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遠鍾驚夢02

入城時正好遇到宋城縣尉楚宏和文彥博,欲趕去性善寺調查沈周的案子。

包拯忙道:“沈周救回來了,正在寺裏養傷。”又問道:“那被捕的盜賊潘方淨招了麽?”楚宏道:“潘方淨強硬得很,他受傷很重,稍微一用刑就暈了過去,刑吏也不敢再下重手。包公子可有良策?”包拯道:“暫時顧不上這件事。楚縣尉,請你召集手下,跟我一起去崔府。”

到了崔府大門,包拯請楚宏率領弓手守住大門,不令放出一人。楚宏雖然不明所以,但對包拯卻極是信任,當即應承。包拯遂與文彥博、楊文廣一道進來府中。馬季良、崔槐等人正在靈堂,聞訊迎了出來。

包拯不見崔都蘭在其中,問道:“崔家小娘子呢?”崔槐道:“適才寇夫人派人過來,想請都蘭過府一敘。她匆忙換了衣裳出去了,人應該正在包公子家呢。”

包拯道:“慕容英人呢?”

馬季良一時想不起來,問道:“誰?”包拯道:“慕容英,崔都蘭的婢女。”

馬季良回頭問道:“有誰見過慕容英?”呂茗茗道:“這兩日一直沒有看見她。她本來寸步不離都蘭身邊的,我還覺得奇怪呢。”

有仆人道:“早上曾看見英娘從外麵進來,跟都蘭小娘子說過一陣子話,後來又出去了。”

馬季良道:“派人去找!”這才問道:“出了什麽事?”包拯道:“馬龍圖,你趕緊先將崔都蘭自己帶來的人全部拘禁起來,不要放走一個。回頭我再告訴你是怎麽回事。”匆忙出來,帶了楚宏和楊文廣趕回自家。

到了堂前,卻被宋小妹的侍從上前攔住,告道:“夫人正在會見貴客,特意交代不能被人打擾。”包拯道:“我也正要見這位貴客。”推開侍從,直闖入堂。

宋小妹正與一名白衣婦人在堂上敘話,見包拯不等通報便闖了進來,急忙站起身來,問道:“包公子有事麽?”

包拯見那婦人低下頭去,有意不令自己看清容貌,心中愈發有數,冷笑道:“崔家小娘子,我已經知道你的廬山真麵目了,何須再遮遮掩掩?”

那婦人聞聲抬起頭來,卻不是崔都蘭,而是一名三十餘歲的陌生婦人。包拯愕然愣住。

宋小妹道:“娘子請先進內堂。”招手叫過一名侍從,命他先引那婦人進去,這才不悅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包拯道:“這個人是誰?”宋小妹道:“是我的一位故人。”

包拯道:“崔都蘭人呢?”宋小妹道:“她沒有過來呀。我是派人請了她,但她沒有來。”

包拯“哎呀”一聲,急忙奔到大門口,道:“楚縣尉,崔都蘭和慕容英都是西夏奸細,你速速派人守住各大城門,發出告示,追捕這兩名婦人。”

楚宏官任縣尉,負責緝捕盜賊,也經曆過許多大案,此刻聽到“西夏奸細”四個字,那可是生平聞所未聞、想都不敢想象之事,一時愕然,完全會意不過來,隻愣在那裏發呆。

楊文廣到底還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忙道:“怕是崔都蘭知道身份即將敗露,已然搶先逃出城了。楚縣尉,你速將案情上報,封鎖城門,搜索城內。我去找曹汭,調派輕騎出城追捕。”不待對方答應,急奔而去。

楚宏居然還愣頭愣腦地道:“包公子說的可是西夏奸細?”包拯一時也解釋不清楚,跺腳道:“疑犯是崔都蘭和慕容英,她二人都跟假交引案有關。”

楚宏登時明白了過來,立即分派人手,趕去各官署和各城門報信。

包拯這才重新進來,向宋小妹賠罪。宋小妹道:“出了什麽事?是跟崔都蘭有關麽?唉,這可憐的孩子。”包拯道:“隔壁那崔都蘭是假的,夫人認識的真的崔都蘭多半已經死了。”

真的崔都蘭流浪民間多年,孤苦無依,生活必然相當窘迫。她入崔府時,身邊就帶有婢女慕容英,這本不合常理,但她聲稱慕容英是一同長大的夥伴,姊妹情深,不忍相棄,旁人遂不再多問。而據包拯觀察,崔都蘭對待慕容英並不如何姊妹情深,完全是主人對待奴仆的態度。既然慕容英大有來曆,又有如此身手,甘居人下,隻能說明那崔都蘭是假的,真實身份就是她的主人。必然是西夏人盯上了崔良中,知道他在尋找親生女兒,便搶先一步抓了或是殺了真的崔都蘭,然後弄一個假的來冒名頂替,慕容英則是她的助手。

宋小妹聞言很是吃驚,凝思了好半晌,才問道:“這麽說,那些闖進性善寺意圖殺我的盜賊,多半也是這個假崔都蘭指使的了?”包拯道:“我也是這麽想。”

宋小妹道:“可我隻記得小時候的崔都蘭,並不知道她長大後的樣子,就算這個崔都蘭是假的,我也無法當麵認出來呀。”文彥博道:“但這個假崔都蘭未必知道。聽說原先的崔都蘭以行騙為生,騙子通常都好吹牛,將一件事吹得天花亂墜,好誘騙人上當。她小時候受過夫人恩惠,算是認得夫人,她將這一段故事添油加醋後講給旁人聽,或者幹脆誇口稱認識寇相公夫人,這也是人之常情。假崔都蘭之前一定聽過類似的話,以為夫人認得真的崔都蘭,所以聽到夫人來到南京後十分恐懼。這些西夏人如此窮心竭力安排下這個大計劃,怎肯因為夫人而冒險?他們必然事先早雇請了王倫一夥盜賊,預備有所圖謀,但夫人的到來打亂了他們原先的計劃,假崔都蘭不得已,遂讓王倫到性善寺殺夫人滅口。”

如此,便也能解釋假崔都蘭為何要派人誘捕沈周,為何要問那個奇怪的問題了——她不知道劉德妙是相士,或許根本不相信所謂的“喪子喪女”的預言,以為是有人了解她殺了真崔都蘭的真相,有意以預言散播,她圖謀重大,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必須要保持“天下第一茶商”之女的身份,所以她必須要找出這個表麵散播預言、實則知道實情的人,好殺其滅口。這李代桃僵的計劃本來天衣無縫,若不是沈周意外被楊文廣救回,她訊問的奇怪問題成為重大疑點,打破腦袋也沒有人會想到她崔家大姐的身份是假的。

宋小妹沉默良久,才起身道:“抱歉,想不到我的意外停留會引發這麽多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我,小遊也不會死,包公子,實在是抱歉。我今日就會離開南京,不及向令尊告辭,乞望恕罪。”

包拯很是意外,道:“夫人這就要走了麽?其實這些事怪不到夫人頭上的。”

宋小妹歎道:“宿命糾纏,因緣輪回,歲月漫漫,彈指一揮,緣起緣落,緣滅緣生,我也是其中一緣而已。包公子、文公子,來日再相會吧。”神態頗為淒涼,言畢微微頜首,飄然走了出去。

包拯一時也不及多想,忙與文彥博重新趕來崔府見馬季良。

馬季良尚不明白究竟,奇道:“包公子剛才來過後,我便立即命人去捉拿侍奉崔都蘭的下人,奇怪的是,她的幾個心腹從人全都不見了。”文彥博道:“這倒是不奇怪。”當即說了崔都蘭是西夏奸細假扮之事。

馬季良將眼睛瞪得滾圓,張大了嘴巴,情狀與大街上的閑漢痞子無異,路人瞧見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是堂堂大宋龍圖閣直學士。

包拯道:“之前我一度懷疑是馬龍圖殺了崔員外,現在想來,如果崔員外真的是二次中毒的話,應該是崔都蘭……假崔都蘭所為。”馬季良道:“你懷疑我?”

包拯不顧文彥博暗扯衣袖,依舊直言不諱,道:“是的。崔員外恰好死在假交引案發後,不由得人不懷疑。”馬季良道:“呀,好你個包拯,你敢懷疑我涉嫌偽造交引,我馬季良是缺不少東西,可就是不缺錢,我……”臉漲得通紅,顯是對被懷疑一事十分憤怒。

文彥博忙道:“好在一切都水落石出。現在看起來,都是假崔都蘭在暗中搗鬼,那假交引也多半是她暗中所為,跟崔員外並無幹係。這婦人當真心腸歹毒,不但害得外人懷疑崔員外為人,還連累得馬龍圖聲譽一並受損。”

他機智圓滑,深諳人心,知道馬季良對待崔良中情深意重,眼下最大的心病就是人人懷疑假交引與崔良中有關,如此一說,果然馬季良緊繃的臉立即舒展開來,連聲說了好幾個“對”字,這才問道:“包公子,你說的二次中毒是怎麽回事?”包拯道:“我懷疑崔員外之所以中毒身亡,是又有人往他身上下了毒。”當即說了很可能是通過床單或是衣服染毒之事。

馬季良思索了許久,才訕訕道:“可崔都蘭既然是西夏奸細,必然是想要利用我義弟‘天下第一茶商’的身份,義弟死了對她全無好處。”包拯道:“是沒有好處,但她更害怕真相暴露。”

崔良中第一次身中奇毒後,人雖昏迷,其實隻是肢體麻木,但神誌卻是清醒的,之前已經有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然而在馬季良來南京之前,眾人並不知道,崔都蘭更是不知道,她大概以為崔良中是的確暈了過去,一定跟慕容英等心腹手下在房間裏商議過重要事情,後來得知崔良中尚有神誌時,知道自己的許多秘密談話都被他聽見——他早已經明白自己非但不是他的女兒,反而是殺女仇人,而他一旦能再次開口說話,最先要揭穿的就是她的身份——所以她格外恐懼,不得不千方百計殺了崔良中滅口。

尤其可驚可怖的是,假崔都蘭在毒殺了崔良中後,居然跑來找包拯等人,稱崔良中死得不明不白,既博得了同情,又成功地將懷疑視線引到馬季良身上。

馬季良這才明白經過,憤然道:“崔都蘭這賤人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害死了義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這就要親自趕去提刑司,將一切告知提刑官知道,督促他務必緝拿到人犯。”恨恨罵了幾句,這才去了。

出來崔府,包拯正色道:“雖則崔都蘭是西夏奸細,但不代表崔良中就是好人,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僅憑崔都蘭一人,是不可能完全操控假交引的。”

文彥博道:“這我自然知道,但目下最大的敵人難道不是崔都蘭麽?她才是害死小遊的真凶。但你有沒有想過,她是黨項人,就算她被官府拿獲,會是什麽樣的結局?朝廷在西夏問題上素來軟弱,能和則和,崔都蘭隻要略略有些來曆,朝廷必然不會殺她,隻是用她做籌碼跟西夏人討價還價,說不定還會放她回去。我適才那麽說,有意將所有罪名推到崔都蘭頭上,其實就是想要置她於死地,好替小遊報仇啊。”

他稱是崔都蘭偽造假交引,由此牽累了崔良中和馬季良二人,若是馬季良涉入其中,必然會設法殺了崔都蘭滅口,將所有罪行推到她頭上。若是馬季良根本不知情,也會銜恨入骨,絕不會輕易放過她。而今劉太後掌權,他是太後的親眷兼眼前的紅人,隻要他一句話,便能從很大程度上左右太後的決定,起碼不會讓崔都蘭逃脫懲罰,泰然回去西夏。

包拯卻是對文彥博的手段頗不以為然,道:“就算崔都蘭大有來頭,是黨項貴族,她在我大宋國土殺人行凶,綁架人質,犯下累累罪行,朝廷豈能容她逃過國法製裁?況且馬季良隻是直學士,又不是有司官員,按律不能幹涉司法。”

文彥博搖了搖頭,暗歎包拯為人太過迂直,也不再多提,隻道:“我們還是去看看沈周吧。”

他之前已經寫了封書信給沈周之父沈英,告知沈周被綁架一事,現下沈周得救,就不必再多此一舉,徒令家人擔心,忙先趕去驛館將信追了回來,這才雇了車子,掉頭往性善寺而來。

沈周、張建侯聽說包拯這一趟回城,便揭穿崔都蘭、慕容英西夏奸細的真實身份,不由得又是驚駭,又是羨慕。

包拯道:“我這全是僥幸,幸虧小楊將軍及時救回了小沈,不然我無論如何都懷疑不到崔都蘭頭上的。”張建侯咬牙切齒地道:“原來害死小遊的是崔都蘭這個賤女人,我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包拯道:“崔都蘭身份已經敗露,即使逃出了南京,也很難逃出大宋,這件事總算可以告一段落。現下咱們要做的,除了安排好小遊的後事,還有查清楚曹豐失蹤的案子。”

文彥博道:“既然已經能肯定當晚在曹府與小楊將軍交手的是慕容英,那麽一定是崔都蘭派她去的,曹豐多半已經被慕容英殺了。隻是不知道這件事跟崔良中遇刺有沒有關係?”

沈周道:“從時間上推算,慕容英潛入曹府是在崔良中遇刺被抬回崔府後。她那時當然還不知道行凶的人是劉德妙,曹氏與崔氏爭鬥多年,也許她隻是本能地認為凶手是曹豐,所以立即派慕容英連夜趕去曹府報複。”張建侯卻持不同意見,道:“那崔都蘭明明是假的,崔良中又不是她親爹,她犯得著派手下去為他報仇嗎?”

文彥博道:“崔氏與曹氏不和已久,或許崔都蘭認為這是挑起兩家相鬥的絕好機會,派慕容英殺掉曹豐,造成其失蹤的假象,就可以讓眾人注意力集中到曹府身上,便於她掩護身份。”張建侯道:“這倒是有幾分道理。”

唯有包拯搖頭道:“這還是說不通。寇夫人是寇相公夫人,絕非普通婦人,她若是在南京被盜賊殺死,必然震動天下。崔都蘭冒巨大風險派盜賊王倫闖入性善寺行凶,可見她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她身份的秘密,怎麽可能為了挑起崔曹兩家相鬥就派人去殺曹豐呢?世上沒有任何一樁行凶不會留下痕跡,她多殺一個人,就多一分暴露危險。必定還有其他緣由,促使她不得不連夜派出慕容英到曹府。”

張建侯道:“問題是,如果慕容英真殺了曹豐,又將他屍首藏到了哪裏?為何到現在還找不到?”

沈周“啊”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我昨日被綁架後,那些人要殺我滅口,有人曾說道:‘殺了他,再化掉屍首,這樣旁人就找不到他,隻以為他失蹤了。’這會不會是……會不會是……”一時驚悸,不敢說出下麵的話來。

張建侯道:“到底是什麽?”沈周道:“化骨粉,傳說中的化骨粉。”

文彥博道:“唐代傳奇中倒是有化骨粉的記載和描述,我還以為那隻是文人的杜撰,人世間當真有這種奇物麽?”

張建侯道:“化骨粉是什麽?”沈周道:“據書上說,化骨粉是一種奇藥,隻需灑一點在見血的創口上,就能一點一點地將肉體化成血水。”

眾人麵麵相覷,雖覺得難以置信,但曹豐失蹤的情形確實隻有化骨粉一說才能解釋——慕容英殺了曹豐,將其屍首塞到床下,然後往傷口上灑了化骨粉,曹豐最終化成一泡血水。為了消散氣味,她甚至大開著門窗。但化骨粉雖然神奇,終究還是不能做到了無蹤跡,殘留的血水還是引來了蠅蟲。

包拯歎道:“這隻是我等的推測,隻有等捉到崔都蘭和慕容英,才能驗證這一點。”

沈周道:“那我們要將這件事告訴曹豐妻子戚彤麽?”包拯一時躊躇不語。

文彥博道:“還是暫時不要吧,曹府現在這種局麵,你再告訴戚彤說她丈夫被化骨粉化掉了,讓她情何以堪?”包拯道:“不,她有權知道真相。至少告訴了她之後,她不會再盲目四處去尋找丈夫的屍首。”

幾人遂扶了沈周出來,讓他坐上大車,運回城中,先到應天府署請醫博士許希珍來看過。

許希珍道:“小官人身上傷雖然多,卻都是皮肉外傷,不礙事,回去躺幾天,等傷口愈合就沒事了。”開了藥方,讓他按時敷藥。

文彥博道:“你這樣子,暫時不能回應天書院了。包家要張羅小遊的喪事,也沒人顧得上你,還是先住到我家吧。”沈周道:“那好,就冒昧打擾了。”又問道:“張堯封還住在府上麽?”

文彥博道:“他人倒是還住在我家,不過聽他說曹教授很希望見到他快些同曹雲霄完婚,已經讓人收拾城外的一所宅子預備給他們做新房用了。”

正好有差役到來,要帶沈周和包拯到提刑司,錄取沈周被人綁架一案的口供,遂一道來到提刑司官署。

包拯先行錄完口供,便出來公房,與張建侯一道來大堂找提刑官康惟一。之前因為轉運使韓允升的暗示,他一度懷疑過康惟一跟性善寺盜賊案有關,現下雖然已經弄明白盜賊王倫背後的主謀就是假崔都蘭,王倫逃離軍營時曾搶劫過武器庫,奪走了許多軍用武器,其下屬慕容英使用過的火蒺藜肯定是得自其手,但畢竟康惟一接到的那封怪信還是個很大的疑點,若是關係到曹府,說不定會有與曹豐被害有關的線索,既然來了提刑司,當然要順便問上一句。

康惟一正在為假交引一案厲聲責問屬下官吏。那屬吏辯解道:“馬龍圖親自來官署解釋,說一切都是那黨項人崔都蘭和手下人所為,跟馬龍圖和崔員外無關。”康惟一冷笑道:“崔都蘭來南京才兩三個月,你相信她能在短時間內弄到那麽多交引,再找上刻書匠人高繼安麽?本司瞧你自己都不信。快去查,找到那些交引原主,事情一定跟崔良中有關。”

屬吏還是不動,猶豫道:“可是馬龍圖他……”康惟一登時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馬龍圖怎麽了?他隻是一個史官,幹涉提刑司事務,已然有貪贓枉法之嫌。本司正要上奏朝廷彈劾他呢。”

屬吏見長官發了大火,嚇了一跳,忙道:“下官這就去辦。”正要退出,卻被康惟一叫住,喝道:“如此慌慌張張,縮手縮腳,能辦成什麽事?黃餘,你不用再辦這件案子,這就改去大獄當牢子吧。”又招手叫過另一名姓蔡的屬吏,道:“你去辦假交引這件案子。”

蔡姓屬吏麵有難色,但又不敢當麵違抗命令,隻得躬身答應。那名叫黃餘的官吏明明被降了職,反而如蒙大赦,長舒一口氣,退了出去。

包拯和張建侯在堂下將一切經過看得一清二楚,都很佩服康惟一為人。

張建侯道:“哎呀,這位康提刑官,倒真是個好官,不畏權貴,鐵麵無私。我們居然還懷疑過他,實在不應該。”包拯道:“我們之前懷疑他,隻是基於諸多事實,沒有什麽可內疚的。”上堂叉手行禮。

康惟一立即收斂怒色,笑道:“包公子,稀客!你以個人之力破了好幾起要案,於朝廷有功,本司正要好好謝謝你呢。”

包拯道:“不過是學生僥幸罷了,況且也不全是我一個人出力。”他性情直率,也不願意拐彎抹角,直接問道:“康提刑官可否方便將那封信的內容告訴我?”

康惟一聞言一愣,問道:“什麽信?”包拯道:“就是提刑官人在曹府門前接到的那封匿名信。”

康惟一道:“你雖然協助官府破獲了假交引和假崔都蘭等大案,立下大功,但究竟隻是個府學生,不該過問這個。”包拯道:“學生受托尋找曹豐曹員外下落,隻是想看看那封信中有沒有相關線索。”

康惟一道:“原來如此。不過你既知道那是匿名信,就該知道匿名告發,無論內容是真是假,都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本司已經按例焚毀了那封信。不過,看在包公子多有功勞的分上,本官可以破例告訴你,那信中沒有提及關於曹家的任何事情。”

張建侯忍不住插口道:“既然跟曹家沒有任何關係,提刑官當時正要衝進曹府拿人,為何突然後退了呢?”

康惟一臉色陡然陰沉了下來,聲音也變得低沉,冷冷道:“本司執行公務,臨時有所變化,不需要特別向你、或是向任何人解釋。包公子,本司感謝你為朝廷盡心盡力,會特別寫一封表彰的公文送去應天書院。”

包拯見再也問不出什麽,便行了一禮,攜張建侯退了出來。

張建侯道:“奇怪,康提刑官明明是個好官,為什麽不肯說出那封信的內容呢?”包拯道:“也許他有什麽難言之隱吧。”

張建侯道:“也許是有難言之隱,也許是信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按照通常的想法,越不想讓別人知道,自然越是要掩飾什麽。他生性好奇,愈發動起了心思。

包拯道:“算了,反正假崔都蘭身份已經敗露,基本上可以確認是她派慕容英殺了曹豐,知不知道那封匿名信的內容也沒有什麽要緊。”

出來時正好遇到文彥博扶著沈周出來,包拯道:“我和建侯要去趟曹府,然後就回去性善寺了。小沈身上有傷,也別跟著我們到處跑了,讓彥博帶你回去,好好養傷,回頭我再來看你。”遂就此作別。

包拯和張建侯來到曹府求見戚彤,曹府上下正忙著張燈結彩,籌辦張堯封和曹雲霄的婚禮。久病在床的曹誠居然也起來了,扶著愛女曹雲霄的手站在庭院中,笑嗬嗬地看著眾人穿進穿出,見到包拯進來,還特意告訴曹雲霄說:“其實為父早先也相中過包公子,不過最後還是覺得他這人太正氣,實非你良配。”

曹雲霄臉色一紅,道:“爹爹就愛說笑話。女兒扶爹爹進去歇息。”

曹誠站了半日,也確實累了,便交代兒媳婦戚彤道:“好好待客。”

戚彤引著包拯、張建侯二人入廳坐下,道:“看兩位公子神色,大約是已經有我夫君的消息了。”張建侯一時不忍心告知曹豐多半已被化骨粉化掉,強笑道:“娘子倒真是能掐會算。”

戚彤卻不理會他的玩笑,直接問道:“曹豐他……已經死了,對麽?”包拯道:“據我們幾個的推測,曹豐員外應該是已經遇害,而且他的遺體……多半也不在了。”

戚彤早有心理準備,也不如何意外,隻道:“生能見人,死能見屍。包公子也曾說過,凶手不可能帶著屍首翻牆而出,遺體怎麽會不在了呢?”包拯道:“這個……解釋起來很怪,怕是娘子一時難以相信。”當即說了曹豐屍首很可能被奇藥化骨粉化掉一事,又道:“但這隻是我們的推測,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隻能等捕到慕容英後以口供來驗證了。”

戚彤沉默許久,才道:“原來如此。”起身深施了一禮,道:“大恩不敢言謝,請受我一拜。”

包拯忙扶住她,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又道:“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娘子,娘子可知道雲霄小娘子有一隻貴重的碧玉玉鐲?”戚彤道:“玉鐲?雲霄喜歡珠寶首飾,有好幾隻玉鐲,但卻不知道包公子問的是哪一隻?”

張建侯道:“就是雲霄小娘子最近不小心摔成兩截的那隻。聽說她很愛那隻玉鐲,摔壞後很是傷心難過。張堯封為討佳人歡心,將它拿給了沈周沈大哥,請他想個法子彌補,結果後來引出好多事情。”當即說了不但寇準夫人宋小妹認出了玉鐲是其舊物,就連西夏奸細假崔都蘭見到玉鐲後也是神態失常。

戚彤一時難以會意過來,道:“想來那玉鐲非同凡物,可是我還是想不出來這跟雲霄有什麽關係,她的好幾件首飾,都是價值連城之物。”

包拯道:“這跟貴重與否無關,那隻玉鐲是個很大的疑點。”

玉鐲的最先主人是寇準,他轉送給了妻子宋小妹作為定情之物,後來宋小妹到陝州省親時,又將它送給了真崔都蘭。若是真崔都蘭將其變賣還錢,玉鐲有可能幾經輾轉,最後落入曹雲霄之手。隻不過這種情況的話,假崔都蘭根本就不會知道玉鐲之事,又怎麽會在沈周身上搜出玉鐲後而大驚失色呢?由此可以推出,假崔都蘭是知道玉鐲之事的,也就是說,她殺死真崔都蘭後,從其身上得到了玉鐲,很是珍愛,一直帶在身邊。

但新的疑問隨之出現,假崔都蘭來到南京才短短幾個月,那玉鐲又如何會落入曹雲霄手中呢?難道是曹氏無意中得到玉鐲,又知道了什麽秘密,這才是假崔都蘭派手下慕容英殺死曹豐並毀屍滅跡的原因?

戚彤道:“我對這些全然不知情。既然那玉鐲幹係如此重大,包公子還是親自問雲霄吧。”叫進來一名婢女,命她去請曹雲霄過來見客。

戚彤又道:“還有一件事,可能跟雲霄有些關係,但我也不能肯定。唉,事關曹府聲名,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無論是真是假,都請二位公子不要說出去。”包拯道:“娘子放心,曹教授是我等恩師,我們知道輕重。”

戚彤道:“當日康提刑官帶領大批人馬來曹府抓人,臨到緊要關頭,卻又突然退去,包公子可還記得此事?”包拯道:“當然記得,當日我和沈周都在場,可我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麽。”

戚彤道:“我也不明白。包公子和沈公子離開後,雲霄從內室出來,再次向我確認提刑司是不是真的退走了。我見她喜形於色,似乎早就預料這件事會發生一樣,覺得十分奇怪,便問她怎麽回事。她開始尚且支支吾吾,後來經不住我反複盤問,這才說出是有人答應了她,一定會想辦法救曹府。她原本也不相信,想不到那人當真辦到了。”

包拯驚訝之極,想不到這件事背後還有如此曲折關節。這樣看來,一定是那個應允了曹雲霄的神秘人送了匿名信給康惟一,可信裏到底說了什麽,居然能令鐵麵無私的康提刑官當場掉頭就走?

張建侯忙問道:“那個人是誰?”戚彤道:“我沒有問,也不想問。”

包拯更是驚訝,道:“為什麽?”

在他看來,神秘人以一封匿名信及時營救了曹府上下,雖然日後也能弄清曹府無辜的事實,但卻可以少受許多活罪,神秘人可以說是曹府的大恩人,戚彤居然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問,世間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嗎?

戚彤道:“嗯,這個……實在是不方便問……”包拯道:“怎麽會不方便呢?娘子是擔心雲霄小娘子不肯實言相告嗎?”

張建侯見戚彤一張慘白的臉刹那間變得緋紅,已然會意過來,忙扯了扯包拯衣袖,低聲道:“姑父,這就是她剛才說的事關曹府聲名。”

包拯仍是不解,道:“什麽?”

張建侯心中暗歎姑父聰明絕頂,卻渾然不解人事,隻得實話告道:“那個神秘人,肯定是曹雲霄的姘頭或是情夫。”

包拯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啊”了一聲,再回看戚彤臉色,才有所醒悟。

正好婢女引著曹雲霄進來,戚彤忙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雲霄,你來得正好,兩位公子有點兒事情想問你,是關於你那隻玉鐲的。”曹雲霄道:“哪隻玉鐲?”

張建侯見包拯悶頭坐在一邊,不出聲相應,隻得代答道:“就是小娘子交給張堯封修補的那隻斷鐲。請問小娘子是從哪裏得來的?”曹雲霄道:“爹爹買給我的呀。”

戚彤道:“雲霄,那隻鐲子已然惹出了許多風波,你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是不是別的男子送的?”曹雲霄羞得紅了臉,惱恨道:“嫂嫂既然心裏都清楚,還當著外人麵問我做什麽?”賭氣進屋去了。

戚彤萬般尷尬,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還是張建侯道:“娘子無須在意,這怪不得雲霄小娘子,是我等失禮了。”

包拯心中也大概明白了究竟:這曹雲霄自負絕世容貌,與外麵的男子有染。她既能利用情人為自己辦事,很可能早已不是處子之身。這大概也是曹誠急於將她出嫁的原因。隻可惜張堯封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撿了個寶。

曹誠、戚彤竭力不讓家醜外揚的原因也能理解——在這個時代,醜聞比庸碌遠遠更令士人厭惡。

出來曹府後,張建侯突然問出了一個令人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那向曹雲霄許諾出手相助的神秘情郎,會不會就是康提刑官的寶貝兒子康複?”

[1] 麟州:今陝西神木。

[2] 河西一帶,雖然吐蕃、回鶻勢力相繼入侵,基本上百姓還是以漢人服飾為主,包括沙州、西夏等。直到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西夏國主李元昊正式頒布禿發令,要求西夏地區百姓發式區別於漢族。

[3] 榷場:指宋朝設在邊關的市集,專門用來對外貿易。爆發戰爭時,大宋通常會關閉榷場,嚴禁對外通商,頗類似今經濟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