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抗戰時期

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文化,僅就國家層麵而言,當然會以並且應該以激勵全國軍民保家衛國、英勇抗日為主流文化——這符合文化在特定時期的文化自覺,甚至可以說是本能;反之倒是很不正常了。

抗戰時期是國家生死攸關的時期,是特定得不能再特定的時期。

公而論之,蔣介石本人作為國家領袖的號召宣言,不可謂不擲地有聲,體現了破釜沉舟的國家意誌。也正因為如此,後來日方提出的與國民政府“和談”的前提之一,便是蔣介石必須下台——盡管蔣起初私心在焉,唯恐一旦全麵開戰,使忠於自己的軍隊傷亡慘重,由而喪失了對軍閥們的軍事控製能力,並使共產黨的軍隊有機會發展壯大,從而威脅自己對整個國家的統治。

作為領袖夫人的宋美齡,其首次訪美,對美國參眾兩院的求援演講,不僅是聲情並茂、很有說服力的,而且是較為成功的。

她言:“我們不要忘記在全麵侵略最初的四年半中,中國孤立無援,抵抗日本軍閥的**虐狂暴……中國國民渴望並準備與你們及其他民族合作,不僅為我們自身,且為全人類以建設一合理而進步之世界社會,這就必須對日本之武力予以徹底摧毀,使其不能再作戰,解除日本對於文明的威脅。”

順帶一筆,後來美國投向日本的兩顆原子彈,確乎一下子使日本之武力被“徹底摧毀,使其不能再作戰”——也算是宋美齡一語成讖吧。

國民政府的某些文僚,在貢獻口號方麵,亦有發揮一技之長的表現,如“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確曾深入人心。

還值得順帶一筆的是,“偉大的書生”胡適,千真萬確地曾向當局遞書,主動要求出任駐日大使。他的書生之見是,肯定會有機會親晤天皇,便可以當麵向天皇說明,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是何等罪過和愚頑。

書生到底是書生,然證明了他和追隨他的那些書生們,在國家危亡之際,畢竟還是都有中國心的。

“黨國”控製下的報刊,在抗戰宣傳方麵,也起到了職責性的作用——但中日軍隊裝配差異懸殊,捷報少,退敗頻頻,隻能賴文字給力,用心良苦地將退敗渲染得悲壯一些,以穩民心。

奇怪的是——黨國黨國,國民黨乃執政之黨,自然也領導著文化藝術之界,但在將口號轉化為文藝形式方麵,卻似乎既乏人,也乏才,幾無可圈可點之處。

倒是共產黨的旗幟下顯得人才濟濟,文藝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激**民族之心——《義勇軍進行曲》《黃河大合唱》《遊擊隊之歌》《大刀進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不一而足。直唱得響徹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真的起到了為抗戰鼓勁的實際作用。連抗日名將張靈甫奮不顧身,率士兵英勇殺敵,負傷也不下火線的事跡,都是由共產黨人編劇田漢在重慶搬上話劇舞台的。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

“看,這是奴隸!”

回去,告訴你的女人:

要大家來做鞋子。

像戰士腳上穿的,

又大又結實。

好翻山呀,

好打仗呀。

以上是共產黨員詩人田間的兩首口號詩,或曰詩口號——能寫這樣的詩的詩人,“黨國”之文藝家名冊上罕有。

一個事實確乎是——共產黨領導的正規軍及各地方遊擊隊、敵後武工隊,具有特殊的宣傳能力和經驗,善於邊戰鬥、邊宣傳。

你可以不是戰士,

但你絕不可以當漢奸!

抗戰需要堅持,

堅持才能勝利!

你的親人被鬼子殺害了,

我的親人也被鬼子殺害了,

鬼子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隻要你為抗戰做了一件有益的事,

國家都會記著你,

子孫後代都會尊敬你!

在中國幅員遼闊的鄉村和星羅棋布的小縣鎮,在日偽軍占領的敵後戰場,在土牆上乃至殘垣斷壁上,在凡是共產黨的部隊駐紮過、戰鬥過、與敵人周旋過的地方,到處留下了如上那類口號——血濃於水、骨肉相連的口號,誰敢說這是沒有意義的呢?

《鬆花江上》這首歌有些例外——詞曲乃由一愛好詩歌與音樂的河北青年所作。他1925年入黨,從沒去過東北,但屢見東北流亡青年與民眾的淒苦處境,每每潸然淚下,忽一夜情不自禁,於是秉燭,一揮而就成詞,悲憤而歌唱成曲。

所謂家國情懷、文化自覺,此典型一例也。

另一個事實也確乎是——舉凡正麵戰場的大規模戰役,動輒幾萬兵力、十幾萬兵力投入之中的慘烈血戰,基本上是“國軍”在做犧牲;而“共軍”的部隊,在牽製和分散日軍兵力、阻擊破壞日軍戰略部署、襲擊日軍駐防、挫敗日軍氣焰方麵,亦功不可沒。特別是在敵後抗戰宣傳方麵,起到了當之無愧的“宣傳機”“播種機”的作用。

抗戰時期的另一種文化現象,便是報刊對抗戰英烈的及時報道。“國軍”高級將領和戰鬥英雄的事跡,大抵舉行了隆重的表彰、嘉獎或追悼儀式。每每蔣介石與夫人親自出席,發表講話。那些講話以及英烈們的誓言、訪談錄或遺言、遺書,經由報刊和廣播的宣傳,直達民間,感動民眾的作用,也應予以公允地承認。

每每中共方麵作出積極反應,在自己的報刊上發表唁電、悼文、挽聯。

在此點上,中共比“黨國”做得周到。

楊靖宇、趙尚誌、李兆麟、趙一曼等東北抗聯英雄的名字,當時在“黨國”的報刊上似乎沒出現過;“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壯士”視死如歸,絕不投降的悲壯事跡,“黨國”報刊也未見宣傳——而時局的嚴峻,客觀造成的消息阻隔、通訊不暢、一時真假難辨的原因,亦不應完全排除。

但民間在任何時期都是崇敬民族英烈的,英烈的黨派色彩並不影響他們受崇敬的程度。不論何黨何派,在民間的百姓眼中,首先都是民族英烈,崇敬之情即使無法訴諸文字,卻會以心口相傳之方式流傳甚遠,當然也就同樣在民間影響甚深。

如“八女投江”、趙一曼、楊靖宇、趙尚誌的事跡,在當時的東三省幾近家喻戶曉。李兆麟所作的抗戰歌曲,雖從未見諸過任何報刊,卻還是能在東三省進步青年中廣泛傳唱;其影響甚至跨山越水,在流亡各地的東北青年心底激發起愛國抗日的民族精神。

倘言掃盲教字也是文化現象,那麽又不得不承認,中國共產黨在此方麵悟性甚高,有理念,有方法;並且方法良好,堪稱寶貴經驗。

在有的軍隊中,就整體文化知識水平而言,“國軍”營以上幹部的情況肯定高於“共軍”。越到後來,差距越成事實。這乃因為,“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中共罹難者中,知識分子比例頗高——而後者恰是黨組織的知識分子主體。“白色恐怖”升級的時期,中小知識分子的罹難之數,比例高過不識字卻忠誠的工農骨幹。這影響了後來部隊的知識性成分結構,以至於毛澤東清醒地指出:“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

於是在有規模、成建製的軍隊中,大抵都有了文化教員,負責使文盲戰士識字並能讀會寫。而在缺乏文藝生活的艱苦歲月,教字與學字,似乎也具有了文藝色彩。首長教警衛員、通訊員識字,成為軍中司空見慣的事。即使在遊擊隊、武工隊中,識字者教文盲戰友學字,亦似乎是責任。後來,許多人說——“我本大字不識一個,是部隊使我成了有知識的人。”此種說法完全經得起曆史的檢驗。而此軍隊特色,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成為軍隊傳統;新中國成立初期,依然如此。直至再後來有了各級軍校,軍中文化教員一職才算卸卻曆史使命。

當年的“國軍”,重服從訓導,輕文化引領。文化知識水平較高的軍官與是文盲的士兵之間,基本沒有文化關係,即使老兵也不太會對軍隊留下什麽文化記憶。

在“國軍”那裏,兵隻不過是兵;在“共軍”那裏,兵還同時是“階級弟兄”——此種區別,當年肯定也是“國軍”戰鬥力難抵“共軍”的原因之一。舉凡天下成敗事,本無所謂定數。其成其敗,每每於細節處伏因果。

卻也不能說“國軍”中完全沒有文化現象。實際情況是,防守於某些大的戰區的“國軍”中,亦每配有文化教官,而且官階大抵為“校”。他們對於自己特殊的軍中文化使命,也是幾乎以“天職”視之的。新兵同樣多為農家子弟,往往連口令也聽不明白,掃盲之事同樣迫在眉睫。隻不過,“國軍”中的掃盲,並不進行到人民中去,僅是軍內文化現象。

抗戰時期之文化形態,南北差異甚大,東三省最早為日軍占領,且扶持了一個所謂的“滿洲國”,在東三省的主要城市中“建立”了多所由日本人控製的小學、中學、中等專科學校、師範學校。實際上由他們自己破土動工而“建成”的學校極少;多數是霸占了原有學校,驅走彼們認為非“良民”之教師,重組彼們中意的教師隊伍,推行去中國化、崇日親日的奴化教育。在那樣一些學校裏,必懸天皇畫像,偽滿洲國國旗與日本旗並掛,獨無中國國旗。日語是主課,有的學校甚至取消漢語課,僅教日語、滿語。中國家長如若不願讓自己的兒女將來成為缺乏起碼漢文化知識的人,隻能背地裏通過別的途徑和方法使兒女學習。

主要城市中隨處可見日、滿旗幟;穿清服、和服的身影比比皆是;日本軍人、憲兵、特務、漢奸時隱時現——絕大多數同胞生活於不安之中。

至於文藝,除了年節的民俗可以純粹中國特色來體現,尋常之日難見純粹中國特色的文藝演出——唯京劇與傳統戲法例外。京劇是一般國人很難有機會看到的,幾乎成為滿洲皇室成員、王公大臣、日本軍官與特務、漢奸的欣賞特權。傳統戲法多是江湖藝人的衣缽,往往穿插舞槍弄棒的賣藝。他們若不能獲得“良民證”,便極可能被拘審,故後來也少見了。

然而文學的種子卻仍在惡劣凶險的環境中悄然生發。當年東北有一批青年作家,以詩和小說的形式,彰顯漢文字的表達魅力,曲筆提醒人們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化之根。他們選擇留在東北,乃因差不多皆與“抗聯”有著秘密關係,在不同的層麵為“抗聯”發揮耳目作用。有人被捕過,有人被殺害了。在中國文學史上,後來定義為“東北進步作家群”。

而在農村,特別是較大的農村,私塾仍存,因日偽統治鞭長莫及,也仍能以教漢字漢文為宗旨,起到延續國文傳承的作用。

二人轉恰在抗戰時期體現了更加活躍“皮實”的生命力——其表演天地基本是農村,其表演身影夏在地頭,冬在炕邊。也基本是兩兩來去,或夫妻,或兄妹,或父女。其產生年代,不像多數戲劇那般翔實可考。從男女對歌對舞特別是拋彩帕這一點推測,可往唐代那種性別觀念開放的時期推測;且某些舞態,確實帶有胡舞之姿。此種推測若不謬,那麽二人轉便是漢胡民間歌舞的早期結合。而其詞風曲調,又具有鮮明的元代雜曲的特征。估計宋末元初,在漢域之北又經曆了與北方少數民族娛樂形式的二次組合。倘以上臆想都成立,那麽其史亦不短矣。有一點是肯定的,二人轉盛於北方流民潮中,寄於流民團夥,既以慰藉草根階層的生存苦情為能事,又受到團夥勢力的罩護。

也正因為其對象具有草根性、以男性為主,色情成分甚重,每每對性事進行赤祼的極盡渲染的說唱——草根男性淪為流民者,最大苦情乃性苦悶,最歡迎的慰藉乃間接的性慰藉。故二人轉一向朝兩個方向演化,夫妻搭檔的,以“葷”的內容為拿手;兄妹、姐弟或父女搭檔的,以“素”段子悅人。其“素”段子多是說唱風花雪月、四季景色、曆史典故——類似“舌尖上的中國”“誰不誇俺家鄉好”,對於背井離鄉的遊民,這也是喜聞樂見的。

清末,北京及南方雖然雷鳴電掣、雲湧星馳、局勢激**,但是北方反而相對平定。是故二人轉的表演空間受限,紳門斥拒,譽村驅逐。倒是到了民國,天下大亂,流民人數劇增,二人轉反而適逢“佳期”,得到了空前盛行的發展機遇。在東北林區,煤、金礦區,二人轉表演者甚至久住不踄,那些地方的苦工也極依戀他們,正應了民間一句話“兩顆苦瓜一根藤。”

那時,在東北,二人轉與評書,實為民間底層兩大“支柱”文藝形式。

而在長城以南的大城市,文藝形態兩相迥然。民國時期的北平,傳統的各類戲劇、評彈評書、梆子大鼓乃至江南的絲竹之音、昆曲越調,皆有各自呈現空間、欣賞觀眾。文學人士在全國人數最多,並有另一種文化現象為全國所不能及,便是大學文化。大學文化的影響,絕非大學圍牆可囿,每每與北平的政事軍事相互交織、對衝,形成此進彼守、彼強此弱的態勢。教師中,常發石破天驚之論;學生中,每每產生文史哲新秀或議政英才。

但日軍一占領北平,北大、清華南遷,教授學子與文人名士大批南下,北平幾成文化空虛之城矣。正所謂“昔人已乘文化去,此地空餘文化城”。

眾所周知,中國的大學名校都遷到了雲南;中研院轉移到了湖南的小山坳中;文人名士們集中到了上海——於是當時的上海得以成為文化中心、文藝續熱之城。又於是,後來有了所謂“京派”“海派”之論之爭。

此前,各呈各的形態,本是互不貶損的。但習性相異的兩類“文化動物”一朝關在了同一“城市籠子”裏,幾無間距可言,摩擦在所難免。

所謂“京派”,好比京劇,因帶了一個“京”字,便沾了獨大似的光。生旦淨末醜,品相氣質風格方麵,墨線一向有在。在京劇中,醜行是主角的情況甚少;醜行是為襯托生旦淨末而有意趣的。並且,京劇的內容,一向以“高大上”為正宗。

所謂“海派”,卻好比音樂劇,洋範兒顯明——歌星、影星、舞後、交際花、賭場闊少、吃香的買辦……如此這般新式人物,在北平既難產生,產生了也難以進入文化人的追捧視野。而這些人物在上海,卻每成小說戲劇中的主角。

中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雖然產生於北平,但至抗戰前後,中國的電影公司卻都在上海,這一點也可證明上海是多麽的不同。

盡管戰局於中國不利,但上海的“大世界”,幾乎每晚演出好萊塢式的“大腿舞”,這在尚未被日軍占領的北平是不太可能的。

民國時期的北平,像極了“一戰”後的德國。仿佛文人學子,誰都有機會成為康德、尼采或歌德、席勒、海涅;而同時期的上海,像極了馬克·吐溫筆下的《鍍金時代》,似乎誰都有機會成為“了不起的蓋茨比”;但中產階級家庭的少年,又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迷失了正道。

“海派”文化,特別是其文藝部分,總體上是商業化的、市民化的、小資化的、娛樂化的;“京派”文化則總體上仍遵循“經世致用”的理念。

順帶一筆,當年留下了一樁“公案”——關於“為大眾的文藝”與“為國防的文藝”,主張“左聯”應擎“為國防的文藝”為旗幟的“四條漢子”,與主張喊響“為大眾的文藝”之口號的魯迅,從而結下梗芥,並使周揚等四位中共地下文藝領導人物,在魯迅死後也長期背負“反魯迅”的政治罪名。

在特殊時期,文藝主張不同,成罪是很荒誕的文化現象——但織罪者們的邏輯乃是,後來毛澤東已盛讚魯迅是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故當年反對魯迅的文化主張,似乎意味著不保持一致了。

這是無法辯白之罪。

依我看來,就當時情況而言,“為國防的文學”之口號,比“為大眾的文學”之口號,更是迫切需要之口號;不明白魯迅何以反之。

還要順帶一筆的是——蔣介石作為當時實際的最高領導人,在北平難保之時,日軍入城前,下令將南開、清華、北大等重點大學遷往較能避開戰火的雲南,不失為明智的、負責任的決定。這使西南聯大即使在抗戰時期,也繼續為國家培養了一批批棟梁之才,而他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於各行各業發揮了被曆史銘記的作用。

順帶此筆,並非刻意評功擺好,而是要指出——大學的有形概念並非一個國家最重要的財富,但大學師生肯定是一個國家不可不及時予以保護的珍貴“種子”,因為這與一個國家的未來怎樣關係直接又密切。近代之所以為近代,此點也是國家共識。無此理念之國,尚沒邁入近代門檻也。

當時之中國,畢竟已邁入了近代的門檻。

近三十年後,中蘇關係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中國的重點大學,也與重點工業、軍研科研單位一起,紛紛遷離或部分遷離了大都市,轉移到中國的大後方去了。

三十年河東也罷,三十年河西也罷,關乎國家文化、科學人才種子,珍惜都是一樣的;人類近代史前的國家,絕大多數無此意識——人類的進步,即使意識上進了一小步,對其後之影響也是巨大的。

總而言之,抗戰時期之中國,文化基本上以五個板塊存在並活躍著——“京派”與“海派”相混雜的上海文化現象;重慶的陪都文化現象;西南聯大文化現象;中研院文化現象;延安紅色文化現象。

當然並不能一言以蔽之曰另外的中國之地便絕無文化現象了。抗戰時期的文化特點及活躍性,集中而主要地表現於以上五個方麵。除中研院文化現象,其他四個板塊的活躍程度不分軒輊。

中研院文化現象之所以例外,在於它的幾個研究所並不集中於一地,而是分散於幾地,尤以曆史語言研究所和社會科學研究院所遷址“神秘”——於是四川南溪李莊鎮屬地的山坳裏,出現了一些中國當時頂尖的學者的身影。國力薄弱,資金匱乏,立所維艱,生活清苦。但在那樣的情況下,中國學者們不僅在甲骨文研究、考古發現、漢語源尋根、古史斷代和實證方麵卓有建樹,而且還招收學生,為中國帶出了一批日後的專家。當年體現於他們身上的中國文化現象,是寂寞的,甘貧的,無人喝彩的,嘔心瀝血“為道日損”的。

將此種文化現象置於全人類近代文化現象的流程中來看,也是值得起敬心的文化現象。他們那種甘當民族文化基石的精神,與當時活躍於延安,居窯洞中,以粗茶淡飯飽腹的另類文化知識分子,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即國家興亡,知識分子有責;是同根同種同目不同科——僅僅不同科而已的國家文化現象。

長期以來,許多人的史觀,一向以當時的國共從屬為陣營紅線,於是導致其劃“彼營”無好人,皆惡事;而“吾營”才是英豪輩出,君子風清,諸事垂史的大好族群。

這當然不是真的。

仇隙深刻時期,此觀點可謂事出有因。

為權落誰家而冰火相克時期,也可理解。

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已經七十年的現在,若仍堅持此觀點,固執不懈,非與時俱進之史觀也。

竊以為,舉凡一切出發點益於國家民族之事,以及一切為此等事有所奉獻、付出的人,都是國家與民族應予以公正的評價且不應忘記的。

而西南聯大止踄於滇時,一首當時創作的清華校歌,不但很能體現“京派”文化的特點,也很能體現自民國以來至抗戰時期的中國文化現象。

它是文言與白話的結合;是熱血青年的心聲與夫子型學者的情緒的結合;是漢語言文字兩種表現力的結合——自“白話文運動”以後中國文化總體景象的縮影;文言與白話並存,用典與直抒胸臆的文采共舞。大趨勢是,為最廣大的青年所更願接受的白話文,已漸成主流。

並且應該指出,胡適推行白話文自然其功大焉,中國人今日能使漢語言文字在“白話”方麵魅力增色,確乎不應忘記他們那樣一些人物的開山貢獻;但其完全否定用典的辭藻美感,亦是“絕對思維”之一弊。

僅以孫中山悼戰友聯為例:“作公民保障,誰非後死者;為憲法流血,公真第一人!”此悼宋教仁聯也,白話簡潔有力之美,躍然紙上。“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縱九等論交到古人,此才不易;試問夷惠誰賢,彭殤誰壽,隻十載同盟有今日,後死何堪?”此悼黃興聯也。其文也古,用典亦多,但誰都不得不承認,大悲大慟之大美感情,兩聯各有千秋。

從前是,文言夾雜少許白話,現象古已有之。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言之有理有據。

後來直至現在是,白話的字裏行間偶用文言古字,亦成一種文體,魯迅善此修辭之法,於是其文學語言特色自成一家。

即使當下,即使在某些流行歌曲中,我們仍能聽到文言之句以及類似用典的比擬,有別具一格之美感。

便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之類曾在“白話文運動”時期大受嘲諷的助語單字,實際上今天也仍在頻用。用比不用還是要多些意味的。

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不可能從某一時期畫一條線——將從前皆視為垃圾或多餘飾物,而其後從基因上來次根本改變。

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及其應用成果,古往今來與未來,如江河****,水域此中有彼,彼中有此,非個人或任何運動所能截斷——正如誰也不會指著任何一段江河之水說:“看,此昨日之水!”

中國之漢語言文字及其應用成果,宛似裝在巨大而敞口的袋子裏的琥珀,數量令人歎為觀止,姿質各美其美;不論存在於甲骨上的、陶片上的、竹筒上的、絹綢或各類紙上的,都具有琥珀的史美之感。因其敞口,便有近代的、當代的新語言新詞匯納入——漢譯英的、漢譯日的、漢譯梵的以及最新的網絡用語,使之更加豐富多彩;並且,又總是有好古之人,經常“鑽入”其中,將某些遺忘可惜的字詞,從“層疊”中發現、帶出,使之古為今用,魅力重現。

漢語言文字的豐富性、浪漫性、古今融合性,使之在中譯外方麵,無論意譯還是音譯,甚能體現中國文化的奧妙與唯美色彩,如——楓丹白露、香榭麗舍、萊茵河、邏輯、幽默、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辯證法等。

世界上隻有中國漢文字衍生出了書法藝術,這是世界上任何別國文字所未有之現象——別國隻有美術字。

由書法與中國畫,又衍生出了任何別國所沒有的宣紙、毛筆、墨和硯。

所以,我們今人在駕輕就熟地應用現代漢文字並對“白話文運動”充分肯定時,也該對文言文保持一份溫情的敬意才對。

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字,皆體現其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情商基因。

在中國的幹部履曆表中,最常見的是“抗戰時期”與“解放時期”兩類——首先是時間劃分,以區別參加革命的年代;同時,自然而然便意味著資格的不同。

“解放戰爭”是一個主觀概念。此概念的實質是“內戰時期”。

內戰亦非自日本投降後的1945年始,此前國民黨各路大軍對紅軍所進行的必欲全殲而後安而後快的多次“圍剿”,對延安所進行的“斬首”式軍事大動作,不能不說是內戰。

隻不過,後一次內戰,在非紅色的曆史中,被寫為“全麵內戰時期”。

“全麵”有三個含義——一是不存在日偽軍第三方的介入了;二是局麵發生變化了,國共雙方軍力接近勢均力敵了;三是戰爭主動權發生了逆轉,曾被反複“圍剿”的一方,因養精蓄銳而戰鬥力空前強大了,由被動地防守轉為主動地攻占了。

被“圍剿”時期的紅軍,聯合抗戰時期的八路軍、新四軍,在解放戰爭初期的番號一向是幾“野”軍團,後來曰“解放軍”了。

經年局麵初見端倪——一方兵敗如山倒,每戰則丟城失地,潰不成軍;一方似風卷殘雲,愈戰愈勇,並以大批繳獲武器補充裝備,遂使兵強馬壯。

毛澤東當時戲稱蔣介石是“運輸大隊長”。

在如上背景下,全中國的文化及文藝形態可想而知——抗日戰爭剛剛結束,民間深重的傷痕猶在,疼痛未止;廣大的農村已幾無文化與文藝現象可言;縣鎮早已不再是孕育文化與文藝人才的“最初的搖籃”。

“幾無”不等於根本沒有。

還是有種特殊的文化與文藝現象,存在於是“老根據地”的農村和一切“解放大軍”所到之處,或可曰之為助長“解放大軍”軍威士氣的文化與文藝形態。

某一麵牆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白灰標語猶在;另一麵牆上,“推翻蔣家王朝!”“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一類新口號赫然相對——在被占領地,“解放之歌”到處傳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呀呼嗨嗨一個呀嗨……”

秧歌在那些地方最為盛行。還有口號詩、快板、街頭及麥場表演……

中國共產黨的軍隊中,有太多太多極善於利用文藝形式進行宣傳鼓勵的宣傳員,大抵為中小知識分子,也大抵是文藝青年——中年都很少,他們另有使命,往往辦刊辦報,寫影響更大的文章去了。正是那樣一些文化程度並不高卻具有文藝才華的青年,在曾經的“國統區”找不到文化工作的青年,將共產黨解放有理、理直氣壯的宣傳攻勢營造得有聲有色、如火如荼。他們使底層人民尤其是廣大貧苦農民確信——這是最後的戰爭,打完這一仗天下就可以長久太平了;他們盼望過好日子的前提當然是天下太平,下一代的父兄子弟再也不必為戰爭出生入死了。而盡早結束戰爭,他們隻有站在共產黨一邊,協助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一向倚重他們,經常與他們苦難同擔,長期形成了一種唇亡齒寒、骨傷肉疼的關係。而國民黨憎恨此點,視他們為共產黨的“赤民”,一心想要絕他們的種……

在打宣傳戰方麵,國民黨遠不及也。親“黨國”的“文膽”、文僚,一切嫡係文人及宣傳機構的要員扈從們,不少真是飽學之士;但也正因為太“飽學”了,其“學”一向根本不接地氣,在宣傳戰方麵,對中共土生土長的宣傳攻勢束手無策,無計可施。

那情形好比《劉三姐》這部電影中幾位秀才與劉三姐們的對歌賽,劉三姐們一開口,秀才們就方寸大亂了。

在大都市,文化與文藝處於屏息斂聲之境。“解放大軍”克縣占城的消息根本沒法封鎖得住,宣敗為勝已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相信,連“微微一信”的人都沒有了。解放的炮聲由遠及近,一覺醒來可能已兵臨城下——文化人士也罷,文藝人士也罷,都不約而同地麵臨何去何從的抉擇……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解放戰爭第二年,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從農村到城市,中國似乎隻有一種文藝現象了,便是歡迎解放的文藝現象;其他文藝現象,基本邊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