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生如寄

他語氣雖然平靜,沒有絕望,沒有痛苦,卻自有一股壯誌未酬的悲涼意味。隻要一想到他將永遠睡在那老公主的身邊,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縱然陽光普照,春暖花開,也禁不住不寒而栗了。

大漢京師長安驟然多了許多高鼻子、藍眼睛、卷頭發的胡人,膚色深淺不一,穿著奇裝異服,說著奇怪的語言。跟長安人好奇打量他們一樣,胡人們也用驚異的眼光審視這座繁華宏偉的城市,不斷發出陣陣驚歎聲。這些人不是什麽怪物,而是來自西域各國的使者。

漠北大戰後,大漢用鮮血打通了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皇帝劉徹遂派張騫為使者,帶著黃金、錢幣、綢緞、布帛等價值數千萬的禮物,第二次出使西域,目的是要與西域第一強國烏孫結盟。

與第一次出使時的擔驚受怕完全不同,張騫一行順利到達烏孫。烏孫昆莫獵驕靡[1]聽說東方的大漢派來使者,親自迎見。張騫送上厚禮,遊說烏孫親附漢朝,大漢願意將河西一帶土地讓給烏孫,還把公主嫁給大王為夫人,兩國結為姻親,共同對付匈奴。最早烏孫和月氏一樣,居住在祁連山下,河西之地也算是這個民族的故土。昆莫獵驕靡聽了張騫的承諾後很是重視,召集大臣商議。然而因為漢朝遠在東方,素來不通西域,烏孫群臣對其實力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漢軍已經將匈奴驅逐到大漠以北。他們畏懼匈奴,也不敢輕易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張騫在烏孫逗留日久,見昆莫獵驕靡既不同意也不反對東徙,料想對方心中沒底,遂廣派副手,持著使節節杖,帶著豐厚的禮物,分別去聯絡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國家。後終於帶著數十名烏孫使者歸國,此即漢與西域交通之序幕。

皇帝劉徹非常高興,在上林苑接見使者。烏孫使者送上昆莫獵驕靡轉交的禮物,有幾十匹馬、氈毯、貂皮等。張騫又講到烏孫的馬的故事:他們一行人曾在河西走廊遭遇一小隊匈奴騎兵,張騫急忙派人去圍捕,卻被匈奴人逃掉,隻有一名烏孫使者仗著馬快,捕到了一名匈奴士卒。劉徹聽說烏孫的馬會爬山越澗,忙選了一匹試騎,果然跑步如飛,當即封烏孫馬為天馬。

不久,張騫派往西域各國的副使相繼回到長安,各自帶著西域諸國使者。這些人騎著駱駝或馬匹,帶著各國的珍奇物品來朝見大漢天子。劉徹對這些來自異域的使者給予了優待,為了誇示漢朝的富庶和廣大,甚至帶著使者們巡狩海上,賞賜財帛,遍觀各倉庫府藏之積,給使者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烏孫使者見漢朝如此富庶強大,驚歎之餘,也完全打消了顧慮,忙派人回報昆莫獵驕靡。獵驕靡聽說大漢實力遠遠在匈奴之上,當即同意與大漢聯姻結盟。劉徹遂選中侄孫女劉細君為和親公主,封為江都公主,接進宮中,教她各種禮儀及西域風俗、方言等。

為進一步加強與西域的聯係,劉徹先後在河西渾邪王故地設置了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大量遷徙內地人民到此居住,開荒種田。河西四郡的設置對日後中國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著名的絲綢之路就穿過其中。四郡設置之後,漢朝將秦長城從令居延伸到了陽關、玉門,其烽燧深入到輪台,用以防禦匈奴。從此,河西成為漢朝在西域軍事活動的最重要的基地,來往的外交使節和商人源源不斷。漢朝以及民間商人分別組織成百人或幾百人的隊伍,一批批到西域去。而西域各國商隊也爭相趕來中國,時人稱為“外國道”。由於這條路上絲綢的貿易占了很大比重,因此又將它稱為“絲綢之路”,成為東西方交流的一座重要橋梁。

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帶回了許多新鮮事物:如可以用來製造胭脂粉的紅藍花,可以榨油食用的紫黑色的芝麻,可以食用的蠶豆、大蒜、黃瓜、石榴、核桃、胡蘿卜等。有一種植物名葡萄,其果實形狀圓如龍珠,長大者名馬乳葡萄,白色者名水晶葡萄,黑色者名紫葡萄。果實不但可以食用,還能夠釀酒,西域富人藏葡萄酒竟有多達萬餘石。這種酒雖儲藏數十年,亦不會腐壞,但飲多了也會醉人。還有一種一枝三葉的苜蓿草,綠色鮮豔,夏秋季節,開細黃花,結小莢,圓扁旋轉,有刺,數英累累,老則變黑色。內有米如秣,可做飯,可喂馬,亦可釀酒。葡萄和苜蓿最為皇帝鍾愛,劉徹下令將這兩種植物的種子栽種在各處離宮別館之旁。另有一種珍惜的酒杯藤,藤大如臂,葉如葛花,實如梧桐實。實大如手指,美香如豆蔻,可以酌酒。西域人最愛提酒來至藤下,摘花酌酒,千杯不嫌其多,故謂之酒杯藤。當地人很寶貴這種藤,不輕易外傳。張騫出大宛得之,帶回中原。

除植物、果品外,張騫帶回了西域的樂器和樂曲,如“橫吹”樂器和《摩訶》《兜勒》樂曲,協律都尉李延年將這兩支曲子加以擴充改造,成“新聲二十八解”,慷慨激越,皇帝劉徹聽後很是喜愛,用其為軍樂,但隻有統率一萬人以上的將軍或二千石以上的武官才能享用。

月有陰晴圓缺,世事也未必能盡如人意。皇帝劉徹寵愛的夫人李妍忽然生了重病,臥床不起,日漸消瘦憔悴。劉徹聽說後,立即趕來探視。李妍聽說皇帝來了,立即拉過一床被子,嚴嚴實實地蓋著自己的臉。

劉徹匆忙走近床前,叫著李妍的名字。李妍隻是躲在被子中不說話。劉徹很奇怪,說明自己來探望病情。李妍答道:“身為婦人,容貌不修,裝飾不整,不足以見君父。如今臣妾久病低低,蓬頭垢麵,實在不敢與陛下見麵。”

劉徹從未聽過這樣的理由,他坐在床邊,心急火燎地就想見到這位朝思暮想的美人。李妍卻始終不肯露出臉來,隻是在錦被中嗚嗚咽咽地道:“倘若臣妾一病不起,希望陛下多加照應我們的孩子以及臣妾的兄弟。”

劉徹勉強耐著性子,道:“夫人,你的病有段日子了,是有些重,還是能夠治好;即便難有好轉,見上朕一麵,當麵把皇兒和兄弟托付給我,豈不是更好?”他一麵說著,一麵想動手掀開被子。李妍在被子中使勁捏著被子,就是不肯鬆手。

這下可把劉徹急壞了,從來都是女人們主動對他投懷送抱,還從未遇到一個今天這樣蒙著自己的臉不肯見人的。他在床邊急得團團轉,以賞賜黃金及封贈李妍兄弟官爵作為交換條件,懇求道:“夫人,隻要你讓朕看一眼,朕就封你最愛的弟弟李廣利做官,還賜給你一千金。”李妍卻依舊不肯答應,回答道:“封不封我弟弟做官,不在於見不見這一麵,而在於陛下。”

劉徹既悵然若失,又有些憤怒與無奈,隨即站起身來,掃興而去。

劉徹離開後,宮女們圍攏上來,都說夫人“如此”對待皇上,怕是要大禍臨頭,不懂李妍為什麽一定要固執己見,不肯與皇上見麵。李妍掀開錦被道:“我之所以不願意見皇帝,是想給兄弟留條後路。我因容貌姣好,得幸於上。而以色事人的女子,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倘若我以憔悴的容貌與皇上見麵,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都會一掃而光,還能期望他念念不忘地照顧我的兒子和兄弟嗎?”

宮女們聞言,無不對李妍的心計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晚,李妍病情加重,撒手而去。劉徹萬分痛惜,以皇後的禮儀安葬,又令畫宮圖下樣貌,懸掛在甘泉宮中。正欲對李妍兄弟大加封賞,即有人匿名投書廷尉,稱當年王寄王夫人暴死是因為平陽公主勾結協律都尉李延年及樂工李季下毒所致,不久前平陽侯曹襄被殺也是因為他打算告發這件事,結果被大將軍衛青派人滅口。

本來漢家律令,匿名投書不予采信,但投書內容關係宮廷機密,廷尉不敢擅自處置,迅疾送到未央宮中。劉徹閱書後震怒無比,雖不能全信,但聯係事情的前因後果,亦不得不信,立即派使者召平陽公主進宮,派郎官逮捕協律都尉李延年及其弟李季下居室獄[1]拷問。

平陽公主於病榻上服毒自殺。李延年和李季則在嚴刑下招供:的確是他二人受平陽公主指使,設法與飛羽殿宮人勾結,毒害了王夫人。

劉徹讀到供狀後暴怒,命人將李延年、李季兄弟關在獄中活活餓死,又處死數十名服侍過王寄的舊宮人。事情雖未牽連到大將軍衛青,但衛青長子衛伉卻被皇帝借故削去侯爵之位,這顯然是一種警告。此後衛皇後、太子劉據愈發寵衰,很難再見到皇帝一麵,心中難以自安。

夷安公主得知有人匿名告發平陽公主後很是驚訝,忙趕來告知東方朔,道:“投書人會不會是從驃侯趙破奴?他與王寄有舊,一直難以忘情。多半他自己設法查出了真相,想為王寄報仇,又怕扳不倒平陽公主遭到報複,所以隻能匿名告發,所幸父皇沒有罪及大將軍和太子。”東方朔歎道:“國無良將啊,若是驃騎將軍還在世,大將軍絕對逃不過這一劫。”

夷安公主道:“趙破奴不是嫌疑最大麽?”東方朔道:“嗯,知道平陽公主謀害王寄之事的人極少,幾乎都是衛氏親眷,他們是絕對不會告發自己人的,趙破奴的確嫌疑最大。不過管他誰告發呢,告發者又沒有造謠,找出殺曹襄的凶手才是我們要關心的事。平陽公主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她既然說親眷和李延年都不會殺人,那麽就隻有從當日參加宴會者的名單,排除衛府親眷,剩下的都是列侯。”

正說著,霍光忽然到來,道:“皇上召公主和東方先生。”

夷安公主道:“有什麽事麽?”霍光遲疑了下,道:“似乎跟那封告發書信有關,皇上一上午都在看那封信,後來就命臣來茂陵請二位。”夷安公主道:“啊,多半是父皇要請師傅去查告發者的身份。”

霍光道:“東方先生……我……我想求先生幫個忙。”東方朔道:“你是驃騎將軍的弟弟,皇上愛屋及烏,對你百般寵幸,要什麽沒有,哪裏輪得到我幫忙?”霍光道:“那不一樣的。聽說先生性情獨特,每每皇上請你辦事,先生都要先提一個條件,皇上從來都是滿口應允。”

東方朔道:“不錯,是有這個慣例。你想求我做什麽?”霍光漲紅了臉,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說了出來,道:“求先生救救細君,不要讓她嫁去烏孫。”東方朔道:“哦,原來是為這件事。劉細君被封為江都公主,即將和親西域,這已經是皇帝詔告天下的事,萬難挽回。抱歉。”

夷安公主見霍光神情極其沮喪,又想起自己當年被迫要嫁匈奴太子於單的往事來,心中感懷,也不好勸慰,隻道:“走吧。”

幾人進來未央宮時,正遇上謁者領著一名身披羽衣的方士從宣室出來。夷安公主一眼就認出了那方士,道:“你不是平剛城南客棧店主的兒子欒大麽?”

那方士傲然道:“什麽店主的兒子,我是仙人安期生[1]的弟子。”謁者忙道:“這位是皇上新拜的五利將軍。”

皇帝劉徹酷好神仙之術,總想著與神仙相通,求得長生不死之術,最早曾寵幸方士李少君,聽信其“渠去一,顯於金,百邪辟,百瑞生”之言,認為黃金可以益壽通仙,將宮中所有飲食器皿都換作了黃金。之後民間多有阿諛奉承之徒,聲稱能役使鬼神,以求得到皇帝的寵信。譬如齊人少翁稱能招鬼魂,大做三天三夜的法事後,劉徹恍恍惚惚看見了死去夫人王寄的身影,由此對少翁方術深信不疑,拜其為文成將軍,令其專致天神。然而過了一年多,鬼神始終不來。少翁見皇帝臉色日益不好看,便偷偷寫下帛書,喂牛吃下,隨即詐稱牛腹中有古怪,殺牛後得到帛書,稱是天神送書。結果劉徹識破帛書為少翁筆跡,嚴刑拷問下果然得實,一怒之下誅殺了他,卻對外謊稱少翁是吃了馬肝中毒而死,以免天下人恥笑皇帝也會受騙上當。此時劉徹正為黃河決口和朝廷財政困難而煩惱,正巧有人舉薦方士欒大。欒大自稱是少翁師弟,曾出海神遊,與安期生等仙人相遇,隻要得到仙人指點,黃金可成,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正對皇帝胃口,劉徹大喜,見識過欒大的鬥棋方術後,當場拜為五利將軍。

夷安公主不明究竟,道:“你分明是欒大。師傅,你還記不記得他?”東方朔道:“嗯。你母親王媼人呢?”欒大道:“什麽?”東方朔道:“數年前,我曾派人去過平剛,聽說城南客棧失了火,燒成了灰燼,店主沒能逃出來,隻有妻兒僥幸逃出。”

欒大一呆,隨即斥道:“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我一直在海上仙遊,哪裏去過什麽平剛?”用極其古怪的眼光打量了夷安公主一番,冷笑一聲,昂然去了。

夷安公主道:“瞧他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進來宣室,不及下拜,劉徹已然招手叫道:“夷安,你過來,讓阿翁好好看看你。”

自夫君昭平君陳耳被誅殺以來,夷安公主便在父皇麵前失寵,忽見父皇露出了罕見的和顏悅色,不由得一愣,走過去問道:“阿翁有事麽?”劉徹道:“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自昭平君故後,一直獨守空房,是時候再找個丈夫嫁了。”

夷安公主吃了一驚,道:“不,女兒不想再嫁人。”劉徹道:“你雖是公主,終究還是女子,最後還是要依賴夫君、子嗣的。朕為你選了個好女婿,是朕新拜的五利將軍。”夷安公主道:“啊,什麽五利將軍,他是……”

東方朔重重咳嗽一聲,上前稟道:“陛下召臣來宣室,可是有什麽要緊事?”劉徹遂擺手令夷安退到一邊,笑道:“朕忙著家事,倒將正事忘了。東方卿,想必你已經聽說有人投書告發平陽公主之事,這就是那封告發信,你先看看。”

內侍從桌案取過告發信,奉給東方朔。那是長長的一編書簡,事情經過描述得極為詳細,不但告發平陽公主毒害了王寄,還稱當年皇後陳阿嬌巫蠱案也是平陽一手策劃,目的就在於搞垮皇後,扶正她所舉薦的衛子夫。東方朔細細看完,心道:“原先夷安懷疑是趙破奴投書,看了書簡就知道絕不可能,這等文辭,還有陳皇後等宮廷內幕,都不是他所能予聞。”

劉徹道:“卿看完了麽?朕要卿用你的才智,找出這名投書者。”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對陳阿嬌未必就有真感情,隻是不能容忍被人欺騙,長久以來都被蒙在鼓裏,頓了頓,又道:“卿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來。”

東方朔道:“多謝陛下。臣有兩個條件,第一,這件事得暗中進行,急不得,所以陛下不能限定期限。”劉徹道:“準。”東方朔道:“第二個條件是,臣想懇請陛下讓夷安公主自己做主婚姻。”

劉徹先是一愣,隨即沉下了臉,露出不悅之色來。

宗正劉棄的女兒劉解憂不知何時溜進來宣室,嚷道:“陛下,請你讓我去和親烏孫吧。”

執戟郎官追進來,正要拖她出去,劉徹道:“讓她進來。”招手叫劉解憂走得近些,問道:“你為何想當和親公主?”劉解憂道:“我見細君姊姊很不願意和親,既然她心裏不情願,又如何能完成好使命呢?我願意替她去。”

其實論輩分,劉細君比她低一輩,是她的侄女,不過她自小跟著劉細君、李陵這群人玩耍,哥哥、姊姊地隨口叫慣了。

劉徹聞言大是稱奇,又見小解憂一本正經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年紀還小,要嫁人得過幾年再說。況且君無戲言,朕已經下詔公告天下,封細君為江都公主,怎麽能反悔呢?不過我大漢女子若是個個都能像你這樣有勇氣、有擔當,何愁匈奴不平。嗯,劉解憂,朕記下你了。”

劉解憂還要再說,霍光忙上前低聲道:“皇上還有正經事要辦,走吧。”牽了她的手出去。

被劉解憂一鬧,劉徹心情陡然好轉了許多,道:“好,朕就答應東方卿的條件。你們去吧。”

東方朔和夷安出來,劉解憂尚等在門前,問道:“師傅也沒有法子救細君姊姊麽?”東方朔很喜歡這個豪邁活潑的女弟子,道:“細君嫁去烏孫未必是一件壞事。”

劉解憂奇道:“師傅怎麽會這麽說?”東方朔道:“當今天子嚴峻深刻,你沒有看到一些皇親國戚的下場麽?另一些人的將來也可以預想而知。”

劉解憂道:“師傅是指細君生父江都王謀反自殺之事麽?”東方朔道:“不是。你還小,長大些就會明白的。走,師傅帶你查案去。”

夷安公主猶自憤憤,道:“師傅剛才為何不讓我揭穿欒大的真麵目?”東方朔歎道:“有兩件事,皇上是勢在必得的,一是求仙,二是封禪,公主千萬不要在這兩件事上忤逆皇上,不然別說女兒,就是兒子他也不會舍不得。”

他說得甚是平靜,夷安公主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三人出來宣室,預備往禦史大夫府去尋禦史大夫張湯,他是當年陳皇後巫蠱案的經手人,若是冤案,他必然也是知情者。

到天祿閣前,卻見閣門前新建了一座高台,原來這就是皇帝新建的承接玉露的柏梁台:台高三十多丈,以清香的柏樹做梁架,台上用銅做柱子,銅柱頂上豎一人手形狀托架,稱為“仙人掌”,上有承露盤,用以承接露水。按方士所言,用露水調和古玉的粉末,就成玉露,經常喝玉露,就可以長生不老。如此幼稚可笑之言,劉徹居然深信不疑,當真每天堅持飲所謂的玉露。

夷安公主心道:“若是商紂王那樣的昏君,被騙也就騙了,可父皇明明英武睿智,精明過人,怎麽也會相信這等信口雌黃之語呢?”不免大惑不解。

禦史大夫府位於東司馬門內,就在丞相府的對麵,雖然是朝廷中樞,卻隻是一個四麵開門的四方院子,裏麵房屋甚多,有數百名官吏。一名掾史聽說三人找張湯,道:“掾史魯謁居病了,禦史大夫君剛去了裏巷探望。”

東方朔幾人聽說,不免暗暗稱奇,張湯位列三公,手下近千名官吏,居然會主動去探望生病的下屬,是不是有些太過愛吏如子?一時好奇,遂問了魯謁居住址,往裏巷而來。

到巷口時,先見到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往弄裏窺探。夷安公主道:“你不是趙邸的人麽?來這裏做什麽?”

那年輕英俊的男子名叫江充,正是趙王劉彭祖的手下,想不到會在這裏被公主撞見,吃了一驚,隨即解釋道:“臣看見禦史大夫的車子來了這裏,一時好奇,就跟過來看看。”

東方朔笑道:“你可有尋查到張湯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麽?”

劉彭祖是漢景帝劉啟之子,當今天子的異母兄長,封趙王,都城在邯鄲。此人雖然貴為諸侯王,卻是個典型的兩麵三刀的小人。每次有朝廷任命的二千石級官員到趙國,劉彭祖都會穿著黑布衣,打扮成奴仆的樣子,親自出迎,謙卑恭敬,表麵極盡討好之能事,暗中卻派人監視官員的一舉一動,記錄下各種隱私及不當的言語。如果官員不順從他的意思辦事,他就立即上書向朝廷告發。他在趙王位子已經四十年,期間沒有一位二千石級官員任期能滿兩年,大多是被告發後因罪去位,罪重的被處死,罪輕的也受到刑罰,因而到趙國任職的朝廷官員沒有敢不聽劉彭祖的話的,他由此得以專擅大權。

趙國地處北方,主要是靠冶煉鑄造營利,這也是趙國租稅的主要來源。然而朝廷因為連續對匈奴作戰,財政困難,將鹽鐵經營收歸國有,在全國各地設置鐵官,主采礦、冶煉、鑄造、製作等,各地鐵官都隸屬於大司農,不受郡國節製。由於官營鐵業規模巨大,資金雄厚,材料充足,設備齊全,有統一的製造規格,擁有大批專業技術工匠,即使劉彭祖不顧朝廷禁令,繼續私自冶煉農具、兵器等,也無法在質量和數量上與官營鐵官抗衡。他不甘心就此斷了財路,遂又采取老辦法,不斷上書告發鐵官。禦史大夫張湯卻置若罔聞,還常常指斥劉彭祖。劉彭祖懷恨在心,遂派心腹江充來到京師,暗中搜尋張湯的不法之事。

這江充字次倩,本是邯鄲一名地位卑微的商人,因妹妹江琴美貌善歌舞,嫁給了趙太子劉丹為侍妾,這才得以出入趙王府。其人頗有豪氣,敢作敢為,深為劉彭祖所信任。東方朔並不知道他的來曆,不過對趙王的為人卻是一清二楚,料想必是與張湯有怨,所以才派人嚴密監視。

江充被東方朔一語揭破用心,也不辯解,隻默默讓到一旁。東方朔三人遂進來弄裏。宅門狹小,張湯的仆從和車子都等在門口。仆從還要進去稟告,夷安公主道:“不必。”徑直闖進房來,不由得呆住。

這魯謁居便是飛將軍李廣任右北平郡太守時的軍正,後來不知如何放棄軍正的官職不做,反而回來長安到禦史大夫府當了一名普通掾史。最不可思議的是,他斜躺在床榻上,三公之一的張湯正坐在榻邊,親自為他按摩雙足!

不但公主愣住,隨即跟進來的東方朔也愣住了。張湯回頭一看,慌忙丟開魯謁居的腳,起身離開床榻,一時尷尬無比,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自長安吏起家,先後擔任禦史、廷尉,而今擔任禦史大夫已經七年,審案均是一語立決,經他手被判處死刑的人多達數萬,其中不乏皇親國戚、權貴高官者,可謂天下最令人聞名喪膽的人物。而今他就那麽難堪地站在那裏,顯出無所適從的局促來。

還是東方朔反應最快,哈哈一笑,道:“我們隻是路過,路過。”忙扯著夷安和劉解憂出來。一直到遠遠離開裏巷,才鬆了手,長籲一口氣。

夷安公主很是不解,問道:“張湯身為禦史大夫,居然為屬吏按摩雙腳!不過他被我們當麵撞見糗事,不是盤問陳皇後巫蠱案的最好機會麽?他有把柄被我們抓住,諒他不敢不說實話。”東方朔道:“你也知道禦史大夫為屬吏按摩雙腳聳人聽聞了,若不是有什麽秘事,以張湯的為人,他會如此屈尊麽?他審訊判死的人不計其數,暗中伺機報複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呢,目下不是調查的最好時機,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回來茂陵途中,忽有一名騎士自城中追來,呼喊車夫停車,湊到車子旁邊,笑道:“東方先生,你好啊。三個月期限已到,我朱安世踐約來了。”

夷安公主道:“你打聽到陽安的下落了麽?”朱安世道:“沒有。”夷安公主道:“早說你找不到了,我師傅這般聰明,這麽多年也未能尋到他的下落。”

朱安世道:“公主別急,我也不是一無所獲,有些消息要告訴你們,興許你們能根據這些線索自己追查到陽安。陽安自從右北平郡逃回後,先後在金公——也就是他母親侯媼的老仆、江都邸、茂陵袁廣漢家待過……”夷安公主道:“可這三家都先後被誅破家,再無線索可以追查了呀。”

朱安世道:“是,但還有一家你們沒有查過。陽安投靠江都王劉建後,並非一直留在江都國,其實他大多數時間還是在京師,雖然可以落腳在江都邸,可他是在逃要犯,不方便出麵辦事,必須得有人幫他……”劉解憂忽然插口道:“呀,是江都翁主劉徵臣。”

朱安世道:“這位女公子聰明得緊,不錯,正是江都翁主劉徵臣,她是江都王劉建的妹妹,嫁給了太後兄長蓋侯的兒子王長林,也住在茂陵,跟你們幾位是鄰居。可惜後來受到江都王謀反案的牽連,被逼服毒自殺。皇帝也真夠狠心,說起來劉徵臣既是他的侄女,又是他的表嫂,親上加親的關係……”

東方朔驀然道:“啊,我知道了,多謝。”命車夫急馳回茂陵。

朱安世的確給了關鍵的提示:陽安於被官府追捕最急時投靠江都王劉建,勢必要有進身之階,他當時窮途末路,一無所有,唯一有價值的就是手中的金劍,當然不是金劍本身如何值錢,而是那劍被認為跟高帝斬白蛇劍是一對。他明知道其來曆非凡,但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其奉給劉建,以此換得庇護。後來江都王因謀反身敗名裂,江都國除,並未聽說從王宮中搜出金劍之類,可見劉建沒有將金劍帶回江都。他與劉徵臣曖昧有私,關係非同一般,將金劍交給了妹妹收藏也說不準。而江都王敗後,陽安投靠袁廣漢也值得深思,袁氏被族誅,其中最主要的罪名就是任用陽安設計機關、圖謀不軌。本來眾人都以為那是廷尉奉上意欲窮治袁家、胡亂扣的罪名,現在想想也並非不可能,陽安是梧侯陽成延的後人,天生有構築機巧之能,他能夠進入袁家,大概也是因為有這一技之長。可袁家曆來樹大招風,不是什麽穩妥的藏身之處。陽安一定要選擇當他家的門客,必有緣故——那袁宅背後正是蓋侯王信的府邸,之前王長林和劉徵臣都住在那裏。若是金劍果真藏在王府,那麽一切便說得通了。

夷安公主道:“我們一直以為短劍在陽安手中,他想得到長劍,師傅甚至讓平陽公主到長樂宮用假劍換出了真劍。但既然陽安手裏沒有短劍,他也不會先冒險對長劍下手。我們事先安排的圈套完全沒有用處,磨劍時假劍之事揭破,我們交不出陽安,無從解釋,那可要如何是好?”東方朔道:“未必。陽安隱匿得這麽深,一定又投了什麽靠山,金劍是他安身立命的唯一,他必然將其中奧妙告訴了新主人。新主人既敢收留他,也就有覬覦高帝斬白蛇劍的野心。世人均知斬白蛇劍難得一見,十二年才有這麽一次機會,他們肯定會出手。”

來到蓋侯府上,夷安公主知道王長林性情憨厚,便直言了金劍一事。王長林道:“我是見過翁主擺弄過一把金色的短劍,但後來翁主被逼自殺,朝廷派使者將她的私人物品盡數抄走,裝了二十幾口箱子,不知道金劍是不是那時被一並帶走了。”

東方朔道:“果真如此,金劍安安穩穩地躺在廷尉府中,倒是一個絕佳的安全之處。”雖然猜想短劍很可能就在廷尉府,但卻阻止夷安公主去翻查,道:“等磨劍過後再說。”

磨劍之期臨近之時,京師又興起一件大獄,兩位三公級別高官因此而自殺,震驚朝野——

先是趙王劉彭祖上書告發禦史大夫張湯身為朝廷重臣,卻為屬吏魯謁居摩足,其中必有奸事。皇帝劉徹閱書後也很奇怪,命廷尉調查此事。偏偏魯謁居在這個時候暴死,魯謁居之弟魯蓋人有謀殺親兄的嫌疑,被逮捕下獄。湊巧這個時候有人偷盜漢文帝陵園瘞錢[1]。大漢慣例,四時拜祭各帝陵由丞相負責,丞相莊青翟擔心皇帝問責,便約請張湯一起向皇帝謝罪。張湯開始答應,到皇帝麵前,見劉徹麵色不善,又改變了主意,因而隻有莊青翟一人謝罪。劉徹震怒,命禦史按問丞相,張湯打算加以見知故縱之罪,即奏報莊青翟知道盜錢之事。莊青翟深感恐懼,遂指使手下長史朱買臣、王朝、邊通反擊。三人立即派吏卒逮捕了與張湯親近的商人田信,稱朝廷每每有政策實施前,張湯都會預先泄露給田信,田信因此囤積取利,與張湯平分。劉徹得知後,召來張湯,有意道:“朝中有大臣泄密,難怪朕有什麽打算,商人都事先知道,加倍屯積貨物。”張湯聽到後隻附和道:“肯定有人泄密。”

湊巧此時魯蓋人上書告發張湯與兄長魯謁居勾結誣告前任禦史中丞李文之事,張湯終於徹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被逮捕下獄。劉徹派使臣帶著簿籍以八項罪名指責張湯,張湯一一予以否認。劉徹見他不肯認罪,愈發不高興,又派廷尉趙禹到獄中。趙禹曾經擔任過名將周亞夫的屬官,文章寫得很好,文筆犀利,寓意深刻,曾與張湯一道補充修訂法律。一見到張湯便切責不已。張湯遂上疏謝罪,最後道:“陰謀陷害臣的人,是丞相府的三位長史。”然後自殺身死。

張湯死後,家中別無產業,所有五百金財產都是得自皇帝的賞賜。漢時風氣既重視養生,更重視送死,時興厚葬。張湯又是在三公之位而死,其兄弟、兒子預備按照喪葬禮儀為其風光下葬。張湯之母道:“張湯身為天子大臣,被惡言汙蔑致死,為何要厚葬?”遂用牛車裝載屍體,僅有棺木而沒有外槨。

劉徹知道後道:“沒有這樣的母親,不能生下這樣的兒子。”很是後悔逼得張湯自殺。這是皇帝的一貫作風,大臣稍有過錯,即使是心腹寵臣,即使立過大功,也立即予以誅殺,毫不手軟,但到事情無可挽回時又總想到對方從前的好處。隨即下詔處死朱買臣、王朝、邊通三名丞相長史,丞相莊青翟也被迫自殺。

天子雖然也為失去張湯難過了一陣子,但傷痛隻是暫時的,而且很快就過去了,在他眼中,萬物都隻是螻蟻。他狂熱地陷入到對方術的迷戀中,排山倒海的熱情令他覺得自己又恢複了青春活力,他為此廣選天下美女充實後宮,並將她們分成昭儀、婕妤、烴娥、俗華、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子、長使、少使、五官、順常、無涓十四個不同等級。未央宮原先專供後妃居住的宮殿有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林、披香、鳳凰、鴛鸞八區。但妃嬪、宮女實在太多,難以容納,又增修了安處、常寧、菌若、椒風、發越、蕙草六座宮殿群。但還是居住不下,劉徹遂下令在未央宮北麵增修明光宮和桂宮兩座大型宮城。

方士欒大也跟隨皇帝的心情而一飛衝天,繼被拜五利將軍後,又先後被拜為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天道將軍,封樂通侯,食邑二千戶,賜北闕甲第宅邸一處、僮仆千人,各種器物用具無數。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還娶到了孀居不久的衛長公主。短短時間內,連佩五顆將軍大印,封將入侯,成為皇帝的女婿,貴震天下。天下名利之徒多有趨奔京師,扼腕稱自己懂長生、通神之術,意圖步欒大的後塵。

磨劍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了。按照慣例,磨劍由太仆主持,現任太仆卿公孫敬聲即是前任太仆公孫賀之子,其母衛君孺即是皇後衛子夫和大將軍衛青的長姊。

一大早,九卿中的太常卿司馬當時和長樂宮衛尉段宏先趕到長樂宮前殿中,各自取出鑰匙,左右分插入鎖孔,一齊轉動,打開銅鎖。公孫敬聲揭開劍匣,捧出高帝斬白蛇劍,在衛卒的護衛下,出闕乘車,朝武庫趕去。太仆所屬負責武器製作的考工令已挑選了兩名最好的工匠,等在那裏。

武庫位於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東麵即是安門大街,北麵則是直城門大街。這座皇家兵器庫由丞相蕭何主持建造,是一座巨大的長方形的封閉式大院落,四周修築有高大的圍牆,隻在北側開有大門。高後呂雉執政時曾改其名為“靈金藏”。

昔日王太後有同產弟田蚡,雖然容貌醜陋,卻能言善辯,極得姊姊王太後尊敬。他出任丞相後,仗著王太後的麵子,認為皇帝年輕不更事,驕橫跋扈,權移主上,有一次竟然當麵向劉徹索要太仆所屬的考工官署地,好讓他擴大宅邸。劉徹氣憤之極,道:“你怎麽不直接將武庫之地拿去?”田蚡這才慚愧而退。

武庫占地麵積不小,裏麵共有七座倉庫,每座倉庫又用夯土牆分隔成若幹間,分類存放著各種兵器,如劍、矛、戟、鎧甲、刀、戈、鐓、斧等,能夠同時裝備十幾萬軍隊,是大漢最重要的軍事基地。為保證武庫安全,大批庫卒駐守在這裏,不分晝夜地巡邏值班,名為“直符”。

安門大街和直城門大街上均有馳道,常人要從長樂宮到武庫,隻能先從長樂宮西麵的橫貫通道穿過安門大街,再沿著安門大街西麵向北,到直城門大街時轉西,是為最便捷的道路。

公孫敬聲一行一路在大街左邊行駛,不時與南來的車騎麵對麵相遇,而且這些人也不是閑人,大多是到未央宮東司馬門丞相府和禦史大夫府辦事的官吏,不便令衛卒驅逐清道,因而走得極為緩慢。

好不容易走完安門前街,正轉彎拐上直城門大街時,忽從街對麵衝過來數匹逸馬,那馬橫穿過馳道,直朝公孫敬聲乘坐的革車衝來。公孫敬聲忙命馭者避讓。馬腹下忽然冒出幾名男子,躍下地來,不斷朝車騎拋出燃燒的稻草,登時濃煙滾滾,隊伍大亂。

公孫敬聲見馬受驚難以控製,慌忙從車上躍下來,忽隻覺得手上一輕,捧著的高帝斬白蛇劍已被人奪去,呆了一呆,才叫道:“劍!高帝斬白蛇劍!快追!”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恐懼,聲音竟然已經嘶啞。

扈從的衛卒都是訓練有素的兵士,紛紛躍下馬來,拔出兵器,去圍捕那幾名從馬腹下現身的大漢,但那幾人迅疾上馬,策入馳道,往北奔去。馳道是天子之道,衛卒可不敢學那些膽大妄為的人,隻能站在道邊興歎,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名男子奔上安門大街,往北去了。

公孫敬聲丟失鎮國之寶,自知難逃死罪,雙腿一軟,無力地坐倒在地上,舉袖抹起眼淚來。

卻說那幾名借馳道之便成功奪劍的大漢馳過安門與直城門大街的交叉口,便棄馬逃入便道。衛卒雖然不敢追上馳道,但若是他們繼續在馳道上行駛,會立即招來中尉和城門校尉的圍捕,遁入人群才是最好的逃脫方法。

哪知道剛到街邊,一旁不知道從哪裏閃出數名郎官打扮的男子,個個手執弓箭。領頭的是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李陵,喝道:“你們中了東方先生的圈套,快快拋下兵器投降,不然休怪弓箭無情。”

領頭大漢咬牙道:“殺出去!”話音剛落,還不及伸手拔劍,一支羽箭便射穿了他的右臂。

同伴便紛紛去拔兵刃。郎官們羽箭射出,當即將三人射倒。一名大漢肩頭中了一箭,強忍疼痛,拔出長劍,橫在自己頸中一拉,鮮血飛濺。

李陵這才會意這些人不是要拚死搏鬥,而是要自殺,大約是擔心落入官府手中遭受刑訊,忙道:“停!快停!”上前檢視,六人中一人自殺,四人被當場射死,隻有那最先手臂中了他一箭的大漢還活著,忙命人將那大漢反手縛住,就地為他包紮療傷。

東方朔帶著兩名弟子在不遠的酒肆飲酒,聞聲趕過來,一看之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李陵,之前我是怎麽跟你交代的?”李陵道:“先生說不要著急動手,最好是跟蹤他們到藏身之地,這樣可以追到幕後主使。”東方朔埋怨道:“你瞧你,急著動手不說,就給我留下一個活口。”

劉解憂一直跟在東方朔身後,道:“師傅別怪李陵哥哥,那邊有戶人家在辦喜事,他是不想這些壞人衝撞了人家的好事。”東方朔道:“這麽好心?”李陵道:“那邊人多,我是怕跟丟了這些人,反而壞了先生大事。”

東方朔“嗯”了一聲,走到那被擒的大漢麵前,道:“陽安,你好啊,我找你很久了。”

那大漢正是潛逃多年的陽安。十餘年不見,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血跡,看起來格外猙獰。

東方朔道:“你是我東方朔生平遇到的最厲害的對手,咱們好好談談吧。”

陽安冷然道:“你想談什麽?”東方朔道:“譬如你投靠江都王劉建後,為什麽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殺死徐樂?”

陽安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生性好奇,又爭強好勝,總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凡事都想弄明白,我偏不告訴你,憋死你,如何?”東方朔道:“這樣,我們有來有往,隻要你向我講清楚你的經曆,我就殺了你。你也是名家子弟,該知道被押到廷尉府後會麵臨什麽樣的荼毒,那些酷刑會令你生不如死。”

陽安道:“你跟廷尉那些酷吏有什麽區別?無非你來軟的,他們來硬的,不過都是想知道我背後的人的名字罷了。我告訴你,我偏不讓你們如願。”東方朔道:“你錯了,我其實不想知道你背後的人是誰。今日你奪劍失敗,他再謀劃就得再多等十二年,十二年裏能有個對手也不壞,也許下次磨劍的時候,我就會親手抓住他。”

陽安大奇,道:“你真這麽想?”東方朔道:“真的。”見大批衛卒已趕了過來,便扶陽安到自己車上,道:“我送你去廷尉府,你還有半個時辰的機會。”

陽安微一沉吟,即道:“好吧,我告訴你,是我殺了徐樂。我投靠江都王後,請大王派了武藝高強的侍衛跟我一起去徐樂家裏,侍衛殺了他的下人,徐樂則是我親手殺死。”

東方朔這才恍然大悟,久久困惑心頭的殺人動機迎刃而解,隻是沒有想到如此簡單。又問道:“那麽你為何要殺死樊氏刀鋪樊翁全家?”

陽安先是一愣,道:“我沒有殺樊翁。有殺他全家的工夫,我該殺了你才對。你逼死我母親,我早該殺了你。”東方朔道:“是啊,如果不是你嫉妒心那麽重,投靠江都王後利用劉建的勢力先除掉我而不是徐樂,也許就不會有今天了。”

陽安“哼”了一聲,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你這就殺了我吧,我能死在鎮國之寶高帝斬白蛇劍下,也是一種榮幸呢。”東方朔拔出長劍,緩緩道:“你如此拚命奪劍,應該是知道劍中藏有極大的機密吧?”

陽安凝視著長劍,雙眼閃動著光芒,半晌才道:“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妨將金劍的秘密告訴你,那就是——雙劍合璧,秘圖自現。那秘圖就是昔日西楚霸王的藏寶所在,金山銀海,多不勝數,無論誰得到了它,整個天下都會臣服在他腳下。”東方朔嗤笑一聲,不以為然地道:“當日西楚霸王擁有這筆財富,不也沒有得到江山嗎?”

陽安無言可辯,眼見前麵太仆卿公孫敬聲正率大批衛卒飛騎趕來,便催道:“殺了我!快些殺了我!”東方朔道:“好。不過我得告訴你,你辛辛苦苦謀奪的這柄高帝斬白蛇劍是假的,是我請樊翁的侄子仿製的,真劍還好好地躺在長樂宮中呢。”

陽安道:“什麽,這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東方朔道:“嗯,不好意思,讓你和你的主人白忙了一場。”長劍一揮,割斷了陽安的脖頸。

他二人在車中密密交談,聲音甚低,外人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東方朔一劍殺死陽安,這才高聲嚷道:“犯人死了。”

李陵一直率眾從旁護衛,聽見叫聲,忙命車夫停車,躍上車子,卻見陽安歪倒一旁,雙手反縛,頸中被劃開一道大大的口子,不由一愣,問道:“先生為何要殺死他?”東方朔道:“他要逃走,我隻好殺了他。”

剛剛走出車子,公孫敬聲已然趕到,一把奪過高帝斬白蛇劍,道:“太好了!太好了!”

東方朔見這紈絝子弟無禮之極,便有意不說破假劍一事,令其多吃點苦頭,他自己的車子被陽安的血汙了,不願意再坐,到後麵上了夷安公主的車子,道:“咱們回去茂陵吧。”

馳回茂陵,先來到太史令司馬談家,找到司馬談之子司馬遷的侍妾隨清娛,告知陽安已死的消息。隨清娛當即盈盈下拜,道:“多謝先生為先父報仇雪恨。”

夷安公主一眼望見那玉佩,忙叫車夫停車,道:“師傅,那女孩子手中舉的是皇祖母的玉佩麽?你從義主傅遺體上得到,一直愛若至寶,何時又送給了梅姊姊?”東方朔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幾與李悅手中的玉佩相同。

劉解憂忙搶先跳下車子,攔住李悅,笑道:“我可是捉住小悅了。”李悅歡聲叫道:“解憂姊姊。”劉解憂道:“給我看看那塊玉佩,好麽?”

劉解憂時常與李陵一起騎馬射箭,與李府上下熟絡,李悅一直很喜歡她,聞言便遞過玉佩來。

東方朔走過來,將兩塊玉佩一比較,除了玉石本身天然紋理的差異外,外形、大小一模一樣。

梅瓶趕過來一看,也很是驚訝,問道:“東方先生怎麽有一塊同樣的玉佩?”夷安公主道:“梅姊姊從哪裏得來的這塊玉佩?”梅瓶道:“太後臨終前留給我的啊。這是太後最珍貴的東西,公主不也知道麽?”

她母親金俗是王太後長女,遺失民間多年,後來終於因為韓嫣牽線而得以相認,從此榮華富貴等身。然而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金俗的兒子梅仲仗著是皇帝的外甥,橫行不法,終被長安令義縱逮捕,依法處死。皇帝劉徹非但不加以幹預,反而提拔了義縱做郡太守。金俗傷痛之餘,亦感歎若是如從前一般淪落民間,雖粗茶淡飯,但不至於有中年喪子之痛。王太後因此事愈發愧疚,格外優待金俗母女,臨終前將最心愛的家傳玉佩留給了梅瓶。

夷安公主道:“原來有兩塊玉佩。既然皇祖母的玉佩並沒有失落,那麽師傅手裏的應該就是我從右北平郡帶回來的那塊玉佩了。”

多年前,她在右北平郡巧遇客棧雙屍案,男死者的腰間有一塊玉佩,她當場認出是王太後之物。因為當時認定男死者是陽安,滿以為是王太後將隨身之物賜給了大乳母侯媼,侯媼又轉送給兒子陽安。回到長安後,主傅義姁拿走玉佩,稱要還給王太後,並要求夷安公主不再提起。因義姁曾是太後禦醫,在宮中侍奉多年,夷安公主也絲毫沒有起疑。後來得知死者是平原郡商人隨奢後,雖也疑慮過為何他身上會有太後之物,但宮廷多秘事,即使是夷安公主,也難以向太後打聽追問。義姁死後,東方朔從她遺體上得到玉佩,這才知道義姁並沒有將玉佩還給太後。義姁並非貪財之人,這麽做一定有原因。不久王太後去世,東方朔見事已至此,張揚於事無補,遂就此作罷。

此刻舊事重提,心頭的迷霧再一次濃厚起來。

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如果這塊玉佩是姨祖母的,怎麽又到了隨奢身上呢?而且隨清娛對此也一無所知。”東方朔歎道:“這怕是要問那王媼了。”

他早已經想到事情多半跟平剛城南客棧店主欒翁的妻子王媼有關——義姁沒有將玉佩還給王太後,反而對夷安公主撒謊,稱太後命她不準再提玉佩之事,肯定是要掩飾什麽,說不定是這塊玉佩原先的主人跟王太後有什麽幹係,義姁不願意王太後知道,所以才刻意隱瞞了下來。追根溯源,玉佩最先在平剛城南客棧出現,後又被義姁截留在手中,義姁就成了關鍵,而她剛好曾經到過城南客棧,與店主欒翁的妻子王媼交談甚密,還謊稱王媼是她同鄉。王媼湊巧姓王,會不會正是王太後的親眷?王太後有一同產兄王信、一同產妹王姁,另外有同母異父弟田蚡、田勝,王姁也是景帝寵妃,王信、田蚡均封侯,大富大貴。以王媼的年紀推算,不似王太後的平輩,倒像是晚輩。可她明明是店主的妻子,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婦,又怎會是王太後的親眷?莫非跟金俗一樣,是王太後當年遺失在民間的女兒?

這些推測,東方朔早在從義姁身上得到玉佩時就已經想到,隻是由於當事人義姁、王太後先後死去,難以問明究竟。他也派人去過右北平郡,預備直接向王媼問清楚,孰料剛好城南客棧失火,燒成一片灰燼,店主欒翁被燒死,王媼和兒子欒大無處容身,去了齊地投奔親屬,事情遂不了了之。而今發現世間原來有一對玉佩,愈發肯定王媼跟王太後有關。

梅瓶卻不知道這些往事,問道:“王媼是誰?”夷安公主道:“就是那欒……”及時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道:“以前在右北平郡見過的婦人。梅姊姊,這塊玉佩你收好,帶小悅去玩吧。”

劉解憂道:“如果王媼跟太後有幹係,那欒大不也是公主的親眷麽?”夷安公主沒好氣地道:“我可沒有他這樣的親眷,小人得誌。”

回來東方朔住處,卻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院中。那是一名老年婦人,半邊臉不知道被什麽燒得焦黑,奇醜無比,仿若地獄裏的魔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盡管已經麵目全非,東方朔還是一眼認出了她,道:“你是平剛城南客棧店主的妻子王媼?”王媼點點頭,舉袖掩麵,淒然道:“老身成了這副鬼樣子,先生居然還認得我。”

夷安公主道:“啊,真是湊巧,我們剛才還談到你呢。你怎麽成了這副樣子?你的兒子欒大,而今已經封侯,還娶了我妹妹衛長公主。”忽然想到本該是自己嫁給欒大,而不是溫柔嫻雅的妹妹,一時愣住。

王媼道:“老身若能勸得了他,早就勸了。東方先生,久聞你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兒子的。”東方朔道:“能救你兒子的隻有他自己,當然,太夫人你也是可以救他的。”一邊說著,一邊掏出玉佩,道:“太夫人不記得這塊玉佩了麽?”

王媼“啊”了一聲,毀容的臉上露出不可名狀的驚恐之色。東方朔道:“就算欒大詭計被皇上識破,太夫人拿著這塊玉佩到皇上麵前,皇上認出這是太後遺物,一定會赦免你的兒子。”王媼道:“啊,這不是太後手中的那塊,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不由得怔住。

一時回憶起無數往事來——她本來的名字叫劉妋,跟她的姊妹平陽公主劉媖、南宮公主劉婧、隆慮公主劉姈一樣,名字旁帶有“女”字。她的封號是昭陽公主,居住在“巧為天下第一”的昭陽殿中。這處建築十分考究奢華,在後宮諸殿中僅次於皇後居住的椒房殿。宮殿內外的牆壁由泥混合花椒粉塗抹而成,暖意融融,芳香襲人。整個宮殿塗染了各種顏色的彩漆,鮮亮照人,大廷之上塗飾著朱紅色,富貴而喜氣。大殿椽梁之上雕刻著蛇龍紋飾,龍鱗蛇甲,縈繞其間,栩栩如生。牆壁露出的橫木上鑲嵌有鎏金銅遝,銅遝之上裝飾有藍田美玉製作的玉璧、閃閃發光的明珠和墨綠色的翡翠,光彩奪目。所有的窗戶都以綠色琉璃製成,門簾則是以五光十色的珍珠串連而成,光芒耀眼,相映生輝。清風徐來,門簾擺動,寶珠輕碰,聲如珩佩,如臨仙境。這本是皇帝寵妃才能居住的地方,可她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住所、待遇均在諸公主之上。然而,寵愛反而成了負累,嫉妒她的人在父皇麵前遊說,選中她為和親公主,要嫁去匈奴給軍臣單於為閼氏。她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卻始終無力改變事實,遂將最心愛的家傳玉佩送給了她。她帶著屬官和嫁妝出嫁時,淚水早已哭幹,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任憑護親使者擺布。出了漢地,到了匈奴人的地盤,某晚半夜時,忽有一名宮女柔福摸進帳中來,那柔福體形、樣貌竟與自己有幾分相像,原來母親不忍心看到女兒淪為單於的玩物,尋覓到了柔福,要行李代桃僵之計。此計並不難行,公主戴著麵冠,出則乘車,停則入帳,旁人根本看不清公主的樣子。她遂與柔福交換了身份,她變成了假公主的侍女,次日裝病,滯留在歇宿地附近的匈奴牧民家中。那牧民的妻子湊巧是匈奴人從漢地擄掠來的漢女,聽說她想回去漢地,很是同情,遂說服丈夫護送她回去柔福的家鄉右北平郡。她換上匈奴人的衣服,騎馬跟在牧民身後,一路躲躲藏藏。那牧民也不知道去漢地的路,隻胡亂往東南方向行去。走了很多天後,終於遠遠看見了長城的影子。這時候,忽然有一隊漢軍衝了出來,牧民還不及反應就被一箭射死,驚得呆住的她則成為俘虜,被漢軍帶回邊塞。軍營的幾名校尉見她美貌,當晚便一起強行占有了她的身子。然而軍營不能有女眷,校尉們遂將她送到郡治平剛城,安置在時常光顧的城南酒肆附近的城南客棧中,時不時地來客棧與她**。為了防止她逃走,不但叮囑店主欒翁嚴加看守,還給她戴上了頸鉗和腳鐐。那時候,她整日以淚洗麵,悲歎命運的捉弄,堂堂大漢公主,竟然會淪為漢軍軍官們的玩物。若是她肯聽父皇的話,嫁去匈奴,至少還是單於的閼氏,不必受這麽多男人的汙辱。她也曾經想過要表明自己的公主身份,事情一旦揭穿,這些占有過她的男子自然要被處死,可她的母親也難逃賜死的命運,那受騙的軍臣單於又豈肯善罷甘休,定會大舉興兵侵漢,無數家園被毀,無數百姓流離,全是因為她一己之私。她一度想要上吊自殺,店主欒翁及時救下了她,安慰她說:“好日子終究會來的。”很長時間過去,她慢慢熟悉了當地情形,也嚐試去打聽柔福的家人,這才知道她的苦難實在算不了什麽,她所冒充的柔福因擅自裝病逃走,父母兄弟盡被朝廷誅殺。然而正如欒翁所言,好日子終究會來的——匈奴大舉進攻右北平郡,那些奸汙過她的校尉們不是被匈奴人殺死,就是因為作戰不力被軍正判了死罪,再也不能來客棧欺負她。好心的欒翁找來鄰裏熟識的鐵匠,為她打開了身上的械具。可她還是無處可去,無以謀生,幹脆嫁給了欒翁。後來生下兒子欒大,日子雖然苦些,倒也過得安穩。許多年過去了,代她出嫁的柔福早已經死去,她的母親、父皇也先後死去,她曾經鍾愛的異母弟劉徹當上了皇帝,她則習慣了店主妻子的身份,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是公主。直到有一日,愛子拖著她去看新上任的郡太守進城,她看見了他,她少女時暗戀過的男子,也是她今生今世唯一愛過的男子——飛將軍李廣。他老了,不再是她記憶中意氣風發的樣子。她也老了,她就在人群最前麵,他也沒有能認出她就是昔日住在昭陽殿中的最嬌媚最可愛的公主。噢,原來她曾經當過公主。不斷有人談起飛將軍的神勇,談起他天下無雙的箭術,她聽在耳裏,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再平靜的水麵也會偶起波浪。那一日,房客平原郡商人隨奢無意中提到想為女兒買一塊上好的玉佩,她想到客棧不景氣、入不敷出的樣子,遂從床下挖出了埋藏多年的家傳玉佩,作價一萬錢賣給了隨奢。哪知道當晚客棧發生命案,招來夷安公主,被其認出了男屍身上的玉佩是太後之物。她雖然也很驚訝玉佩為何會到了陽安身上,但因為事情關係到自己的身份,所以沒有講出實情。後來主傅義姁來到客棧,輕而易舉地揭破了她的身份,她隻能苦苦哀求對方。所幸義姁同情她的遭遇,答應設法保守秘密。這件事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本以為從此可以平平安安過日子,但客棧又遭了火災,燒死了丈夫,燒毀了自己的麵容,虧得兒子欒大安然無恙。母子二人到齊地投奔欒姓親眷,寄人籬下,不斷遭受白眼。某日欒大憤然離去,稱不當上二千石大官絕不回來。她無力尋訪兒子下落,隻能繼續苟活下去,忽有一日聽到朝廷最貴盛的方士名叫欒大,當即猜到這一定是自己的兒子,向親眷借了些路費,千辛萬苦地趕來京師。哪知道剛進北闕甲第便被巡邏的中尉卒驅逐了出來,她實在無法可想,困頓之下忽然想到當年與天下第一聰明人東方朔有過一麵之交,他會幫忙也說不準,遂一路打聽來茂陵。

雖然眾人都已猜到她身份不凡,但聽說她就是嫁去匈奴和親的景帝之女昭陽公主,還是意外之極。夷安公主極為吃驚,道:“你……你是我姑姑?”王媼淚下如雨,道:“老身實在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與親人相聚。”

忽聽見門外有車馬之聲,有人走進院子,叫道:“東方先生,皇上急召你進宮。”正是霍光的聲音。

東方朔料到是假劍事發,遂道:“你們兩個先在這裏陪著太夫人。”走出來一看,院中站了不少全副武裝的衛卒,笑道:“這麽大的陣勢,看來皇上真的發怒了。”

霍光道:“太仆卿到皇上麵前告東方先生偷換高帝劍,皇上已將今日參與圍捕盜賊的李陵等人盡數逮捕,命臣來茂陵逮捕先生。先生這就請隨衛卒動身吧,臣奉命要徹底搜查這裏,得罪了。”

夷安公主聞聲出來,忙道:“我跟師傅一起進宮去見父皇。解憂,你先帶太夫人去你家,好好安頓。”劉解憂道:“好。”

趕來未央宮,宣室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大臣,丞相趙周、禦史大夫石慶、大將軍衛青等重臣均在當場。那柄假的高帝斬白蛇劍就擺在皇帝的龍案上。

太仆卿公孫敬聲一見東方朔進來,便趕過來揪住他胸口衣襟,嚷道:“真的高帝斬白蛇劍在哪裏?快些交出來。”夷安公主不滿地道:“太仆君也太無禮了!若不是我師傅事先料到有人會截取高帝斬白蛇劍,事先安排李陵帶人埋伏,你這會兒是怎麽死的還不知道呢。”

劉徹重重一拍龍案,道:“夷安,你先退出去。”夷安公主見父皇臉上寒意極重,迫不得已,隻得轉身出去。

劉徹道:“東方朔,你來告訴朕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事先知道有人要半路搶劫高帝斬白蛇劍?”東方朔道:“臣隻是猜的。高帝斬白蛇劍十二年才開匣一次,賊人要下手隻能在今日,唯一的機會則是利用交叉路口的馳道,所以臣事先請李陵率領部下埋伏在街角。”

劉徹道:“原來如此。那麽是你將真劍調包,有意給了太仆卿一柄假劍,好令他難堪了?”東方朔道:“不,這柄假劍就是太仆君從長樂宮劍匣中取出的劍。”

公孫敬聲再也忍耐不住,道:“胡說八道。陛下,臣從長樂宮前殿取劍,一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差池,衛卒均可以作證。分明是東方朔從賊人手中奪取真劍後,用假劍掉了包。”東方朔笑道:“臣隻是說太仆君從長樂宮劍匣中取出的劍是假劍,又沒有說是你掉包。”公孫敬聲一愣,道:“什麽?”東方朔道:“陛下,臣早料到會有人奪劍,所以早將劍匣中的真劍掉了包。”

劉徹臉色一沉,喝問道:“真劍在哪裏?”東方朔道:“就在鍾室裏。”

鍾室即“長樂宮懸鍾之室”,內有兩口各重約萬石、聲傳百裏的巨鍾。它是長樂宮中最著名的宮室,名聲甚至遠遠超過前殿、大夏殿、長信殿等,因為韓信當年就被呂後殘酷地殺死在這裏。當楚漢爭衡之際,若非韓信讚助,高皇帝劉邦萬萬不能得天下,因而有大功於大漢。然而劉邦為人殘暴,猜忌功臣,使計擒住韓信,軟禁在京師。皇後呂雉知道丈夫對其仍然不放心,便趁劉邦外出征戰之機,將韓信誘進宮來。韓信一進長樂宮,宮闕後冒出數十名武士,將其捆縛,押到長樂宮鍾室囚禁。半夜時分,韓信被殺。因為劉邦曾與韓信有約,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呂雉命人用布帛將韓信一層層包裹住,令其不見天地,再用竹簽活活刺死。一代俊秀奇才,終淒慘死去,且死後被夷滅三族。時人多有痛惜者,劉邦聽到韓信被殺後卻是心情複雜,“且喜且哀之”。

劉徹聞言,居然親自領了群臣來鍾室取劍。東方朔道:“劍就在室首的案桌下。”走上前去,伸手一掏,摸出一柄長物來,卻是一根木棒,並不是高帝斬白蛇劍,一時愣住。

公孫敬聲道:“哈,居然敢當著皇上的麵撒謊。陛下,臣敢擔保,臣從長樂宮中取出的劍是真的高帝斬白蛇劍,太常和衛尉都可以作證。”太常司馬當時和長樂宮衛尉掌管劍匣鑰匙,生怕擔上職責,連聲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