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袁世凱執掌兵權 金玉均密謀政變
當袁世凱在朝鮮練兵搞得有聲有色的時候,朝鮮開化黨人金玉均在日本的遊說也是順風順水,收獲頗豐。
金玉均是忠清道公州人,祖上是朝鮮貴族,但到他父輩時已經沒落。父親一生清貧,靠教私孰謀生,精通唐詩宋詞。金玉均自幼受父親影響,六歲就學詩詞,並能吟出“月小照天下,言微懷社稷”的詩句。後來他過繼給做官的叔父,從而進入漢城居住學習。他二十歲時參加科舉,獲得文科狀元,授職成均館(相當於大清國子監)典籍。此後他得以結識“白衣宰相”劉鴻基,從他那裏閱讀到從中國傳入朝鮮的《海國圖誌》《瀛寰誌略》《中西見聞》等書籍。他還得到右議政(相當於副宰相)樸珪壽的賞識,在他府上結識了一批主張開國的青年貴族子弟,比如領議政洪淳穆之子、出身南陽洪氏的洪英植;朝鮮國王駙馬、出身潘南樸氏的樸泳孝;重臣尹雄烈之子尹致昊;閔妃的侄子閔泳翊;出身達城徐氏的徐光範和徐載弼等。他們都主張學習西洋,盡快改革朝鮮內政外交,開口閉口都是“開化”,因此被稱為“開化黨”。
不過,金玉均認為西洋相隔萬裏,不如學習近在咫尺、一水可航的日本。日本明治維新不過幾年,國力就迅速提升,遠比大清的成就更令人向往。他迫切希望了解日本,但沒有機會,他不惜變賣家產,資助僧人無不言赴日本考察數月,給他帶回大量書籍和見聞。
紙上得來終覺淺,金玉均一再向李熙進言,希望能到日本考察。後來終於如願,與開化黨同道數人到日本考察數月。日本寬闊整潔的城市道路,輪機轟鳴的火車,蒸汽機為動力的大型紡織廠、煉鐵廠、造船廠、采礦廠,都讓他大開眼界。尤其是日本人服飾習俗無不效法歐美,腳步匆匆,精氣神十足,更讓他讚歎不已。他還拜“日本近代教育之父”福澤諭吉為師,了解了日本人思想境界的進步。福澤諭吉對金玉均說:“日本作為世界的文明國,保有完全的主權,而朝鮮雖有兩千年以上的文明,卻甘於做中國的屬邦。一個國家要富強文明,先要謀求獨立自主。朝鮮要富強文明,首先應當脫離清朝而自立。”
金玉均仿佛找到了救國的良藥,雄心勃勃回到朝鮮準備大顯身手。然而回到國內不久,正趕上“壬午兵變”,先是大院君重新執政,諸閔權貴及開化革新的大臣被掃出朝廷,甚至被亂兵斬殺。他喬裝逃出漢城,才算躲過一劫。
兵亂平定後,根據日朝《濟物浦條約》,朝鮮要派出使臣專程赴日本謝罪。國王派他的女婿錦陵尉樸泳孝作為“謝罪兼修信使”率開化黨要人東渡日本,金玉均因為曾經赴日,熟悉情況,被派為樸泳孝的助手。“壬午兵變”中朝鮮民眾視日本人為仇寇,讓日本政府深受刺激,覺得要想與中國爭雄,必須扶持親日勢力,而金玉均這樣的開化派恰可資利用,因此對“謝罪”使團一行極為熱情。明治天皇親自接見使團,並將還款日期由原來的五年延長為十年,而且還由橫濱金正銀行借給十七萬日元巨款,五萬元支付賠款,十二萬元用於創辦開化事業。使團一行滿載而歸,金玉均意猶未盡,懇請繼續在日本考察,得到允許。一個多月的繼續考察,收獲頗豐,日本政府許諾隻要金玉均得到朝鮮的委托書,就能借款三百萬日元,支持朝鮮自強。而且日本天皇還贈給朝王五百支步槍、五萬發子彈以供加強王宮守衛。
金玉均滿懷信心回到朝鮮,立即覲見國王。
李熙繼位後,實權先是被父親大院君掌握,後來又掌握到閔妃手中。“壬午兵變”後,在大清的支持下他重新執政,但政權眼見得又被閔氏抓到手中。他雖然生性懦弱,但畢竟也想做一個一言九鼎的真正國王。環顧國內,曾經與“事大黨”誓不兩立的閔妃如今對清廷滿懷感激,已經成為事實上的“事大黨”,而重新崛起的諸閔隻知固位攬權,何曾想過國家社稷;而大院君被囚,守舊勢力幾乎被掃**出朝廷,因此開化派得以嶄露頭角。
李熙覺得不妨對開化派加以培植,以壯實力。因此他頻繁召見開化派,興致勃勃地傾聽他們講述國外見聞,並接受樸泳孝的建議,派出一百餘青年到日本學習軍事,稱為士官生。如今金玉均又帶來兩份大禮,當然是立即接見。
金玉均趁機鼓動說:“西洋各國皆是獨立國家,而朝鮮獨為清國屬國,深為可恥。朝鮮要富強,先要謀自立。日本天皇曾經親口承諾,將支持我國脫離清國,自立自強。”
“你怎麽連這樣荒唐的話也說得出來?朝鮮係中國屬國已曆五百餘年,徒然更張,豈不更引列國覬覦?”李熙說話時直向他使眼色,表示當心隔牆有耳。
金玉均知道國王也有心脫離中國,非常興奮,出宮後立即去見剛被任命為漢城府判尹的樸泳孝:“子純,殿下亦有意效法日本革新內政,我國脫離清朝獨立自主的日子不遠了。國家將迎來新生,如果說日本是東方的英吉利,那麽我國就是亞細亞的法蘭西!一想到國富民強可期,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膛!”
剛獲新職的樸泳孝也是雄心勃勃,他叫著金玉均的號說:“古筠,殿下授我新職,便是希望我輩能夠效法日本,富國強兵,自主自立,我等何敢辜負!一個多月來我夜不能寐,所思所想,便是如何盡快在漢城打開局麵。”
樸泳孝有好幾項開化計劃,目前正在籌劃的包括設置博文局,籌備《漢城旬報》,以廣開視野;建立治道局,完善漢城的道路基礎設施;建立警巡局,效法日本警察製度,加強漢城治安;選拔留學生赴日,為開化事業培植人才;改革衣製,棄峨冠博袖,服便捷洋裝……
聞言,金玉均連連擊掌,興奮道:“一項項推行起來,我國富強指日可待。”
樸泳孝搖了搖頭:“事情沒那麽簡單。如今有清國撐腰,閔妃一族變本加厲,權要之職盡被諸閔把持,從前大院君是事大黨之首,如今閔妃完全倒向清國,成了事大黨的中堅。要想推行新政,實在太難。”
金玉均卻沒那麽悲觀:“不,子純,諸閔也可改變。比如竹楣,我看他對日本也是心向往之。”
竹楣就是閔泳翊,閔妃的侄子,竹楣是他的號。壬午兵變前日本曾為朝鮮訓練別技軍,他出任營使,十九歲就升任正三品吏曹參議,二十歲籌建統理機務衙門,並擔任協辦。國王和閔妃都特別寵愛他,幾乎到了言無不從的程度。府上則是賓客絡繹,有人排隊數天而不得見。少年得誌,睥睨天下,奢侈無度,所以壬午兵變中他是諸閔中最被痛恨的人。他的府宅被燒為灰燼,他剃光了頭發假充和尚才逃出漢城。這次出使日本,他也是成員之一。他與金玉均關係很密切,雖然閔氏是依靠清軍的力量重新得勢,但閔泳翊對大清並無多少感激之情,在日本拜訪英國駐日公使巴夏禮時說:“雖然鏟除大院君對朝鮮來說不是壞事,但這種做法是辱國。清國不應該有如此幹涉朝鮮內政的權力。”
巴夏禮問道:“貴國有清政府的援助不是更好嗎?”
“豈有此理,朝鮮人已經無法容忍清國最近的幹涉了!”
閔泳翊說這番話時樸泳孝也在場,但他看事情顯然更複雜一些,搖頭對金玉均說:“古筠,這話我也聽到了。但是,也許他是故作姿態,是閔妃在我們中安插的眼線也未可知。就算他真這樣想,像他這樣的人在諸閔中為數太少,他們重獲大權,依然在忙著爭權奪利,魚肉百姓罷了。”
金玉均依然樂觀:“隻要國王授我全權,從日本借來巨款,那時百廢俱興,各業並舉,就是諸閔恐怕也不能不心向開化,何愁大局不在你我掌握之中?”
“古筠,我佩服你敢想敢為,但把局勢說得如此樂觀,我不能苟同。清軍六營三千人就駐在漢城,他們未必就能眼睜睜讓日本人幫助我們開化強國。”
金玉均回道:“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根據《濟物浦條約》,日本也可駐兵保護使館。具體數目也未載入條約,事急從權,屆時也可偷偷增兵,清國未必能占上風。”
樸泳孝深思一會兒道:“古筠,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日本未必就是真心為了朝鮮富強,我擔心朝鮮會是日本人眼中的另一個琉球。”
金玉均深受福澤諭吉的影響,搖頭道:“我不這樣認為。日本對朝鮮並非要開戰、侵略,而是提攜、合作。日本國民友愛正義,我確信其國家與國民為援護朝鮮打開現狀之唯一友邦,應當謀以為同誌,並向國王奏言,堅信以此可盡祖國之改造。”
樸泳孝隻去日本一次,不像金玉均深受福澤諭吉、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人的影響,他還保持著幾分警惕:“日本的確應當引為我們的外援,但他們吞並琉球的事實不能不引發我們的警惕。有人認為依靠清國似乎更可靠一些,畢竟中朝五百餘年的藩屬關係,卻並未吞並朝鮮。”
金玉均反駁道:“那是從前,如今清國在我國駐兵三千,幹涉我內政,影響我朝鮮用人,聽說袁世凱等人主張廢朝鮮為郡縣,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就算樸君說的有道理,可是在強國環伺中求生存,也隻有借助更有希望的國家。清國與日本比,我認為日本更有希望。如果清日開戰的話,勝利者會是日本。那麽請問,我們借助清國又有何意義?”
樸泳孝被問住了:“我也為日本的發展震驚,但要說日本必定能夠戰勝清國,我看未必。清國畢竟是個大國,地廣財豐,可集全國之力,大事易成。”
“子純,肥大不等於強壯。清國雖大,但仍然墨守成規,雖有李鴻章等人舉辦洋務運動,但不過是少數人在那裏艱難推進,怎可與日本舉國維新、日新月異的形勢可比?你若不信,咱們拭目以待。”
樸泳孝笑了笑說:“古筠,咱又何必爭得麵紅耳赤。我佩服你的,就是你的樂觀,你的敢作敢當,讓我自愧不如。”
“你慮事周詳,正可補我不足。所以我們團結一心,定能成事。”金玉均要來紙筆,奮筆疾書,寫的是“外結日本,內行改革,聯日排清,脫離中國,宣布獨立,君主立憲”,“這應當是我們的奮鬥目標,為達此目標拋頭顱灑熱血亦在所不惜”。
朝鮮統理交涉通商事務衙門督辦趙寧夏親自陪同兩位中國官員到三軍府見袁世凱。他與袁世凱關係極密,真到了熟不拘禮的程度,他指指身後的兩位中國官員說:“慰廷,我給你帶來兩位朋友,陳大人、唐大人。”
陳大人叫陳樹棠,廣東人,善經商,積有巨資,曾經遊曆美國近十年,任過大清駐舊金山領事,半年前才卸任回國,如今在李鴻章北洋幕中,二品候補道。唐大人叫唐廷樞,號景星,也是廣東人,買辦巨商,是李鴻章手下的洋務幹將,是他把半死不活的輪船招商局經營得風生水起,後又創辦開平礦務局,修築中國第一條鐵路。兩人這次到朝鮮來,是奉李鴻章之命考察商務。
去年八月底,處理完壬午兵變,中朝就簽訂了《商民水陸貿易章程》,雙方開放海禁,允許邊民在鴨綠江兩岸的柵門、義州和圖們江兩岸的琿春、會寧自由貿易,朝鮮商人可到北京,中國商民準入朝鮮楊花津、漢城開店經商。中朝通商並非僅止商業利益,在李鴻章看來,更是加強宗主國在朝鮮實際影響力的一個途徑,因此極為重視,打發有外交經驗的陳樹棠來考察,不僅考察漢城、仁川,還要考察釜山,將來根據情況擴大通商口岸。根據雙方的協定章程,為了便於交通,輪船招商局將開辟中朝航線,因此特派任過輪船招商局總辦的唐廷樞前來考察。接待事宜由趙寧夏負責,為了考察團一行的安全,他來找袁世凱商量,希望從新練親軍中選派幹練員弁負責保護。
“這個好說,他們巴不得有份美差出去放放風。”袁世凱並不親自安排,而是派人把左營管製金鍾呂叫來吩咐,“文昌,你挑十個好手來,派他們個護衛差使。”
金鍾呂立馬去辦。
喝茶的工夫,袁世凱把趙寧夏叫到一邊,叫著他的字說:“箕三兄,請這邊說話,我有事請教。”
趙寧夏出身赫赫有名的豐壤趙氏,其姑母就是朝鮮前國王的王妃神貞王後,有此關係,他二十歲就擔任要職,尤其與李熙關係極密,被稱以“兄”。他傾向開化,後來與閔妃聯合,將大院君趕下政壇。他任訓練大將的時候善待士兵,名聲不錯,所以壬午兵變時並未受到衝擊。他並不希望大院君掌權,因此馬建忠到朝鮮後,他日日跟隨左右,參與策劃擒拿大院君的全過程。壬午兵變平定以後,他被任命為謝恩兼陳奏使,率副使金弘集、從事官李祖淵等人前往中國“謝恩”,參與簽訂《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隨後又出任督辦交涉通商事務(外衙門督辦)、工曹判書等職務,掌握著外交、財政大權。袁世凱最善籠絡人,又掌握著朝鮮親軍訓練大權,還是駐朝清軍前敵營務處會辦,而且得到國王和閔妃的賞識,因此朝鮮大員都樂得與之交往,趙寧夏便是密友之一。
“慰廷要問什麽,我是知無不言。”趙寧夏有貴公子哥的脾氣,不投緣的人不拿正眼瞧,投緣的人則萬事好商量。
袁世凱笑問道:“開化黨那幫人從日本回來後,好像招搖得很,我可得到不少消息,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趙寧夏原本也是開化黨,但與急於效法日本的金玉均等人不同,他主張加強同清朝的藩屬關係,學習洋務運動。他對金玉均等人浮躁冒進的行事很不以為然,輕蔑地說道:“他們能幹什麽,無非是要借重日本,鑽營權勢而已。”
袁世凱有些擔心道:“箕三,不能掉以輕心。我聽說國王對他們賞識,洪英植回國不久就去你的外衙門任協辦,金玉均則當參議,樸泳孝被任命為漢城府判尹,徐光範升任內衙門參議。出使日本的開化派都獲提升,如果他們得勢,非朝鮮之福。你隻要想一想,去年的大亂是不是也有日本人的份?日本人對朝鮮野心不小,等他們與開化黨那幫人弄成聲勢,可就尾大不掉了。”
趙寧夏寬慰道:“鄙邦百姓都討厭日本人,他們成不了氣候,而且日本人好像重在商利。”
“我不那麽認為。”袁世凱搖頭說,“箕三,聽說日本人贈給武器彈藥,還要幫助訓練新軍,這可不是隻重商利的表現。”
“那依你的意思,應該怎麽辦?如今欣賞開化黨的是國王殿下。”趙寧夏也無計可施。
“萬事都要防患於未然,你深得國王信任,應該時時提醒。”
“沒用。”趙寧夏建議道,“國王正在興頭上,要對金玉均那幫人有所限製,非有王妃出麵不可。王妃對你的話很重視,何不乘機進言?”
“我總要有理由才能見到王妃。”
趙寧夏笑道:“理由我來給你想,你隻想如何說動王妃就行。”
袁世凱見過王妃後不到一個月,就有效果了。先是閔泳翊、洪英植、徐光範被派為報聘使赴美歐訪問,接下來就是開化黨中影響力最大的樸泳孝,他雄心勃勃在漢城推行多項開化措施,處處要改變舊製,不免令守舊大臣側目,尤其是他強修漢城道路,拆毀街道旁的臨時窩棚引起了民憤。領議政洪淳穆希望他自動請辭,安排的去處是廣州留守兼守禦使,“為國守西南大門”。他不甘心,去找李熙叫屈,李熙對他說:“已成定局,寡人也無能為力。不過放你去廣州,寡人也有厚望。”原來在日本接受過軍事訓練的士官生已在廣州訓練近千人的新軍,既然國王打算他去接手,他也就勉強就職去了。
接下來是外衙門參議金玉均調任為東南諸島開拓使兼管捕鯨事。在東南海島之上,麵對茫茫大海,如何推行他的開化大業?他也不甘心就此離開政治中心,也找李熙訴苦,希望赴日本爭取巨額借款。他認為隻要巨款在手,就不難推行富國強兵的大業,那時候就是守舊的大臣也要看他臉色。當時朝鮮正在推行“當五錢”,財政異常困難。李熙被說動了,答應派他去日本。國王開口,閔妃即便不情願,也隻能依從。
金玉均拿著國王的委任書到日本,滿懷信心到外務省去見外務卿井上馨,沒想到當初對他十分熱情的井上馨拒不接見,隻派一個小屬員來應付他,推說日本財政也極其緊張,根本無力借款。金玉均把日本政界的熟人找遍了,也沒有借到一分錢,最後隻得去找老師福澤諭吉。
福澤諭吉在日本影響力大、知名度高,但並沒有實權,他隻能用手裏的筆來幫忙,在《時事新報》上連發《朝鮮政略之急在於挪用我國資金給它》《挪用日本之資金給朝鮮無風險》《挪用資本給朝鮮對我國甚是有利》三篇文章,呼籲日本政府貸款給朝鮮,但也無濟於事。
原來日本正與朝鮮交涉通商事宜,想在協定中得到更多特權,而要達此目的,非閔妃點頭不可。而閔妃對金玉均沒有好感,日本要討好閔妃,隻得冷落金玉均。金玉均氣得跳腳大罵日本人不講信義,他硬著頭皮四處奔波,結果費了十餘月的工夫,連十萬日元也沒借到。
到了1884年春天,金玉均帶來的經費連同借到的幾萬日元已經花光,國王對他的大言已經不再相信,不肯再撥經費,他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得不啟程回國。臨行前他對福澤諭吉說:“沒有資金,什麽事也無從著手。如今空手歸國,平素就嫉視我、欲置我於死地的閔族一派必非難中傷,策劃陷我於絕境。姑且不論玉均自身,我開化黨的同誌必將蒙受沉重打擊,改革也會化為烏有,朝鮮除了永做屬國外別無他途。”福澤諭吉也是無能為力,隻好看著學生垂頭喪氣登上回國的輪船。
金玉均回到國內,國王根本沒有召見他,至於安排他什麽職務也是遲遲沒有動靜。他隻好退居家中,閉門謝客。閔泳翊、洪英植等人尚在美國,而從前視為“同誌”的趙寧夏、金允植、金弘集等人也越來越疏遠,他能促膝而談的隻有樸泳孝。這位國王的女婿半年前就被解職,一千多新軍也被閔妃的人掌握了。兩人常常是相對無語,一籌莫展,不知開化大業,路在何方。
過了一個月,閔泳翊、洪英植等赴美考察團歸國,金玉均、樸泳孝等人興高采烈前往仁川港口迎接。同誌相見,當然是分外高興,談起歐美的文明繁榮,更有談不盡的話題。使團一行回到漢城,閔泳翊及副使洪英植立即被召見。李熙十分高興,告訴閔泳翊他已經被任命為右營使兼軍務局總辦。消息傳開,金玉均等人無不彈冠相慶,因為軍務局總辦掌握著全國的軍權!
然而,令開化黨人大感驚訝的是,閔泳翊出宮後未與同誌們相聚,卻首先去拜訪袁世凱。
袁世凱聽說貴公子閔泳翊來訪,立即整肅衣冠,迎到大門外,遠遠拱手道:“總辦大人,給您道喜了。”
閔泳翊揮揮手道:“數月不見,我不是來聽你說客套話的。”
兩人攜手進了袁世凱的簽押房,仆役侍候好茶水瓜果,立即退到門外。
袁世凱請閔泳翊換了便服,他也把袍服頂戴扒下來,換上一身湖綢短打,搖著扇子問:“竹楣,這次歐美之行收獲如何?”
“真正是大開眼界。”閔泳翊在美國參觀了世博會場館、示範農場、紡織工廠、醫院、醫藥製造公司、電氣公司、鐵道公司、消防署、陸軍士官學校、教育局,在歐洲又參觀了許多工廠、學校,講起來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他要推行的計劃也不少,電報、郵政、育英公院、農牧試驗場等等,最後話題一轉說,“我在舊金山拜訪了上國領事黃公度(即黃遵憲),受益匪淺。我從前隻想如何大刀闊斧推進開化,認為誰敢阻攔,便把他清理出朝堂。公度的一番話讓我警醒,事情沒那麽容易,更不是把反對者清理出朝堂那樣簡單。一路上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從前的密友都是雄心勃勃的講開化計劃,卻從來沒有仔細考慮如何得到朝堂內外更多的認同,如何爭取更多的支持。”
袁世凱由衷地豎起大拇指稱讚道:“竹楣有如此見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那些同道和日本人走得特別近,他們無非是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推進開化。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無異於引狼入室。中日兩國,都希望擴大在朝鮮的影響,但中國,隻是謀求保持了五六百年的藩屬關係,此外並無他圖;而日本,有琉球前車之鑒,他們的野心不問可知。”
聞言,閔泳翊讚同道:“的確如此,當初我到日本,也曾經被他們的甜言蜜語迷惑。歐美之行,一路走一路想,我覺得與其借勢日本,不如借勢上國。借勢日本,變數太多,因為敝國百姓多視日本為仇寇,當年別技軍不得善終便緣於此;借勢上國,則民情宜洽。”
“說到關鍵處了!竹楣,你那些同道太過急於求成,如果任由他們開化,必然引起社稷動**;而他們與日本人勾結,更會是火上澆油。一旦社稷動**,國家富強便如畫餅!比如我朝的洪楊之亂、撚匪之亂,十餘年間,荼毒大半個國家,那真叫元氣大傷。”袁世凱伸過頭去,附到閔泳翊耳邊說,“拋開國家不說,如果動**,首先受到衝擊的是誰?自然是朝堂上的權要。而朝堂上的權要是誰?真有那一天,受害最烈的恐怕首先是你們閔氏一族吧?”
這話把閔泳翊說得心驚肉跳,他想了想道:“壬午之變,心有餘悸,無論如何不能重演。我今天前來就是想讓袁兄了解我的一片苦心,莫把我當外人。”
“竹楣這是說哪裏話?我從來沒把老弟當外人。”袁世凱一拍大腿,“既然你不把我當外人,我也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竹楣兵權在手,可要提防你那些同道染指兵權。廣州的新軍前營雖然已被朝廷收回,但軍中親日勢力仍在。我聽說北青的新軍最近要調進都城,此事不可不慎,誰都知道北青新軍也有日本人勢力滲透。不是我自誇,袁某負責的左右營和江華的鎮撫營,決然沒有日本人的勢力,是可依靠的長城。”
閔泳翊回到府上,金玉均、樸泳孝、洪英植正等在那裏,他不待幾個人開口,先說道:“殿下派我總辦軍務的差使,不得不去敷衍一下袁世凱,大家也都知道,殿下和王妃都很看重他。”
金玉均問道:“竹楣和袁某人關係密切,這是好事,多一條了解清人實情的路子。不知袁某人都有些什麽說法?”
“能有什麽說法?無非是吹噓他如何善於治軍,他的左右營如何令行禁止那一套。他是個自譽不臉紅的人,一直自視甚高。”閔泳翊笑道。
大家要談下一步的計劃,閔泳翊卻是不太感興趣的神情:“來日方長,慢慢計議。我今天太累,要下逐客令了。”
三個人隻得告辭出門。金玉均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解,問道:“你們說竹楣今天說的是實話嗎?如果他隻聽袁某人自吹自擂,為何要待兩個鍾頭之久?”
洪英植一同隨閔泳翊赴美考察,對他的變化自然有所察覺,遂搖頭道:“我覺得竹楣好像在有意疏遠我們,在美國時我已經有所覺察。今天他與袁世凱會麵,肯定沒那麽簡單,他好像有意隱瞞。”
樸泳孝叫著洪英植的字問:“仲育,竹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這還真說不上來,反正我覺得在美國考察後,他的反應和大家不一樣。看到美國處處生機勃然,大家都是興致很高,討論哪一項應該回國後立即推行,可是竹楣卻很少開口。”洪英植突然想起來了,“對了,大概是從拜訪了清國的舊金山黃領事後,他就心事重了。”
金玉均問:“黃領事都談了什麽,你們當時不在場嗎?”
洪英植回道:“我那天吃美國七分熟牛排,受不了鬧肚子,沒去。聽回來的人說,談得很愉快,黃領事還贈詩一首給竹楣:褒衣博帶進賢冠,禮樂東方萬國看。尺二璽書旗太極,是王外戚是王官。”
“不知姓黃的灌了什麽迷魂湯,你留心打聽一下。”金玉均交代洪英植。
打聽不難,很快有了結果,但因為閔泳翊當時以見識一下黃遵憲的藏書為由,入書屋私語很久,談什麽無人知道。
金玉均搖頭道:“不用再猜了,看來竹楣已經與我們離心離德,淪為清國人的奴隸。”
樸泳孝隨即附和:“我說過,諸閔與我們不同,他們為了一族之私利並不真心支持開化。殿下最近對我們似乎也很不滿意,我連見殿下一麵都很難。”
“如今主弱臣佞,都拿因循姑息當萬全之策,都把振作進步視為亡國之計,諸閔更是汲汲於一己私利,名曰開化,實無開化之效,隻顧保位固權,搜刮民脂民膏,弄得國事罔涯,財用罄竭,如今唯有登高一呼,把諸閔趕出朝堂!”金玉均說這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不過此前眾人並不真正動心,因為還期望能夠與諸閔合作,或者得到國王支持,推行他們的開化計劃。可隨著閔泳翊的突然背離,他們都感到與諸閔合作已經不可能;而金玉均赴日借款失敗,導致國王認為開化黨言過其實,對他們也有所冷淡。所以金玉均今天的話一出口中,大家都有同感。
樸泳孝向來行事謹慎,他說了實際問題:“事情沒那麽簡單,漢城的三千清軍便是最大的障礙。”
洪英植說:“還有個好消息忘了告訴大家,清軍要調走三營人馬。”
“什麽?”金玉均以為聽錯了,“清國要調走一半人馬?”
“千真萬確。家父說清帝已經下旨,令李鴻章籌劃京津防務,已經決定調回三營防守旅順。”
洪英植的家父就是領議政洪淳穆。洪淳穆是與大院君政見相同的保守派,他認為朝鮮是天下唯一一片保全了中華衣冠和禮義的淨土並為此感到自豪,堅決反對開放門戶,反對與歐美日通商修好。如此保守而能得閔妃重用,主要是因為壬午兵變期間他反對誅殺諸閔,並多加保護,而且迎還閔妃回宮也是他一手安排。
洪英植卻與他政見格格不入,深慕洋製,仇視中國,並斥孔孟倫常之道為腐朽禁錮,氣得他把兒子逐出家門。但李熙對洪英植很賞識,親自過問,洪淳穆不得不讓兒子回家。洪英植先後到日本和美國考察,尤其是對近代郵政事業十分關注,在日本考察期間,他專門向驛遞局長前島谘詢郵政知識,並索取了相關書籍。從美國考察歸國,他一再奏請開辦郵政,李熙被說動,同意開設郵政局,並命他掌管。這些天他一直在籌劃發行郵票、建立郵局及相關機構,這些事情自然繞不開他的父親。父子在此事上竟然罕見的意見相同,兩人關係大為改善,因此洪英植得以從父親口中探聽到清軍要撤回的消息。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金玉均興奮地一拳砸在桌上,用力過猛,疼得他齜牙咧嘴。
駐朝鮮慶軍確實要撤回三營,原因是中法戰事升級。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越南遭法國侵略,當時中國尚不能自保,當然無力支援,結果越南南部六省淪為法國殖民地。法國人最初的想法是打通沿湄公河通往中國的航路,但後來發現湄公河的上遊瀾滄江不適於航行,因此轉而向越南北部侵略,兵鋒直指中越交界的廣西、雲南,中法戰爭由此開始。中國派出滇軍、桂軍入越,結果被法軍打得落花流水,越北山西、北寧、太原、興化很快陷落。一個月前,法國艦隊又入侵台灣,並且揚言北上封鎖天津海口,中國沿海形勢陡然緊張。李鴻章擔心正在興建的旅順軍港遭法國艦隊攻擊,因此奏請朝廷調回駐朝鮮的慶軍三營,加強旅順防守。
此事事關重大,吳長慶親自回天津與李鴻章麵商,回到漢城後就單獨叫袁世凱前來。袁世凱騎馬很快就到,他見到吳長慶後急切地問道:“世叔,聽說大軍要撤回一半,可是真的?”
吳長慶點了點頭:“是,中法戰事緊張,李中堂擔心旅順,調我回駐金州,加強旅順後路。”
“世叔,國內哪裏抽不出三營,偏偏要調慶軍回防,真是拆東牆補西牆。朝鮮局勢如今很不穩,開化黨那幫人蠢蠢欲動,此時撤走大軍,豈不寒心?”袁世凱有些抱怨。
吳長慶安慰道:“開化黨那幫人手裏沒有軍隊,有慶軍三營,再加你訓練的朝鮮親軍兩營,足資震懾。”
袁世凱還是有些擔心:“世叔,朝鮮廣州的前營,青峰的後營,都是開化黨人訓練的,都有日本人的背景,隻怕到時候無人能鎮住局麵。”
“前營遠在廣州,後營遠在青峰,都不足為慮。而且朝旨已頒,不可能朝令夕改。還有,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我不想死在異國。”
吳長慶入朝後,水土不服,腹瀉又加咳嗽,去冬以來病情加劇,五十四五的人,看上去是六十好幾的模樣。這樣的理由讓袁世凱無話可說,安慰道:“世叔,您不過是冬天受不了這裏的濕寒,過個夏天就好了。”
“借你吉言,但願我能好起來。”吳長慶拍了拍袁世凱的手說,“世侄,我對你寄予厚望,我走後,打算把副營交給你管帶。”
吳長慶的安排是帶走前營和左右營,副營、後營和中營留在朝鮮。後營繼續由張光前統帶,中營繼續由何騰蛟統帶,而副營則交給袁世凱。慶軍副營是吳長慶的座營,是他的嫡係,一直由他的族親吳兆有統帶。將副營交由袁世凱統帶,則有衣缽相授的意思。袁世凱心中大喜,卻是一副憂戚的神情:“世叔,副營是慶軍的精銳,侄兒資曆淺,恐怕統帶不了,辜負了您的期望。”
吳長慶交代道:“你挺起腰杆管帶就是,我既然相托,就有把握說服眾將。他們都是跟我戰場上殺出來的老交情,我吩咐下去,他們不會有異議。”
“吳軍門一直統帶副營,不知世叔做何安排?”袁世凱小心問道。
“他任慶軍駐朝分統,我會交代他幫襯著你。”
這個安排並不遂袁世凱心意,他期望的是吳兆有最好能夠回國,那樣他才好在副營立威。如今他留在朝鮮,副營部舊難免不把袁世凱放在眼裏,但這話隻能擱在心裏,遂說道:“世叔有此安排,侄兒膽子大了些。”
“你的長處是善於協調各方,尤其是與朝鮮朝廷的關係,更是別人不可比。所以,我把駐朝慶軍前敵營務處交你總辦,轉運和一切留防事宜都交代給你。這是一副重擔,你可要咬牙給我挑好了。”吳長慶又交代了一番。
對袁世凱而言這又是一喜,總辦前敵營務處,三營慶軍吃喝拉撒都歸他管,無異於駐朝慶軍的隱帥,幾乎與吳兆有並駕齊驅。他再努力裝,也掩不住臉上的笑意:“世叔如此提攜侄兒,侄兒真不知說什麽好。侄兒唯有好好辦理營務,帶好副營,以報答世叔的知遇之恩。”
吳長慶又是一番叮囑:“別說報答不報答,我也是為慶軍著想,就現在人裏麵,沒有誰比你更合適當這個總辦。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就是這幫兄弟都是跟隨我多年,難免倚老賣老,到時候你多擔待。慶營的規矩暫時不要更張太多,我倒不是護短,而是駐軍在外,穩定大局最為緊要。”
袁世凱回應道:“世叔放心,您定的規矩,侄兒定然蕭規曹隨,能維持局麵就不錯,哪裏敢更張?”
吳長慶進宮向國王通報慶軍三營即將回國的消息,國王及關係密切的重臣都要為他餞行;行裝需要收拾,兵勇也都要進城采買些禮品,營務處有許多瑣事需要交接,緊趕慢趕,大軍起行已是十天後。
臨行前天晚上,營中舉行宴會,為回國的慶軍送行。眾人都喝得不少,平時十分謹慎的吳長慶也喝多了,端著酒杯站起來道:“我這一杯敬留守的兄弟。咱們兄弟十幾年來都是駐紮一地,沒想到今天會相隔重洋。我身體不好,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留守的兄弟……”這話說得十分傷感,他自己先落下淚來。各位將領都忍不住了,有人暗自抹淚,有人號啕大哭,結果吳長慶更是哭得泣不成聲。
見狀,袁世凱對張謇說道:“嗇翁,這個哭法不成,大帥身體本來就弱。”
袁世凱最早稱張謇“老師”,自從他被朝廷賞五品同知後,改口稱“先生”,自從吳長慶將副營相托,讓他總辦前敵營務處後,他與張謇辦交接,又改口稱“嗇翁”。張謇號嗇庵,稱之為“嗇翁”,完全是平輩的稱呼。這讓張謇極為不滿,對袁世凱的看法來了個大轉折,原來覺得他是個精明、強幹、果決的難得人才,如今覺得不過是個狡詐、蠻橫、勢利的奸猾小人。他連正眼也不瞧袁世凱,便道:“你是前敵營務處總辦,你看著辦。”
袁世凱走到席前,大聲道:“各位將軍,大家都哭成這樣實在不成體統,大帥身體本來就弱,還是不要惹大帥傷心。”
說大家“不成體統”,眾將心中都不高興,張光前睜大眼睛,拿酒杯指著袁世凱道:“你算什麽東西,想管咱爺們還不夠格!”
袁世凱氣得臉色蒼白,回敬道:“我算不上什麽東西,我是大帥稟請李中堂後任命的前敵營務處總辦。就是拋開總辦不說,我還是大帥的侄子,為大帥身體著想,諸位難道不應該稍加控製,不惹大帥傷心為是?”
“世凱,你少說幾句,我們都是十幾年的兄弟,一朝分別,大家難免傷心。你放心吧,世叔的身子骨不要緊。”吳長慶給了袁世凱一個台階,他又轉向張光前,叫著他的字說,“仲明,世凱是前敵營務處總辦,照顧席麵也是他的職責。他還年輕,說話不周處你們這些老兄弟看我麵子,多加擔待。我把前敵營務處的擔子交給他,你們各位老兄弟都要幫襯著,幫他也就是幫我,如何?”
張謇始終不離吳長慶左右,扶他回臥房後,又親自侍候茶水。見吳長慶酒醒了大半,便問:“筱公,你覺得慰廷能夠擔當得起營務處總辦的重任嗎?”
“季直,你覺得還有誰比他更合適嗎?再說,我已經稟過李中堂,怎麽能夠朝令夕改?”
張謇知道吳長慶對袁世凱寄予厚望,他是君子性情,不願論人是非,隻好沉默不語。
吳長慶又解釋道:“世凱是有些急躁冒進的毛病,可處在朝鮮這樣的境地,必須有快刀斬亂麻的魄力,才能立得住腳。你記著,明天一早把孝亭和副營的各位哨官早早叫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張謇答應了一聲。不問可知,一定是交代他們支持袁世凱。
第二天早飯後,領議政洪淳穆、外衙門督辦趙寧夏、禮曹判書金弘集等大員奉李熙之命前來送行。吳長慶的駐地下都監在漢城東,他的意思是繞道城南去馬山浦港,洪淳穆說朝鮮百姓要為大帥送別,男女老幼都盼再睹大帥風采,請務必穿城而過。吳長慶在朝期間,一直督責慶軍為朝鮮修橋補路,整治江防大堤,口碑很好。自東門外開始,道路兩旁擁擠著送行的百姓,有的還流下了淚水。吳長慶眼角也濕潤了,不停地向人群揮手。他的坐騎一進東門,突然鼓樂齊鳴,禮曹的樂班齊唱專為吳長慶編練的《送行歌》:
昔公蒞止,東人以守。
以匡以植,以咻群萌。
伊公之德,伊皇帝聖明!
惟漢之水,厥流湯湯。
惟公之德,奠我宗枋。
我公歸兮,疇翼乎我王。
歌聲此起彼伏,伴隨著大軍走出南門。南門外,早備置送行酒,洪淳穆等人向吳長慶敬酒,然後吳兆有、袁世凱等留守將領一起敬吳長慶。吳長慶與眾人話別後,又特別叮囑袁世凱道:“世凱,我將前敵營務處和副營相托,你務必悉心打理,與眾位將軍融洽相處,維護慶軍的名聲。”
袁世凱和眾將都表示一定和衷共濟,但吳長慶登船離岸後,吳兆有、張光前等人就自顧返回,無人理會袁世凱。
袁世凱回到三軍府,立即把王金成叫來道:“星武,如今我統帶副營,又任營務處總辦,教練新軍的事情我是顧不上了。我打算向國王遞辭呈,推薦你出任這個總教習,願不願幹?”
這還用問?當然願幹,但王金成還是推辭了一下:“謝總辦栽培,不過,我還是願意跟著總辦幹,痛快。”
王金成笑道:“有總辦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換頂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是換不成我也絕無怨言。”
“好兄弟,你越這麽說,我越要上心,才不枉兄弟一場。”袁世凱拍拍王金成的肩膀,“這個總教習不同於一營的教官,你的心思不能隻放到教練上,更重要的是如何籠絡人心。”
“是啊,兄弟們最佩服總辦的就是這一條,總辦可得好好教我。”王金成一臉的請教之情。
袁世凱笑道:“沒問題!我得去副營接印,那邊恐怕沒這麽順,有幾個人是吳軍門的親信,隻怕他們要與我為難。”
王金成拍胸脯道:“總辦放心,親軍左營的兄弟就如你的子弟兵,有啥難處,你隻要一聲令下,我們悉聽調遣。”
袁世凱搖搖手道:“沒那麽嚴重,我要連個副營還擺不平,我怎麽當這個營務處總辦?放心,他們難不住我。”
袁世凱和各營營哨官都不陌生,還與副營中有兩個哨官關係特別近。他們一個是前哨哨官陳雲龍,一個是後哨哨官吳長純,兩個人當初與袁世凱一起迎接閔妃,完成這趟差使後,兩人見袁世凱就都稱之為“老弟”了。如今“老弟”去統帶他們,於是先把兩人叫到三軍府這邊來敘舊。
袁世凱親自到門外相迎:“勞駕兩位老兄趕過來,實在不好意思。可是那邊我還沒接印,實在不便過去。”
陳雲龍拱手道:“總辦以後不能這樣叫了,我們都是你的部屬,不敢稱兄道弟。”
“去他個毬,兄弟還是兄弟。場麵上你們叫我總辦、管帶,私下裏咱們還是兄弟相稱。”袁世凱這話聽上去讓人心裏舒服,但同時已經給兩人劃了條線,場麵上隻有公事公辦,絕不馬虎。他把兩人讓到簽押房說,“大帥把副營交給我,我怕帶不好,先把兩位老兄請過來,給我出出主意。”
陳雲龍比吳長純精明,笑道:“大帥相托,誰敢不服?吳兄是大帥的族弟,他發一句話,誰還敢多嘴?”
吳長純為人忠厚,聽不出陳雲龍其實是給他戴高帽,接過話茬說:“副營向來是姓吳,沒他們說三道四的份。總辦放心,到時候我是全力支持。”
陳雲龍道:“吳兄都如此說,我當然沒有二話。”
第二天上午,袁世凱去副營接印。哨官、哨長都已到齊,兩位幫帶卻隻到了一位,另一位郭幫帶卻遲遲未到。袁世凱問營務委員:“通知的是什麽時辰?”
“巳初。”營務委員回答。
巳初是九點鍾,此時已經九點十分。袁世凱明知故問:“現在何時?”
“不必等了,開始接印。”
副營關防早就備好,由一位親兵捧在手上。營務委員把印接過來,雙手高舉過頂,袁世凱接過來,轉身端端正正放到管帶案上,然後坐到案後的紅椅子上,眾將拱手參見,齊聲道:“屬下參見管帶。”
袁世凱站起來說:“諸位兄弟,從此往後咱們就在一個鍋裏摸勺子了。諸位知道我的脾氣,聽我將令者我視為兄弟,違我將令者我視為仇寇,請各位務必約束好手下弟兄,別讓我為難。”
“喳,末將遵令!”吳長純率先高聲應道。
陳雲龍等人也都“喳喳”連聲。
“起了早五更,還是趕了晚集。緊趕慢趕還是晚了,抱歉抱歉。”這時郭幫帶才匆匆趕到,說著向眾人拱手。
袁世凱裝作沒看到他,滿臉笑容對眾將說:“咱們算見過麵了,正事辦完,本打算今中午我請各位兄弟喝一杯,可是營務處那邊還有事相商,那就改到晚上請各位。”
當天下午,袁世凱把陳雲龍叫到他的簽押房問:“老陳,你手下兄弟有沒有知心的?我是問,你的哨長和你是不是一條心?”
陳雲龍回道:“那不用說,隻差穿一條褲子了。”
“那就好。副營幫帶不稱手,我想讓你去當幫帶,把姓郭的提升到營務處當會辦。”袁世凱行的是明升暗降之計,要把姓郭的晾到營務處。
聞言,陳雲龍提醒道:“袁總辦,郭幫帶當年救過大帥一命,他們感情非同一般。他今天敢來遲,就是仗著大帥的情分。”
“我顧不得那麽多了。帶兵最要緊的是令行禁止,有人不聽招呼,那怎麽行?讓你做幫帶,就是指著你幫我把副營帶得唯我袁某人之命是從。營務處是一個大攤子,事情既多又繁,副營這邊我無法全力關照,你要多上心,知道我的心思吧?”
陳雲龍保證道:“總辦放心,不用多久我就讓大家明白,如今管帶姓袁。”
次日袁世凱接手前敵營務處,他本來就是會辦,一切駕輕就熟,但也有些內幕是從前所不了解的,主要是賬目問題。負責財務的是張謇的三哥張詧,很得吳長慶信任,一直負責財務。張氏兩兄弟關係很密切,張詧雖為兄,但事事都看重張謇的意見,他對袁世凱的態度也隨張謇來了大轉彎,打心裏瞧不上他。所以當袁世凱看到一筆賬不甚明了時,他不做解釋,隻道:“這是吳大帥安排的,至於具體支應到了哪裏,隻有大帥知道,恕不便透露。”
張詧的職務,不過是個七品知縣,袁世凱是五品同知,見他說話如此不客氣,火就冒起來了:“三哥,如今我是總辦,難道也問不得?”
張詧推辭道:“總辦大人可別叫我三哥,我擔不起。如今你當了總辦,當然事事都問得。但這事你問我我卻不能說,你若非要問,就問大帥去。”
張詧捏起一支筆道:“總辦要問,不妨現在就寫信,我侍候筆墨。”
這簡直是在將軍。袁世凱接過筆說:“如此,我則要非問不可了。”
袁世凱果真給吳長慶寫信,不說海防經費的事,隻要求把張詧調回金州,以全兄弟相聚之義。
前敵營務處的人分了兩撥,一撥隨吳長慶回國內,張謇便在其中;一撥留在朝鮮,張詧便在這一撥裏。當初吳長慶作此安排,是對張氏兄弟的借重。袁世凱的信寄出不到二十天,吳長慶調張詧回國的信就到了。
清軍撤走三營,最高興的是金玉均一幫人。李熙對他們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頻繁請他們入宮,打探國外的見聞。金玉均也是多次進宮,君臣相談甚歡,但國王好像隻是當個聽眾,再沒有其他的表示,就連金玉均的職務也仍是避而不談。
到了陰曆七月初,駐泊在福州馬尾的法國艦隊突然襲擊福建水師,擊沉七艘軍艦,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消息傳到朝鮮,李熙十分震驚,立即請金玉均進宮詢問:“清國福建水師受到法軍重創,幾乎全軍覆沒,你聽說了嗎?”
金玉均故作平淡:“這早在預料之中,清國根本不是法國人的對手,列國早有預見。”
“日本國內有什麽消息傳過來嗎?”
金玉均回道:“還沒有。不過,早就聽說日本已經與法蘭西結成同盟,兩國將攜手對付清國,各取所需。”
“何謂各取所需?法國人取越南,那麽日本人要取哪裏?”李熙被這話嚇得心驚肉跳。
“法國人不僅要取越南,還要割台灣。至於日本人,肯定要與清國在我國爭個高低。”
“你是說,兩國有可能在我國開戰?”
“開不開戰不好說,清國必敗那是肯定的。日本一直期望幫助我國成為獨立之國家,清國戰敗,則是我國之幸事。”金玉均還是三句話不離他的主意。
“我國會不會成為第二個琉球?”
“絕無可能。我與日本高官交往極多,他們隻希望朝鮮能夠獨立自主,日本能夠與朝鮮平等通商,而不必受到清國的牽製。但這有個前提,就是我國應當順應世界潮流,更改國政,開化文明。如果還是任由事大黨把持,冥頑不化,則更生他變,實不可測。如今中法爭戰,清國必敗,正是我朝鮮爭取獨立的機會,殿下不可不早為籌劃。”
李熙搖頭道:“中朝五百餘年的宗藩關係是那麽好割斷的嗎?愛卿宜慎言。”
然而,過了不幾天,金玉均就被任命為外衙門協辦,地位僅次於趙寧夏。眾人齊聚樸泳孝家中為金玉均慶賀,同時商議下一步的行動。
樸泳孝覺得不可能,遂道:“殿下優柔寡斷,何況還有閔妃掣肘,恐怕這一紙敕諭難比登天。”
金玉均接話道:“所以我還備有第二套方案,如果國王遲遲不能痛下決心,我們就以力從事。”所謂以力從事,就是發動武裝政變。
洪英植讚同道:“我們不妨做兩手準備。一麵爭取國王宸衷獨斷,推行開化,一麵做好準備,時機一到,便把事大黨一網打盡。”
樸泳孝搖了搖頭道:“清軍尚有三營駐軍,屆時恐怕不會袖手旁觀。”
金玉均無奈道:“雖然日本政府就像孩子臉說變就變,但若用武力,則不得不雇用日本人;獨立我國,變革舊習,也非借手日本外別無他策。”
樸泳孝還是覺得不妥:“日本使館駐兵不過二百,屆時恐怕非清軍對手。”
金玉均慨然道:“我們行事,貴在速決,不待清國幹涉,則大事已成,隨之通告各國,木已成舟,清國能奈我何?再說,前後兩營都可為我所用,如此算來,則實力已與清軍相當。”
接下來商議了幾件事情,一是設法以檢閱名義,調廣州前營和青峰後營進漢城;二是成立“忠義契”,秘密發展心向開化的年輕人加入,並秘密進行軍事訓練,屆時可助政變一臂之力;三是設法從日本秘密購買武器、炸藥。
從日本購買軍火,金玉均的打算是委托福澤諭吉幫忙,但必須派人親自去日本一趟,因為寫信實在不安全,萬一泄露,貽害無窮。派誰去呢?樸泳孝推薦《漢城旬報》編輯井上角五郎。
樸泳孝到日本考察後,認為要啟蒙朝鮮人,推進開化運動,非有報紙不可,回國時從日本帶回了報紙編輯印刷人員六人,其中就有編輯井上角五郎。樸泳孝任漢城府判尹後,開始籌備《漢城旬報》,連《新聞創刊辭》都寫好了,可是他突然被解職,辦報的事情就被擱置了。從日本帶回的編輯印刷人員見出刊無望,就卷鋪蓋回日本,唯有井上角五郎留在漢城觀望待機。四個月後統理衙門接辦《漢城旬報》,由金允植的哥哥金晚植負責,他曾赴日本考察,與井上角五郎有一麵之緣,便動員井上出任編輯。井上這個人雖然年輕,但非等閑之輩,他不但與開化黨關係密切,與袁世凱的關係也不錯,可謂左右逢源。樸泳孝與他一直關係密切,認為請他回一趟日本秘密聯係,不著痕跡,比較安全。
井上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但他認為自己不必回國,由他寫一封親筆信交可靠的日本人帶給福澤諭吉——也是井上的老師。他對樸泳孝說:“我也可以設法購買一些炸藥或武士刀,可以通過走私船悄悄運來。我還有一些朋友,他們很講忠義,到時或可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