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這才知道自己行蹤早為對方所覺察,驀然之間,他的手仿佛被一種奇特的力量攫住,緊握尖刀的手開始無力。忽然又看見了魚玄機背部的斑斑傷痕,一時間,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漸漸了軟了下來……

這是一個漫長而漆黑的長夜,天空中沒有半點微光。冷風颼然掃過全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翻滾著些許殘枝枯葉。白日尚且華蓋雲集的長安,卸下光亮的麵紗後,竟是如此蒼涼,四下彌漫著陣陣寒噤。

寧靜的親仁坊中,隱約傳來幾聲男子的歎息,是誰在這幽風寒夜中暗自傷懷?是無奈,還是悲傷?是悔恨,還是追憶?

李言等男子已然離開鹹宜觀,心細的尉遲鈞又差了蘇幕前來,一是送來一些食物,二是可以與裴玄靜等人為伴。蘇幕將收拾好的碎瓷片扔在院子角落中,轉身便看見綠翹正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向魚玄機臥房中走去,臉上寫滿了悲傷和難過,忍不住想勸慰幾句,叫道:“綠翹……”

綠翹停了下來,眼睜睜地望著她。她卻連半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心頭鉛一般地沉重。過了半晌,才道:“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其實有些不搭調,綠翹竟然點點頭,兩行淚水潸然順著麵容流了下來。蘇幕一怔,也莫名其妙地跟著難過起來。

廳堂中隻剩了國香與裴玄靜二人。國香已然疲倦,卻是不肯離開,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裴玄靜則正在回想魚玄機適才提到的李可及的詭異之處:他先是告知有要事相商,鄭重其事地要求魚玄機在鹹宜觀等他,來了後卻隻沒頭沒尾問了一句“綠翹……要走了麽”,然後便說“沒什麽可說的了”,如此言行,實在是太多不合常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忽見蘇幕打起簾子走了進來,登時聯想到李可及白日來鹹宜觀,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話要對魚玄機說,但卻被意外的情況給打斷了。當時觀中隻有魚玄機、尉遲鈞、綠翹三人,李可及又莫名其妙地問起“綠翹……要走了麽”,可見這意外情況一定與綠翹有關。莫非……莫非李可及是將美人醉給了綠翹?

一念及此,當即問道:“蘇幕。若是魚煉師向你們勝宅借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你會借麽?”蘇幕答道:“當然會借。”裴玄靜又問道:“那如果不是魚煉師出麵,而是綠翹開口呢?”蘇幕道:“一樣會借啊。我們都知道綠翹跟煉師情若姊妹,她們之間誰出麵,又能有什麽分別?”裴玄靜喃喃道:“這就對了。”

她已然明白美人醉是如何流轉的,正是綠翹開口向李可及索要美人醉,而李可及會以為是魚玄機想要,定然費盡心思。這個膽小審慎的男人,時時刻刻都在害怕惹事上身,完全不似李近仁那般仗義,但他以為是魚玄機殺人,還是為了她在眾多的壓力下做到了守口如瓶,倒也十分難得了。隻是,綠翹沒有殺溫庭筠的動機,加上行動不便,斷然不可能到屋梁挖洞下毒,她要美人醉的話,想要對付的隻可能是那個將她腿打瘸的裴氏。而她無法去廣陵下毒,便隻能通過李近仁……

正想到關鍵之處,卻聽見有人大力拍門,不禁詫道:“早就是夜禁時間了,會是誰呢?”蘇幕道:“或許是殿下和李少府他們又回來了。”忙趕去開門,卻發現大門並沒有閂上。拉開門一看,門口赫然站著首飾鋪匠人。

蘇幕卻不認識他,匠人忙問道:“敢問李少府人還在這裏麽?”裴玄靜聞聲出來道:“我是他妻子。老公找他何事?”匠人道:“原來是縣尉夫人。那麽告訴娘子也是一樣的。我連夜趕來,是想告訴你們,那支九鸞釵確實是假的。

白日李少府走了之後,有人從我老家京兆武功帶來口信,無意中提到我兒子五個月前給人定做了一件有九隻鳳凰的釵……”

裴玄靜奇道:“你兒子?”匠人驕傲地道:“我兒子在武功老家,也是做手藝活兒的,我家的手藝是祖傳的。我可以肯定地說,那支假九鸞釵就是我兒子做的。”

裴玄靜問道:“他還能記得定做的是什麽人?”匠人道:“聽說是個瘸腿的年輕美貌小娘子。”蘇幕駭然道:“是綠翹。”裴玄靜卻隻是點了點頭,又問道:“不是已經夜禁了麽?老公是如何進來的?”匠人道:“我跟巡夜的金吾衛士說,有重要線索要告訴李少府,他們便派了個人帶我來鹹宜觀了。”一指外麵,果然站著一名金吾衛衛士。裴玄靜忙連聲道謝,那匠人隻揮了揮手便走了。

到了此時,裴玄靜已經完全明白了綠翹是如何殺死裴氏的,她轉身便往綠翹臥房奔去。到得門口,叫了兩聲,無人答應。推門進去,房裏蠟燭高照,卻已經是空無一人,隻有一封信留在案桌子上。

此刻,魚玄機正光著身子在廂房的一隻紅黑發亮的大木桶中沐浴。

這是一間專門布置過的沐浴專房,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可供出入的門;一進門處擺放著一架連地六扇屏風,以擋住透過門縫中漏進來的凜凜寒氣;東角落放置有一隻大水缸,用來存放清水;地麵上鋪著厚厚的毛氈,人踩在上麵,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四壁則掛有墨綠色的帷幔,通常過了冬季,這些布帷幔便會被換成更輕盈飄逸的紗帳;房中間有石頭磊成的一個小小平台,上麵有一個陶製的火盆,生了一大盆熊熊炭火。火盆外倒罩著一個專用的鐵架,已經燒得通紅。鐵架上則擱置著數塊石頭。這是京師流行的冬季沐浴法,隻須用火鉗將燒熱的石頭放入木桶的水中,反反複複,水很快就熱了,比老套的在廚下燒了熱水再倒入木桶的法子要簡捷方便得多。整個房間有一種安寧的氣息,加上騰騰水氣彌漫於其中,看上去暖意洋洋,且有一種夢幻般的慵懶神秘。

魚玄機卻不似在沐浴,而是在等待著什麽,卻又是神態安詳和煦,從從容容,並不焦急。她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水麵,似乎那便是她自己的肌膚,苦澀中自有一種愜意;又似乎觸摸的是他人,然則或遠或近,總是看不真切他的麵孔。

她的心房千頭萬緒,血液中有千百萬種感情在湧動著,到底是悲傷,還是興奮?情深處,正是最無奈何處。憐我憐卿中,不禁縹緲意遠。

最奇怪的是,她麵前的肌膚光潔如玉,如綢緞般閃亮。

然而她的背部卻到處都是鞭痕,星羅棋布,煞是恐怖。幸好她看不到自己傷痕累累的背,而長久以來一受寒便要折磨她身體的舊傷今冬竟然也沒有再發作。這,實在是要感激李近仁為她延請名醫醫治了。

突然,廂房東角的帷幔飄動了幾下,一名男子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悄然出現在房中。魚玄機似乎意識到了異常,但卻沒有回頭,依舊一動不動。

那名男子手腕翻動,從腰間取出一把明亮的尖刀,輕輕走近木桶,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尖刀。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氣、預備紮下的那一刹那間,魚玄機頭也不回地道:“你終於來了。”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這才知道自己行蹤早為對方所覺察,驀然之間,他的手仿佛被一種奇特的力量攫住,緊握尖刀的手開始無力。忽然又看見了魚玄機背部的斑斑傷痕,一時間,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漸漸了軟了下來。

他端詳著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他們有多少年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見麵了?二年?三年?也許還要更長些,總之已經是非常非常漫長的時間了。她似乎還是那個魚玄機,隻是身材更加瘦削,人也多了幾分沉鬱。但他又覺得,他現在是雲裏霧裏看她了,也許是房中充滿了水霧的緣故罷。自分手以來,他時常暗暗揣測,她過著女道士的生活,應該容顏憔悴了許多罷?其實他常常擔心自己已經不能準確地記得起她的樣子。沒想到此種情況下相見,看到的不是她的麵容,而是那些承載著痛苦回憶的傷口。原本已經暗淡的舊事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甚至有些哽咽了。

二人便一直這般默默無語著,在靜謐中惆惆悵悵,其中的情意有多少?難怪昔日李商隱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悲歡離合之情,豈待今日來追憶,當時就早已惘然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隻聽見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裴玄靜焦急的聲音:“魚煉師!魚煉師!”魚玄機未及回答,裴玄靜已然衝了進來,卻發現她安然無恙,依然在木桶中沐浴。

裴玄靜驚疑不定地問道:“魚煉師你……你沒事吧?”

忽見背後的帷幔正在飄動,忙趕過去,卻是沒有人影。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了魚玄機背後嚇人的傷痕,不禁駭異得呆住:“煉師,你的背……”忽然聯想到什麽,顫聲問道,“是李億妻子裴氏打的,對不對?”

魚玄機不答,淚水卻慢慢從麵頰滑落了下來。她當然不是為背上的舊傷神傷,而是適才距離得如此之近,卻始終沒有勇氣回頭,見到那人一麵。

回到廳堂,國香和蘇幕告知四下都找不到綠翹。裴玄靜道:“她已經走了。”又道,“煉師,你可知道是綠翹殺了裴氏?”魚玄機一時震住,半晌才道:“綠翹從未到過廣陵,如何能殺得了她?”

裴玄靜答道:“這正是其中的巧妙之處。綠翹先是做了一支假的九鸞釵,然後借到鄠縣給溫先生送衣物的機會,用假的九鸞釵換出了真的九鸞釵,再將從李可及那裏要來的美人醉毒藥泡在了真九鸞釵上,再裝入事先仿造好的木盒中,作為禮物交給李近仁,請他帶到廣陵送給裴氏。這也就是為什麽我在三鄉驛見過李近仁手中捧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木盒,那盒子亦是十分名貴之物,仿造得惟妙惟肖,可見綠翹著實在上麵下了不少功夫……現在想來,那晚左名場爬到我窗外,不是要窺探國香,而是想要這個盒子及其中的寶物,因為我的房間正好在最邊上,方便攀援。而緊挨著我房間的剛好就是李近仁的房間……”

國香打斷了她的話頭,道:“這怎麽可能是?左名場天生患有畏高症,一登高便要手腳**、全身發抖,那人絕對不可能是他。不過,裴氏那惡婆娘倒確實是酷愛金銀珠寶。”

裴玄靜聽了一呆,一時不及想通其中關節,便接著道:“李近仁當晚也在三鄉驛遇到了左名場,他卻以為是李億,後來越想越不對勁,便改道回京師,而將盒子交給隨從丁丁送回廣陵。這也是我們後來得以在勝宅宴會上遇到他的原因。”

魚玄機道:“當晚娘子銀菩薩在勝宅失竊,我本疑心是黃巢所為,後來我從鄠縣回來後,李近仁告訴我他在鹹宜觀外見到一個人,容貌身形很像是李億,我便以為是李億偷了銀菩薩來陷害我,現在想來,此人應該是左名場無疑。他兄弟二人相貌實在太像,我也無法分辨,更別說是李近仁了。”

裴玄靜道:“嗯,事實正是如此。李近仁後來見到煉師無事,便趕回廣陵,將木盒送給了裴氏。我猜綠翹的事先安排,肯定是以煉師你的名義,說成是獻禮向裴氏賠罪。裴氏得到了九鸞釵這等天下至寶,自然愛不釋手,戴在頭上,毒藥慢慢滲入皮膚,這種中毒方式比食物和外傷都要慢許多,可以說是不留痕跡。一個月前,裴氏終於毒發而死。李億本知道九鸞釵是溫先生手中之物,又知道煉師知曉美人醉奇藥,因而懷疑是你們二人合謀殺死他妻子,為了報仇,他趕到鄠縣,毒殺了溫先生。為了脫罪,又殺了一直在京師遊**的左名場,令我們誤會他也被毒死。而溫先生死前失竊的那隻九鸞釵,其實僅是一隻假的九鸞釵,此處李億已經知曉,應該不是他所為。我猜此人多半是韋保衡,他為人貪婪重利,也許無意中知道了九鸞釵就在溫先生手中,順手牽羊地拿走。至於為何後來在韋府沒有搜出來,就不得而知了。”

蘇幕聽得目瞪口呆,問道:“娘子說的這一切,都是因為綠翹為了報複裴夫人打瘸她的腿而挑起的?”裴玄靜道:“可以這麽說。”將從綠翹房中取得的信交給魚玄機,“這是綠翹留給煉師的信。”

魚玄機接了過來,隻見封皮上寫著“煉師親啟”四字,急忙拆開,隻見上麵寫著:“煉師垂鑒:自綠翹得與煉師相識,多蒙關愛,綠翹銘感於心。今日不辭而別,實非得已,隻因綠翹殺了惡婦裴氏。起初,綠翹偶從李億員外處得聞美人醉奇藥,後輾轉向李可及索要一瓶到手,又趁溫先生不備之機,用偷梁換柱之計,以假九鸞釵換得真九鸞釵,將毒藥塗在其上。再托李近仁送於那惡婦。隻要那惡婦一死,煉師與李億員外之間再無阻礙。綠翹一早便知,煉師對李億員外,未嚐須臾去懷。不過,綠翹僅殺裴氏一人。吾離開後,煉師可將書信轉呈京兆府,為煉師洗脫殺人嫌疑。請煉師不必牽掛綠翹,吾已經找到如意郎君,一道遠走高飛。書不盡意,綠翹草筆。”

字跡娟秀,似極了魚玄機的筆跡。一時怔住,喃喃道,“原來她殺裴夫人,並不是為了替她自己報仇,而是為了我。”不由得悲從心來,淚水涔涔而下。

裴玄靜急忙接過信看了一遍,一切都如自己所料,難怪昆叔說綠翹來之前,溫庭筠經常取出九鸞釵把玩,綠翹來過後,就很少看見他拿出九鸞釵了。其實他早已經知道真的九鸞釵已經被綠翹調包換走,不過他沒有說穿而已。也許這就是他所說的另一件恨事。也難怪李近仁會以為是魚玄機殺了人,還主動去承擔罪名,他肯定早已經想到是他轉送的九鸞釵有問題,所以他能講出頭發的細節。隻是她唯一想不到的是,綠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替自己複仇,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實在令人可歎。

蘇幕不識字,急於知道信中內容,裴玄靜便照念了一遍。末了又發現信下有一行小字,念道:“又及,吾取走了煉師櫃中兩套碧蘿衣。請煉師務必成全,權當作我與夫君新婚禮服……”

魚玄機之前讀信時心潮澎湃,未曾留意到這行小字,這下聽裴玄靜念了出來,當即尖叫了一聲:“哎呀……”大驚失色地往臥房趕去。裴玄靜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魚玄機趕回臥房,卻見衣櫃上的銅鎖已經被撬開。拉開櫃門一看,衣櫃中的兩套碧蘿衣果然已經不見了。

魚玄機叫道:“天哪!”頓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跌坐在地。幸好裴玄靜及時趕進來扶住了她,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魚玄機道:“那兩套碧蘿衣,是當初我和李億定做的壽衣,綠紗裏麵的壽衣浸泡了美人醉的劇毒……”裴玄靜不禁呆住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魚玄機才略微平靜下來,講述這段碧蘿衣的往事:原來她與李億有過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日子。有一次,魚玄機曾經開玩笑說人死的時候太痛苦,李億便提到有一種奇藥叫美人醉,能讓人在快樂中死去。魚玄機聽了非常好奇,於是李億就去向他的舅舅禦醫韓宗劭要了一瓶美人醉。他們還商議出一個別出心裁的法子,將美人醉溶在水中,再將做好的綠壽衣泡在水中,再在壽衣外麵罩上綠紗,這就是碧蘿衣。二人約定白頭偕老時,一齊穿上碧蘿衣死去。不過這件事情,始終隻有她二人知道,綠翹一直都不知情。

一時之間,裴玄靜耳畔又響起了李可及唱的那首詞:“星鬥稀,鍾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虛閣上,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不由得心潮澎湃,愴然無限。國香聽到此段動人往事,早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了。

魚玄機突然站了起來:“我得去找綠翹,告訴她碧蘿衣有毒……”蘇幕拉住她:“現在是夜禁時間,你怎生出去?”裴玄靜歎息道:“恐怕已經太晚了。”魚玄機淚水滾滾而下:“是我害了綠翹……”

見到她玉容寂寞,涕淚縱橫,蘇幕幾人亦跟著垂淚不已。裴玄靜心上也極為難受,然則茫茫後果,渺渺前因,悲歡離合,總不由人。

後半夜格外難熬,幾人好不容易才勸得魚玄機睡下。

她已經有幾天沒有睡過好覺,這一躺下,竟然沉沉睡去。

國香生怕她有事,堅持守在她身邊。蘇幕與裴玄靜毫無睡意,依舊在廳堂守著炭火苦苦思索。蘇幕突然道:“綠翹殺了裴氏,李億殺了溫庭筠,又殺了左名場,一切總算都真相大白了。”

裴玄靜沒有應聲,她心中正在想另一處疑點,真的九鸞釵必然在李億手中,那麽那支假九鸞釵又被誰偷走了?

李億不會,李近仁也不會,本以為是韋保衡,但之前明明確定他是被陷害,應該也不是他了。那麽就隻剩下李可及與陳韙二人了。李可及的為人,不似那麽下作,剩下的就隻有陳韙了。

突然之間,她感到她一直忽視了陳韙這個人。他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猥瑣,總是縮在主人的身後。然而,他不是也有著一切的便利條件麽?要說陷害韋保衡,他有著天時地利。他知道韋保衡進士名銜來路不正,完全可以到京兆府投書揭發;他也是韋府的人,送一支假九鸞釵到首飾鋪去掉刻字,也並非不可能。如果前麵的推測成立,那麽,將美人醉藏在韋府書房香爐灰中的也肯定是他了。隻是有一點疑問,他是怎麽得到美人醉的呢?有美人醉的隻有李億、李可及,李億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蘿衣上,李可及的美人醉則給了綠翹,綠翹又用在九鸞釵上。以陳韙的身份,完全沒有任何可能得到美人醉。

轉念之間,她又想到一個疑點:既然李億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蘿衣上,那麽李億又哪裏有美人醉來殺溫庭筠與左名場呢?除非那瓶美人醉隻用了一部分在碧蘿衣上,或者他向舅舅韓宗劭另外要了一瓶,不過旁人不知道,韓宗劭當然也不會承認。昨日京兆府公堂上,若不是有魚玄機在一旁,他也斷然不會承認五年前曾經給過外甥一瓶美人醉的。如果綠翹手中的美人醉沒有用完,會不會就此流到了陳韙手中?

突然又想到白日在街道邊遇到陳韙的情形,他顯然正在等什麽人。可他的主人韋保衡明明被選為同昌公主駙馬,訊息瞬間傳遍了全城。按理來說,他是樂師,是家宴上必不可少的人物,他應該正在韋府,忙著準備慶賀才對。他會不會……

剛想到關鍵之處,卻聽見蘇幕問道:“娘子認為綠翹的如意郎君會是誰?我們在同一個坊區住這麽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有意中人。”裴玄靜正想得出神,順口答道:“會不會是陳韙?”蘇幕一臉愕然,問道:“怎麽會是那個樂師?”

裴玄靜回過神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隻是猜測而已。

不過如果陳韙真是要與綠翹一起離開長安的那個人,他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的。”

蘇幕道:“娘子是說是陳韙陷害韋保衡?”裴玄靜道:“這個可能性很大。反過來,陷害韋保衡需要有美人醉,陳韙要得到美人醉很難,但如果他跟綠翹有關係,那麽就輕而易舉,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蘇幕道:“可如果陳韙手上有美人醉,一樣有殺溫庭筠的嫌疑。”裴玄靜道:“陳韙沒有動機。”蘇幕道:“也許是因為綠翹。綠翹偷了溫庭筠的九鸞釵,擔心終有一天會敗露,於是將美人醉給了陳韙,讓陳韙毒殺了溫庭筠。”

裴玄靜一愣,卻聽見門口有人道:“不,綠翹不是那樣的人。”回頭一看,正是魚玄機嚴肅地站在門口。她一邊走進來,一邊道:“綠翹就像我的手足,我信任她。”蘇幕忙賠罪道:“我隻是隨便說說,煉師說得對,綠翹這樣有情有義,絕對不會殺溫先生的。”裴玄靜道:“綠翹手裏有美人醉,是毒藥的一個源頭,我們隻是在猜測她會不會將美人醉給了其他人?”魚玄機道:“綠翹知道美人醉是毒藥,她要美人醉隻是為了殺裴氏,絕對不會再給其他人的。”裴玄靜道:“不如我們去綠翹房中看看。”

當下三女各舉燈燭,來到綠翹臥室,仔細搜尋。蘇幕道:“娘子是想找美人醉麽?如果綠翹手中還剩有美人醉,她還不得帶在身上啊。”裴玄靜道:“如果你要和情郎私奔,開始全新的生活,你會在身上帶一瓶毒藥嗎?”蘇幕想了想,道:“不會。”裴玄靜道:“不僅不會,凡是涉及一切不美好回憶的東西,應該都不會帶。”

魚玄機忽然看到床榻下角落處有個青色的小瓶子,急忙趴下身撈了出來,叫道:“娘子,你來看看。”裴玄靜仔細查看著:“跟韋保衡家發現的那個瓶子一模一樣。”魚玄機道:“不,不一樣,這正是我和李億的那瓶美人醉!”

裴玄靜拔開瓶塞,聞了聞,魚玄機忙道:“娘子小心,那裏麵可是毒藥。”裴玄靜道:“煉師不必緊張,這裏麵的毒藥已然被人調了包,剩下的隻有半瓶麵粉。”魚玄機驚道:“麵粉?”裴玄靜點點頭,又問道:“煉師怎麽能確認這就是你那瓶美人醉呢?”魚玄機道:“這種瓶子青中帶綠,色澤晶瑩,明徹如冰,溫潤如玉,是青瓷中的縹瓷。縹瓷的瓶子表麵看起來一樣,其實每個都不一樣。你看這個瓶子,有一道裂痕。”蘇幕道:“裂痕很淺,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魚煉師你沒記錯吧?”魚玄機道:“絕對不會。這瓶子雖然裝的是毒藥,但還是個稀罕玩藝兒。我和李億仔細賞玩過,當時李億還開玩笑說,這個瓶子有這道裂痕,該叫‘美人抓破臉’。”

裴玄靜問道:“那這個瓶子後來是怎麽處理的?”魚玄機道:“壽衣做好後,還剩半瓶美人醉,我當時說要扔了,結果被李億奪過瓶子,說這麽好的瓶子扔了可惜。又說還剩半瓶美人醉,他要先留著,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用得上。”

裴玄靜道:“正因為煉師知道李億手中還有美人醉,所以你一直懷疑他是凶手。”魚玄機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時陷入沉思種。

蘇幕道:“可是這個貴重的瓶子是在綠翹房中發現的,而且還裝著半瓶麵粉,不是太奇怪了嗎?”裴玄靜道:“可能是李億不小心將這美人抓破臉的瓶子落到了地上,被綠翹撿到了。綠翹覺得瓶子好看,就自己留下了。”

蘇幕道:“可是這瓶子裏麵裝的是麵粉呀。”裴玄靜道:“這點我暫時也不明白。李億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們在綠翹房裏找到了,李可及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們在韋保衡書房中找到了。可李可及那瓶明明是給了綠翹的,如果陳韙就是綠翹心上人,那麽他有可能拿到李可及這個瓶子去陷害韋保衡。但為了不被綠翹發現,他又用李億那個瓶子換了李可及的瓶子。至於他怎麽得到李億的瓶子,就不得而知了。”

魚玄機沉吟半晌,忽道:“我明白為什麽是半瓶麵粉了,是陳韙暗中調了包。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要嫁禍給韋保衡,所以他需要李可及那瓶子,但又發現那瓶美人醉已經用完,他便將李億那半瓶美人醉倒入李可及那個瓶子,又將李億那瓶裝上半瓶麵粉,以避免綠翹發現。”

蘇幕早已經聽得暈了:“天,兩個瓶子,怎麽這麽複雜!”裴玄靜道:“煉師說得極對,其實一點不複雜。因為李億那瓶是五年前的,而李可及那瓶是三個月前,要陷害韋保衡的話,需要的是李可及那瓶子。”頓了頓,又道,“這些瓶子在我們看起來都差不多,隻有懂得鑒賞的人才能分得出差別。綠翹應該是不會發現陳韙換瓶子的事的。陳韙這樣費盡心思,確實就能證明綠翹沒有把美人醉給其他人,是陳韙自己發現了秘密。”

蘇幕道:“做兩件壽衣都隻要半瓶美人醉,綠翹在九鸞釵上下毒難道需要整瓶美人醉麽?”魚玄機道:“蘇幕問的有道理。李億手中還剩半瓶美人醉,綠翹殺裴氏用掉半瓶美人醉,應該還剩半瓶,加起來應該還剩一瓶才對。可是我們在韋保衡府中發現的那瓶美人醉隻剩下半瓶了,而眼前這半瓶是麵粉。”

裴玄靜道:“這麽說來,不是李億毒殺溫庭筠,陳韙才是真正的凶手,隻有他同時經手了兩個瓶子。”

魚玄機遲疑地道:“陳韙與綠翹的關係,畢竟都隻是推測。會不會是李億自己將美人抓破臉中的美人醉倒出來收了起來,再扔掉瓶子,又被陳韙撿到?之前我曾經催促他扔掉那裝過毒藥的瓶子,他也答應了我。”

裴玄靜聽她話中語氣,似乎已經認定李億便是凶手,不由得大為詫異。卻見她幽幽歎了口氣,又道:“他剛才來過了。”

裴玄靜大為驚詫:“誰?誰來過了?”魚玄機道:“李億。”裴玄靜道:“可是,我們一直在這裏,怎麽沒有發現?他是怎麽進來的?”魚玄機道:“鹹宜觀有條秘道,隻有我和李億知道……”

裴玄靜聽了一不覺一呆,魚玄機身為觀主,知道秘道一事並不足為奇,可為何與她情同姐妹的綠翹都不知道,反而李億知情呢?一時不及想更多,當即問道:“李億來這裏做什麽?”魚玄機道:“要來殺我。”她的神色淡定,不見任何驚異和悲傷。倒是裴玄靜和蘇幕都驚愕異常,齊聲道:“為什麽?”

魚玄機當即說了原因和自己的推斷:李億妻子死後麵貌如生,李億定然發現了九鸞釵上有美人醉劇毒,因九鸞釵是溫庭筠之物,他認定溫庭筠脫不了幹係,所以趕到鄠縣找溫庭筠理論。溫庭筠本不知情,當然爭論不出什麽結果。李億憤怒之下也不去查明真相,而是暗中設法在屋梁上挖洞下毒。而溫庭筠死前一天出現的那個人,應該不是李億,而是左名場,也正是他拿走了假九鸞釵。左名場與李億容貌很像,溫庭筠一定以為他就是李億,所以他也有很大的機會拿到九鸞釵,隻是他並不知道那是假的,所以才有後來他喝醉了酒,在飯館聲言要售出九鸞釵一事。但後來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假九鸞釵落入了他人之手,左名場也被美人醉毒殺。

裴玄靜聽了深以為然,道:“假九鸞釵如今很可能在陳韙手中,他手中還有美人醉,也許正是他殺了左名場,奪了假九鸞釵。”魚玄機道:“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裴玄靜道:“為了綠翹。他知道綠翹想得到九鸞釵,一心要為她弄到手,卻不知道綠翹要九鸞釵並非貪圖其珍貴,而是為了殺死裴氏。”

魚玄機呆了半晌,才悠悠道:“原來這世界上還是有陳韙這等癡情男人,會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做任何事。”裴玄靜心想:“難道李近仁不是麽?他為了你,如今還身陷囹圄。”又想道,“這幾起案子,不過是最原始的動機,卻經曆了最複雜的猜忌,可見人心之複雜了。”

時光一點點地過去,幾女的莫名痛苦和壓抑也一點一點在加深。然而大家都沉默著、忍受著。尤其在魚玄機的神態中,還顯露著一種詩意,令人感覺到一種憂鬱的美。便在此時,外麵傳來一聲公雞的打鳴聲,開門的鼓聲開始響起,原本看起來永無盡頭的黑夜終於過去了。蘇幕也長舒一口氣,道:“天終於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可是人心呢?那被拋棄過、傷害過、猜忌過的心靈,還能再度明亮起來麽?

便在此時,屋外傳來響亮的烏鴉叫聲。三女走出廳堂,一陣寒氣撲麵而來。天色陰沉沉的,如同眾人的心,夾雜著陰鬱與不安。微明的天光中,依稀見到一隻烏鴉停在屋簷上,拍翅叫喚得正歡。裴玄靜目光銳利,訝然叫道:“正是上次那隻會撞鈴的烏鴉。”

烏鴉飛了起來,在空中盤旋著。蘇幕早已經聽說烏鴉到京兆府撞鈴訴冤的奇聞,便道:“它是不是也在叫我們跟它走?”裴玄靜頓時意識到又有事情發生,忙道:“走,我們跟去看看。”剛走出幾步,回頭卻發現魚玄機腳下沒動,忙問道,“煉師不一道去麽?”

魚玄機露出了深深的疲倦,道:“我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兒。”蘇幕道:“那我留下來陪伴煉師。”魚玄機搖搖頭道:“不必了。你們趕緊跟烏鴉去吧,我猜一定與案情有關,不必擔心我,這裏還有國香呢。”裴玄靜道:“如此,煉師先好好休息,我們片刻即回。”

剛打開大門,卻意外發現李近仁正站在門口欲叩門。蘇幕道:“李君,你來了,實在太好了。”李近仁道:“你們要出去麽?”裴玄靜道:“我們有急事要去辦。李君來了正好,好好陪陪魚煉師。”

李近仁點了點頭,卻見魚玄機正站在門口,默默地凝視著自己。那一刹那,魚玄機又看到了他眼眸中那抹熟悉的溫潤光芒。每當她看到他的這種眼光,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似乎那就是她最溫暖最幸福的所在。

走出一段,蘇幕回頭見到李近仁正在大門處與魚玄機低聲交談,不由得感慨道:“李君為了幫魚煉師洗脫嫌疑,自己承認殺人。而李億呢,反而猜忌是魚煉師殺了裴氏,跑來要殺她!”裴玄靜歎道:“可惜,有情人終是難成眷屬。”

蘇幕一怔,不明她言語中到底是何意。

魚玄機將李近仁迎進了鹹宜觀,徑直領他來到了自己的臥房。她也不忌諱李近仁在場,當著他的麵新換了一身碧綠的衣裳。又坐在梳妝台的銅鏡前,打開塵封許久的匣子,開始精心地化妝。她先是用一支幹淨的毛筆蘸了些清水,再打開一個精巧的鐵盒,從中點了些螺子黛,慢慢描在眉毛上。螺子黛是一種產自波斯國的畫眉墨,使用時隻須蘸水,不必研磨,價錢極為昂貴。唐人最重視眉飾,昔日玄宗明皇帝曾親自下令,讓畫工設計了十來種眉毛的樣式,如橫雲、斜月、柳葉等。魚玄機出家為女道士前,最愛畫蛾須眉。不過,她不彈此調已久,竟然有些生疏,描了好久,才勉強描好眉黛。她又從匣中取出迎蝶粉來。這是一種混合了細粟米的鉛粉,塗在麵上,不僅令皮膚白皙,且落頰生香。抹完白粉後,還要用紅色胭脂潤滿兩腮,最後再在唇上塗上胭脂加朱砂製成的唇脂。

李近仁默默地站在一旁,凝視著魚玄機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他的神情,專注而小心,仿佛是在觀賞一幅畫。他的思緒,也在淡淡的脂粉香中飄逸著,心醉而神迷。

過了許久許久,化好妝的她突然回過頭來,那一刹那,當真是驚鴻一瞥,如同噴薄而出的日頭,神韻飛揚,令人驚豔無比。她卻又嫣然一笑,梨窩莞爾,充滿著少女揚眉吐氣般的清新與稚氣。那是多麽久違的神情呀!隻是,他也知道她這一笑,不是短暫的別離,而是永遠的告別。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頓時洶湧奔突了起來。

卻說裴玄靜與蘇幕二人跟著領路烏鴉一路南行,出了啟夏門,來到一片樹林。烏鴉停在前麵的一棵樹上,“嘎嘎”叫了兩聲,仿佛告知它已經完成了使命,然後拍拍翅膀飛走了。

此時天已經大亮,裴玄靜一眼便望見前麵躺著兩個人,均穿著綠色的衣服,不由得心中一緊,急忙朝前趕去。隻見地上赫然躺著綠翹和陳韙,二人各自穿著魚玄機和李億的壽衣,互相摟抱在一起,麵色如生,卻是已然死去。

蘇幕嚇得一聲尖叫,轉過頭去,躲到一旁,不敢再看。

裴玄靜便讓她去找人通知京兆尹,自己小心翼翼地取出陳韙身下壓著的包袱打開,隻見金光燦然,盡是珠寶。有一方玉鎮紙,正是昆叔所描述的溫府失竊的那方。又發現了那隻被磨掉了“玉兒”兩個字的假九鸞釵。財物裏麵還混有一方亮閃閃的銀印,拿起來一看,正是大將軍張直方的官印,不由得愣住。她早已經聽蘇幕提及銀菩薩失竊當晚張直方的可疑之處,卻難以想通為何他的官印在此。又見到陳韙的腰後好像有什麽東西,輕輕撥了一下,取出了一根短木棒。一時間不由得怔住,原來陳韙就是飛天大盜,也就是當晚與她在鹹宜觀後院交手的黑衣人。一切的謎題都迎刃而解。

她麵對兩具屍體,出神了許久,心中隻覺得一片空****的難受,以致後來京兆尹溫璋率人趕到時,她都沒有覺察到。隻是發現李近仁也跟隨在溫璋身後時,略微有些詫異。

溫璋一見裴玄靜,分外客氣地道:“娘子在此地太好了。如今水落石出,案情真相大白,便請娘子從頭到尾為我們講述一番吧。”

裴玄靜點了點頭,緩緩道:“最初的起因,是鹹宜觀侍女綠翹托李近仁帶了一個木盒給李億妻子裴氏。裴氏經常光臨李近仁的綢緞店鋪,那一天,裴氏來到店裏,李近仁將木盒交給了裴氏。裴氏當場打開來看,原來是稀世珍寶九鸞釵。她喜不自勝,當即戴在頭上,卻不知道釵上的美人醉毒藥正在慢慢侵蝕她的生命。不過李近仁對這一切並不知情,到後來他聽到裴氏中毒而死時,他才想到他轉手的那支釵就是毒藥。”

裴玄靜續道:“李億發現妻子是中毒死後,沒有報官,而是直接趕到鄠縣來找九鸞釵的主人——溫庭筠算賬,他在屋梁上做了手腳,最終以美人醉毒殺了溫庭筠。從李億下毒到溫庭筠死的期間,飛天大盜陳韙光臨溫府,偷走了一方玉鎮紙;而與李億容貌酷似的左名場光臨溫府,冒充李億,盜走了藏在書房中的假九鸞釵,又因醉酒在京師兜售九鸞釵,結果轉身就被飛天大盜陳韙盯上。陳韙用美人醉毒殺左名場後,將其埋在郊外樹下,本來是滴水不漏,卻被一隻想要報恩的烏鴉壞了好事……”

她說到這裏時,溫璋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大概對烏鴉訴冤一案的處置極為滿意。

裴玄靜道:“之後,因為風聲越來越緊,陳韙準備離開長安,他將盜取的財物埋在了鹹宜觀的後院中。不巧的是,那晚大雪,坊正王文木剛好在鹹宜觀外牆上刷字,準備陷害鹹宜觀,不料剛好遇到了陳韙,於是被陳韙殺人滅口。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陳韙先將一瓶美人醉藏在韋保衡書房的香爐中,然後施展出飛簷走壁的功夫,趕到京兆府投書,揭發韋保衡科場作弊。再然後,他來到鹹宜觀,準備挖出贓物逃跑。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於是他去找綠翹商議。剛好當晚綠翹不在房中,被我撞見,與他交手……”

溫璋突然插口道:“可就在同一時間,飛天大盜盜取了太平坊尚書左丞裴坦的財物……”

裴玄靜此時方得知此事,不由得驚愕萬分,思忖片刻,才道:“這是另一個人在模仿飛天大盜作案,可以稍後再談。”又續道,“雖然最後被陳韙跑了,但我們意外發現了贓物。案情經過就是這樣。”

溫璋點點頭,指著綠翹和陳韙的屍體:“那這是怎麽回事?他們又是誰殺的?”裴玄靜歎了口氣,道:“他們是自殺。他們身上的碧蘿衣,裏麵淬有美人醉的劇毒。”當下說了碧蘿衣的故事。

溫璋道: “ 不錯, 不錯, 一切謎題都揭開了。不過——有兩點不對。第一、綠翹和陳韙不是自殺,而是魚玄機謀殺的;第二、綠翹並不是毒殺裴氏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魚玄機。”

裴玄靜大為詫異,一時不解地望著溫璋,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還是發現了新的證據。

溫璋見她不解,一指綠翹的屍體,道:“綠翹雖然最終被魚玄機以極為高明的手法殺人滅口,但她卻事先留下了一封信給李近仁……”裴玄靜頓覺莫名其妙,問道:“什麽,綠翹留下了信給李近仁?”

卻見李近仁點點了頭,示意溫璋的話正確無誤。溫璋又道:“剛才魚玄機已經到京兆府投案了,自己承認殺了裴氏、綠翹和陳韙。”裴玄靜震驚萬分,不解地望著李近仁,他卻露出了極為悲哀的神色。

裴玄靜忙從溫璋手中取過信,發現已經根本不是原來綠翹留下的那封。而在這封信中,綠翹信誓旦旦地揭穿是魚玄機毒殺了裴氏,不過是綠翹的下毒過程原封不動轉嫁到魚玄機身上而已。略一沉吟,便即明白魚玄機是想要為綠翹脫罪,當即道:“尹君,這封信已經不是原來那封信了,這是魚玄機以綠翹的口吻偽造的。”

溫璋卻全然不能相信:“世上哪會有人會偽造對自己不利的書信的?”裴玄靜知道以他性情,自然難以理解這種舍己為人的感情,便直截了當地道:“我想見見魚玄機。”

在京兆府大獄再見到魚玄機時,她已經被迫換上罪犯穿的赭衣,頸中戴了鐵鉗。那紅褐色的囚衣映著她蒼白的麵容,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不和諧之美。隻是她神色凜然了許多,不再如前幾日那般憔悴。

裴玄靜不解地問道:“煉師,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魚玄機歎道:“娘子,你不該信任我的,我才是毒殺裴氏的真凶。”裴玄靜道:“李近仁交到京兆府的那封信是你偽造的,對不對?我們都知道,你和綠翹筆跡一樣,文風也一樣。”

魚玄機沉默一會兒,才道:“綠翹留下的那封信才是我偽造的。隻是我沒有想綠翹還留下了一封信給李近仁……”

蘇幕急得直跺腳:“魚煉師,你為什麽非要把罪名往你自己頭上攬啊?”魚玄機默然不應。

裴玄靜不解地道:“煉師如果想替綠翹脫罪,可是綠翹已經死了,你已經沒必要這麽做了。”

魚玄機語氣很鎮定,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依舊帶著淡淡的哀傷:“你們發現綠翹的屍體了?”裴玄靜黯然:“她和陳韙都中了碧蘿衣上的美人醉。”頓了頓,又道,“陳韙就是飛天大盜。”魚玄機吃了一驚,但很快平靜下來,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蘇幕試探地道:“魚煉師,你覺得綠翹會不會知道陳韙就是飛天大盜?”魚玄機堅決地道:“絕對不會。”裴玄靜道:“我也認為不會。之前綠翹曾經告訴我後院可以賞梅花,如果她知道陳韙就是飛天大盜,絕對不會這般告訴我,那可是藏贓物的地方。”魚玄機道:“嗯。如果綠翹知道陳韙飛天大盜的身份,也應該會把九鸞釵的事告訴他,陳韙又何必為了一支假的九鸞釵而殺了左名場呢?”

蘇幕道:“嗯。綠翹不知道陳韙的真實身份,陳韙也不知道綠翹的所作所為。一對純淨的戀人,都隻想把自己最美好純真的一麵展現給對方。”魚玄機黯然道:“我猜,陳韙請匠人將冒險盜來的假九鸞釵上的‘玉兒’兩個字去掉,他本來的用意,是想刻上‘綠翹’兩個字。”

裴玄靜見她意誌堅決,料到必有其它隱情,便徑直出來,到大堂求見溫璋。溫璋似早已經料到她來意,不等她開言,便徑直推辭道:“娘子再怎麽說魚玄機是無辜的也沒用了,這件案子已經不歸本尹審理了。”

裴玄靜吃了一驚,問道:“那歸誰管?大理寺?刑部?

還是禦史台?”溫璋搖搖頭道:“都不是。聖上親自下敕書,因此案涉及宮廷秘藥美人醉,要將案件交給宮裏來的特使審理。”

裴玄靜大奇道:“宮裏來的特使?是誰?”忽聞背後腳步聲,轉頭望去,正見韋保衡誌得意滿地走了進來。李可及一臉陰沉,低垂著目光,跟在他身後。

裴玄靜一見特使是韋保衡,心中頓時一沉。她知道與此人多辯無益,便急忙告退,離開了京兆府,往東朝鹹宜觀趕去,希望能找到綠翹留下的那封原信,挽回日前的局麵。

韋保衡一到京兆府,也不召相關證人到場,便下令直接提審魚玄機。當他看到她終於被迫跪在自己麵前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奇妙的快意。他確實曾經對這個絕色女子動過心,但她卻總始終冷冷相待。他那暗暗被傷害了的自尊,似乎今日格外想得到撫慰,這種撫慰,自然是以報複和傷害為代價。而今,這個令無數男人豔慕的女人終於成了他的階下囚,這種感覺著實痛快。他的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原來有權有勢、高高在上的滋味是這般美妙,這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感受過的。

一旁的李可及輕輕咳嗽了聲,又拉了拉韋保衡的衣袖,他這才回過神來,裝模作樣地拍了一下驚堂木,拿腔拿調地道:“魚玄機,既然你都已經承認行凶殺人了,就說說你的殺人經過吧。”魚玄機道:“很簡單,我知道裴夫人喜愛首飾,就用一支假的九鸞釵換到了飛卿的真九鸞釵,然後將美人醉塗在真九鸞釵上,裝在木盒裏,托李近仁帶給了裴夫人。”她一直低著頭,語氣也甚為平靜。

韋保衡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可及,很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那麽,你是從哪裏得來美人醉的?”魚玄機道:“前夫李億給的。”韋保衡刻意重重望了一眼李可及,他卻是麵無表情,昂首望著一邊。

韋保衡繼續問道:“那後來呢?”魚玄機道:“後來,綠翹發現了我裝美人醉的瓶子,知道是我殺了裴夫人,很是驚惶,打算逃走。我為了殺人滅口,有意將塗有美人醉的兩套碧蘿衣送給了她。”韋保衡道:“就是綠翹和陳韙死的時候身上穿的那兩套衣服?”魚玄機道:“正是。”

韋保衡冷笑道:“大堂之上是有刑罰的。魚玄機,我可沒有那麽好心情分析半天案情。你不說,我可要叫人動大刑了!”

不及他下令,李可及便在這個時候挑了一下眉毛,站起身來,一把扯住韋保衡,急步走了出去。韋保衡本欲好好折辱一下魚玄機,卻被李可及打斷,不由分說地拉出了室外,當下惱怒地道:“將軍為什麽阻止我用刑?莫非將軍你……”

李可及冷冷道:“她反正馬上就要死了,韋公子何必再多折磨她?”韋保衡不服氣地道:“將軍怎麽知道魚玄機馬上就要死了?就算她因謀殺裴氏被判大決,起碼也是秋天的事了。”李可及道:“韋公子是駙馬爺,天子嬌婿,難道還不知道聖上的心思麽?”

韋保衡倒吸一口冷氣,囂張氣焰頓時收斂了幾分,拱手道:“聖上什麽心思?我不知道,還請將軍明示。”李可及道:“聖上之所以不讓京兆府審理魚玄機一案,單單派你來,就是非要她今日死不可。”

韋保衡大奇,驚疑不定地問道:“為什麽?”李可及肅然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進去吧!趕緊審完,將案情經過送到宮裏,聖上還等著呢。”

卻說裴玄靜離開了京兆府,一出來便遇到了張直方。

張直方一見她便問道:“聽說娘子破了飛天大盜一案,不知道……不知道……”一說到此處,一向強悍的他突然遲疑了起來,半天吐不出下麵的話,令人懷疑眼前這人到底還是不是那個豪爽灑脫、敢說敢幹的張直方。

其實,他為何這般神色,裴玄靜心中一清二楚。她早就已經知曉,那晚在三鄉驛爬到窗外,試圖覬覦李近仁手中九鸞釵的不是旁人,正是張直方。自從聽蘇幕提了那晚他下意識地摸腰間一事後,也刻意確認當晚從勝宅中偷走銀菩薩的人就是他,他故作聲勢地說要去請魚玄機,卻是先偷取了銀菩薩,潛入鹹宜觀中,將其埋在花叢下。不料陳韙關切綠翹,生怕張直方對鹹宜觀不利,暗中趕去查看,翻牆出來時剛好被蘇幕撞到,導致銀菩薩後來被尋獲。此刻遇到,他沒有立即提到將軍印失竊,態度含糊,更是促使裴玄靜驀然明白過來,張直方便是另外一個飛天大盜。近三月來,他一直模仿陳韙作案。倒是陳韙三個月來一直銷聲匿跡,他後來預備回四川老家,或許是因為要帶綠翹一同離開,為了方便取走,先行將盜竊的贓物轉移到鹹宜觀內,意外被發現後,便失去了回蜀中安家立身的根本。或許他早已經發現張直方有問題,便幹脆潛入張直方住處,將其盜取的贓物及大將軍印一並取走。至於張直方如此地位,名利均不缺,為何會如此行徑,那就隻有他本人才知道了。也許正如他諸多怪癖一樣,當飛天大盜過回癮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到得開化坊南門時,正遇李言、尉遲鈞及國香三人。聽說魚玄機自己莫名其妙地承認殺人,眾人均大驚失色,極為不解。提到綠翹原信一事,國香卻說親眼看到魚玄機丟入火中燒掉了。

李言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魚玄機為什麽一定替綠翹頂罪了。”國香急問道:“為什麽?”

李言當下說明了原因:原來唐朝以《唐律疏議》為刑事法典,其中規定有所謂的十惡製度,列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十條為最嚴重的罪行,不享有贖、免等特權,即後世所謂“十惡不赦”。其中的惡逆中奴婢、部曲殺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會牽連家屬、親族,不依秋決之例。綠翹雖死,但一旦她弑殺主母裴氏之事敗露,其家人依舊會受到牽連。魚玄機必是想要保全綠翹親屬,所以才主動承擔了罪名。

尉遲鈞道:“如果綠翹犯了十惡重罪,魚煉師主動承擔罪名,不一樣也要牽連她自己的親族麽?”國香道:“魚姊姊自從慈母去世,便再無親人在世。”

李言道:“並非僅僅如此。綠翹與魚玄機地位身份不同。綠翹殺死裴氏,是奴婢殺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碼要株連三族。但魚玄機殺死裴氏,不過是普通的殺人罪,不在十惡之中,最嚴重不過判她一個人死刑而已。”

聽了這話,裴玄靜一時陷入了沉思。她終於明白為什麽李近仁始終是那樣一種無可奈何的眼光,因為他知道這是魚玄機自己的選擇,無可挽回。那麽她呢?是要繼續尋找證據力證魚玄機無辜,還是要順從她本人的心意,讓她心甘情願地為綠翹做最後一件事情?這幾天所發生的一切,真是太複雜太離奇,不適合這種時候來想,看來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遲鈞急促地問道:“那怎麽辦?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魚煉師背負上殺人罪名?”

裴玄靜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若是能說服京兆尹法外開恩,不必要牽連綠翹家人,事情應該有所轉機,便道:“走,我們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靜……”卻是欲言又止。裴玄靜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話不妨直說。你我已結為夫婦,王子殿下與國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見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這件案子,我們……不宜再管了。”裴玄靜昂然道:“我不能眼看著魚玄機無辜背上殺人的罪名不管。”李言為難地道:“我知道你與魚玄機一見如故,可就是因為她是魚玄機,所以局麵才更加複雜。”裴玄靜道:“別說我與魚玄機一見如故,就是普通的人,無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觀。”李言道:“可是我們實在管不了。”

尉遲鈞問道:“李將軍,莫非你也相信是魚玄機殺了裴氏,又殺了綠翹、陳韙滅口?”李可及抬頭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場大雪……”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交給國香道:“這是魚煉師讓我轉交給小娘子的。”

眾人圍過來一看,卻是一首詩,名為《贈鄰女》。昔日魚玄機住在鄂州時,便是與國香為鄰。詩雲:“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國香一見那熟悉的筆跡,忍不住啜泣出聲。裴玄靜喃喃道:“好一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國香,煉師是在勸慰你不必為左名場這樣的男子再傷懷了。”國香一時無語,隻有淚水潸然落下。

李言試探問道:“李將軍,我大唐自貞觀以來,一直本著法務寬簡、寬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魚玄機在先,就算是魚玄機毒殺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應該不會判死刑吧?”李可及繼續仰頭望著陰霾的天空,沉默不應。

裴玄靜驀然有些莫名生氣起來,道:“我們走吧。”

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們要救魚玄機,現在該立即去大明宮找同昌公主,請她出麵向聖上求情,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裴玄靜驚道:“將軍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魚玄機被判死刑,也該到秋後處決。”李可及終於急了,嚷了起來:“你們還不明白麽?魚玄機已經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眾人一時愣住。

裴玄靜與國香、尉遲鈞趕到大明宮望仙門前時,正遇到一名騎士快馬從宮門馳出,直衝過來。三人急忙閃到一旁,差一點兒便被快馬撞上。裴玄靜從國香手中取過紋布巾,走過去交給衛士,說要求見同昌公主。衛士根本不予理睬,隻揮手將她趕開。

正苦無對策之時, 忽見李梅靈興高采烈地奔了出來,叫道:“國香,你來了!”國香大詫,問道:“公主,你怎麽知道我們到此找你?”李梅靈道:“適才李可及滿頭大汗地跑來告訴我,說是你們要來找我,我聽了很是歡喜, 便趕出來了。” 三人料不到李可及會如此,均大感意外。

國香不及閑話,便哽咽著道:“公主,我來找你,是有要緊的事想找你幫忙。”她知道自己一時說不清楚,便向裴玄靜使了個眼色。裴玄靜便簡短說明了魚玄機無辜被判死刑的經過,希望公主能為她說幾句好話。

尉遲鈞見她如此口無遮攔,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亂說,以免惹來殺身之禍。李梅靈看了國香一眼,雖然驚異,但也沒有多說什麽。

裴玄靜知道同昌公主單純淺薄,跟她講一大堆道理也沒什麽用處,唯獨用真情才能打動她,便懇切地道:“公主,人命關天,現在隻有你能幫我們了。公主身份尊貴,卻能與國香一見如故,情若姊妹,而國香與魚玄機也是姊妹相稱。

佛祖有雲:‘百世修來同船渡。’請你哪怕看在國香這一點情分上,幫一幫我們。”尉遲鈞也道:“公主,裴家娘子與魚煉師相識未久,她如此盡心,不過是不願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靈心中掙紮得厲害,不斷環視三人,又見國香始終淚光漣漣,焦急萬狀又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遲疑許久,終於道:“那好吧,我去試一試。”

及至李梅靈離開,尉遲鈞見裴玄靜眉頭緊鎖,深為憂慮,便安慰道:“娘子不必過於憂慮,魚煉師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逢凶化吉的。”國香道:“裴姊姊,為何你夫君堅決不肯陪你前來,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義?”裴玄靜歎了口氣,正欲開言,突然感覺到什麽東西落在臉上,抬頭一看,驚訝地道:“下雪了!”

卻見李梅靈去而複返,神色沮喪。國香叫道:“公主,你這麽快就回來了?”見她神情不對,問道,“怎麽了?皇帝不肯答應麽?”李梅靈道:“不是……我還沒有見到父皇。剛剛遇到樞密內臣,他說處決魚玄機的詔書已經派使者發出去了。”尉遲鈞叫道:“呀,使者會不會就是適才險些撞到我們的那名騎士?”裴玄靜二話不說,轉身便往京兆府趕去。

鵝毛般的雪花正飄飄搖搖,紛揚而下。似乎總是在天氣與人心最寒冷的時候,雪花才會落下。

此時此刻,在西市的刑場上,聚集了不少圍觀的人群。

圍觀的人沒有以往看到殺人的興奮和歡呼,隻是默默地注視著看台上的美麗囚徒。魚玄機麵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顯眼。

京兆尹溫璋正大聲地向眾人宣讀魚玄機的罪狀,他本就有“勇於殺戮”之名,多殺一名女子也不是什麽難事,何況她本來就殺了人,理該抵命。

韋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搖地高昂著頭,似一隻驕傲的公雞。雖然他心頭也略微有點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將送命,但並非出於同情,而是他一直沒有將她得到手的緣故。不過,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經成為駙馬,前程似錦,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李近仁擠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視著台上的魚玄機,陷入了難以述說的心痛、愛憐、悲傷、絕望中。就在劊子手高舉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魚玄機終於將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她露出了輕倩迷人的微笑,滿懷著無限憧憬。她知道她馬上就要死了,但這份雋永的感情,她會永遠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頓時一潤,兩行濁淚沿著他的臉頰緩緩地流了下來,他哭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一道血光過後,殷紅的鮮血開始汩汩流入大地,卻很快為紛紛大雪所掩蓋,正如真相本身一樣。唐朝傳奇女詩人魚玄機便如此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於泥土,又如薄霧消散入晨光,沒有華麗,沒有虛偽,有的隻是真實。她的容貌才華曾經名動京華,而她的死卻是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既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愁雲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鴻毛輕,死了就是死了。

她當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帶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音容笑貌卻永遠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黃巢這類僅數麵之交的人。而她的傳奇和詩集,注定還將要在大地上流傳下去。人世間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雖然後世所寫的魚玄機的故事,已經不盡然是當初的原貌,然而紅顏與青史相映成輝,總是令人唏噓不已。對待一切傳奇的態度,遠觀總比近玩要好。

裴玄靜等人趕到西市刑場時,已經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遲了。雪花漫天飛舞著,越來越大,天地間再度變成銀妝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歡都被大雪湮沒,歲月也將永遠不再複返。

不過,自魚玄機死後,就無人再見過李近仁,他就這般如輕煙似地消失了,也許已經離開了塵世,也許藏在了某個角落中,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尉遲鈞也提前離開了長安,決然踏上了回歸西域的漫漫路途。蘇幕則到鹹宜觀出家為女道士。眾人如同鶯梭燕掠一般,紛紛地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