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日如若不死

空闊的病房中,皎潔的月光灑落在丁雅滿是淚痕的臉頰上,顯出一絲詭異的紅。

迷蒙中,她倏地睜開眼,心頭一悸。

一悸之後,東麵牆上的玻璃鏡,忽然散發出萬丈血色光芒,像是一個吃人的血洞,將她一點一點吸入。

她心頭恐慌,想要翻身而起抵抗這巨大的吸力,可身體卻根本不能挪動分毫。

不止不能挪動,她甚至覺得她的身體已然離她愈來愈遠。

遠到再也回不去。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隻看見“自己”安然地睡在地板上。長睫溫柔地闔著,光潔的麵容無比寧靜。

她愕然,下一秒,血色的鏡子光芒大盛,一瞬間將她攫了進去。

……

烏雲遮天蔽日,蒼穹中電閃雷鳴。濃鬱的血腥氣,充斥在空氣裏,叫人惡心。

殘破的城牆上濃煙滾滾,塵土飛揚。數十名身著血紅戰甲的軍人,正圍攏在箭垛一角。

城下,八萬大軍壓境,長槍林立,弓弩上弦。

八個萬人隊無聲無息排成一列,如同木偶泥塑。

“轟……”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破烏沉沉的蒼穹,凝集太久的暴雨,終於劈劈啪啪打落下來,將淝水遼闊的土地衝唰成血河。

勝敗之勢,已然明了。

可城上這些人卻還不肯認輸。

“公主,傾城誓死保護你撤退!”淒涼的聲音穿透厚重的煙塵,落在眾人耳畔。

那個叫傾城的玄衣女子,長睫上落滿塵埃,早已傷痕累累。

公主沒有說話,目光隻死死盯著城下大軍。

傾城蹙眉,“公主,若你執意不肯撤退,那便讓我殺出城去,定要取那陳郡謝家的人頭來!”

她遙遙指著城下主帥,緊握了手中長劍,咬牙切齒,“陳郡謝家……今日滅我北國,他日如若不死,我定將謝家抄家滅門!”

不待公主吩咐,她招呼眾人保護公主,帶著自己的親兵披甲而去。

這一去,便無歸期。

丁雅腦海中記憶翻滾,一幕幕畫麵,俱是傾城在戰馬上廝殺的身影。

鮮血和煙塵混合在一起,繚繞著暗色的玄衣,悲壯莫名。那些敵軍、城池、武器、戰馬,霎那間都遠了。天地間隻剩下她一個人,揮劍、劈斬、殺人、禦敵……

血色汙了她的臉頰,汙了她的長睫,也汙了她纖白的手指和火一般的戰甲。

讓丁雅忍不住想要悲嚎出聲。

仿似,她便是傾城,傾城便是她。

因那敵軍長槍刺入傾城肌膚的感覺,也讓她痛得那樣清晰。

丁雅不能再袖手旁觀,她想要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幫傾城殺掉所有的敵軍,解除掉所有的危機。

可她剛想要衝上去,畫麵已飛快流轉,眨眼就換了地界。

江上疾風,春日麗陽。

“都說王七爺乃是千舟水寨的大東主,岷江三十八道關卡,一百零六座水寨,都得給您交稅納貢,俯首稱臣。我沐傾城倒是不信了,到了岷江地界,虞美人就越不過你去!”

說話的時候,傾城還在笑,話未說完,她已拔劍斬去。

對麵,年輕瀟灑的少年勾唇一笑,丟了手中的分水刺,徒手迎了上來。

明明在江上廝殺,明明傾城招招致命,明明周遭站了密密麻麻的岷江水匪,隻要王七爺一聲令下,就能彎弓搭箭將她射成刺蝟。

可丁雅卻感覺不到一絲害怕。

好似,眼前這個容顏不羈的少年,絕不會傷害她分毫。

丁雅一怔,不明所以。

她想要細看這年紀輕輕的王七爺,究竟生得怎麽樣的麵容,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一眨眼,江上的風景卻已不見。

畫麵再轉,換了清幽的竹林,茂密的青草,皎潔的月色照出泉畔一角。

風起,漫天的竹葉婆娑起舞。

美景如詩。

可丁雅看見地卻是許許多多的官兵,舉著雪亮的長槍,紮入自己的心髒。

“不……”

她大叫一聲,伸手阻擋,翻身坐了起來。

夜涼如水。

窗外漏進稀疏的月光,照在小軒窗前低矮的蘭花上。

月色共暗香襲人。

屋中沒有點燈,漆黑靜寂,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她有些恍惚。

“你醒了?”

身後傳來低沉的男聲,不辯年齡。

她回頭,隻能看見男人高大朦朧的側影,並不能看清楚他臉上的神色。

眸光一閃,她遲疑開口:“這是哪兒?”

嗓音中的沙啞已然不再,又恢複了她一慣的清冷淡漠。

男人卻沒有回答她,隻靜靜地坐在遠處,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

就這麽沉默良久,窗外的銀月隱入雲後,天地間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夜風濕寒,裹著冷雨刮進窗內,沿著牆壁蔓延開去,一瞬間便讓她起了一層冷意。

她伸手觸摸到輕薄的錦被,忽然長睫低垂,問:“幾月了?”

漆黑的桌邊,男人的呼吸加了一絲急促,沒有回答她。

她不由得懊惱,飛快跳下床,想要走到男人跟前分辯個清楚。

可惜,一個踉蹌,她已跌落在床下。接連翻了幾個滾,臉頰不知道撞在什麽物件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

她捂著臉上的傷,才驚覺自己的雙腿毫無知覺,根本不能挪動分寸。強忍著疼痛,狠狠瞪一眼男人淡定的影子,她不再多言。

此時此刻,說什麽都是無果,實在不必要浪費口水。

看男人的反應,大約是不願意為她解釋隻言片語。

僵持,無聲亦無息。

夜色越發深了,寒風冷雨愈加肆虐,也不知嬌花嫩蕊,被掃落多少。

男人的呼吸漸漸沉重,隔著丈遠,丁雅仍察覺到他的異常。

可,他仍舊沒有出聲。

“你……生病了?”她眸光閃爍,忍不住詢問。

沉重的呼吸聲戛然而止。

四周倏地寂靜。

丁雅以為他終於要出聲了,卻見他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卻很穩,前腳完全落地了,後腳才邁出去。

龍行虎步,隻一個腳步,便窺出此人的非凡。

像是這世間難得的尊貴之人,舉手投足都透出不一樣的風範,令人折服。

丁雅長睫撲閃,望著門外的背影愕然。

這人很高,至少應有一百八十公分,穿長衣,束高發。行走間衣袂無聲,腳步亦無聲。

霸氣內斂不露痕跡。

雖未見他真切麵容,卻已斷定此人必是謙謙君子。

隻是,她如何又識得他?

如何會躺在這漆黑的小屋中,傷勢未愈?

如何,又與他起了衝突,引得他不發一言,將她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