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春風有意02

另有自高帝時就在朝為官的石奮,其姊是劉邦的妃子。他沒有文才學問,但恭敬謹嚴無人能比,景帝時位列九卿,迄今仍然在世。其四個兒子石建、石慶等均是二千石大官,因而被景帝稱為“萬石君”,尊貴光寵無人能及。

長安的布局特點是城中有城,實行封閉式管理,皇宮四周圍以高牆,普通居民區也是如此,全城一百六十個閭裏,四周均有圍牆,住戶居住在裏中。裏設裏正,裏中隻有一條直通的道路,在其一頭或兩頭設有裏門,所有人均由裏門出入,裏中家庭不能當街破牆辟門。如此形製,既能防奸,又可防民。但北闕甲第的王侯貴族的宅第卻不受此束縛,他們的第門大都是麵向大街的,因而有人稱“廛裏端直,甍[1]宇齊平。北闕甲第,當道直啟”。

於單的賜第原先是魏其侯竇嬰的宅邸,規模龐大,裝飾豪華,前堂羅列鍾鼓,插立曲旃,後堂重殿洞門,內有園池,建造時所花費用以萬萬計。劉徹將這樣一座許多人覬覦的豪宅賞給於單,作為他和夷安公主的新房,可謂十分慷慨了。隻可惜人去宅空,尤其本該是女主人的夷安公主踏進來的時候,感受格外不同。

於單的死訊尚未傳來,昨晚來接他赴宴的也是長樂宮侍者,其心腹侍衛長趙不虞在匈奴官任當戶,聞訊迎接出來,問道:“於單太子呢?”東方朔道:“於單太子昨夜在宮中遇刺,不幸身亡了。”

趙不虞先是一驚,隨即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一陣,又手撫長刀,憤然問道:“是誰殺了於單太子?”東方朔道:“我們正是皇上派來調查案子的,這位是夷安公主。”

趙不虞聽說麵前的少女就是太子妃,忙上前拜倒,哭道:“公主,你要為我們太子複仇。”夷安公主隻得好言撫慰。

東方朔問起於單身上的劍傷,趙不虞道:“大前夜馬廄突然失火,正當我們手忙腳亂救火時,有蒙麵刺客闖進太子房中,武藝極其了得,幾下就刺傷了太子。我們聞聲趕來,本圍住了刺客,即使不能活捉他,也可以將其亂箭射死,但太子命我們退開,對那刺客說了幾句什麽,就那麽放他走了。”

夷安公主極是意外,道:“於單自己放走了刺客?”趙不虞道:“是的。我們也對此大惑不解,太子還不許我們聲張。”

夷安公主道:“會不會是匈奴伊稚斜單於派來的刺客?於單心知肚明,不願意對自己族人下狠手,所以大度放走了他。”趙不虞道:“那應該不可能。因為那刺客使劍,我們匈奴幾乎人人用刀或是斧。況且那人一身武藝,很是了得,我們匈奴可沒有這樣好劍法的刺客。”

夷安公主道:“那麽是誰為於單太子治的傷?”趙不虞道:“是一個叫淳於什麽的秦人,據說是長安最好的大夫。”

東方朔道:“淳於光?當戶君是怎麽找上他的?”趙不虞道:“太子說幾日後皇宮中還有宴會,不能讓旁人知道他受了傷,所以讓我們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當時已經夜禁,太子又不準聲張,我們隻得用自己帶的藥先給太子抹上,勉強止了血。次日一早,向大行派給太子的朱車夫打聽城中最好的大夫是誰,他說是東市淳於醫鋪的淳於光,我就跟車夫一起去東市請了淳於大夫回來。有什麽不妥麽?朱車夫人就在外麵,要不要我叫他進來?”

東方朔道:“不必了,朱車夫說得不錯,東市的淳於光的確是長安城中最出名的大夫。當戶君,時間緊迫,我們得立即告辭,好去追查線索。”走出幾步,又回頭問道:“當戶的漢話怎麽說得這麽好?”趙不虞道:“我的妻子是秦人,我本來的名字叫不虞,趙姓就是她取的。”東方朔道:“怪不得。”

趙不虞黯然道:“我妻兒未能與我一道南逃,至今滯留在匈奴,也不知道他們過得怎樣。”

匈奴法律簡單,不似漢律繁瑣殘酷,也沒有株連一說,趙不虞的妻兒甚至於單的家小都不至於有性命之虞,但美貌的妻子多半要被別的男子霸占,想來終究是件令人鬱悶的事。

東方朔也不及安慰,與夷安公主匆匆出來宅邸,登上車子,直朝東市馳來。

長安有九市,以西市和東市最為知名,位於橫門以南,分立橫門大街東西,是長安最主要的兩大市集,也是全國商業最集中的地方。市場形製為方形,方二百六十六步,四周環築高牆,四方開辟有市門,每麵三門,共十二門,最左邊市門內有隸書“某市門”三字。市內街道為“十”字或“井”字形狀,稱為“隧”,縱橫交錯,隧的兩旁分列著商肆,每肆各有三至四列,如長廊式建築,分列成行,井然有序。

市中心則建有重簷的旗亭樓,高大壯觀,多至五層。樓下正中開門,樓上懸鼓,是管理市集的官吏的辦公場所。市集長官是市令,負責征收市稅和管理市籍,下設丞、市掾、市門卒、市嗇夫等,分別負責按時啟閉市門、維護市場秩序、征收市稅、管理商品價格等。

自秦商鞅變法,明確提出“重農抑商”後,秦漢兩代均以其為國策。漢初高帝劉邦為了恢複發展農業,進一步貶低商人地位,下詔書規定經商之人不得穿錦、繡、綺等高級織品裁製的衣服,不得攜帶武器,不得乘車騎馬,有市籍之人不得為宦做官。隨著社會生產的恢複,惠帝、呂後執政時,開始施行“無為而治”,對商人的限製逐漸放寬,下詔“複弛商賈之律”。到文帝時,又下詔通關渠,弛山澤之禁,允許民間百姓自行鑄錢、冶鐵、煮鹽等,促使商品經濟迅速發展,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自文帝一朝以來,商業的利潤巨大,經商致富極為容易,不論經營那一種商品,隻要經營得法,就可獲取十分之五的利潤,即使不善於經營,也能得到十分之三的利潤,因而時有諺語稱:“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富商大賈腰纏萬貫,憑借其豐厚的資財交結王侯,力過吏勢,與貴族、官僚平起平坐,被稱為“素封”。不少人甚至開始影響朝政,上幹王法,下亂吏治,並兼役使。譬如首倡馬邑之謀的聶壹就隻是個富商。而現任東市令王孫卿就是靠在東市賣鼓發家,積聚資財巨萬後,以財養士,與雄桀交,才被任命為東市令。許多王公大臣為巨利所吸引,也有不少悄悄涉足商業者。

同為長安的大市,西市和東市又各有分工,大有不同——西市以手工業作坊為主,東市則以商業為中心。西市主要有加工生產木製馬具、皮革製品、鐵器、陶器等各類日用品的手工作坊,一些打造兵器、鑄幣、製作陶俑的作坊則是由官府掌握。東市則是真正的市場貿易中心,商品種類繁多,大街兩邊布滿了各類店鋪,如飯店、酒肆、雜貨店、經營布匹綢緞的采帛行、柴火市、牲畜市場等,衣食住行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奴婢交易市場,無所不包。商販廣聚,顧客雲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所謂“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即是這種景象。正因為市場是眾人聚集之地,是理想的“刑人於市”的場所,許多被判棄市、磔屍死刑者都是在東市執行,死在這裏的名人不少,最著名的就是晁錯。

晁錯是景帝一朝的寵臣,任禦史大夫時力主削藩,即削奪諸侯王的封地、權力等,激起諸王強烈反對。晁錯之父勸兒子“侵削諸侯,疏人骨肉”,以免樹怨,晁錯不聽,其父遂憤然自殺,十天後,吳楚七國之亂爆發。這次叛亂遍及整個關東地區,形成東方諸王“合縱”攻漢的形勢,震動很大。領頭的吳王劉濞致書朝廷,聲稱起兵目的是“請誅晁錯,以清君側,恢複王國故地,安定劉氏社稷”。景帝聽信讒言,試圖以殺晁錯來換取諸侯王退兵。當日中尉陳嘉奉命來召晁錯上朝,晁錯上車後即被載到東市腰斬,當時晁錯還穿著朝服,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均棄市。但最終吳楚並沒有退兵,還是靠武力平息了叛亂。景帝終於明白諸侯王是削之亦反,不削亦反,自己錯殺了晁錯,歎息道:“亦悔恨無及了!”

東市是夷安公主私下最愛來逛的地方,不為別的,隻因為這裏有許許多多的熟食店,菜肴陳列成鬧市,什麽枸杞蒸豬肉、韭菜炒雞蛋、細切的驢馬肉、煎熟的魚、冷醬雞、驢肉幹、狗肉脯、羊羔肉,還有小鳥肉、鹹醃魚、甜豆漿、熱米飯加炸肉等,甚至連最普通的黍米炸糕、豆羹、豆粥也做得與眾不同,有滋有味。她每每和女伴微服來逛,總也吃不夠,連劉陵也盛讚某家鬼食鋪子的豆漿和豆腐比她父王淮南王劉安[1]做得還好。

醫藥鋪子集中在東市南門一帶。順利尋到淳於醫鋪,淳於光正好在鋪子中指導幾名徒弟看病,聽東方朔問起前日一早到北闕甲第給匈奴太子於單治病之事,很是愕然,道:“老夫當日確實在甲第,不過卻不是為匈奴太子治病,而是在江都邸為江都王的小翁主治咳嗽。”

正說著,一輛極其華麗的車子停在醫鋪前,車上躍下一名彪形大漢,風風火火地直闖進來,嚷道:“細君小翁主又病了,還得勞煩淳於大夫走一趟。”

淳於光聽說,便命弟子收拾了藥箱,跟隨那大漢出門登車去了。

東方朔認出那漢子正是江都王劉建的屬官中大夫武疾,不由得跌足叫道:“壞了!”忙扯著夷安公主出來,乘車趕回甲第於單宅邸,問起朱車夫。

趙不虞道:“你們二位剛走,就有人來找朱車夫,說是他兒子淘氣,又闖禍受傷了,被人送回了家裏。朱車夫來向我告假,我聽過他妻子早亡,他獨自一人拉扯著兒子長大,挺不容易,再說太子也不在了,沒人再會坐那輛通紅的車子,所以我就讓他回家去了。”

東方朔問朱車夫住址,趙不虞新到長安不久,哪裏說得上來。既然這名叫朱勝的車夫是大行指派給於單的,多半有官職人員的身份,隻好趕來大行寺查詢。

大漢實行三公九卿製度。三公的辦公官署稱“府”,如丞相府、禦史大夫府,均位於未央宮中,丞相府在東司馬門內,禦史大夫府在丞相府對麵,另有一部分侍禦史給事殿中,等於是皇帝的私臣,辦事地點在未央宮前殿西北的石渠閣外,跟皇帝最寵信的帶“侍中”加官的寵臣一樣,在禁中辦公。九卿的官署則稱“寺”,地點各不相同,如為皇帝服務的少府、衛尉寺均位於皇宮中,主掌宗廟禮儀的太常則在未央宮南麵的太常街上,另有一些重要官署位於北司馬門內。

大行主掌諸侯及外事,官署在未央宮北司馬門內。寺門前放置有一排高過人頭的行馬[1],作為官署儀仗。東方朔匆忙進來,找大行卒史打聽了朱勝的住處,又匆匆往宣平門趕去。

宣平門是長安東門由北至南第一門,其名象征天下安定之意,因其東有玉女山,因而又名玉女門。長安十二城門,每門均建有門樓,駐有重兵,由城門校尉把守,宣平門是東出北頭第一門,值十二支之寅方,而漢以鬥柄建寅為正月,因而此門是重中之重,有“長安門戶”之稱,被稱為東都門。出城門往東十餘裏即至灞河橋[1],長安人習慣到霸上送往迎來,都必須要經過此門。

這一帶也是長安城居民最集中的地方。不少沒有資格住進北闕甲第的權貴都住在宣平門附近,如尚冠、大昌、戚裏等裏坊都是貴人集中的地方,因而有“宣平之貴裏”之稱。普通的裏,居民由幾十戶到百戶不等。

朱勝住處在北煥裏。到裏門前,東方朔問裏正可有見過朱勝回來。裏正道:“半個時辰前就回來了。”派了一名裏卒引東方朔來到朱勝家。

東方朔見大門虛掩,徑直推門而入,卻差點被絆倒,低頭一看,一名男子伏在門檻後,後腰處中了一支短短的弩箭。他忙將那男子翻過來,問道:“是朱勝麽?”

裏卒略略一望,見死者臉色烏青,不敢多看,哆哆嗦嗦地道:“是……是他……”

東方朔道:“你快去請裏正來,再去長安縣報官。”裏卒應也不應一聲,轉身就跑了。

夷安公主也是臉色煞白,道:“他是被殺人滅口的麽?這……這似乎是袖珍弩機射出的弩箭。”

袖珍弩機是體積最小的弩機,首尾僅長一尺一寸五分,構造精致細密,隻有官方作坊中最高明的工匠才能製作,民間極難見到。但這種弩機射程有限,隻能近距離射擊,非但不能用於戰場作戰,就是在普通百姓眼中也不過是個精巧的玩具,因而往往作為王公重臣的殉葬品。當然也有喜歡舞刀弄槍的貴族女子用其射擊好玩,夷安公主自己就有一副塗金的袖珍弩機。

東方朔皺緊眉頭,道:“弩箭這麽小,又射在腰部,並不致命,但朱勝匍匐在地,沒有掙紮翻滾的痕跡,可見箭頭上一定塗了劇毒,中箭後立即斃命。”一時間心中很是悔恨,退出房外,才道:“他本來可以不用死的,我當時真該讓趙當戶叫他進來問話。”

夷安公主道:“這不能怪師傅,藥布上的雄黃是大夫下的,大夥兒都盯著大夫的線索,誰會想到名一車夫會牽涉其中呢?”

正說著,忽有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見到街巷中停著一輛車子,便停下腳步,瞪大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上下打量著陌生人。

夷安公主問道:“你是誰?”那少年反問道:“你又是誰?”

東方朔卻一眼留意到他手中握著的物事,上前道:“你是朱勝的兒子麽?”那少年正是朱勝之子朱安世,點頭道:“正是。”

東方朔道:“你手裏的玉佩可否借我看一下?”朱安世聞言,立即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將雙手背到後麵。

夷安公主道:“我師傅隻是想借玉佩看看,又不會強奪你的。”褪下手腕上的一串玉珠,道:“這個送給你。”朱安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抵不住**,走過來接過玉珠,問道:“真的隻是看看?”見對方肯定地點點頭,這才將玉佩遞了過來。

那玉佩色澤晶瑩,玲瓏剔透,觸手生溫,古意盎然。夷安公主在皇宮中見過不少奇珍異寶,一見之下也道:“呀,這是塊上好的玉。”

東方朔將玉佩舉起,對準陽光,玉佩上登時顯出花紋來,分明是一個文王八卦圖的形狀。夷安公主更是驚異,道:“這不就是師傅說的那塊女神相許負生下來就握在手中的玉佩嗎?”

東方朔奇道:“你怎麽會知道?”夷安公主道:“我聽家令說的啊。”

東方朔心道:“公主屬官歸宗正管轄,當日皇上率群臣遊大夏殿,宗正劉棄也在場,公主輾轉聽說也不足為奇。隻是這塊玉佩的主人……”

夷安公主四下一看,左右無人,那少年朱安世正在一旁玩弄玉珠,終於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如果真的像師傅說的那樣,這塊玉佩已經傳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怎麽又會在這車夫的孩子手中?郭解會不會聽說父皇大赦天下,所以重新回來了京師啊?”

東方朔道:“這個……”見裏正正率人趕過來,便住了口,走過去對朱安世道:“你從哪裏得來的這玉佩?”朱安世道:“你想知道麽?”忽然詭秘地一笑,道:“不告訴你。”一把搶過玉佩,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夷安公主忙叫道:“喂,別走,你家裏出事了!”朱安世卻頭也不回,鑽進了一條裏弄,正好避過了裏正一行。

裏正趕過來道:“是朱勝被殺了麽?唉,唉,唉。”一連說了三個“唉”字。他管轄的裏坊發生了命案,凶手在他眼皮底下公然進出,他有不察之責,必然要受到懲處,難怪要唉聲歎氣。

東方朔道:“裏正今日可見過什麽陌生人進出北煥裏?”裏正道:“沒有,小臣敢打保票絕對沒有。本裏有五十三戶,人口百七十,小臣每個人都認得。陌生人進來裏門,都要盤問,登記在名冊上。小臣任裏正八年,從未出過差錯。”

夷安公主道:“這麽說凶手就是北煥裏的住戶了?”裏正嚇了一跳,忙道:“那更是沒有的事。本裏居民一向友愛和睦,連爭吵都少有,哪會持刀相向?況且朱勝是老好人,又是吃官府祿米,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誰會殺他呀?”

夷安公主道:“可是我看他那個孩子頑劣狡詐,多半惹了不少禍吧?”裏正一呆,不得不道:“安世是比較頑皮,不過他自小沒有母親,父親又要趕車養家,常常住在車主的官宅中,他一個小孩子在家裏沒事做,隻能去外麵遊**,餓了渴了的時候,難保沒有點小偷小摸的習慣……”夷安公主道:“呀,這麽說,那塊玉佩是朱安世偷的。師傅……”

東方朔道:“先別扯遠了,朱勝被殺跟他兒子沒有關係。裏正,朱勝回來後,可有車子出過北煥裏?”裏正道:“有,就是那輛載朱勝回來的車子。”

原來朱勝進來北煥裏時乘坐的是一輛車子。長安城中有專門的車肆,既賣車也租車,八大主街邊上常常停有空置的車馬,供不願意走路的行人花錢乘坐。乘車歸家本是常見之事,但因為朱勝本人就是車夫,平日都舍不得花錢喝酒吃肉,哪裏又會花錢坐車呢?所以裏正還特意問了一句,朱勝隻說家裏有急事,裏正也就沒有再問便放車子進去了。不久後,那車子又折返回來,出裏門往南去了。

東方朔道:“你肯定車上隻有朱勝一人嗎?”裏正道:“肯定。”東方朔道:“那麽那趕車的車夫一定就是凶手了。”

想來有人來到北闕甲第於單住處,謊稱朱安世受傷,誆騙得朱勝急忙趕回家。因為心急,一出門就雇了一輛車子。那車夫定是早有預謀,故意將車子停在附近,引朱勝上車。馳回北煥裏家中後,朱勝心急,推門去看兒子,車夫則從車座下取出弩機,從背後射出塗毒的小弩箭,正中朱勝後腰,將他殺死後再收好凶器,從容趕車出門,不露絲毫破綻。

凶手既然利用朱安世引朱勝回家,說明對朱家的狀況很是了解。這倒也不足為奇,畢竟凶手的真正目標是匈奴太子於單,一定早早對於單周圍的人進行過詳細調查。朱勝擔任於單車夫已有幾月,更是整座宅邸中的唯一漢人,應該是凶手重點的關注對象。

事情奇就奇在朱勝推薦淳於光為於單治傷一事上——大前天後半夜,於單在自己的宅邸中遇刺,雖然未死,卻也受了重傷。他出於某種特別的原因,放走了刺客,命手下人不可張揚。那麽匈奴太子遇刺受傷一事就隻有刺客及背後主使知道,於單中毒也必然是這夥人所安排。隻是從後半夜到天亮後趙不虞去請大夫,不過短短兩三個時辰,大漢又禁止夜行,那刺客如何能在逃脫後告知同夥又及時作出周密安排的後招呢?除非是刺客同夥本身就住在甲第,這樣才能避開巡城的中尉卒,才有足夠充裕的時間。可甲第有一百多戶人家,不是諸侯就是顯貴,根本沒有追查下去的可能。

照目前的情形看來,行刺事件發生後不久,就有刺客同夥找上了車夫朱勝,或是金錢收買,或是以他兒子性命為要挾,逼迫他就範。於是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後,趙不虞來向他這個長安本地人打聽最好的大夫時,他就說出了東市淳於光的名字。淳於光確是長安名氣最大的大夫,問題就出在朱勝身上,他身為車夫,熟知長安大街小巷,肯定知道淳於醫鋪的位置,但他卻沒有領著趙不虞來到真的醫鋪中,而是按照刺客同夥的囑咐,到東市的一個什麽地方請到了假的大夫,也就是刺客的同夥。那假大夫冒充淳於光來到甲第,為於單治傷,塗抹了最好的外傷藥,卻又將浸滿雄黃的藥布裹在他傷口上。毒性滲入身體雖然緩慢,但卻是日漸積累,最後毒發時就無可挽救。整個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又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成,當真非常人所能為。這一夥人一定在嚴密監視於單的住處,今日東方朔剛到甲第,前腳離開,後腳朱勝就被誘回家殺人滅口,線索就此中斷。

夷安公主見師傅眉頭緊鎖,深有憂色,良久不發一言,與平日判若兩人,問道:“師傅也沒有頭緒麽?”東方朔搖了搖頭,道:“整個事情經過隻有於單、刺客和朱勝知情,於單、朱勝被殺,刺客又不會主動來告訴我們案情,這件案子難以追查下去了。”歎息幾聲,交代了裏正幾句,登車出來北煥裏。

夷安公主道:“適才有裏正在場,我沒敢說出來,江都王的嫌疑不是很大麽?他也住在甲第,江都邸就在於單住處的斜對麵。而且真的淳於光恰好在同一時候被他請去江都邸,說不定就是為假的淳於光作鋪墊。”

東方朔道:“如果是江都王謀劃的這一切,他絕不會那麽傻,該想到事情一旦敗露,早晚要追查到淳於光身上,到時候我們就知道給於單治傷的是假大夫,他正好將真淳於光請去江都邸,不是故意惹人起疑麽?”

夷安公主想了一想,道:“師傅說得不錯。沒有別的線索了麽?”東方朔道:“沒有了,隻能期待長安令根據裏正的描述畫出殺朱勝凶手的樣貌逐捕,不過我看希望不大,凶手一定早逃出長安了。”

夷安公主聞言甚是沮喪,道:“那我們現在怎麽辦?”東方朔道:“我們去辦另一件案子,正好我需要公主的幫忙。”

忽聽見前麵嘈雜無比,人人爭相往宣平門大道方向湧去,似乎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夷安公主也顧不得矜持,伸頭出車,問道:“發生了什麽事?”那路人匆匆道:“聽說捕到了關東大俠郭解。”夷安公主“啊”了一聲。東方朔忙吩咐車夫道:“快,快跟過去看看。”

車子到路口便再也走不動了,圍觀的人群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東方朔站在車上,還是能越過眾多人頭,清楚地看見道路上的情形——數十名全副武裝的中尉騎卒簇擁著一輛簡陋肮髒的廚車,車子中間箕坐著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郭解。他的模樣甚是狼狽,雙手反縛在背後,一道極粗的綁索圈住他的腰,拴死在廚車兩邊的欄杆上。最難堪的是,他就像一頭南越國進獻的珍禽異獸,被鎖在車上遊街,一路供長安人品頭論足。雖然人群中超過一半以上的人對他充滿敬仰之情,但如此模樣出現在眾目睽睽下,還是一件令人很不好受的事。

廚車後還捆縛著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也許是郭解的親人、仆從、門客之類,也許是因為收留郭解而受牽連的長安居民,身上猶自穿著斬衰[1]孝服,頭垂得老低,發髻散開,遮住了半邊麵孔。但人群中還是有人認出了他,叫道:“這不是黃棘裏李翁的大兒子李延年嗎?”又有人道:“李翁才剛剛去世,大兒子又卷入了官司,這李家可真是禍不單行呀!”

犯人和押解的中尉卒陷入了人山人海的圍觀中,寸步難行。越來越多的中尉卒飛騎趕來,甚至連中尉李息本人也親自趕到壓陣。中尉卒不停地驅趕人群,疏通道路。經過一番堅持不懈的努力,廚車終於又開始移動,人流也跟著朝前湧動。

車夫問道:“主君還要跟上去看嗎?”東方朔歎了口氣,道:“沒什麽可看的,去長樂宮吧。”

夷安公主大是不解,道:“師傅不是說要去破另一件案子麽?為什麽要回長樂宮?是不是跟高帝斬白蛇劍有關?高帝斬白蛇劍呢?”東方朔道:“公主放心,今早我已經將高帝斬白蛇劍還回去了。去長樂宮正是為了另一件案子,不過要破這件案子,非要請公主幫忙不可。”

夷安公主道:“我不是一直在幫師傅嗎?”東方朔道:“但這件事有點難辦,需要公主小小地撒一個謊。”夷安公主道:“撒謊?騙的是誰?”東方朔道:“不是騙誰,就是撒個謊,公主看我眼色,等我說侯媼昨日去過永寧殿時,你就立即出麵作證。”

夷安公主道:“大乳母?為什麽要這麽說?”東方朔道:“這是師傅的妙計,隻有如此,才能逼出真凶。”夷安公主還想問個明白,東方朔卻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了。

到長樂宮西門闋時,正遇上郎官蘇武,見二人下車,忙趕過來道:“公主,東方大夫,臣正到處找你們二位,皇上有旨,命你們不用再追查涉安侯一案。”

夷安公主道:“這是為什麽?”蘇武道:“皇上隻說此案他已心中有數。話已傳到,臣還要回未央宮當值,不便久留。”欠身行禮,這才去了。

夷安公主道:“真奇怪,難道父皇知道誰是凶手了?”東方朔道:“不是正好省心麽?反正也查不下去了。不過下麵這出戲,公主還得陪師傅演下去。”

進來長樂宮,徑直來到侯媼居住的長秋殿。侯媼聽說夷安公主和東方朔到來,忙迎出來,道:“兩位來老身這裏做什麽?”東方朔道:“找一件東西。”不顧侯媼不快,闖進殿去。在侯媼寢室轉了一圈,忽直奔到床邊,掀起枕頭,從下麵取出一件東西,嚷道:“總算找到了!”伸出手來,卻是夷安公主的那根金簪。

夷安公主道:“這……這不是我的金簪麽?”東方朔道:“不錯,這正是公主丟失的金簪。大乳母,昨日隻有你去過永寧殿,是你偷了公主金簪,又在昨晚用它殺死了涉安侯。這是從你寢室枕頭下搜出的凶器,罪證確鑿,你還有何話說?”

侯媼先是莫名其妙,半晌才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連聲嚷道:“大夫君可別胡亂冤枉人。老身從來沒有去過夷安公主寢殿,如何能偷到公主金簪?更不要說殺人了。”

東方朔道:“公主!”連使眼色,要她出麵作證說侯媼去過永寧殿。

夷安這才知道師傅是要將殺人罪名加到侯媼身上,完全不明所以,結結巴巴地道:“大乳母可是在第一巡酒後就告退了呀。”東方朔道:“不錯,但她並沒有立即離開大夏殿,而是去了茅房,在第二輪宴會即將開始前才離開,多名宮女、內侍可以作證。”

侯媼道:“老身是在茅房中坐了很久,可是出來後就直接回了住處。況且老身撫育當今皇上長大,夷安公主也等於是我的孫女,我有什麽理由要殺她未婚夫?”東方朔道:“皇上將你全家遷徙邊郡,令你骨肉分離,你一直懷恨在心,伺機報複,凡是皇上鍾愛的你就要設法除掉,涉安侯隻是碰巧成為你第一個下手加害的對象罷了。公主,你昨日是不是在永寧殿見過大乳母!”

夷安公主見侯媼白發蒼蒼,氣得麵色一陣白一陳紅,眼淚都掉下來了,心中覺得不妥,微一遲疑,即說了實話,道:“我……我沒有見到大乳母去過我那裏。”

東方朔大為意外,狠狠瞪了公主一眼,道:“但公主的金簪卻是從大乳母枕頭下找到的。公主沒有看見大乳母進去永寧殿也很正常,因為你是通過秘道進去的。”

侯媼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麽?”東方朔道:“昔日秦始皇為求長生不老,行跡務求詭秘,所修建的宮室、離宮、別館中均有複雜的秘道和甬道。長樂宮是秦始皇舊宮,隻是在原來興樂宮上加以擴展,並沒有破壞主體結構,原先那些秘道一直還存在。你夫家姓陽,是梧侯陽成延後人,梧侯主持修建了長樂宮、未央宮和長安城,對京師所有的秘密通道一清二楚,你知道長樂宮中的幾條秘道又有什麽稀奇?大乳母,無論如何,金簪是在你枕頭下找到的,不容你抵賴,這就跟我去見皇上吧。不過,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到這個地步……”忽然上前幾步,附到侯媼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侯媼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才問道:“大夫君為什麽要這麽做?”東方朔道:“有人因為我錯斷案子而死,這是我生平恨事,我發過重誓,要為她複仇。”

侯媼怔怔發了好大一會兒呆,才道:“好,等老身換身衣服,就帶大夫君去見他。”走到衣櫃前,拉開櫃子,取出一個陶瓶,飛快地拔開塞子,仰頭喝了下去。

東方朔和夷安公主本已走到門邊,好讓侯媼更衣,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時,她已經捂住腹部倒在地上。東方朔忙趕過來扶起侯媼,道:“公主,快派人去叫義主傅來。”

侯媼斷斷續續地道:“沒有用的,這是鴆毒[1]。東方朔……怕是你難以如願了……我……我也是被你逼死……你要如何……如何……”緊緊扯住東方朔衣角的雙手驀然鬆開,就此歪頭死去。

夷安公主駭異無比,道:“這……這要怎麽辦?她可是父皇的乳母。師傅,你……你逼死了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知道父皇對包括諸侯王在內的“自己人”未必看重,但“自己人”一旦因為別的原因死亡,又往往會激怒他。主父偃得寵數年,曾在一年中升遷四次,在朝臣中風頭無二,卻因去年告發齊王劉次昌與其姐**導致齊王自殺而被皇帝族誅,連早已經斷絕關係的父兄也受他牽連被殺。侯媼哺育劉徹長大,感情上與皇帝更近一層。而今東方朔非指她為殺死於單的凶手,致使她憤而服毒,其後果如何,真不敢想象。東方朔也似乎為侯媼自殺一事而震撼,隻是木然不語。

忽有宮人在門外叫道:“太後派了人四處在找公主,請公主立即去長信殿,皇上也在那裏。”

夷安公主道:“師傅,怎麽辦啊?”東方朔站起身來,走到門邊,道:“你速去長信殿稟告皇上,大乳母歿了。”

那宮人猶自不信,探頭望見侯媼躺在地上,臉色烏黑,這才“啊”了一聲,忙掩著嘴唇,張皇奔出。

長信殿距離長秋殿不遠,過了一刻工夫,皇帝劉徹便率大批侍從趕到,臉色比想象中要和悅些,可還是相當不快,問道:“出了什麽事?”東方朔候在殿門外,連稱:“臣逼得大乳母服毒自殺,死罪。”

劉徹道:“到底怎麽回事?夷安,你說。”夷安公主道:“這個……臣女雖然在場,可也完全不明白。師傅說昨晚在大夏殿中行刺於單的人是大乳母,然後大乳母就自殺了。”

劉徹皺眉道:“朕不是派人告訴你們不要再查這件案子了麽?況且大乳母怎麽可能行刺於單?”東方朔一改往日巧舌如簧的秉性,絲毫不辯,隻頹然應道:“是,臣有罪。”

劉徹一時不明所以,但料來以東方朔之智謀,不至於胡亂害人,見天色已晚,便命身邊的羽林丞霍去病將他逮捕,押解到廷尉,交給廷尉張湯審訊。

到殿門前,正見郎官徐樂急匆匆趕來,道:“東方卿,我到處找你。”見他被羽林郎左右押解著,不禁一愣,忙問道:“出了什麽事?”

東方朔歎了口氣,問道:“徐卿找我什麽事?”徐樂道:“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陽安還活著,那在平剛城南客棧中死的無頭屍首並不是陽安。”見東方朔並不意外,自己反倒吃了一驚,道:“原來卿早就知道了。”

夷安公主正陪著劉徹出來,剛好聽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奔過來問道:“誰還活著?”徐樂道:“陽安,就是管媚的丈夫,管敢的姊夫。”徐樂上前見過皇帝,才說了經過。

原來管敢自來了京師後,一直住在徐樂家中,今日一早帶著一名仆人到西市閑逛,想照著自己以前那把金劍的樣子重新打一把寶劍,以此來紀念父親。當他慕名到一家作坊附近時,意外發現一個極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人對市集極為熟悉,東一轉、西一轉就將管敢主仆二人引到僻靜之處甩開。正失望時,那人又重新出現,並叫出了二人的名字,居然就是早已死去的陽安。正當二人震駭不已時,陽安忽然挺出短劍,刺死了仆人,刺傷了管敢,還欲補上一劍時,正好郎中令李廣來作坊取定做的大弓,聽到動靜,遠遠望見,便大喝了一聲,陽安慌忙掉頭跑掉,管敢這才意外撿了一條性命。

夷安公主這才明白過來,道:“原來師傅剛才那樣做,是要逼迫大乳母交出她的兒子陽安!師傅既然早猜到陽安還活著,為什麽不告訴我?”東方朔歎道:“我也是最近收到暴長史的回信才能肯定。”

之前夷安公主一行人在平剛偶逢城南客棧無頭雙屍案,由東方朔領頭調查,一番曲折後,終於斷定是關東大俠郭解殺了女死者管媚,平原郡商人隨奢殺了男死者陽安,郭解曾親口向徐樂承認殺死管媚,隨奢一直未能捕獲,所以並無口供。這案子審結後,由郡府上報到廷尉,均無任何人起疑。直到太史令司馬談之子司馬遷護送隨奢之女隨清娛來到茂陵,東方朔聽她為父鳴冤輾轉萬裏,幾乎死在半路,深為震動,認為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有冤。他苦苦思索案情中的疑點,當初之所以認為是隨奢殺人奪劍,是因為客棧中再無他人,店主又親眼看到他半夜離開,以他嫌疑最大。而且之後官府一直未能將他捕獲,如果他沒有殺人,為何不如期返回平原郡家鄉呢?假定隨奢跟凶案毫無幹係,那麽他一定出了狀況。再聯想到死者被割去首級,終於恍然大悟,那半夜離開的人也許並不是隨奢,被割去首級的男死者才是。

原來當日東方朔揭破金劍之謎,又力證管敢是管線親子,陽安、管媚夫婦隻能狼狽離開郡府。二人回來客棧,陽安默默收拾行囊,預備動身返鄉。管媚卻越想越是不服,惡狠狠道:“如果他死了,財產不還是我們的麽?不如殺了他。”這個“他”,自然是指同父異母的弟弟管敢了。陽安當即嚇了一跳,道:“萬萬不可,他可是你弟弟。”管媚聲色俱厲,喝道:“你拿他當弟弟,他可有拿你我當姊姊、姊夫?你沒有看見他得到全部財產後喜氣洋洋的樣子麽?”陽安素來畏懼妻子,但人命關天,還是硬著脖子道:“就算能殺了他,他一死,官府頭一個懷疑的就是我們夫妻。你……你也見識東方朔的厲害了,那可是世上第一聰明人,有他在,咱們就逃得掉麽?”管媚一想也對,沉吟片刻,道:“我有個主意,隔壁的那個商販不是一直想得到那柄金劍麽?我們先殺了他,將屍首埋在床下,再殺了管敢,拿走金劍,假裝是商販貪劍殺人,你我照舊留在客棧,這樣再無人懷疑到我們身上。”她是個果斷強硬的人,想到了就要做到。陽安雖不願意,可耐不住妻子厲聲嗬斥,隻得勉強答應。當晚二人正打算動手時,小廝阿土忽然來拍門,請管媚出去。管媚聽到阿土傳遞的暗語,知道是故人徐樂,遂謊稱上茅房,來了徐樂房中。陽安心中起疑,跟到徐樂房外,偷聽妻子與那男子敘舊,細聲軟語,嚶嚶哭泣,竟是自己從未所見的溫柔和嬌弱,忍不住怒氣大生。但他終究沒有闖進去當場捉奸的勇氣,隻得強忍怒氣,縮在一旁暗處,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回房,遂跟了那奸夫徐樂出來,隨手從地上撿了塊石頭,追上去將他打暈,不過是一時意氣行為,至於後果如何也未多想。回來客棧後,管媚問丈夫去了哪裏,陽安稱到外麵走了走,管媚也未多問,隻幹坐那裏發呆。陽安不知怎的心中惡意忽生,反而催促妻子快些動手。遂由他上門找平原商人隨奢,稱妻子改變主意,願意將那金劍出售,但價錢還要商量。隨奢不知是計,披上外袍,喜滋滋地跟來房中。陽安早拔出匕首,等隨奢跨進房中,預備從後麵一刀刺死他,但臨到頭不知怎的又心生膽怯,不敢下手。隨奢不見金劍,大感愕然時,管媚搶過來奪過陽安手中匕首,連刺兩刀,殺死了他,又罵丈夫道:“不中用的東西。”陽安雙腿發抖,站也站不直。管媚見丈夫如此,知他不能成事,道:“那好,你留在房間裏,快些將屍首埋在床下,我去殺管敢。”正要出門,驀然一陣風起,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如何進來站在門邊。管媚吃了一驚,問道:“你是什麽人?”那男子道:“我叫郭解。你父親管翁臨終前托人帶給我重金和書信,請我在你弟弟十五歲時來右北平,若是官府不能為管敢做主,就讓我殺了你,永絕後患。而今金劍之謎雖然解開,可你這婦人貪婪狠毒,絲毫不顧念手足之情,你既心起歹意,等於是你自尋死路,可怨不得我了。”管媚道:“啊,你是那個關東……”不及說完,便被郭解一刀刺中心口。陽安早嚇得癱軟在地,想出聲呼救,卻是嗓子發幹,一個字也叫不出來。郭解道:“之前你們夫妻的對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念你對管敢尚有一絲憐愛之心,我不親手殺你。不過你從旁協助你妻子預謀殺人,也難逃官府製裁,是自首還是逃命,全在你自己。”說完揚長而去。陽安坐了好久,才從地上爬起來。他呆呆望著兩具屍首,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用匕首將妻子和隨奢的首級割下來,預備深埋入床下。哪知道床下土質堅硬,又隻能伏著動手,難以使勁,挖了幾下便放棄了。爬出來後先脫下外衣與隨奢對換,再將他和管媚的屍首並排擺到**,裝成是夫妻二人同時被殺的樣子,隨即將首級扔進了茅廁的糞池中。正要離開時,忽又想到那柄金劍。他母親侯媼是皇帝乳母,他在京師時交結王侯,也是個識貨之人,知道那柄金劍既然能令郡太守李廣動容,一定非同小可,不如弄到手,正好可以裝做是隨奢為劍殺人。於是溜入管敢房中,趁其熟睡,用自己的匕首從枕邊換走了金劍,不帶自己衣服,隻卷了商人隨奢的行囊、馬匹,連夜逃出客棧,找了個僻靜地方混到天亮,便用隨奢關傳出城,一路逃亡。後來東方朔調查凶案,雖然一度將懷疑重點放在凶手為何要特意割走首級上,但因陽安性情怯弱,畏妻如虎,人人都想不到是他自己做了手腳。

當初東方朔判定隨奢殺人,右北平郡發出了公文,平原郡逐捕隨奢不到,逮捕他妻子審訊,隨妻之後不堪侮辱而自殺,這才有了隨清娛萬裏申冤的故事。真相大白之日,東方朔心中很不好受,隨妻可以說是因為他的誤斷而死。隨清娛倒也不怪他,隻怪陽安太狡詐。東方朔愧疚難安,於是答應她一定誅殺陽安,為她父母報仇。他本有意利用高帝斬白蛇劍引出陽安,但謀劃那件事需要時間和機緣,正好昨晚匈奴太子於單死在大夏殿中,遂決意栽贓侯媼,逼她交代出兒子的下落。哪知道侯媼假意屈服,轉身就服鴆毒自殺,性情之剛烈堅忍,實在出人意料。

陽安殺人有罪,其母卻是無辜,侯媼之死震撼了東方朔,令他再次想到隨奢妻子因他誤斷而自殺的事,戰栗,驚懼,悔痛,悵恨,百般滋味莫名湧上心頭,以致連替自己辯解的力氣也沒有了。然而世事當真紛紜迷離,正當困厄之時,徐樂趕來告知了陽安於西市殺人的消息。

劉徹詳細問了事情究竟,命霍去病釋放東方朔,道:“卿所言長樂宮秘道真有其事麽?”東方朔道:“臣不知道,臣隻是信口一說。”神色甚是沮喪,再無昔日口若懸河的颯爽英姿。

徐樂忙道:“皇上不久前才大赦天下,陽安之前在平剛的殺人罪名已經撤除,他今日在西市殺人發生不久,消息還未傳入宮中,大乳母並不知情,就算將兒子交出來也無所謂,但她卻果斷自殺,說不定是真有其事,所以才被東方大夫唬住了。”劉徹道:“朕也是這般想。”轉頭命道:“去病,你去追查這件事。”霍去病道:“臣遵旨。”自帶了羽林郎去拷問侯媼的車夫。

夷安公主又將於單的真正死因告訴了父皇,道:“這件案子的主謀一定是住在北闕甲第的某位重臣或是諸侯王,請父皇準許臣女和師傅繼續追查。”

劉徹一聽即道:“於單明明是被太後身邊的女官王寄慌亂中殺死的,哪裏是什麽雄黃之事?”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此案到此為止,不準再查下去,這是太後和朕的意思,違者以廢格沮事論罪,腰斬。”

夷安公主不敢再說,心道:“父皇一向精明,今日怎麽忽然變得糊塗了?”她卻是不知道劉徹即將對匈奴用兵,不欲在某些事上追逼重臣或諸侯王過急,以免當真出現內外交困的情況,所以一力要壓下來。

劉徹又叫道:“夷安,你跟朕去長信殿,太後要商議你的婚事。”夷安公主愕然而驚,道:“婚事?什麽婚事?”劉徹道:“前皇後剛剛病逝,你三姑母隆慮公主又忽而生了重病,太後身體也有所不適,巫師說是皇宮中有怨氣作怪,需要一樁大喜事來壓製,所以朕將你重新許給了昭平君陳耳。”

東方朔和徐樂一起出宮,一路均不發一言。到西闕正遇上進宮當值的郎中令李廣。徐樂忙上前為他今日在西市救下故人之子管敢道謝。

李廣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遲疑了下,道:“東方大夫可是要去廷尉?”見東方朔愕然不解,忙解釋道:“之前東方大夫在右北平郡破的無頭雙屍案,不是郭解殺了那婦人管媚麽?今日郭解被捕,關押在廷尉獄,老夫以為東方大夫會去獄中向他求證供詞。”

東方朔沉默半晌,才道:“不錯,凡事還是要確認才好,不能僅憑推測行事,這件案子不能再錯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廷尉獄見郭解,順便會代李將軍為當日在城南酒肆之事致謝。”李廣道:“甚好,多謝。”

天色已暗,長安城門已經關閉,東方朔來不及回去茂陵家中,隻能暫時來徐樂家中借住。

徐樂家在宣平門附近的大昌裏。到裏門之時,許多人聚集在對麵的黃棘裏裏門處,交頭接耳,甚是詭秘。徐樂命騎從過去打聽,才知道究竟。原來郭解之前就藏身在黃棘裏的李翁家中。李翁半月前才過世下葬,隻留下三子一女,長子就是今日與郭解同時被中尉卒捕走的李延年,次子名李廣利,三女名李妍,幼子名李季,年紀都還小。那李翁一家人都是樂人,平日靠給官民家彈彈唱唱辦紅白喜事為生,地位低賤,素來被旁人看不起,誰也沒想到他們會跟大名鼎鼎的關東大俠郭解扯上關係,及至郭解被從李家搜出來,黃棘裏的裏正和居民盡驚得呆住。事後人們不免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既好奇李家為何要冒險收留郭解,又想知道郭解是如何暴露了行蹤。不少人都認為是李家次子李廣利惹出了風波,因為他最遊手好閑,最愛惹事。

東方朔忽道:“興許是那塊文王八卦玉佩也說不準。”徐樂問道:“什麽文王八卦玉佩?”東方朔卻不肯多說。

進來家中,先去廂房探視管敢,他左腰中了一劍,傷得不輕,怕是要臥床好一陣子。東方朔問道:“你看清陽安是用那柄金劍傷你的麽?”管敢點點頭,道:“正是家父留下來的那柄劍。本來我還以為是平剛城南客棧的店主欒翁一家人拿了金劍,想不到居然是陽安詐死。”

東方朔心念一動,問道:“你怎麽會認為欒翁一家人有嫌疑?”管敢道:“當日我初到平剛,投宿在城南客棧,姊姊、姊夫他們也跟進來。那店主妻子王媼看到我姊姊腰間的金劍時,很是驚異,借過去反複來去看了半天呢,還說什麽‘像’的。這可是發生在我去郡府告狀前。後來飛將軍看到金劍後也露出了那樣的神色,我猜到這柄劍有些來曆,回客棧後特意問過王媼,她卻支支吾吾說不知道。但我瞧她的神色,分明是知情的。後來我姊姊、姊夫被殺,案子告一段落,我回到無終,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店主妻子可疑,所以又去了趟平剛,正好遇到郡府長史重新派人到客棧取口供,我這才知道案情有新的發現,特意趕來京師。”頓了頓,管敢又道:“東方大夫,你一定能幫我奪回家父的遺物,對麽?”

次日東方朔起床時,居然已經過了正午。徐樂一大早已被廷尉召去指認郭解。東方朔聞言很是不解,問道:“京師那麽多權貴曾與郭解相交,為何一定要召徐樂作證?”仆人道:“聽來人說是因為郭解曾盜用過我家主君的官印和符節。”

東方朔心灰意冷,也懶得多問,本待直接乘車去官署告假,轉念一想,還是命車夫改道來了廷尉。

漢時的廷尉有三義:既是官名,又是官署,還是監獄。廷尉官為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佩銀印青綬,掌刑獄,是主管司法的最高長官。廷,意為平,治獄貴平;尉,意為罰,斷案貴以罪罰奸人非,因此而為號。秦時李斯曾任廷尉,後來由此職升任丞相,可見其地位重要。廷尉下設左右正、左右監,秩皆千石,又有廷尉史等為佐吏。除了參與法律的製定與修改外,廷尉的主要職責就是掌刑辟,即主管審判。具體地說有二:一是審斷重案,秦漢時凡遇重大案件,通常由廷尉審理;二是複審各地上報的大案、疑案,“覆案虛實,行其誅罰”。當然,遇大案,中央其他高級官員也參與審理,有“雜治”、“就問”、“雜議”三種形式,最終審判結果須奏請皇帝裁決。

廷尉官署位於直城門修成裏的南麵,坐北朝南,麵對直城門大街。東方朔徑直來到廷尉獄,請見郭解。獄令忙道:“郭大俠還在堂上受審,東方大夫要見他,得再等上一會兒。”語氣中對郭解極為尊敬。

正說著,隻聽見鐐銬聲響,郭解身穿赤褐色囚衣,戴著刑具,被十餘名吏卒前呼後擁地押了進來。獄令立即上前迎接,極為恭敬客氣,完全不似對待囚犯。

廷尉獄是法定的中央監獄,主要囚禁將相大臣犯罪者及重大案件罪犯,因常奉皇帝詔令收押犯人,所以又叫廷尉詔獄。時有諺語雲:“廷尉獄,平如砥,有鈔生,無鈔死。”即指獄令和獄吏權力很大,常常能暗中決定犯人的生死。

東方朔心道:“獄令一定以為郭解罪名都是在大赦之前,這次也一定會平安無事,所以搶先巴結討好。”郭解逃亡前,與他在茂陵有過幾麵之緣,於是上前招呼了一聲,跟進來囚室中。

郭解被囚禁的地方名叫“請室”,意思是請罪之室。室內有床有案,**還掛著帳子,案上有酒有肉,陳設不比普通百姓家差。昔日絳侯周勃就以千金向獄吏行賄,才被改囚禁這裏,足見條件相當不錯。

郭解頗似主人,請東方朔坐下,他的手、足、頸均戴了鐵具,無法席坐,隻能箕坐在案旁。按照漢律法,囚犯都要衣囚衣,戴刑具,私自解脫刑具,加罪一等,為人解脫,與其同罪。獄令雖能在囚室上優待郭解,卻也不敢私下為其脫下鐐銬。

郭解不知他為何如此感慨,不及詢問更多,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東方大夫。”東方朔道:“你關東大俠的名字震爍天下,為你甘心赴死者不計其數,何時能輪得到我東方朔來為你辦事?況且我明日就會被罷官免職,打算從此學董仲舒老夫子,隱居茂陵,不問世事。”

郭解道:“這件事,不是要東方君去辦,隻是想說給君聽,也許他日機緣巧合,君自能解開其中謎題。”然後歎了口氣,道:“自從二十年前她慘死於箭下後,世間隻有我一人知道這個秘密,如果我死,秘密從此湮沒,也是一件大大的憾事。”東方朔聽他說得鄭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道:“好,我姑且聽一聽。”

郭解道:“本朝開國,經濟凋敝,國庫空空如也,朝廷連修建長安城牆的錢都拿不出來,這可是改朝換代前所未有之事,東方君想必知道究竟。”東方朔道:“曆來改朝換代後,新朝都會取得舊朝府庫所積,所以不會陷入困頓。但本朝又有所不同,雖說高皇帝第一個入鹹陽,卻隻收繳了秦丞相府的圖籍、文書、律令等,府庫中金帛等錢糧財物盡為西楚霸王項籍[1]所得。”

郭解道:“正是如此。項籍後來又大搶秦宮室,發掘了秦始皇的陵墓,得到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從鹹陽運輸的馬車連綿上百裏,絡繹不絕於道,三個月都未能運完。但項籍兵敗烏江後,這批巨大財富下落不明,一直未能找到,所以才造成了大漢開國一窮二白的局麵。”

東方朔心念一動,道:“莫非你知道這批寶藏的下落?”郭解搖搖頭,道:“關於這批寶藏傳聞極多,找的人也不少,但卻都一無所獲,可見非知情者不能為。我少年時專幹盜墓的勾當,也曾想要找到項籍寶藏,但後來我慢慢闖出了名氣,衣食無憂,這心思也就淡了。直到有一日,有個名叫丁丁的人來河內找我,自稱是丁公後人,知道一些寶藏的事……”

東方朔道:“丁公?莫非是‘丁公求封’的那個丁公?”郭解道:“正是。”

丁公名丁固,楚漢相爭時為項羽部將,曾率兵追逐劉邦於彭城西。眼見就要成為俘虜時,劉邦聲淚俱下,動之以情。丁固一時心軟,遂引兵而還,放了劉邦一馬。後來劉邦奪得天下,登基稱皇帝,丁固前來討要封賞,卻被劉邦當眾宣布丁固為項王臣不忠,以致使項王失天下,為禁人臣效尤,特斬首示眾。丁固的外甥即為著名的季布,時有“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之諺。

東方朔道:“那虞妙弋是名動四方的絕色美人,據說天下男子莫不以看上她一眼為幸,她在四麵楚歌時於軍中橫劍自刎,定然被項籍就地埋在附近,令軍士縱馬踏平墳墓,以防愛妾遺體為漢軍士卒侮辱。”

郭解道:“這一點,丁丁也想到了。我們緊接著去了垓下[1]古戰場,那裏早成為一片荒野,開滿了各色小花……”

他那鷹隼一樣灰暗銳利的眼睛漸漸朦朧起來。當目光穿透記憶深處迷離的過往時,一些模糊的年華世事注定要淡去,直到了無痕跡。但那一幕還是那般清晰地鐫鏤在那裏。時光仿若又重新回到十年前,他和丁丁站在春天的原野上,極目之處,孤墳殘陽,微草星花,不見當年西楚霸王淩人盛氣,唯留美人虞姬一縷幽魂。天寥寂,意蒼茫,英雄勝跡,豪情不在,令人無端惆悵。丁丁忽然一改活潑的姿態,淒楚地落下淚來。他的心也莫名跟著疼痛起來,那種錐心的痛刻骨銘心,至今不能忘懷。

東方朔終於有所醒悟,問道:“丁丁……她是一個女子麽?”郭解點點頭,道:“垓下也有不少墳塋,我們四下掘了一通,卻始終沒有發現半分痕跡。後來丁丁又重新讀了簡牘,上麵記載說當日主持藏寶之事的是項籍的叔父項纏[2]。丁丁推測項纏既然早有心背叛霸王,肯定也會將藏寶地圖暗中繪下一份,但後來高皇帝背信棄義,得天下後對他並不如何好,他也就未站出來說明真相。我們便又來到京師,尋到項纏的後人劉友,用武力脅持了他,要他交出藏寶的地圖。劉友被折磨了許久,聲稱毫不知情,隻是苦苦求饒。我一怒之下殺了他,但在其宅中也沒有找到地圖。事敗後我們被官府追捕,逃亡時丁丁被弩箭射中,臨死前要我答應她,一定要找到藏寶地圖,完成她的心願。”

東方朔道:“即使真有藏寶地圖,那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當事人均已成為枯骨,如何還能有線索可尋?”郭解道:“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況且丁丁死後,我也沒有了尋寶的心思,這件事從此埋在我心裏。我現在也隻是想將它說出來,並無拜托東方君尋寶的意思。”

東方朔正要開言,獄令開門進來道:“有好幾位郭大俠的門客趕來探訪。”東方朔不便多說,作別出來。

獄院中站著數名深色長袍男子,都是來探郭解的門客,見東方朔出來,一齊盯著他看,仿佛要從他身上挖出什麽寶來。

東方朔睬也不睬,昂然去了。他今夜該當值宮中,正從未央宮北闋入宮時,迎頭撞見了一名婦人,雖已過中年,依舊難掩美豔,發髻上斜插著一支翠羽簪,別致風流,她就是大名士司馬相如的夫人卓文君了。

卓文君是蜀中巨富卓王孫之女,容色皎若明月,眉色如望遠山,時人效畫遠山眉。她不僅貌美,而又能詩善文,才氣過人,性情放誕有主見。她十七歲出嫁,不久便因丈夫去世返回娘家,過起了寡婦的生活。雖然前來求婚的男子絡繹不絕,但她卻沒有絲毫動心之意,直到一名口吃的男子出現,這男子就是司馬相如了。司馬相如字長卿,因為屬狗,所以小名叫狗兒,旁人戲稱他為“犬子”。他少時好讀書,學擊劍,因仰慕戰國時代趙國藺相如之為人行事,改以“相如”作為自己的名字。景帝即位不久,司馬相如來到長安,任武騎常侍,隨從皇帝左右,但並不得誌,後跟隨梁王劉武到梁國。梁王頗有書卷氣息,禮賢下士,身邊多文學之士,當時名重一時的辭賦大家鄒陽、枚乘、嚴忌等都追隨其左右。司馬相如在梁國的生活過得十分愜意。梁王盛讚其才情高華,賜給他一把名叫“綠綺”的琴,上麵刻有“桐梓合精”四字,是傳世精品。梁王病死後,賓客星散,司馬相如失去依靠,不得不回到老家蜀郡成都,家裏已是父母雙亡,家徒四壁。在無以自立的情況下,他來到臨邛[1],投靠擔任縣令的好友王吉,又由王吉推薦,到當地巨富卓王孫家做客。宴席上,司馬相如應眾人所邀,取出綠綺琴,彈奏了一曲《鳳求凰》,曲辭是: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綠綺傳情,琴心挑之,盡吐對卓家女兒的愛慕之情。卓文君聰明伶俐,是個花語解人,立即會意,當夜與相如連夜私奔逃到成都。因為家中一貧如洗,二人無以謀生,隻好重新回到臨邛開了一家小酒肆,卓文君淡妝素抹,當壚沽酒,司馬相如更是穿上犢盤鼻褲,與保傭雜作,滌器於市中,忙裏忙外擔任跑堂工作。卓王孫雖然惱恨女兒、女婿,卻不願意在朋友麵前丟人,不得不資助他們,給了家僮百人、錢百萬。司馬相如、卓文君乃得在成都買田宅,成為富人。當今天子劉徹即位後,對司馬相如原來追隨梁王時所寫的《子虛賦》十分讚賞,《子虛賦》竭力鋪張諸侯王宮苑的豪華壯觀和遊獵時的聲勢,規製宏偉,辭藻華麗,遂召司馬相如到朝中。司馬相如竭盡才智寫了一篇《上林賦》,盛讚天子遊獵的盛況,舉凡山川雄奇,花草繁秀,車馬垣赫,扈從壯盛,皆紛陳字裏行間。好大喜功的劉徹一見之下,大喜過望,拜司馬相如為郎官。而卓文君文才亦不在丈夫之下,曾經在皇宮中教習公主們學習文藝,因而也有門籍,能夠跟丈夫一樣自由出入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