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逐鹿中原
第一回 蒙山狩獵遇馬賊 太原設計募義兵
隋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春三月,春寒料峭。入夜一場北風刮來,到了早晨,整個太原郡的山山水水竟然落了一層雪粒。汾水橫貫太原郡,它剛剛掙脫了冰層的羈絆變得喧響起來,正欲以奔騰之勢向兩岸播撒新綠,不料這場倒春寒使其放慢了腳步。從太原城溯汾水而上,行約四十裏,就到了溝壑縱橫、林木蔽天的蒙山。隻見滿山鋪滿了落葉,樹幹上殘存的黃葉在風中掙紮、顫抖著。經曆了一個嚴冬的枯草鑲滿了溝溝坎坎,放眼望去,遠處和近旁都是蒼黃一片。這裏是隋煬帝禦幸晉陽宮時的狩獵場所,尋常人不許進山,動物保持了安謐的居住環境。這不,幾頭梅花鹿慢悠悠地走到河邊,俯下身來慢慢飲水。小鹿不願飲水,就撒嬌般地偎在媽媽的腹下,用小頭抵觸撫摩媽媽的**。突然,前方山林中的群鳥被驚起,林間隱隱傳來了馬蹄聲。鹿兒們急忙一仰脖子,撒腿奔回了山中。馬蹄聲漸漸由遠而近,很快,馬群轉過了山腳,可以看到共有十三匹馬,它們奔跑的時候,馬蹄帶起的泥巴被遠遠地拋在後麵。到了鹿兒剛才飲水的地方,馬群放慢了步伐,居中的白馬騎手一扯韁繩,稍稍打量一下周圍的山勢,扭頭對身旁的兩人說:“弘基兄,順德,我們就從這裏開始如何?”說話者是位年齡約二十歲的青年,隻見他頭戴平巾,用簪有十二顆白玉珠的絡帶攏著。身穿一襲銀狐領的鹿皮弁服,腰係白色革帶,左右飾有白玉雙佩,左邊掛著一柄古色斑斕的寶劍,背上則有一張雕弓和一壺箭。腳著白襪,外罩烏皮靴。這樣一身短打扮,配上座下那匹通體皆白的駿馬,遠遠望去顯得英俊瀟灑,俊逸清秀。近觀,隻見他麵如朗月,劍眉鳳眼,眼裏透出睿智而又內斂的神光,一派富貴之氣。他就是現任隋朝河東討捕使、太原留守、世襲唐國公的李淵的次子李世民。
旁邊兩人也馭住了馬,左邊的長孫順德個子稍矮,可以說是五短身材,身上肌肉發達,臉上橫肉畢現,他是李世民妻子長孫嘉敏的族叔,今年三十一歲。右邊的劉弘基則身材頎長,麵孔白皙,年齡比李世民長一歲。這兩人趁隋煬帝征東時逃避兵役,投奔太原李淵。逃兵役者,按隋律當斬。李淵將兩人藏匿在唐公府裏,讓他們輔佐李世民管理府兵。
劉弘基看了看周圍的地勢,點點頭說道:“好,這裏不錯,穀底平闊,山勢跌宕,很適合圍獵。若打仗,這裏也可以誘敵深入聚殲敵酋。”
長孫順德用嘴吹了一口氣,說道:“弘基,你各方麵都不錯,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酸氣。我們現在來打獵,你扯到打仗幹什麽?真是大煞風景。二郎,就讓府兵從兩邊驅趕,我們三人居中射殺如何?”
李世民搖頭,說道:“不好,撿現成的就少了狩獵的樂趣。我們各自為戰,自趕自射,大家比賽一下,兩個時辰裏看誰的獵物最多。”
十幾個人拍馬奔向山中,呈扇形向前推進。
李世民催動坐騎一馬當先撲向左邊山坡,隻見一團白影瞬間就到了山腳下。這匹白色駿馬是李世民的心愛寶貝,從馬具到馬飾的配置李世民都下了不少功夫。轡頭的絡頭串飾有金、銀泡飾,額帶居中處飾有大型的葉狀金當盧,銅銜銀鑣。鎦金馬鐙在陽光下反射出熠熠光芒。這匹馬的來曆還有一個故事。大業十一年,隋煬帝北巡雁門遭東突厥始畢可汗圍困,他急忙下詔募兵。李世民當時十六歲,與十四歲的長孫嘉敏新婚不到一年,就應募到屯衛將軍雲定興手下,並向雲定興獻疑兵之計,結果計出功成。戰事過後,雲定興將李世民召來詢問他的家世,方知是唐公李淵的二郎,不禁歎道:“不料隴中顯族尚有如此英武睿智的後代!二郎,說吧,你想得到我什麽樣的獎賞?”
李世民轉動他那漆黑的眼珠,說道:“我應募是悄悄來的,請求賞一匹馬好向家父交代。”
雲定興說:“好,你自己去馬場挑吧。”
李世民直接到馬場裏把這匹白馬拉了出來。雲定興開始募兵的時候,讓人到河西牧場挑選了一批戰馬,輾轉送到雁門時,戰事已經結束。李世民在一個黃昏看到了這匹馬,其時塞北草長,夕陽如金,這匹馬和群馬逡巡在草場上,它高頭雄姿,在群馬中顯得卓爾不群。李世民說通監馬官靠近它,那馬將鬃毛一抖,雙眼圓睜,探下頭用鼻子輕蹭他的衣襟。李世民將鞍鐙搭在馬身上,然後翻身上馬,馬兒先是仰天長嘶一聲,然後撒蹄向遠方飛奔,勢如閃電。當時,李世民就為它起好了名字——“銀電驥”。如今,它成了李世民心愛的坐騎。
“銀電驥”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它載著主人向一叢叢枯草窩奔去,它高大的身軀掠過靜止的林木。很快,野兔和山雞開始出現在李世民的視野裏,他一勒韁繩,取出雕弓搭上羽箭,瞄準剛落到樹上受驚的山雞一箭射去,山雞應聲而落。射野兔就沒有那麽好運氣了,羽箭常常落在奔跑的野兔身後。李世民隻好專心射山雞,他走走停停,一個多時辰,身後已經掛了六隻山雞,這時,馬兒已經走到山頂之上。
李世民登高望遠,隻見山那邊也有一片開闊地,他回首將劉弘基等人召過來,看了他們的收獲,成績還不如自己,哈哈一笑說道:“我們今天說什麽也要逮到一隻大家夥,昨天我還向劉令誇口說,今晚要請他吃上烤野豬肉呢。”李世民所提到的劉令,即是前晉陽令劉文靜。
長孫順德說:“二郎,我們還是集體從山上向下驅趕吧,肯定能弄出大家夥。”
李世民點點頭,十三人一字排開,每人手裏都掂著一根長木棒。隻聽長孫順德一聲吆喝,眾人開始敲打樹木,嘴裏發出“喔喔”的聲音。頓時,空曠的山林中響起了陣陣回聲。走到半山腰,忽然看到一群黃色的影子向山下狂奔,他們急忙扔掉木棒催動馬匹向這群黃色動物撲過去,很快就到了山腳下。走近後,他們看清這群東西原來是一群梅花鹿。長孫順德嘴裏哇哇叫道:“好啊,逮不到野豬,有鹿肉吃也好啊。”他率先張開弓,“嗖”的一聲射出箭去,其他人也不甘落後,隻見箭羽連發,落後的幾隻鹿倒下身來。
李世民奔在最前麵,看到長孫順德等人“嗷嗷”向前,幾隻鹿倒下地來,心裏忽然一動。他慢慢將弓插入弓盒內,扯動韁繩讓“銀電驥”的步伐慢下來,揮手向他們喊道:“好了,不要射了。”很快,未中箭的梅花鹿飛快地跑了。
眾人信馬走到倒地的鹿前,隻見鹿血順著箭柄汩汩地流淌著,轉眼間浸濕了身下的泥土。鹿兒已經死了,仍舊大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來人,眼神中透出溫馴和無助。府兵們下馬拔出箭羽,用繩子將鹿綁在馬背上。
李世民揮手讓府兵們離開,回顧劉弘基道:“弘基兄,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知道為什麽用鹿來形容江山嗎?”
劉弘基很不好意思,扭捏道:“二郎,我哪兒有你讀的書多呀。我想,鹿是一種很溫馴的動物,誰的力量大誰就可以得到它。江山也是隻鹿,勝者王侯敗者寇,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世民頷首道:“不錯,說得挺好嘛。方今皇帝橫征暴斂,連年征伐,惹得狼煙四起。現在南邊有林士弘在太平建楚,自號皇帝;李密幫助翟讓起兵於瓦崗,號為魏公;朔方的梁師都建立梁國;竇建德在樂壽自稱為長樂王;薛舉在金城自號為西秦霸王;還有江淮間的杜伏威、輔公柘,魯郡的徐元朗,河南的盧明月都紛紛起兵。在我們太原的北麵,劉武周除了自號為大興皇帝外,還搖頭擺尾讓東突厥始畢可汗給封了一個什麽定楊可汗。現在大家都張弓射箭,這隻鹿將不久於當今皇帝的身邊了,究竟鹿死誰手呢?”隋朝當今皇帝名為楊廣,是隋朝開國皇帝楊堅的第二個兒子,此人暴斂征伐,名聲不好,即為後世慣稱的隋煬帝。
長孫順德道:“二郎,我看唐公有些優柔寡斷,手下放著這麽多兵,遲遲不動。當初我們來投奔唐公,不是簡單來找碗飯吃,都想幹點事情。像剛才說的那些草頭王都是些什麽東西,誰有唐公那樣非凡的號召力?要讓他們得了天下,那才是笑話呢。”
李世民說:“記得好像是孔子說過,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看看今天的世道,我都替當今皇帝難過,當初文帝勵精圖治,輕徭薄賦,造就了一個繁華世界,沒有想到,也就是十幾年的工夫,他就把這個大好江山給糟蹋得不成樣子。”
這時,隻聽到後麵有人哈哈大笑:“錯了,是有馬者居之。隋文帝奪了大周的江山不是靠德,還是靠實力。”
三人不禁驚愕,想不到這曠野裏還有別人,他們回過頭來看,隻見從後麵樹叢裏走出一人,手裏牽著一匹馬。
此人和長孫順德的體型很像,都是五短身材,走路姿勢也都是大搖大擺的。不同的是長孫順德一臉凶相,而他卻像彌勒佛一樣,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來人走到三人麵前,深深地一揖,滿臉的笑容將他那雙小眼擠成了一條線:“各位有禮了,想聽聽我的馬論嗎?”
長孫順德說:“你這廝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想搞什麽名堂?有話快說!”
來人笑容更加燦爛:“我肯定不會背後放箭,因為我隻會牽馬,不用費心了。我們言歸正傳,知道為什麽得馬者得天下嗎?”他邊說話邊從身後的馬背上掏出一尊雕花銀酒壺,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看到長孫順德臉現怒色正欲張嘴,他不及將酒全部咽下就趕忙說話,“昔日趙武靈王尚胡服騎射,趙國遂成為一時霸主;秦穆公拜馬販百裏孟明視、白乙丙為將,遂成就秦朝春秋霸業;漢武帝西征求馬,由此拓展了萬裏疆土。這些明君之所以成功,在於他們懂馬和善於用馬。有了馬就可以馳騁千裏,攻城略地,成就英雄功業,和有德者扯不上關係。孔夫子有德,然平素接觸不到馬,周遊列國時不過坐了一輛驢車,隻能坐在那裏讀書寫字講課和空發議論,所以他做官不會長久。”
李世民看到他在那裏牽強附會,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這家夥敢貿然前來賣弄,肯定不是單純來推銷他的這番馬論的。李世民一邊若有所思,一邊將眼光滑過來人射向其身後的馬匹,仔細一看,心裏不由得一震,眼裏頓時放出了光:好一匹駿馬!
這是一匹青白雜色馬,其鋒棱瘦骨,雙耳似竹批一樣峻直而上,四蹄彈勁有力。看得出,如跨上馬背一抖韁繩,此馬將如馭風一般淩空而去。
長孫順德不耐煩起來,他大聲說:“少在這裏東拉西扯。你對馬又知道多少?這樣吧,你有本事就說說我們的這三匹馬。”
來人向對麵掃了一眼,說道:“你們的這兩匹馬我不敢恭維,至多比武騎隊的戰馬稍好一些,就是樣子好看一點。這位二郎公子的馬,哦,勉強算是一匹中馬,還行。”
李世民的眉毛挑了一下,來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麽今天肯定不是在曠野裏偶然遭遇,他是有備而來的。想到這裏,李世民微微一笑,說道:“中馬?願聞其詳。”
長孫順德在旁不屑地說:“你說二郎的馬為中馬,我看你的這匹馬也好不到哪裏去。知道嗎?當初唐公征討賊帥甄翟兒,在雀鼠穀大戰,被數倍的賊兵圍困,是二郎騎著這匹‘銀電驥’深入敵圍,救了唐公,敢情你沒有聽過這匹馬的故事。”
李世民用眼光掃了長孫順德一眼。來人徐徐說道:“二郎公子的這匹馬,在中土算是一匹不錯的馬了,在戰馬群裏還是出類拔萃的,這裏麵也有飼養得法的功勞。然仔細觀察,可以看到其體態結實,皮毛粗糙,頭重額寬,四肢粗壯,蹄質結實,這是烏珠穆沁馬的典型特征。但特征已經模糊,說明它是烏珠穆沁馬和中土馬**的後代。這樣的馬生命力較強,能夠在惡劣條件下生存,然讓它在戰陣中騰躍馳騁,那就比較勉強了,所以我才說它是中馬。再看我的這匹馬,頭中等大,模樣清秀,耳朵短,頸細長,蓍甲高,胸消窄,後肢常顯刀狀,是純種的西極馬後代。知道什麽叫西極馬嗎?當初漢武帝奪回的大宛良馬,包括天馬和西極馬兩種。要在戰場上深入敵陣斬將奪旗,非得此類神駿不可。這匹馬是我在西突厥潛心搜尋半年多才得到的,有好馬還要有會相馬的人,在這方麵,能比上我的人還不多。”
劉弘基冷冷地說道:“你不要再賣嘴了,張萬歲,你這位穿行於漠北的馬賊,聽說現在為劉武周效力,今天怎麽得空來這裏閑聊啊?”
一聽張萬歲的名字,李世民和長孫順德頓時恍然大悟。張萬歲是位大名鼎鼎的馬賊,看到好馬就要不擇手段地弄到手。隨著他對馬匹癡迷程度的逐漸加深,加上他在這方麵的天賦,他成了遠近聞名的相馬和養馬專家。這人非常自負,自詡為馬的皇帝,因而被稱作“萬歲”。這些年,兵亂頻繁,許多草頭王都想網羅他,劉武周也是軟硬兼施才把他收為監馬官。
聽到劉弘基報出自己的名字,張萬歲急忙拉著韁繩向前跨了幾步,單腿跪在李世民麵前,說道:“二郎公子,漠北草民張萬歲特來投奔唐公府,望乞收錄。劉武周外附突厥,內殘百姓,屬豺狼之人,我被逼為其監馬官。然他怎敵我的馬快,我一溜煙奔二郎公子而來。我現在無以為獻,這匹馬就作為見麵禮。”
李世民急忙俯身扶起張萬歲,說道:“張監,唐公府裏現有數千匹馬,我正發愁沒有人來**呢。你來了——哈哈,這是天意。弘基兄、順德,我們要回府置酒慶賀一番啊。”
長孫順德說:“要置酒,要置酒,我們要好好款待這位盜馬頭兒,沒準我也能再學一番本事呢。張監,把你偷馬的本領教教我如何?”
眾人大笑,李世民說道:“張監,這匹馬你先替我養著,我先送它一個名字,就叫‘玉極騮’吧。”
一行人翻身上馬,向太原府疾馳而去。
李世民一行打馬來到唐公府前,已近午時。進入大門後,他讓長孫順德與劉弘基領著張萬歲去別院安置後再過來吃鹿肉,然後吩咐廚房將獵物帶下去洗剝,好好地做出幾道菜來。一直跟在身邊的家人李安忙不迭地招呼丫鬟菁兒,讓她趕快準備水。早已侍立一旁的菁兒橫了李安一眼,然後柔聲對李世民說道:“姑爺,水已經在廂房裏準備好了,瞧你,臉上怎麽沾了這麽多灰?今天沒有刮風啊。”菁兒是長孫嘉敏帶來的陪嫁丫鬟,這次李世民隨李淵來太原帶兵,所有家人都留在河東。臨行時,蕙心蘭質的長孫嘉敏堅決讓李世民帶著菁兒,說太原寒冷,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跟在他身邊她不放心。
李世民吩咐李安:“你到劉令府上,就說我請他過來吃鹿肉。”
李安轉身欲去,菁兒伸手攔著他,說道:“姑爺,不用去叫了,今兒你去打獵,劉令連趕著來找你,看你還沒回來,就心急火燎地打馬奔蒙山去了,敢情你們沒有撞上。”
李世民聽說這個消息,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他想劉文靜肯定有要緊事情。想到這裏,急忙讓李安帶十個人分成兩撥到山裏去找他。
菁兒引著李世民走進廂房,這是他素常起居的地方。進房後菁兒服侍李世民除下弁服、淨手洗麵後,取出一件湖色繡花團袍和一條鋪花底鑲玉袍帶給他換上,然後為他洗了腳,讓他蹬上一雙軟底黑麵步雲鞋。在她伏在李世民胸前的時候,李世民用手抹了一把菁兒的脖頸,讚歎一聲:“菁兒,你今天穿上這件紅綾襖,襯得這裏的肉更白嫩了。”
菁兒急忙抬起頭,一綹散發搭在她那清秀的瓜子臉上,卻遮不住泛開的羞紅:“姑爺,你取笑我呀。”
李世民笑了起來,他用手撫著菁兒發燙的臉:“本來嘛,就是好看,不信你問問別人。”
菁兒更加不好意思起來,將李世民的手輕輕拿下,然後一扭身到廂房外去端茶。
看到菁兒離開,李世民收斂神情,慢慢地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用手輕敲幾麵。他在想劉文靜如此著急會有什麽事兒,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與太原起兵有關。因為劉文靜自從出獄後,滿腦子裏想的就是這件事情。
劉文靜入獄,起因於他是李密的姻親。
劉文靜生在京兆邑武功縣,長得風流倜儻,有潘安之貌,而且學富五車,善於謀斷,平日裏眼界很高,有些恃才傲物。一段時間裏,長安仕女將他視為郎君的楷模,最後還是他的好友蒲山公李密捷足先登,設法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了劉文靜。劉文靜在晉陽為令時,李密幫助翟讓在瓦崗起兵,天下震動。李密被翟讓封為魏公,隋煬帝下詔將與李密有關係的人全都下獄,劉文靜也在劫難逃,被關在太原獄中。
隋王朝經曆了楊玄感兵亂後,就像導火索點燃了一個巨大的火藥桶,全國一片大亂,義兵群起。劉文靜在亂世中看到了機會,就是剛剛被任為太原留守的唐公李淵。李淵既應了“李氏當為天子”的圖讖,又有關隴貴族的家世,兼有府兵數萬,這是其他草頭王所不具備的。劉文靜數次用言語試探李淵,但李淵無所回應。由於他往唐公府跑動的多,一來二去,倒是與李世民談得甚為投機。
得知劉文靜下獄,李世民讓劉弘基隨同,攜帶一桌酒菜,天擦黑後托人送入獄中。劉弘基進門後乖覺地將獄卒們招到一邊喝酒,並給每人塞了一些製錢,這是李世民的授意:為他留出空間和時間。
看到李世民,劉文靜不由得喜上眉梢,他上前抓住李世民的雙手,搖著說:“二郎,我算定你會第一個來看我,果然吧?”李世民驚奇地發現,劉文靜的臉上竟沒有一點悲戚之容。
李世民拉著劉文靜席地而坐,將兩隻酒樽裏斟滿了酒,說道:“肇仁兄,來,先給你壓壓驚。不過看你的神情,與往日也沒有什麽不同呢。”
劉文靜將酒一飲而盡,他向李世民眨眨眼:“二郎,當晉陽令又有多少趣味?來到這裏挺安靜,可以多想想事情,強似在外麵吵吵嚷嚷。現在又多了你和酒菜,不是神仙過的日子嗎?哈哈。”笑過,他話鋒忽然一轉,“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我在想唐公。”
李世民很驚奇:“你原來與家父朝夕見麵,難道還有什麽地方沒有想透嗎?”
劉文靜說:“我在琢磨唐公走的幾步棋。唐公在京師遭皇帝猜忌,他謀策出外,積極避禍;任太原留守後,全力剪除盜賊,安民靖邊,把太原營造成自己紮實的根據地。這和皇帝的初衷大相徑庭,皇帝原想讓太原成為突厥與長安之間的一道屏障,當時未必安了什麽好心,沒想到唐公反為其用。然後,唐公開始默默地充實府兵,這件事上你也有功。二郎,你上有兄下有弟,唐公獨帶你來太原,肯定看上了你胸有大誌和善於帶兵。唐公素有寬仁待人和任性率真的美名,給別人的印象是他心機不深,然從這些事情看來,能說唐公沒有謀略和異誌嗎?”
李世民默默不語,劉文靜的分析應該是有道理的。當初隋煬帝敕命李淵為太原留守時,李淵曾經悄悄對李世民說:“太原是我李家的舊屬地,現在由我留守,難道不是天意嗎?”其喜悅之色躍然臉上。
劉文靜又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二郎,根據我的觀察,你的潛力還在唐公之上呢。別的不說,僅推心置腹讓人願效死力這一點常人就不能和你相比,更別說你還有驍勇善戰和臨機善斷的本事了。”
李世民臉色凝重,自顧自又喝了一杯酒。這酒是居住長安的西域人釀的,顏色呈琥珀色,口感醇香,味稍有一點苦。他心裏想,這劉文靜才華橫溢謀略非凡,然恃才傲物,應該是美中不足。他打斷劉文靜的話:“肇仁兄,我今天來看你,不是故做兒女姿態來為你憂慮。你這事兒不足殺頭,回頭我讓家父托人去長安打點一下,相信能放你出來。現在天下大亂,隨波逐流不是你我的本意,今天我們就攤開來說,若圖大計,你有什麽好建議?”
劉文靜沉默了一會兒,抬頭說道:“很簡單,把你正在做的事情幹大就成!現在百姓為了躲避盜賊,紛紛流入太原城,我為令多年,深知其中藏龍臥虎。如果義旗一舉,可得兵十萬人,加上唐公府兵數萬人,趁著皇帝南巡江都的機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乘虛入關直取長安,然後號令天下,不出半年,帝業即成。”
李世民說道:“然以區區十幾萬人,怎敵皇帝的百萬人馬?”
劉文靜道:“你們李家為關隴世家,難道不知道府兵製的要害嗎?府兵製就像寶塔一樣,寶塔尖即是兵製總綱,長安就是寶塔尖,掌握了長安就好比掌握了全國的兵符,就能一呼百應。想想當初隋文帝為什麽能夠兵不血刃取得後大周的天下?就因為他掌握了宮廷進而掌握了京城。這是一樣的道理。”
兩人一直談到了深夜,最後劉文靜說:“二郎,我觀察唐公雖然有四方之誌,然他的節奏有些慢,這就需要我們在背後推一把。現在唐公和裴寂打得火熱,我和裴寂的關係也不錯,若能夠把裴寂爭取到我們的行列裏來,相信效果會更好。可惜,我現在身陷囹圄不自由,無法說項。”
李世民道:“肇仁兄,你放心,我一定想法讓你早點出獄。我們就記著這個夜晚吧。三國時諸葛亮有隆中對,今天也聽了你肇仁兄的獄中對,隻可惜,我不是劉備。”
兩個月後,刑部一紙公文驛傳到太原留守府,著李淵從獄中將劉文靜放出,並就地嚴加看管。
李世民正在那裏沉思,菁兒掀簾進來,說道:“姑爺,劉令到門口了。”
李世民急步走出門,就見劉文靜在前、李安居後急匆匆走來。劉文靜邊走邊向李安說著什麽,想是讓李安回避,李安聞言停下腳步,轉身離去。
劉文靜看到李世民迎上前來,邊走邊說道:“二郎,你好悠閑啊,神出鬼沒,連我都找不到你。”李世民上前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菁兒端過一碗茶放在前麵。李世民揮揮手,讓菁兒退開,菁兒乖覺地退出門外。
李世民看著滿頭大汗的劉文靜,微笑道:“肇仁兄,先喝口茶,再說你的急事兒。”
劉文靜抿了一口茶,稍做喘息:“二郎,知道嗎?劉武周已經攻陷汾陽宮,他還派人與駐守樓煩郡的阿史那大柰聯絡,讓阿史那大柰叛隋重歸突厥懷抱,然後聯手向太原進攻。這是今天早上阿史那大柰派人告訴我的,他還具文向太原留守府稟報。”李世民知道,劉文靜一直關心北方動靜,專門從唐公府兵中挑選了一些會說突厥話的乖巧伶俐之人分散到北方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感到事態嚴重,劉武周一介武夫不足掛齒,然讓他從中一攪和,無疑會影響起兵大計。他沉吟道:“這阿史那大柰對我們還挺忠心的,作為一個突厥人,真難得。肇仁兄,突厥那裏,我們應該有個對付的辦法,突厥問題解決了,劉武周也就不足為患。依你的意思,我們要加快起兵的步伐,是嗎?”
劉文靜著急地說:“不錯,是該動手的時候了。前時得裴寂的幫助,唐公已經堅定了起兵的決心。可他的行動太緩慢了,讓人心焦。聽溫大雅說,唐公想在劉武周開始南侵時再動手,唉,我們還能等到那個時候嗎?若因為劉武周而耽誤了南下長安的大計,太不值得了。至於東突厥,我們先穩著他,不妨向他稱臣納貢,先把中原安定下來再說。”
李世民道:“肇仁兄,不要太著急了。我想家父如此沉穩應該有他的道理。這樣吧,中午吃完鹿肉後,我們兩人分頭行動,你找裴監,我找家父探探口氣,晚上我們再碰頭,如何?”
劉文靜道:“我現在沒有心情吃鹿肉,為了你們李家的江山,我這個姓劉的比你們還著急呢。二郎,我們抓緊吧。”
吃完飯,劉文靜打馬奔向晉陽宮。進入宮門後讓小廝向裴寂通報,小廝為難地說裴監正在午睡不讓叫,心急火燎的劉文靜隻好耐下性子,在耳房裏煎熬地等待。閑極無聊,他又想起裴寂勸說李淵的往事。
作為隋煬帝的別宮,晉陽宮屬於京城外規模較大的一座宮殿。晉陽宮坐落在晉陽城的東北角,瀕臨汾水,按照長安大興宮的圖樣建造而成。隋煬帝遴選三晉美女,又從長安宮中撥出部分嬪妃充入宮中,每到夏天他要移宮太原,到這裏來避暑。不過來得多了,就有些厭倦,加上虞世基向他吹噓江南風光既美,江南少女又漂亮多情,於是便擺駕江南了。但他還忘不了晉陽宮,臨行時令李淵為晉陽宮正監,裴寂為副監。隋煬帝畢竟放心不下李淵,下諭由裴寂全權負責晉陽宮事務,僅讓李淵掛個名。至於太原軍事,他密令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嚴密監視李淵的動靜,發現有異動,可以就地處置,無須請旨。
對於隋煬帝的旨意,王威、高君雅很是盡心,而裴寂自從和李淵交往幾次後,兩人有說不出的投緣。他們整天在一起喝酒、聊天、狩獵,看到李淵孤寂難耐,裴寂從宮女中選出幾個模樣清秀的供李淵消火。
劉文靜出獄後,私下裏找裴寂談了幾次,讓他說動李淵抓住時機起兵。裴寂很是盤算了幾天,覺得這樣得過且過和尋歡作樂的時光不能長久,如今天下大亂,誰知道將來這裏會是哪個草頭王的地盤呢。既然這樣,還不如說動唐公起兵,鬧好了還能混個開國功臣呢!一天晚上,他把李淵邀請到晉陽宮喝酒,叫出晉陽宮中豔名遠揚、地位最高的張氏、尹氏陪酒。兩個尤物一出來,沒喝酒李淵就醉了。兩個女人在裴寂的授意下抖擻精神,與李淵推杯換盞。月圓時分,李淵半醉半醒、半推半就地睡了隋煬帝的女人。第二天,裴寂笑著對李淵說:“唐公,昨兒你已經當了一晚上皇帝,還想繼續當下去嗎?不過你既然睡了皇帝的女人,現在想打退堂鼓,恐怕是沒有機會了。”
李淵早就聽說張氏和尹氏的豔名,夜裏也就罷了,清晨睜開眼,看到兩個尤物玉體橫陳,更兼她們鶯聲燕語,渾身骨頭都酥了,不由得又張狂了一回,這會兒還在美美地咂摸著後味呢。看到裴寂一臉壞笑立在麵前,他呷了一口參湯罵道:“裴監,我們都是老友了,什麽話不能明說,還對我來這一套?想你也沒有這個本事,定是劉文靜、二郎他們在背後攛掇你,你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對不對?你用美女加身,傳出去在後世就流為笑柄。你以為我什麽都不想嗎?凡事要慢慢來,當初皇帝派了這麽多耳目環伺在我左右,也有你的份兒,我若輕舉妄動,恐怕就沒有今天了。方今天下大亂,每人都要想想自己的前程,裴監,你既然想套在我的戰車上,那麽,我們就共同計謀吧。還是那句老話,凡事兒慢慢來。”
後來裴寂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向劉文靜炫耀。劉文靜忍俊不禁,心想:這老兒整日裏溜須拍馬、聲色犬馬,什麽法兒都透出特別,可謂亙古未有。
劉文靜回想起這些往事,不覺已過了半個多時辰。他起身作勢要闖入房內,被門房阻住了。他罵了一聲“混蛋”,伸手將那人推到一邊,幾步就跨到裴寂居住的房門前。門虛掩著,劉文靜伸手推開,大聲喊道:“裴監,我有急事找你。”
東側的榻上有了動靜,就見裴寂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榻前的搭架上掛著一堆色彩斑斕的衣服,再看其身側依稀躺著一人。大約裴寂向李淵進奉了尹、張二女,覺得自己也不能太虧,就將宮內的美女拉來侍奉自己。劉文靜見狀不由得有些窩火,心中暗怒:眼前正謀大事,聲色犬馬隻會誤事。
裴寂看到劉文靜闖入門內,心裏當然不高興,問道:“肇仁,你急巴巴跑來,到底有什麽煙熏火燎之事?”
劉文靜道:“若非急事就不來找你了,你且穿好衣服,我們外麵談。”
劉文靜說完退到門外,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女掩麵疾步走入後宮,裴寂在內喊道:“肇仁,進來說話。”
劉文靜入內耐著性子將事情敘述了一遍,讓裴寂向李淵陳說利害,希望早日動手。
裴寂張嘴打了一個哈欠,說道:“肇仁,你的性子也忒急了一些。這種事兒,一定要謀慮清楚。”裴寂認為自己是皇帝的近臣,所以才有資格和李淵廝混在一起,若不是顧及劉文靜與李世民交好,他才不會把這個剛剛丟掉官帽的人放在眼中。
劉文靜哼了一聲,說道:“不錯,這是二郎我們剛剛商量過的,覺得事情緊急,請你轉達。”
裴寂心中掂量這件事情的輕重,知道不可忽視。自己將皇帝的女人進獻給李淵,那麽就意味著自己從此被綁定在了李淵的戰車上,隻能和此人一起走下去。他點點頭答道:“好吧,等唐公下衙歸來,我找他說道說道。肇仁,你的脾性就是有點急。唐公行事,沉靜有度,謀慮而動,那才是王者的風範。你呀,不妨多向唐公學學。”
劉文靜聽到裴寂教訓自己,心裏有些不舒服,但也無話可說,遂拱手作別。
李世民騎馬來到太原留守府前,門房看到是二郎前來急忙入內稟報。自從李淵“臨幸”了張氏和尹氏以後,晉陽宮就成了他的後宮,等閑難得回唐公府一趟,李世民要想見他需到晉陽宮去找。李世民進得門後,就見大堂內滿滿一屋人,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正在和李淵說著什麽,鷹揚府司馬劉政會、許世緒,記室參軍溫大雅也聚精會神地聽著,李世民想大約和劉武周有關係。這種場合下他無法久留,隻好拱手大聲道:“父親大人,河東派人送來換季衣服,並有家書一封,請下衙後回府一閱。”
李淵仔細看了一眼李世民,知道他不會因為一封信前來稟報,肯定有別的事情,他向李世民揮揮手,說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掌燈時分,李淵派人到唐公府叫李世民,讓他帶著劉文靜一起到晉陽宮,說有要事相商。兩人急忙趕去,進宮後就見李淵和裴寂正在低頭密談。看到兩人進來,李淵讓他們坐下,說道:“我們動手吧!肇仁,你今晚擬一道檄令,內容是皇帝又準備征伐高麗,開始在各郡縣征兵。你將檄令擬好後,找溫大雅蓋上留守府的大印,明早發往太原郡、離石郡、樓煩郡、雁門郡、西河郡,這樣,檄到後百姓肯定恐慌,他們都害怕征東。明天,我以征伐劉武周的名義,說動王威、高君雅開始募兵。募兵令發出後,我們募兵的速度會加快,各路豪傑會一窩蜂前來應募。二郎,你和長孫順德、劉弘基一起做好募兵的準備,多準備一些人手和募兵點,抓緊組織,爭取募到十萬人,不要讓王、高他們發現什麽。若募兵達到我們的目的,屆時就開始起事!”
裴寂聽後若無其事,劉文靜聽後則喜形於色。李世民露出微笑,說道:“父親,事不宜遲,我們要馬上派人到河東帶回家人。”
李淵說:“對,還要通知柴紹和婉娘兒,他們身在長安最為危險。二郎,這個事情由你安排,今天晚上就要出發。哦,聽說張萬歲也投奔過來了,這是一個好兆頭啊,抽個時間我要見見他,將來想打勝仗,沒有好馬不行呀。”
李世民和劉文靜一起告辭而去。李淵走入香卉園裏,張氏和尹氏已經準備好一盆香湯等著他,三人要共同沐浴一番。這是他們三人的香巢,現在李淵嚐到了同時攬有兩個**女人的美妙滋味,樂此不疲,再也丟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