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婚的事僵持不下的時候,楊柳不是沒想過幹脆上法庭判決吧。但是對於小老百姓,上法庭又不是上菜場,楊柳想蘇梁是沒有這般好心理素質的。
在內心深處,楊柳還是舍不得讓蘇梁過法院這一關,她自己都嘲笑自己傻,從開始到現在,她好像總是舍不得這個男人,她簡直拿自己沒有法子,憑什麽這樣心疼他呢?蘇梁雖然說不上人高馬大氣宇軒昂,總還是一個大男人家,可是,從來都是,一有事,她就下意識地護在他前麵。
她回想起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們都是十八歲,那個時候蘇梁好像還沒有發育完全,個頭才一米六幾,瘦得一張臉上就看見一雙大眼睛,軟趴趴的頭發,害得她以為他還沒有成年。然後她知道他比她小兩個月。一夥同年半大的人在一塊兒玩的時候,她總是說,哎那個小孩兒呢?不要欺負人家小孩兒啊。蘇梁聽了總是對著她翻一個白眼,那一夥人就拿他們起哄。哄著哄著,他們兩個,看對方的眼睛裏就有了不一樣的內容。
愛情就是這麽個沒有道理好講的東西!
那個時候怎麽那麽傻呢?自己也是小個子小身板,也才十八,怎麽就下意識地有一種要保護他的衝動呢?年輕不懂事傻也罷了,卻一傻,就傻了那麽多年。
一個女人,在所愛的人身上傾注母性的愛,寫在小說裏是動人的,帶著一股隱隱的純潔的欲望。可真過起日子來,把老公當兒子疼是一件可悲的事,楊柳想,自己就是一個鮮明的失敗的例子。
數次談判不果之後,有人給楊柳出了個主意。
這出主意的,也不是外人,是蘇梁大哥的老婆,他們的大嫂許月娟。
當年楊柳與蘇梁剛確定了關係,頭一回去蘇家吃飯,頭一次見到許月娟。
許月娟有一副白淨麵皮,清水眼,微微有點兒齙牙,所以她一直謹慎地抿著嘴,時不時彎一彎嘴角露一點兒不成形的笑來。她說起話來十分軟糯,普通話裏混了上海口音,可似乎混得過了些,有點兒濁。
許月娟的眼睛梭子似的在楊柳身上穿了幾個來回,人是笑模笑樣的,不知為什麽總讓人覺得有點兒不懷好意。那天,一吃完飯許月娟就極殷勤地勸楊柳洗把臉,拿了管全新未開封的進口洗麵奶遞給她,楊柳覺得這人挺細心的嘛。偏生楊柳有副尖耳朵,在衛生間“嘩嘩”的水聲裏還能聽得見許月娟與那個時候還是楊柳未來婆婆的武小慧的私語。
許月娟說:“小姑娘擦了粉底了,不曉得皮膚是不是真的像看起來那麽好。”楊柳憤憤地明白過來,難怪這麽殷勤,原來是想看看她的“真皮色”,可是又關你什麽事呢?楊柳想,你那真皮色是白,也不見得白的就好看,跟死魚肚子似的,倒是放到大太陽底下做做日光浴增添點兒棕色還順眼些。楊柳心裏從此挽了個叫“許月娟”的疙瘩,她覺得許月娟身上有一種脫不去的小市民氣。楊柳自己並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不過一個大專生,在如今碩士博士遍地的年代簡直不值得一提,而且出身與許月娟相似,本來兩人是半斤八兩,可是楊柳還真就看不上小市民氣足的人,接觸到許月娟這樣的,一下子便生出一股天然的敵意來。盡管後來蘇群發達了,許月娟也算是個闊太太,穿金戴銀,香奈兒套裝都穿上了,可是就像俗語說的,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楊柳覺得,許月娟身上的小市民氣就好像魚身上的腥氣,與生俱來,就是下重薑、濃油赤醬也是無論如何蓋不住的。二〇〇七年楊柳跟蘇梁結婚了,沒多少存款,買不了房子,暫住在婆家,許月娟來來去去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說出來的話表麵上倒是光光坦坦的,裏頭卻全是小毛刺。再後來,楊柳懷了孩子,一家子都挺開心,她在高興之下難免麵上沾了些得色,忘記了許月娟結婚多年不育這碼子事兒了。許月娟常常當著她的麵說:“要小孩子做什麽?小孩子又不是鈔票,裝在口袋裏硬掙掙,小孩子都是來討債的哇。”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拍拍衣袋。那個時候,蘇群已然發了,她那個口袋裏,的確有不少的票子。直到兩個月後許月娟自己也懷上了,態度才好轉了。
這一回,許月娟找了個背人的機會,閑閑地對她說:“依我說呀,也不是沒有法子的,他不是要兒子嘛,儂就給他嘛,讓他也嚐嚐滋味。”看見楊柳不解的樣子,許月娟一笑,“欲擒故縱儂曉得伐?”許月娟祖上原本正經是土生的老南京,後來流落到上海,在上海浦東落了戶,種著十幾畝菜地,許月娟從小在南京的奶奶家長大,隻在每年寒暑假去上海待一段時間。後來浦東開發了,許月娟便開始堅持講上海話,張口閉口你們南京“鄉務人”“憨大”“拎不清”。
許月娟說完後,楊柳刹那間便領悟了,覺得倒真是一個法子,所謂破釜沉舟,蘇梁撐不了多久的,她是太知道,太有把握了。
心裏有了主意,覺得許月娟那一口平日裏聽來十分刺耳的上海“鄉務人”口音也不那麽令人討厭了。
當然,楊柳也知道許月娟出這個主意多半是不懷好意的,但是怕什麽,這法子可行就行了,許月娟打什麽主意不關她楊柳的事,蘇家就算有億萬家產,楊柳也半個子兒不想分,何況蘇家有錢的隻是蘇群,跟武小慧和蘇梁都沒有什麽關係,再分也分不到她楊柳頭上。許月娟不過是幹起哄,不想讓武小慧過舒心日子罷了,她們之間的矛盾如同灶台上的陳年老垢,楊柳才沒空去打理呢。
於是楊柳對蘇梁說她同意把兒子給他。
蘇梁意外地睜圓了眼睛,那一瞬間,楊柳聽見自己心底裏“啪”的一聲脆響,是她自己給自己一記耳光的聲音,她明白,她這是挖了一個陷阱叫蘇梁鑽呢。
她從來沒有這樣待過蘇梁,而蘇梁,他們之間再吵再鬧再不愉快,蘇梁從頭到尾沒有陰過她。
楊柳內心充滿了對蘇梁的不忍,她沒有想到有這麽一天,她會用這種損招來對待她一直疼愛的蘇梁。
然而為了兒子,楊柳把心一橫,也顧不得了。
兒子給了蘇梁,按武小慧的那套說法,誰帶兒子誰得房子,於是房子和房子尚未還完的貸款都歸了蘇梁。
蘇梁與楊柳兩個人終於離了婚。
簽離婚協議的過程短得令楊柳與蘇梁大感意外。上一秒鍾他們是一對怨偶,下一秒鍾他們就全無幹係了,十來年的歲月,明明一座山似的豎在他們的生命裏,可是一刹那間,這山便灰飛煙滅。
那一天,蘇梁是頭一回自己找到公車站坐車回家的。
車子晃**得厲害,這司機簡直像喝醉了酒開車似的,蘇梁被晃得五心煩躁,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陌生得很,似乎坐錯車了吧。蘇梁想起從前出門,辦事也好玩也好,從來都是楊柳打探好路線,坐幾路車,要不要倒車,自己隻要抄著手跟著她走就是了,家裏的事也都是楊柳在操持,蘇梁突然想到,壞了,他連自己**放在哪隻抽屜裏都弄不清。
蘇梁的心裏忽地起了一陣恐慌,似乎是暈車了,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從腔子裏跳到了喉嚨口,在那塊狹小緊窄的地方惶惶顫動。
蘇梁一個人帶兒子住了不過一星期,第三次吃醬油拌麵的時候,兒子堅決地說,他再也不吃這種東西了,寧可餓死。
兒子並沒有問媽媽哪裏去了,這小子麵色如常,蘇梁也不曉得他內心是怎麽想自己爸媽離婚這件事的。小孩子這種生物對蘇梁來說完全是他不了解的一個物種,令他迷惑無比,索性他也不去了解他們了。而現在,這個陌生的物種裏活生生地與他血脈相連的一隻,被命運之手推到他麵前,蘇梁的感覺比當年抱著粉兮兮軟塌塌的一個小嬰兒還要驚慌。
又熬了兩天之後,蘇梁帶兒子回了母親武小慧那裏,老皮老臉地住了下來。
促成蘇梁回媽媽那裏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楊柳租的那個房子的房東要重新裝修房子,把房子轉租給人做商用。楊柳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住。
楊柳娘家的住房也緊,還好她弟在國外,是絕不可能再回國內的了,但楊柳也不想回去住,她怕看自家媽媽的臉色。
離婚之後,楊柳打電話告訴了母親,可是母親的反應十分冷淡,說,當年你不聽我勸要早結婚,現在你要離婚也不早征求我的意見,現在不過知會我一聲,弄得好像還當我是個人,其實你哪裏把我們放在眼裏,我謝謝你啊。
而楊柳她爸現在腦子已經糊塗了,楊柳生氣地對自己發誓,以後有事也絕不會求娘家。
蘇梁主動打電話給楊柳,問她近來如何。楊柳說話間有點兒吞吞吐吐的,蘇梁追問了一句,楊柳也就把事情說了。
蘇梁脫口便說,那你回來住吧,我帶蘇望到媽那裏住去,你找到房子再搬。
楊柳沉默一會兒,說,她一定會盡快找到房子的,一找到她就搬。
放下電話,蘇梁與楊柳都有點兒發愣。蘇梁想的是,他怎麽下意識地就給楊柳打電話了呢?
他不後悔說出借房子的話,雖然明白自己的媽知道了一定會有一頓好鬧,那也犯不著後悔,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楊柳流落街頭,楊柳與她媽一向不親近,疼她的是她爸,可她爸現在糊塗了,她回去了隻有更煩心。不過,楊柳那個人哪,蘇梁想,從來就是這樣,性子死硬死硬的,她真有本事住到橋洞裏去也不會開口求人的。
蘇梁又開始慶幸自己打這通電話了。
楊柳也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蘇梁離了。離婚的人千千萬萬,各人有各人的千般滋味在心頭。有的人離了,就好像從身上剝離了一個腫瘤,內心充滿了慶幸與希望,指望著囫圇剩下的靈魂有絕處逢生的幸福。而有的人感覺就像遇到一場車禍,被切掉了一隻胳膊,或是一條腿。昏迷中醒來,伸手想抓什麽東西,卻抓了個空,站到地上,卻平地裏跌了下去。
離都離了,卻又住回去,還把蘇梁擠走了,楊柳覺得自己太荒唐。
於是又打電話找蘇梁,說她不去住了,還叫他帶著兒子住回去吧。
蘇梁說:“你不回去住,你去哪兒啊?”
“總有地方的。你不要管了,沒關係的。”楊柳說。楊柳人長得嬌小秀氣,性子卻是強強的,落地有聲。
楊柳到底還是沒有回去住,蘇梁也沒有再堅持,他想著,離都離了,那個時候鬧得對頭似的,好像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現在又擺出一副關心得不得了的樣子來,簡直是二百五。
楊柳最終在離單位挺遠的一個小區裏找了一個單室套,空空如也,連張桌子也沒有,楊柳帶著行李搬了過去,當晚在超市買了厚的床墊睡在了地上。
蘇梁在媽媽那裏住了有一個月,兒子蘇望的吃飯問題總算是解決了,每天蘇梁還是跟從前一樣,下班回家吃完飯就看看報,看看電視,然後就睡覺,偶爾出去跟同事聚個餐喝個小酒,生活好像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兒子蘇望是個不大言語的小孩兒,每晚坐在書桌前,大約是在寫作業,蘇梁也沒去過問。
這一天,有人打電話給蘇梁。蘇梁看到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就不高興去接,誰知這個人堅持不懈地打了好幾次,蘇梁終於接了電話。
電話是兒子蘇望的數學老師打來的,叫蘇望的家長到學校去一趟。
蘇梁幾年來這是頭一回到兒子的學校,到校門口時猶豫了半天,記憶中兒子的學校是一個窄窄的鐵門,什麽時候變成這樣闊大的一個門了?大理石的短圍牆,電動門,一條筆直寬闊的大道從校門口一直通到教學樓,要不是校門口的牆壁上金光閃閃的幾個大字,蘇梁真的以為走錯了地方呢。是了,他上一次來兒子學校,兒子剛上一年級,他和楊柳送兒子來參加一年級新生的培訓,站在操場邊的樹蔭底下,聽著教室裏傳出來的童稚的聲音,ā ō ē,竭力想分辨哪一把小細嗓子是兒子蘇望的。一晃兒子都上四年級了。
站在蘇望的數學老師麵前,蘇梁有點兒手足無措。
這位老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大著肚子,看樣子懷孕有五六個月了。
蘇梁隱約記得兒子說過,數學老師姓吳,便說,吳老師好。
年輕的數學老師抬頭細細地打量了蘇梁一番,心裏有隱隱的意外。
蘇梁小個子,是長相十分清秀而顯年輕的那種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不熟悉的人簡直不能相信他已經三十多了,有一個九歲大的兒子。
吳老師開口問:“蘇望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兒子最近的學習情況?”
蘇梁想,我怎麽會知道,你找我來不就是要告訴我嗎?賣什麽關子。
看蘇梁不作聲,吳老師接著說:“蘇望呢,以前數學成績也不算拔尖,中等偏下吧,有時有超常發揮差不多也可以中等偏上。可是近來他的成績退步極快,已滑到危險的邊緣。這一次單元考,數學考得很不好,倒數了,聽說語文和外語考得也很不理想,你看到他卷子了沒有?上麵沒有簽字,你們家長怕還不知道吧?”
蘇梁不曉得如何搭腔,說不知道,就是把兒子給賣了,說知道,卻又說不明白為什麽知道了還能這樣淡定,顯得自個兒是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就是把自己賣了,所以他隻好含糊地咕噥了一聲。
吳老師喝了口水又說:“現在是沒有留級之說了,但成績冊上掛上幾個紅燈,看哪個中學會要你喲。真的,我不是危言聳聽,四年級一眨眼就過去了,五年級一眨眼也要過去了。六年級上學期人家好中學就來挑人,成績好的孩子人人搶,成績不好的,你就是捧著讚助費送上門人家也不見得收你。自然囉,可以就近入學,但是哪個家長不想讓小孩上一個好中學呢,對不對蘇望爸爸?良禽尚懂得擇木而棲,何況家家唯一的寶貝孩子。”
蘇梁隻好說對對對。
“更嚴重的還不是成績,老實說成績掉下來還可以補,可是壞習慣養成了想要改就千難萬難了。蘇望連著好多天不寫數學作業了你知道嗎?”
蘇梁微微有點兒吃驚,喏喏道:“我問過他的,問他作業寫了沒有,他說寫了。”
吳老師了解地“哼”了一聲:“看看看,又是這種論調。不是我說你蘇望爸爸,你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態度,你光口頭問一問是不行的,你要一點一點地對照他抄的作業項目查他的作業。要天天查,你自己的兒子有沒有自覺性你不知道嗎?他說他做了你就信?”
蘇梁想他長到這樣大,這是頭一回被人訓成這樣,還是一個比自己小的女人。他想,自己怎麽就把爸爸做成了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