子鬆鬆地包裹起來,浸在冰涼的溪水中,待夕陽西下時,帶下山回到村莊。

這個夜晚,機村幾乎家家嚐鮮,品嚐這種鮮美嬌嫩的蘑菇。

做法也很簡單——用的牛奶烹煮。這個季節,母牛們正在為出生兩三個月的牛犢哺乳,**飽滿。沒有脫脂的牛奶那樣濃稠,羊肚菌嬌嫩脆滑,烹煮出來自是超凡的美味。但機村並沒有因此發展出一種關於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戀。他們烹煮這一頓新鮮蘑菇,更多的意義,像是讚歎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然後,他們幾乎就將這四處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遺忘在山間。

眼見得菌傘打開了,露出裏麵白生生的裙擺,他們也視而不見。眼見得菌傘沐風櫛雨,慢慢萎軟,腐敗,美麗的聚合體分解成分子原子孢子,重又回到黑土中間,他們也不心疼,也不覺得暴殄天物,依然濃茶粗食,過那些一個接著一個的日子。

盡管那時工作組已經進村了。

盡管那時工作組開始宣傳一種新的對待事物的觀念。

這種觀念叫作物盡其用,這種觀念叫作不能浪費資源。

這種觀念背後還藏著一種更厲害的觀念,新,就是先進;舊,就是落後。

工作組展望說,應該建一個罐頭廠,夏天和秋天,封裝這些美味的蘑菇,秋末和冬初,則封裝山裏那些同樣美味且營養豐富的野果,例如覆盆子、藍莓和黃澄澄的沙棘果。在機村,那些野果,本隻是孩子們的零嘴,更多,是滿山鳥雀,甚至還有黑熊的食物。

基於這種新思想,滿山的樹木不予砍伐,用去構建社會主義大廈,也是一種無心的罪過。後來,機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幾年間幾乎被森林工業局建立的一個個伐木場砍伐殆盡,但工作組展望過的罐頭廠迄今沒有出現在機村或機村附近的山野,那是後話。

在1955年、1956年間,蘑菇季一到,工作組率先大吃羊肚菌,機村傳統的烹煮法和小孩們偶一為之的燒烤法,那都太單調了。他們自有特別豐富的做法。他們用豬肉罐頭燴製的蘑菇更是鮮美無比。機村人不明白的是,這些導師一樣的人,為什麽會如此沉溺於口腹之樂。有一戶人家統計過,被召到工作組幫忙的斯烱姑娘,端著一隻大號搪瓷缸,黃昏時分就來到他們家取牛奶,一個夏天,就有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說,住在村的工作組,一個羊肚菌季節,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鮮蘑菇。謔謔,至少是二十回呀。一個羊肚菌季節也就一個月多一點點。謔謔,哪止二十回啊,那是去到一戶人家的次數,要知道機村可有二十多戶人家。

答案簡單明了,文明,飲食文化。

機村東頭,對著一條通向雪山埡口的山溝,曾經有一條再過三十年會被稱為茶馬古道的過道,從雪山埡口蜿蜒而下,經過機村,向西通向草原地帶。所以,村子東頭,曾經有過一條短短的街道。這驛道如今叫了茶馬古道。街上有幾家外來人開的代喂馬代釘馬掌的旅店,幾家商鋪,幾家飯館和一個鐵匠鋪。斯烱十二三歲時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幫傭,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邊割馬草。那些在驛道上馱著貨物走了一天的馬會站在馬圈裏整整吃一個晚上的草。睜著眼吃,閉著眼睛打盹和做夢時也不停嘴。

斯烱在的那家店,掌櫃姓吳。斯烱在店裏學了些漢話,後來還認得了百十來個漢字。有時閑下來,就在店裏的板壁上寫這些認得的字。馬、草、斤、兩、錢、糖、茶、客。

1954年,山裏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銷社,汽車運來豐富的貨物,那條街道就衰落了。那些開店的外鄉人都攜家帶口回了內地老家。吳掌櫃也拖家帶口回了內地老家。

小街一衰敗,斯烱就回了家。因為認得些字,還會說漢話,就被招進了工作組,那時叫作參加了工作。那個在羊肚菌季節裏,端了可以裝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裏替工作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烱這個名字,第一次用漢字寫下來,是工作組長。他從舊軍裝前胸的口袋裏拔出筆來,說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烱烱有神嘛,就用烱烱有神的烱吧。村裏還有叫斯烱的,此前在工作組的花名冊上都寫成斯穹。

斯烱參加了工作組。她腿腳勤快,除了端著一隻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還會提一個籃子去各家各戶討蔬菜。那時的機村人不像現在,會種那麽多種蔬菜。那時,機村人的地裏隻有土豆、蘿卜、蔓菁三種蔬菜。工作組的人不僅能說會道,還會把蘿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絲切片,刀飛快起落,聲音猶如急切的鼓點,這也讓機村人歎為觀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滿泥巴的土豆與蘿卜,都是斯烱在村前的溪流裏淘洗幹淨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溫和,洗東西並不費事,但到了冬天,斯烱的手在冰窟窿裏冰得彤紅,人們見她不斷把雙手舉到嘴邊,用嗬出的熱氣取暖。

就有人說,期烱,不要在工作組了,回家裏守著火塘,你阿媽的茶燒得又熱又濃啊!

斯烱一邊往手上嗬著熱氣,一邊笑著說,我在工作!

那時工作是一個神聖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會說,工作是宣傳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蘿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裏洗,也不算工作!

那時,工作組正幫著機村人把初級農業合作社升級成高級農業合作社。

春天的時候,布穀鳥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經是由高級社來組織了。機村的地塊都不大,分散在緩坡前、河壩上。高級社了,全村勞動力集中起來,五六十號人同時下到一塊地裏,有些小的地塊,一時都容不下這麽多人。工作組就組織地裏站不下的人在地頭歌唱。謔,眼前的一切真有種前所未有的熱鬧紅火的氣象。

高級社運行一陣,工作組要撤走了。

工作組長給了斯烱兩個選擇。一個,留在村裏,回家守著自己的阿媽過日子;再一個,去民族幹部學校學習兩年,畢業後,就是真正的國家幹部了。

斯烱回到家裏,給阿媽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燒牛肉,她看著阿媽吃光了等共產主義來到時就會天天要吃的東西,問阿媽好吃不好吃。阿媽說,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時機村人吃個牛肉沒有這麽費事,大塊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烱抱著阿媽哭了一鼻子,就高高興興隨著工作組離開村莊,上學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機村和周圍地帶有過戰事。村子裏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後回來,阿媽肚子裏就有了斯烱的哥哥。然後是1935年和1936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機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戰事,回來時,阿媽肚子裏有了斯烱。兩回躲戰事,斯烱的阿媽就帶回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歲出頭就跟一個來村裏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裏人說,是呢,野地裏帶來的種,不會待在機村的。

想不到的是,這兩個被預言不會待在村裏的兩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裏。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寶勝寺反抗改造失敗,政府決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簡為五十個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動員還俗回鄉,從事生產。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動員回鄉之列。但斯烱哥哥不從,逃到山裏藏了起來。上了一年學的斯烱接到任務,讓她去動員哥哥下山。後來,村裏人常問她,斯烱,你在學校裏都學過什麽學問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沒有上過民族幹部學校這回事情一樣。其實,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課,有人敲開門叫她去樓下傳達室接電話。她去了,連桌上的課本和筆和本子都沒有收拾。電話裏一個聲音說,現在你要接受一個任務,接受組織的考驗。這個任務和考驗,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動員回家。她問,我怎麽動員他?給他寫一封信?電話裏問,他認識你寫的字嗎?她說,那我給他捎個口信吧。電話裏說,問題是,他藏起來了,找不到他。斯烱說,你們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電話裏說,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論處了,叫你去動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斯烱就說,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連教室都沒回,就坐著上麵派來的車去兩百多裏外的山裏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寶勝寺四圍的山裏,斯烱進進出出七八天,喊得聲音都嘶啞了,她那當和尚的哥哥都沒有出現。斯烱以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麽地方了。所以,她還一個人哭了好幾場。在山洞前哭過,在溫泉旁哭過。最後一天,她對著一大樹盛開的杜鵑花想,花這麽美麗,人卻沒有了,就又哭了起來。這回哭得很厲害,下山的時候,她眼睛還腫著。學校發的那身大翻領的有束腰的灰製服也被樹枝劃拉出了好幾道口子,紮著兩個大辮子的頭發間,掛著一縷縷鬆蘿。她對幹部說,我找不見他了。

幹部說,你沒有完成任務。

斯烱問,我還能回學校去嗎?

幹部沒有說可以回,還是不可以回,而是冷著臉說,你看著辦吧。

學校裏的教員和幹部常常對一個自知可能犯了錯而手足無措的學員說這句話,你看著辦吧。

斯烱對幹部說,那我回家去,告訴阿媽,哥哥找不見了。

就這樣,1959年,離開村子一年多的斯烱回到了機村。她是空著手回到機村的。她的課本什麽的還留在教室裏,衣服什麽都還留在八個人一間的宿舍裏。她的床底下,塞著一口棕色皮箱,裏麵是她的幾套衣服,藏式的衣服,和學校發的幹部衣服。她的課本和衣服都留在學校,自己穿著一身在山裏尋人時被樹枝劃拉出很多道口子的幹部服就回到機村了。從此,再未離開。

她回到機村的那天,高級社的社員們正在村子旁最大的那塊有六七十畝的地裏鬆土除草。那時,地裏一行行麥苗剛長到一拤多高。全社的社員都在地裏彎腰揮動著鶴嘴鋤。這時,有人說看看是誰來了。

大家都直起腰來,看見斯烱正穿過麥地間的那條路。

好幾個眼尖的人都說,是斯烱回來了。

斯烱空著雙手,看都不朝麥田裏勞動的鄉親們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走去了。

有人就對她的阿媽說,看看,當了幹部了,不朝我們看就罷了,也不朝自己的阿媽看一眼。

也有人說,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啊!

社長就對斯烱的阿媽說,你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斯烱還沒有出來與村人們相見。

大家就在地裏問她阿媽說,你女兒回來幹什麽啊。

阿媽就哭起來,說,她哥哥找不見了。他們要他還俗回家,生產勞動,他就跑進山裏不見了。

村裏人說,他又不是真在修行的喇嘛,一個粗使和尚,背水燒茶,回來也就回來吧。

可是他不見了,斯烱也找不見他,喊不應他。

第三天,斯烱就穿著那身帶著破口的大翻領的有束腰的灰色幹部服下地勞動了。

大家來和她說話,打探消息。

但她在山裏喊啞了嗓子,人們問她什麽,她都指指嗓子,我說不動話了。

斯烱就是這樣回到機村來的。

機村的很多人物故事都是這樣結束的。比如說雪山之神阿吾塔毗,故事的結尾就是,阿吾塔毗帶著他兩個勇敢的兒子,就是那一年到我們這裏來的。哪一年呢?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吧。

後來,斯烱的兒子膽巴問她,阿媽是哪一年回到村裏的?

斯烱說,哦,很久了,我想不起來了。

兒子再問,她就說,真的很久了,都是生下你以前的事情了。

大概也是斯烱從民族幹部學校回到機村那一年,傳說距離機村很遙遠的內地鬧起了饑荒。

那一年的機村發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離開才兩三年的工作組又進駐到機村,來提高糧食產量。工作組是大地正從冰凍中融化的時候來到的。那時,村子裏那些剛剛解了凍的土路變得泥濘不堪,弄髒了工作組幹部的鞋和褲腿。他們一邊在火上烤被泥濘弄濕的鞋,一邊召集高級社的村幹部們來開會。工作組提出當年糧食產量要翻一番。這把高級社的社長和副社長都嚇壞了。

社長說,上天不會讓地裏長出這麽多糧食的。

工作組說,人定勝天,這是新思想。思想是最有力的武器。

副社長說,種莊稼不是打仗,武器沒有用處的。

最後,社長和副社長都被說服了。他們和工作組一起想出了一個辦法,多上肥料。每戶人家的牛欄和豬圈都被鏟除得一幹二淨。工作組說,這是一舉兩得。地得到肥料,愛國衛生運動也同時開展起來了。機村人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長時期與糞便為伍而不自知,機村人還發現,其實自己也願意過更幹淨的生活。村子裏的人畜糞沒有了,人們又上山去,把森林裏的腐殖土背下山來,鋪在地裏。

當雪線一天一天往高處退去,退過了闊葉樹的林帶,又退過了針葉樹的林帶,徘徊在高山草甸時,播種季節來到。種子播下不久,樹林返青,先是柳樹和楊樹,然後是樺樹和花楸。等到幾場春雨下來,黑土地裏就浮現出一層隱約的翠綠。那是麥苗出土了。當莊稼綠成一片的時候,布穀鳥叫了,除草時節來到。那時,大家都覺得,糧食產量真的可以翻一番。看看那些麥苗吧,因為地裏上足了肥料,麥苗綠得那麽深,像是某種綠寶石的顏色。到了夏天,麥苗抽穗時,每一個穗子都前所未有的碩大。人們都歡欣鼓舞,相信一個產量翻一番的收獲季就會到來了。可是,社長還是憂心忡忡,他說,全靠肥料,全靠肥料,今年把多年存下的肥料都用光了,明年用什麽呢?

機村人因此說這個社長真是個苦命人,該高興時都不讓自己高興起來。他們想讓社長高興起來,因此都開玩笑說,我們一定要讓牛和豬多拉屎,我們也一定要多拉屎,不讓社長操心明年沒有肥料。工作組說,農家肥沒有了,有化肥,大工廠生產的化學肥料。

大家一麵議論工廠製造的肥料該是什麽樣子,一麵等待莊稼熟黃。可是,這些長得分外茁壯的莊稼還在拚命生長,不肯熟黃。後來人們回憶說,那一年的莊稼嗬,真是長瘋了。瘋了一樣地長,就是不肯熟黃。那些老農民就跟社長一樣地憂心忡忡了。莊稼再不成熟,高原山地夜間就要下霜了。霜凍會使沒有成熟的莊稼顆粒無收。這樣的情形真的就在那一年發生了。連續三個夜晚的霜下下來,地裏還在灌漿不止的麥子都凍壞了。

那一年,機村有史以來長得最茁壯的莊稼幾乎絕收,上麵卻要按年初上報產量翻番的計劃征收公糧。

社長扳著指頭算算,最多到次年三月,機村人家家戶戶都要斷糧,也要跟傳說中的內地一樣餓死人了。

算過這個賬,社長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上吊死了。

第二件事,阿媽斯烱的哥哥回來了。

他一出現在家裏,斯烱就抱著他身子猛烈搖晃,我在山上喊破了嗓子,你倒是答應一聲啊!

斯烱她哥哥虛弱地說,山上?我什麽時候在山上?我被關起來了。

原來,這個燒火和尚並沒跑到山上去。

那天,他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了。整頓寺廟工作組的一個人給他和另幾個和尚一封信,叫他送到縣裏去。他說,可是,我要回家了。工作組的人和顏悅色,說,去吧,送了這封信再回家。他是天空剛剛露出黎明光色時離開寺院的。

他懷裏揣了工作組員給他的信,肩著一個褡褳,往縣城而去。褡褳一頭裝著被褥,一頭裝了一口鍋,一把壺,兩隻碗,這是他在廟裏生活的全部家當。走出好幾裏地後天亮了,他回望一眼,寺廟已不可見,隻可見一座白色佛塔立在寺廟後麵的山上。

到縣政府,傳達室的人接過信看了,笑笑,又把信塞回到他手上,說,你自己送到公安局去吧。他問清了路,把信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看了信,從腰間拔出手槍,拍在桌子上,他就被戴上手銬了。他還聲辯,工作組讓我來送信的。公安說,信上說,這個人到了就把他關起來!

我沒有犯法。

犯沒犯法,寫信送你來的人來了就知道了。

然後,他跟好些人一同關在一個大房子裏。後來,一起的人都處理了,有了各自的結果。有要坐牢的,也有教育一陣,無罪釋放的。就剩他一個人了,始終沒有人來看他。看管人的也鬆懈起來。一個晚上,電閃雷鳴之時,他從窗戶上探出頭去,沒有人喊回去,沒有手電光閃過來。他從窗口上跳出去,也沒聽到人拉動槍栓。他就跑到外麵去了。第二天,他還在縣城裏晃**了一天,也沒有人來抓他。於是,黃昏時分,他就出了縣城,往機村的方向去了。

他一進家門,妹妹斯烱就哭喊著搖晃著他,工作組讓我到山上找你,你為什麽不出來?你為什麽現在又自己跑出來。

他還沒有來得及辯解,妹妹又喊道,工作組在找你,你到工作組去!

他隻好跑到工作組去。他想,人家又沒叫他,自己跑去幹什麽呢?所以,就隻在工作組住的那座房子門前徘徊。

這座房子是村子裏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裏所有二層三層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層。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這座房子為兩兄弟所有,他們共同娶一個老婆。工作組在村裏做了很多調查研究,也弄不清楚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這兩兄弟和他們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個。本來隻有一頂地主的帽子,因為弄不清這三個人哪一個是真正的主人,幹脆就又從上麵再申請了兩頂帽子,這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早在1954年,三個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這座房子。一層建了供銷社,二層三層就成了工作組來村裏時的臨時住地。

斯烱的哥哥在工作組駐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時間,看到一個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著激昂的樂曲。看見一個穿了灰色幹部服的姑娘,提著一個籃子到溪邊洗菜。那姑娘唱著歌,蹦蹦跳跳的,都不看他一眼,就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烱就是幹這個的,然後,就去了民族幹部學校。想到妹妹是因為他,失去了成為幹部的機會,這個燒火和尚前所未有地傷心起來。他傷心得淚水迷離。他想,自己真是一個俗人了。早年進廟,落發,披上紫紅袈裟,廢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稱作法海。但這個連老爹都沒有的窮孩子,沒能投在名僧門下去學去修行,因沒有錢財供養上師,隻能成為雜役僧,換取衣食,是為燒火和尚。聽來一些經文,也都一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於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裏起了什麽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變得懦弱,而且有些遲鈍了。現在,他卻悲從中來,任由情緒控製了。天黑下來,這是八月了,樓上飄下來烹煮蘑菇的香味。

這個季節,不是羊肚菌的時光了。

這時是從青?林裏來的鬆茸登場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鬆茸這個名字。那時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類,都籠而統之稱為蘑菇。最多為了品種的區分,把生在青?林中的蘑菇叫作青?蘑菇,把生在杉樹林中的蘑菇叫作杉樹蘑菇。

樓上在用紅燒豬肉罐頭燒這種蘑菇。香味飄到樓下,樓下那個沒人理會的法海和尚卻因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際淚水迷離。

第三件事,斯烱在這一年生了一個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幹部學校的意義似乎就在於,她有機會重複她阿媽的命運,離開機村走了一遭,兩手空空地回來,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來一個孩子。一個野種。

和尚法海收了淚,回到家中,對妹妹說,沒人來理我。

斯烱正在給孩子喂奶,便拍著孩子的腦袋說,舅舅回來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咧開嘴笑,並發出模糊的音節,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撞擊胸腔。

斯烱說,和尚舅舅,給侄兒取一個名字吧。

法海就說,我親愛的侄兒還沒有名字嗎?

斯烱笑道,家裏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過侄子,把茶碗裏正在融開的酥油蘸了,點在嬰兒額上,說,你叫膽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腳蹬開樹叢間的青?樹邊緣帶著尖齒的浮葉,下麵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斯烱不顧被樹葉上的尖齒紮痛的雙手,笑了,說,蘑菇在開會呢。

斯烱從這群蘑菇中采了十幾隻樣子漂亮,還沒有把菌傘撐開的,帶下山來。

經過工作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牆頭上。一個隊員從窗口望見了。說,鄉親,謝謝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們真的把她看成一個村民,而不是幹部了。以前,他們叫她斯烱,更不會為了幾隻蘑菇就客氣地說謝謝。是啊,穿回來的幹部服已破得不成樣子,叫阿媽改成小褲子小褂子,穿在兒子身上了。

斯烱對樓上說,我哥哥回來了,他給我兒子取了名字,叫膽巴。

那個人聽了她的話,揚揚手,從窗口消失了。

她不知道,樓上當年把她名字寫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劉元萱的工作組長正在問,剛才斯烱在說什麽?

她送了些蘑菇來。

我沒問蘑菇,我問她說什麽。

她說他哥哥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

那人就到窗口喊,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

可斯烱已經走遠了,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那人又回身說,她走遠了,沒有聽見。

走遠了還喊什麽喊?

她兒子有名字了,叫膽巴。

哦,到底是廟裏回來的,有點學問嘛!知道元代趙孟頫嗎?知道膽巴碑嗎?我看你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喇嘛,當過元朝皇帝的帝師啊。你們不知道,我倒要問一問他。

過幾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個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開小會,那這回開的是大會了。更多的蘑菇長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傳說中的蘑菇圈了。傳說圈裏的蘑菇是山裏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來,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組房子的牆頭上。這時窗口上傳來聲音說,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組長劉元萱,當年送她進了幹部學校的那個人。不一會兒,他披衣下來,站在斯烱麵前,你哥哥回來了,也不來報個到。

斯烱問,現在嗎?

隨時。

法海和尚來了。

工作組長複又從樓上披衣下來。問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話,十幾年了,名叫法海。謔,這名字也有來曆。法海說,我們廟裏好幾個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師啊?我家窮,沒有布施供養,吃穿都靠著廟裏,拜不起上師,就是每天背水燒茶。哦,以前的漢地,有個燒火和尚,叫作惠能,得了大成就成為禪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搖頭。你給侄兒起名叫作膽巴,元朝時候,有個帝師,也是藏族人,也叫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複又搖頭,說,村裏還有幾個男人,也叫膽巴。組長失望了。如此說來,你真的就是個燒火和尚。我是燒火和尚。那麽回去吧,好好勞動,努力生產。

法海就轉身離去了。

走了幾步,和尚法海又回過身來,他對工作組長說,我十一二歲到廟裏……

組長在他猶豫的時候插話進來,到底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說清楚點。

我十一二歲時就到廟裏,除了背水燒火劈柴,什麽都不會幹。

組長徘徊幾步,放羊會吧!早上把羊群趕上坡吃草,下午把它們從坡上趕下來!

這樣,和尚法海就成了村裏的牧羊人。

進屋時,斯烱正在一隻平底鍋中把酥油化開,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黃。這是她在工作組時學來的做法。蘑菇沒下鍋時,有奇異複雜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鬆脂味,煎在鍋裏,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機村人的飲食,自來原始粗放,舌頭與鼻子都不習慣這麽豐富的味道。所以,麵對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並無食欲。

斯烱說,吃吧,這樣可以少吃些糧食。都說社裏的糧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個孩子一樣抱怨,我們從來都隻是吃糧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個上師一樣說,也許一個什麽都得吃點的時候到來了。

1961年,1962年,後來機村人回憶說,那時我們的胃裏裝下了山野裏多少東西啊!原來山裏有這麽多東西是可以用來填飽肚子的呀。櫟樹籽、珠芽蓼籽、蕨草的根,還有漢語叫人參果本地話叫蕨瑪的委陵菜的粒狀根,都是澱粉豐富的食物。還吃各種野草,春天是蕁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薺的空心的莖,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秋天各種蘑菇就下來了,那也是機村人開始認識各種蘑菇的年代。羊肚菌之外,鬆軟而碩大的牛肚菌,粉紅渾圓的鵝蛋菌,還有種分岔很多卻沒有菌傘的蘑菇,人們替它起個名字叫掃把菌,後來,劉元萱組長說,不用這麽粗俗嘛,像海裏的珊瑚樹,就叫珊瑚菌吧。

是工作組和從內地的漢人地方出來逃荒的人教會了機村人采集和烹煮這些東西。

工作組略過不說。那個逃荒回來的人是吳掌櫃,他當年是機村東頭那條小街上的旅店掌櫃。公路修通後,他們一家人就回內地老家去了。

那天,法海和尚上山放羊。

那天,他趕著羊群,經過人們不常去的那段石板鋪就的荒廢小街。那百十米長的街道上,石板縫裏長滿了荒草。羊群走過去,碰折了牛耳大黃和牛蒡,散發出一種酸酸的味道。街兩邊早年的店鋪頂都塌陷了,板壁也在朽腐中,斯烱當年幫工時用木炭描在上麵的字跡已經相當模糊了。這荒涼的廢墟中,似乎有鬼魂遊**。法海口裏念動咒語,心裏就安定了。

下午趕著羊群再次經過這個廢棄的街道時,他仿佛看見,某一座房頂上繚繞著若有若無的藍煙。他聳聳鼻子,聞到了煙的味道,是濕柴燃燒的渾濁的味道。他心驚肉跳地催動羊群快速通過了那條街道。

放下飯碗,法海開口了。我看見了奇怪的事,說出來怕人說我宣傳封建迷信。

斯烱說,這是在家裏,隻有我和阿媽。

法海才說,我碰到鬼了。

斯烱沒說什麽,隻看了阿媽一眼。阿媽也不以為怪。

他說,他在老街上遇到鬼了。那些鬼在破房子裏生火,還在破窗戶下晾曬了野菜和蘑菇。

斯烱說,不要說了,再說,我以後不敢再去那地方了。

法海笑了,說,我看到你以前寫在板壁上的字還在呢。

斯烱沉下臉來,那是另一個人寫下的。一個鬼寫下的。

連著下了幾天雨。

天氣也一天冷過一天。山下下雨,山上起了霧,把山林和天空都遮得嚴嚴實實,寒氣四起。機村人知道,那是山上的雨已經變成了雪。但是地裏的莊稼還沒有收回來,空氣中充滿了那些沒有結穗的麥草在雨水中漚爛的味道。那是令人絕望的味道。

終於,無有邊際的冰涼雨水止住了,雲縫中放出耀眼的陽光。

那時,斯烱正在屋裏跟阿媽說話。

阿媽說,這麽多雨,不要說莊稼,地裏的草都漚爛了,沒有指望了。

法海說,爛了就爛了吧,人反正也不能靠吃草過活。

斯烱說,我操心的不是這個,是雨把青?和蘑菇都漚爛了,那才是不讓人活。好在太陽出來了。

說完,她就把孩子塞到他外婆懷裏,出門去了。

連續陰雨後的荒野真是淒楚。林子裏的蘑菇都腐爛了。那麽大一個蘑菇圈裏,起碼有兩三百朵蘑菇,經過連天陰雨,隻剩下十幾朵沒有腐爛。她趕緊把它們收集起來。斯烱覺得,蘑菇腐爛的氣味令她有些心傷。於是,她抬起頭來,把視線轉移到樹上,她看到青?樹籽還一粒粒掛在枝頭上,拇指頭那麽大一顆顆的果實,緊嵌在褐色殼鬥中,閃閃發光。斯烱想,不成熟的莊稼爛在地裏,等太陽把樹上的水氣曬幹,就該到樹林裏來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覺得笑容浮現在了臉上。她抬手在臉上撫摸一陣,把雙手舉在眼前,並沒有看到笑容轉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樹林,斯烱對自己說,太蠢了,笑怎麽會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厲害了,於是一邊走,一邊把手舉在眼前,想看到上麵確實有笑容出現。

她一路想青?樹上那些飽滿的亮鋥鋥籽實,一麵笑著。這是饑荒將要駕臨機村的時候,她知道,有了這些籽實,他們一家就能熬過荒年。她在說,阿媽,看著吧,哥哥看著吧,兒子看著吧,我能讓一家人度過荒年。

等到她覺得走到了家門口,要抬手推門時,才吃了一驚。

她不在村子裏自家的門前!

她發現自己站在那條荒廢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對自己說,一定是遇見鬼了。那時的機村人相信,有一種鬼會把人引到他們的地盤上。

接下來,她看到了一堆有氣無力的燃著的火,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老人,麵容悲戚坐在火邊。

斯烱驚呆了,哥哥法海說有鬼,現在,一個鬼真的出現在她麵前了。

那個鬼抬起眼皮,看著她,啞聲說,是斯烱吧。

斯烱不敢驚叫,小聲說,鬼啊!

那個鬼說,我不是鬼,我是吳掌櫃。

斯烱想跑,卻挪不動步子,恐懼把她的雙腳釘住了。

那個鬼又說,你仔細看看,我是吳掌櫃。

這回,斯烱從這個鬼身上看出一點過去那個掌櫃的影子。小眼睛,山羊胡須。斯烱戰戰兢兢問,掌櫃,你死了嗎?

我沒死。

那你的鬼怎麽回來了。

掌櫃的嘴裏發出了哭聲,我們一家七口人從這裏走的,隻有我一個人回來了,變鬼的那些人都回不來了。掌櫃哭泣的時候,眼淚鼻涕從那溝溝坎坎的臉上慢慢滑下來,最後,都亮晶晶地掛在了那幾綹花白幹枯的胡子上。掌櫃又伸出一雙瘦腳,兩隻腳上套著不一樣的鞋子,兩隻鞋底都已經磨穿。他說,要是撿不到這些鞋,我都走不到這裏了,走不到你們蠻子地方了。

斯烱問了一句話,你走來這裏幹什麽?

掌櫃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話,我惹你不高興了?

斯烱在民族幹部學校學到的東西湧上心頭,湧到嘴邊。不準說蠻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說少數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說錯話也是不允許的。我想我隻有走到這裏才有活路。山上有東西呀!山上有肉呀!飛禽走獸都是啊!還有那麽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東西呀!

聽著這些話,斯烱也變得眼淚汪汪了。

以前的掌櫃說,我想求你要點東西。

斯烱說,呀,掌櫃,現在我們一家為省點糧食,吃得滿身都是蘑菇味,哪裏還有東西可以施舍給你呀!

掌櫃笑了,斯烱長大了,會哭窮了。他笑著的時候,露出了通紅的水淋淋的牙齦。

斯烱想起,以前掌櫃的牙齒就不好,吃完飯,就用腰上掛著的一隻象牙簽剔牙。他從牙縫裏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纖維。他會舉著這些細肉絲在眼前,感歎自己的苦命。感歎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來到這隻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舉著牙縫裏剔出來的肉絲懷念家鄉那些菜,豆腐、豆花、蓮藕、筍、絲瓜、豆尖……這樣的結果是,他的牙縫越來越寬,從牙縫裏剔出的肉纖維越來越多。那時,掌櫃就這樣天天詛咒這個蠻子地方,詛咒自己開的這個店。

他對斯烱說,給我一小塊肉吧,我滿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烱想起以前他討厭肉的樣子,說,沒有肉了。同時,嘴和喉舌間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對肉的懷想。

掌櫃又哀求,我要鹽,不然,往肚子裏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來了。

斯烱笑了,有了供銷社,鹽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櫃又露出他滿嘴令人惡心的牙齦,他說,我吃了兩隻土撥鼠,好多泥鰍,和著野菜一起煮,但沒有鹽,身上還是沒有力氣,我都快站不起來了。他說,隻要你給我一些鹽,身上有了力氣,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烱回家,告訴放羊的哥哥,說老街上沒有鬼,是以前的吳掌櫃偷跑回來了。斯烱包了些鹽在舊報紙裏,讓哥哥放羊時順便送去。

哥哥不同意,說,千裏萬裏的,說回來就回來了,你怎麽曉得他不是個鬼?

斯烱說,你是和尚,念兩句咒,就是鬼也鎮住了。

哥哥說,我不是大喇嘛,一個燒火和尚的咒怕是沒有那麽大法力吧。

斯烱卻抽不出時間往那條廢棄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組就組織全部勞動力搶收地裏那些因肥力過度而不能成熟的麥子。工作組在動員會上說,收不到糧食,但這些麥草都是很好的飼草,可以把集體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壯,莊稼怕肥,難道牲口也怕肥嗎?組長有學問,說了一句村裏人不懂,工作組裏人也大多不懂的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句話經過多次解釋,多重翻譯,終於讓村裏人聽懂了。這句經過多次翻譯的話最後成了這樣:太陽出來時沒有得到的,會在太陽落山時得到。

有人說怪話,說太陽出來時失去的糧食,太陽落山時變成了草。

工作組說,草喂牛喂羊,就變成了肉,所以,太陽落山時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來的草太多了,曬在柵欄上,一束束掛在樹上,整個村子充滿了正在幹燥的麥草散發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裏起來兩次,往羊圈裏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著這些肥美的麥草,脹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欄門打開,它們都惺鬆著眼睛,又肥又懶,賴在圈裏不肯上山了。

斯烱隻好在一個黃昏,帶著滿身的麥草香親自把鹽送給吳掌櫃。

吳掌櫃守著一坑微火,火上架著半邊鐵鍋,裏麵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淚,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雲霓呀!他直接把一撮鹽入在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裏放了許多,也呼呼嚕嚕地喝了。他心滿意足地拍著肚皮,說,斯烱,你的家鄉真是好地方,這麽大的山野,餓不死人的呀!

斯烱就想起他以前詛咒這蠻子地方的情形來。

斯烱說,你就待在這裏,怎麽待不長?

掌櫃說,現在不是隨便跑來跑去的時代了。我的戶口不在這個地方。我的戶口在餓死人的地方。

雖然不時有傳言說,內地的漢人地方這兩三年都餓死人了,她還是不能相信掌櫃一家都死得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掌櫃吃了鹽,更有力氣絮絮叨叨了。這讓斯烱有些不耐煩。她看見月光越過牆頭落在腳前,就要告辭離開了。掌櫃說,你不要走,山裏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們不認識,我把那些野菜教給你。他從牆頭上拿下晾得半幹的野菜。斯烱一看,眼前就出現它們長在野地搖晃在風中的樣子。她說,好吧,我知道它們可以吃了。然後,她就離開了。

吳掌櫃說,過幾天,你再來,我還教你認識更多的野菜。他說,你要再帶些鹽巴來啊!

斯烱沒有回頭,走在雜草叢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輪月亮在雲彩中進進出出,她心裏想,可憐的掌櫃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呢?

回到家裏,哥哥等在院門口不讓她進門。他口裏念念有詞,端著一隻燃著柏枝的香爐,把她周身細細熏過。這才放她進門,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氣帶回家裏來。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樓,回身又往羊欄添草去了。

荒廢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裏傳開。

斯烱沉默不言,走在山野裏,看到吳掌櫃指給她的野菜,她心裏就想,原來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見就認識卻沒有名字的。多少年後,在縣裏當了幹部的兒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會捎信來說,請阿媽采些碎米薺來吧,請阿媽捎些蕁麻苗吧。當然,也會捎信說,請阿媽帶著新鮮的鬆茸來看孫兒吧。她才知道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這時,她也才曉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幾十年的蘑菇圈裏的蘑菇還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她對這些還一無所知。她隻是聽憑逃荒的吳掌櫃的指點,比村裏人多認識了幾種野菜。吳掌櫃吃了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對她說,斯烱啊,還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出隨風,無有定處。蘑菇的子子孫孫也會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動的。它們就穩穩當當待在蘑菇圈裏,年年都在那裏。

斯烱笑起來,我已經有一個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啊。

斯烱心裏因他這話而有些悲傷,她想起民族幹部學校幹淨的床鋪,書,筆記本,但她隨即轉了話題,說,你都吃了那麽多鹽,怎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啊!

吳掌櫃沉默了。後來,他說,悲傷,是悲傷,我這幾天才有力氣想,這樣活下去又如何呢?吳掌櫃又笑了。他笑著說,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這一回,他沒有坐在破房子的火邊不動,而是伴著斯烱穿過荒廢的長滿了蕁麻、臭蒿和牛耳大黃的街道。走到當年的街口了,掌櫃說,這棵丁香還在啊!斯烱就想起來,五六月份時,當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氣濃烈的花樹。現在,它隻是紛披著盛密的綠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而山坡上的樺樹林已經開始泛黃了。

斯烱說,你又要回老家去嗎?

吳掌櫃說,冬天要來了。

斯烱回身,視線穿過那條短促而荒蕪的街道,看到更遠處的峽穀,和峽穀盡頭那座雪山。吳掌櫃的老家就在山那邊什麽地方。

斯烱說,多遠的路啊!其實,她並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遠。

吳掌櫃笑笑,說遠也遠,說近也近,說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烱是個沒心眼的人,聽不懂吳掌櫃是話中有話。又過了幾天,她才明白掌櫃說要走了是什麽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組分析,這不是普通的火,是潛伏特務給反攻大陸的台灣蔣匪幫的飛機發信號。以前,台灣也有東西到山裏來過,不是飛機,是大氣球。大氣球飛到村子上空,就爆開了,撒得滿山都是彩色紙片。這些紙片畫了什麽或寫了什麽,斯烱沒有見過。傳單都被上山搜查的民兵撿幹淨了。和傳單一起從天上下來的還有包裹得花花綠綠的糖果,期烱和村裏人見過但沒有嚐到過。工作組說了,這些糖果上粘了毒藥,是蔣匪幫毒殺人民的誘餌。工作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這一天,村裏立即響起尖利急促的口哨聲。民兵集合,向山上掩殺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觀看。人們看到,在杉樹和櫟樹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間,民兵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圍起來。包圍圈越來越小。斯烱開始擔心了。她把手指頭伸進嘴裏,用牙齒緊緊咬住。有幾個民兵再往右邊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發現她的蘑菇圈了。他們端著槍,離她的蘑菇圈越來越近。斯烱都要叫出聲來了。那幾個端著槍的人距她那隱秘的地方實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是那些蘑菇像人一樣,懂得害怕,一定就會尖叫著四散奔逃了。

這時,山上有人發一聲喊,民兵們齊齊撲向一個地方,齊齊把槍指在了地上。

後來,他們就兩手空空下山來了。

大家又回到地裏收割和搬運那些穗子沒有成熟的肥壯麥草。他們什麽也沒說,但一股神秘的氣氛還是從人們中間四散開來。村民們開始議論遙遠的,他們一無所知的台灣。

這氣氛也感染了斯烱。晚上,吃蘑菇野菜麵片湯的時候,斯烱對哥哥說,山上一定有民兵沒有撿幹淨的紙片。哥哥說有時會看到,但都被雨淋壞,被羊咬破了。

法海說,羊都不肯咽下去的東西,你要來幹什麽?

斯烱說,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麽多麥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們趕上山,就把我累壞了,還要替你找什麽紙片。

斯烱用湯裏的麵片喂飽了兒子,把他塞到法海懷裏,稀裏呼嚕地喝起麵片湯來。他們不知道,這時,民兵又按工作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們衝上山去,隻在包圍圈中心發現一些灰燼,一些浮炭,還有幾根啃光的肉骨頭。這一回,民兵們趁月亮還沒有起來,摸上山去潛伏下來。但是,這個晚上,那個燃火的人沒有出現。連著三個晚上,那個燃火的人都沒有出現。於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潛伏行動。

法海抱怨,吃這麽多野菜和蘑菇,臉好看不了。

斯烱的臉也難看起來,不給他盛麵片湯,也不把兒子塞到他懷中。

法海自己覺得沒道理了,他說,斯烱啊,我好像丟了一隻羊。

斯烱立即放下飯碗。

我數過,一百三十八。前天數,一百三十八,昨天數,一百三十八。本來是一百三十九隻啊!

今天沒數?

哥哥低下頭,我不想數了。

斯烱起身,馬上去數!

哥哥說,天黑,看不見啊!這時,他還不知道,今天他又丟了一隻羊。

這時,兒子哭了起來。平時就是哭也隻是小小地哭上兩三聲的兒子這回卻哭個不停。

法海和尚沒有侍弄孩子的經驗,隻一迭聲地說,膽巴他怎麽了,膽巴你怎麽了。

膽巴繼續哇哇大哭。

斯烱抱著兒子,絮絮叨叨,膽巴怪舅舅不懂事呢。舅舅嫌飯不好呢。舅舅丟了羊呢。舅舅讓媽媽成不了幹部呢。說著說著,自己眼裏的淚水就滑下來,掛在臉上。這時,村子裏響起了急促的哨子聲。金屬口哨聲響亮而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痛。

山上那個火堆又燃起來了。

全村人都從屋子裏出來,望著山坡上那堆篝火。那堆火並不特別盛大明亮,而是閃閃爍爍,明滅不定。民兵們發起衝鋒,散開戰鬥隊形,撲向山上那一堆野火。

這一回,他們沒有撲空,一個人坐在火邊,眼光明亮貪婪,在啃食一隻羊腿。這隻羊腿是來自法海放牧的羊群中的第二隻羊。那個人就是逃荒回來的吳掌櫃。他的山羊胡須上沾著的羊油閃閃發光。民兵們拉開了槍刺和沒有拉開槍刺的槍齊齊指向他。吳掌櫃歎口氣,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站起身來,自己把手背到背後,讓人來綁。上繩索的時候,他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沒想到,臨了還能做個飽死鬼。

吳掌櫃當時說的話,後來從民兵嘴裏傳出來的,斯烱和別的村民一樣,並沒有親耳聽見。她和別的村民一樣,當時隻看到山上的火滅了,又看到一串手電光從山上下來,看到一個被反綁了雙手的人被帶進了工作組在的那座房子裏。

那是機村少有的一個不眠之夜。很多人都認出來那個山羊胡須的吳掌櫃。他們一家在村東頭那條曾經的小街上開了十多年的店。他們在公路修通,驛道凋敝時離開機村,回到老家。人們還記得他離開時,帶著一家老小轉遍整個村子,挨家鞠躬告別的情形。但村裏沒人知道他何時回來,為什麽回來,而且這樣行事奇特,要偷殺合作社的羊,並於半夜在山上生一堆火,在那裏烤食羊腿。隻有斯烱知道他是出來逃荒的。知道他這麽做是不想活了。

村裏人都聚集在村中廣場上,來看這個消失多年又突然現身的吳掌櫃。他臉上仍然掛著奇怪的笑容。他已經變得花白的山羊胡須上仍然凝結著亮晶晶的羊油。

他的眼光在人群裏搜尋。斯烱知道,他是在尋找自己。起初,斯烱躲在人群背後,不敢露臉,但她看到吳掌櫃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斯烱想,這個可憐人是要跟自己告別。她便奮力擠進人群,站在了他麵前。吳掌櫃舒了一口氣,他說,我回機村來是對的,臨了還能做一個飽死鬼。

斯烱忍住眼淚,麵無表情地站在吳掌櫃麵前。

掌櫃說,斯烱啊,我看到你的蘑菇圈了。真是一個好蘑菇圈。吳掌櫃又悄聲說,你要去看看你的蘑菇圈。

斯烱說,天涼了,十幾天前就沒有蘑菇生長了。

吳掌櫃很固執,去看看,說不定又長出什麽來了。

民兵橫橫手裏的步槍,說,住嘴!

本來想反駁吳掌櫃的斯烱就不說話了。

吳掌櫃被民兵押著上路了。

走到村口,往西北去,是開闊穀地,往東,河水大轉彎那裏,有一堵不高的石崖。崖頂上長著幾株老柏樹,樹下麵十幾米,河水衝撞著崖壁,濺著白浪,激起漩渦。崖上的路,也在那裏和河水一起轉而向南。吳掌櫃沒有隨著道路一起轉彎,他一直往東走,走到了一株老柏樹跟前。他回過頭,看了尾隨而行的看熱鬧的人群一眼,再轉身直接往前,直到雙腳踏空,跌下了懸崖,在河水濺起了一朵浪花。隻有兩個押送的民兵看到了那朵短暫的浪花。等其他人也撲到崖頂,看那河水時,浪花已經消失了。跌進水中的人也消失不見了。後來,那個沒有了魂魄的屍身從下遊幾百米處冒上了水麵,沒有人試著要去打撈這具屍體,隻是望著他載沉載浮,往他家鄉的方向去了。

斯烱害怕得要命,沒敢走到崖前向河裏張望。她渾身顫抖往家裏走去。回家的路上,她看見法海正趕著羊群上山,羊群去往的地方,正是昨晚民兵把掌櫃抓下山來的那個地方。

她也就跟著爬上山去。

她追上法海的時候,羊群已經在泛黃的秋草間四散開去。法海站在一攤灰燼前發呆。昨夜,那裏還是一團閃爍不定的火光,現在卻隻是一些暗白色灰燼和一些黑色的浮炭。斯烱盯著那了無生氣的火堆的遺跡,眼淚潸然而下。法海和尚卻在笑。他說,幸好民兵抓住了他,不然,他們會說我破壞集體經濟,他們會懷疑是我吃了那兩隻羊。

斯烱流著淚,說,吳掌櫃跳河了。

法海和尚平靜地說,他是解脫了。

斯烱說,我害怕,他最後的話是對我說的。

法海和尚說了讓斯烱記得住一輩子的話,他說,你是怕他變鬼嗎?沒有廟,沒有幫忙超度的人,他變鬼有什麽用呢?他用腳撥弄灰燼旁那段羊腿骨,說出了心中的疑問,他殺了我兩隻羊,為什麽隻有一段羊腿骨,難道他餓到連那些骨頭都吃了?

她繞了一個彎,避開放羊的法海,鑽進了樹林,輕手輕腳,來到了她的蘑菇圈跟前。幾株櫟樹,幾叢高山柳之間,是一片濕漉漉的林中空地。曾經密密麻麻,采了又生,采了又生的蘑菇全都消失了。隻有顏色變得黯淡的落葉,枯萎的秋草,顯出一種特別淒涼的情景。蘑菇們都被秋雨淋回地下,要明年的夏末秋初才肯露頭了。斯烱想,吳掌櫃叫我來看什麽呢?一定是他臨死前害怕得神誌不清了。

但她隨即又否定了自己,今天早上吳掌櫃的樣子,是他潛回機村來後最鎮定自若的。斯烱不是一個腦子靈活的人,更不是個要強迫自己去想那些難以想清楚的事情的人。於是,她轉過身來,帶著一點失望的心情離開她的蘑菇圈。這時,她看見一隻狐狸隔著一叢柳樹探頭探腦地向她張望。等她走出了二三十步,那隻狐狸就從柳樹叢後跳了出來,伏下身子在泥地上飛快地刨將進來,狐狸的頭埋進了浮土和枯枝敗葉中,斯烱隻看到它高高豎起的尾巴在眼前搖晃不休,看到被狐狸刨出來的泥巴與枯葉在尾巴周圍飛起又落下。

接著,她就聞到了肉的味道,帶血的生肉的味道。

這一刻,她明白了吳掌櫃那句話的意思。她衝上去,狐狸跑開。她從狐狸刨出的小洞中看見了一顆羊頭。這回,是那隻不甘心的狐狸隔著柳叢向她張望。她緊抓住兩隻羊角,口裏哼哼有聲,把一隻羊從地下拖了出來。那是用一張剝下的羊皮包裹著的缺了一條腿的羊。也就是說,這隻羊還有三條腿和一整個身子。而且,還是一隻肥羊。

斯烱先是吃驚,然後就笑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不能現在就背負羊肉下山,她更知道,要是把羊肉留在山上,那這隻眼睛放光的狐狸什麽都不會給她剩下。於是,她重新把羊肉埋在浮土中,把身子坐在上麵,緊盯著狐狸開始歌唱。

她唱當地的歌。那歌唱的是春天到來時,草原上有三種顏色的花朵要競相開放。藍色的花,紅色的花和金黃色的花錯雜開放,那就是春天來到人間,猶如天堂。

她又用漢語唱這些年流行開來的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低頭向那彩雲把路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她不知道,那些跨過鴨綠江的軍人早幾年就已經班師回朝了。

她一直唱到盯著她不明所以的狐狸從眼前消失了。

那一天,聞到肉味來到她跟前的還有一隻臭烘烘的獾,兩隻猞猁和好幾隻烏鴉。那幾隻烏鴉是一齊飛來的,它們停在櫟樹的橫枝上,呱呱叫個不停。那聲音讓斯烱感到害怕,但她還是堅持坐在掩藏著羊肉的浮土上一動不動。她看見,躺在高處草坡上睡覺的法海被這群烏鴉吵得不耐煩了,站起身來,又是揮動手臂,又是長聲吼叫,終於把那些烏鴉轟跑了。

這樣的溫暖一直持續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家裏。

回到家時,法海不在,工作組要調查那隻羊是如何被吳掌櫃偷走的,他被叫去問話了。這使斯烱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肉掛到房梁上,讓火塘裏的煙熏著。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會抬頭往黑黝黝的房頂張望的。他總是低著頭,總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心。這個燒火和尚總是以這樣的姿勢,在默誦他十幾年的寺廟生涯中習得的簡單的經文與偈咒。除此之外,這個家裏不會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