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四處鑽營尋靠山 如願以償練新軍

日軍在占領東邊道的大部分地方後,占領鳳凰城的日軍立即向摩天嶺推進,計劃打通進軍遼陽、盛京的通道。聶士成奉命堅守摩天嶺,孫顯寅、呂本元部盛軍兩千餘人負責配合。聶士成部本來戰鬥力就不錯,經過整頓後的盛軍也不再聞敵即潰。因此,日軍進攻一個月不但沒有突破摩天嶺,反而在一個風雪之夜,聶士成率三百精騎突入連山關,親手斬殺了守關的日軍指揮官,日軍倉皇逃回鳳凰城,再也未踏足摩天嶺。摩天嶺之戰,是整個甲午戰爭中唯一勝利的阻擊戰。

第一軍司令山縣有朋見突不過摩天嶺,改令部隊進攻遼南重鎮海城。

海城北接遼陽、奉天,南鄰蓋平,西南接牛莊、營口,東連鳳凰城、岫岩,號稱遼南之鎖鑰,海疆之咽喉。日軍於陰曆十一月上旬自安東縣踏雪西進,十天後攻克海城。此後,清廷聚集重兵,自臘月中旬到正月底,一個多月的時間發動了五次收複海城戰役,但均以失敗告終。當時參與戰役的有兩將軍即吉林將軍長順、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一提督即四川提督宋慶,一巡撫即湖南巡撫吳大瀓,一藩司即湖北藩司魏光燾,所部一百餘營,六萬餘人。尤其是湖南巡撫吳大瀓、湖北藩司魏光燾所率領的是大家寄予厚望的老湘軍,希望他們能夠改變淮軍疲弱崩潰的局麵。但他們同樣沒帶來驚喜,五六萬人進攻六千餘日軍駐守的海城,卻久攻不克,嚴重打擊了清軍的信心。

海城尚未收複,而攻占了遼東半島的日軍第二軍大部於臘月底乘船到膠東半島榮成灣登陸,目標所指便是駐泊威海的北洋海軍。自從旅順陷敵後,北洋海軍隻能在威海駐泊。軍艦與島上炮台相配合,日軍想攻進港內很難。但威海有軟肋,就是陸上炮台後路守衛力量十分薄弱,而且不歸丁汝昌調度。結果日軍不做正麵進攻,登陸後,先是斷了陸路炮台的後路,繼而占領了陸路炮台,調轉炮口,對泊於劉公島內的北洋海軍進行海陸夾擊。北洋艦隊處境非常艱難,丁汝昌唯一希望的是援軍能夠重新奪回陸上炮台,但援軍卻遙遙無望。在外人看來,北洋艦隊還有一條生路,就是衝出威海。但衝出威海又能去哪裏?進港時鎮遠已經受傷,船艙進水,根本不能航行,隻能當炮台使用。就是尚且完好的定遠艦航速也不及日艦,衝出威海,必定被追上,這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定遠艦排水量七千餘噸,為了駐泊專門在旅順、威海修建的船塢,即使逃出後又到何處駐泊?所以丁汝昌堅持株守劉公島,等待援軍。援軍無望後,艦隊中的洋人牽頭,發動水陸將領及島上百姓向丁汝昌“乞一條生路”,就是逼迫他向日軍投降。他不肯投降,便隻有自殺殉國一條路。正月中旬,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定遠艦管帶劉步蟾、鎮遠艦管帶林泰曾及繼任管帶楊用霖自殺身亡,大量戰艦被日軍俘獲,補充到日本海軍。

隨著北洋艦隊的覆沒,戰爭的前景更加悲觀,以慈禧為首的主和派活躍起來。六天後,朝廷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赴日本談判。經過一個多月的談判,李鴻章代表清廷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賠款兩億兩,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及澎湖列島。後來在俄德法三國幹涉下,日本不再堅持割取遼東半島,但因此付出三千萬兩白銀作為贖金。因為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李鴻章成為舉國痛罵的“賣國賊”。

袁世凱此時開始考慮尋求新的靠山。一是因為李鴻章對他的冷淡顯而易見。袁世凱因為操勞過度,關外又奇寒,他咳喘厲害,甚至吐血。他轉電盛宣懷,請他幫忙向李鴻章陳情希望回關內練兵。而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又是裝病,回電盛宣懷,“始作俑者休想置身事外”!二則是李鴻章必將失勢也是顯而易見。鴨綠江防線崩潰後他被裭奪黃馬褂,正月裏他的大哥李瀚章因禦史參劾被免職。李瀚章貪墨聞名,被人參過多次,但朝廷看在李鴻章的麵子上一直予以袒護,如今卻因參劾去職,是個很不妙的信號。至於淮係水陸各軍統兵大員入獄的、斬首的、自殺的,一時間名將凋零。李鴻章出任赴日全權大臣後,朝廷立即派王文韶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而他談判歸來,職務沒有恢複,反而王文韶得以實授,朝廷下旨李鴻章入閣辦事。內閣本來就沒多少事好辦,所謂入閣辦事,不過是賦閑而已。

周馥已經在一個月前奉命回天津,臨走時他與袁世凱交心道:“慰廷,世人都知道我追隨李中堂,中堂倒黴,我也沒什麽好果子吃。我不在乎,大不了早一天回家去。”

袁世凱也立即表示如果因追隨中堂而受排擠,絕無怨言。周馥卻笑了笑道:“慰廷,你還年輕,和我不一樣。”

他這話的含義非常模糊,而袁世凱則認為,周馥是在暗示他另尋出路。其實新靠山不必另尋,戰前他已經搭上線,就是主戰派翁同龢、李鴻藻。但翁同龢對他好像並不太欣賞,而且翁同龢與李鴻章十分不諧,難免恨屋及烏。而李鴻藻對他印象不錯,袁世勳和徐世昌來信中都提及,李鴻藻數次稱讚他。所以,權衡再三後,他決定給李鴻藻寫封長信。題目是“致軍機大臣李鴻藻論甲午清軍敗因稟”,完全是一副匯報公事的架勢。對李鴻藻的稱呼還是“太老師”,自稱則是“小門生”,門生向老師寫信抒發感慨,也是天經地義。

信的前半部分分析割讓遼東和台灣的危害,後半部分則重點闡述戰敗的原因及對策。他認為“此次軍務,非患兵少,而患在不精;非患兵弱,而患在無術。其尤足患者,在於軍製冗雜,事權分歧,紀律廢弛,無論如何激勵,亦不能當人節製之師。即如前敵各軍,共計不下十萬人,而敢與寇角者亦隻宋祝帥、依堯帥舊部各二千人及聶提督千百人耳。此外非望風而逃,即聞風先潰;間或有一二敢戰者,又每一蹶不可複振”。清軍最大的敗因是兵不精、無術、軍製冗雜,的確抓住了關鍵。這樣的分析,李鴻藻在中樞中是見不到的。

袁世凱針對這些問題提出了建議:“為今之計,宜力懲前非,汰冗兵,節靡費,退庸將,以肅軍政。亟檢名將帥數人,優以事權,厚以餉糈,予以專責,各裁汰歸並為數大枝,扼要屯紮,認真整頓。並延聘西人,分配各營,按中西營製律令參配改革,著為成憲。必須使統將以下均習解器械之用法,戰陣之指揮,敵人之伎倆,冀漸能自保。仍一麵廣設學堂,精選生徒,延西人習武備者為之師,嚴加督課,明定升階。數年成業,即檢派夙將中年力尚富者分帶出洋遊曆學習,歸來予以兵柄,庶將弁得力而軍政可望起色。”袁世凱重筆鋪陳他對練兵、儲才的建議,一則這是他幾個月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胸有成竹,不吐不快。二則他隱隱之中,還是希望將來能得練兵機會,在此先埋個伏筆。

然後再談當前關外的大軍應當如何處置。他認為“今征調諸將,亦誠不乏夙望,惟或優養既久,氣血委惰;或年近衰老,利欲熏心;或習氣太重,分心鑽營;即或有二三自愛者,又每師心自用,仍欲以‘剿擊發撚’舊法禦勁敵,故得力者不過數人矣。其各省防練諸軍,大半安閑太久,習氣熏灼,其真能禦敵者,實難枚舉;派駐前敵,徒足以滋擾閭閻,與軍務不但無補,而且聞見驚擾,反為他軍之累。況和局已定,嗣後餉源尤漸支絀,新幕諸軍自須依次汰遣。伏莽之起,恐不旋踵,而各省防練諸軍尤須先行調回,以資彈壓;其南方諸軍,又宜由就近海口船載以歸,免致沿途地方遭其騷擾。現值奉省荒歉,農務方殷,兵民雜處,比戶棄業;如能早遣一日,即為數萬生靈之福”。這幾條建議,也是基於對關外諸軍的充分了解而提出,非紙上談兵者能見及。

撤走從各省調來的援軍,再談奉、直軍隊的處置:“且此次賠輸甚巨,開源節流,亟須整理,而養兵之費,向屬繁巨。似應速派明練公正、真實知兵大員,除將驕飽疲懦諸軍即須遣散外,仍將擬留各軍認真檢點,分別裁汰,務期養一兵得一兵之用,庶庫帑無虛靡,捍衛有實效。統計奉直一帶,如有精兵六七萬人,分二三名帥扼要駐紮,計可自守。”

最後,袁世凱順便說了一件私事:“去秋以來,家本生母右肢受風,迄今未愈;今又以小門生奔走戎馬,時切係念,病每因之有加。前以軍務孔亟,未敢以私幹請。現值和局已定,前敵輸運已商同胡臬司燏棻飭各局總辦委員依次收束,擬即稟北洋賞假歸省,以遂烏私;俟得批允,即將首途。此後遙期蔭慈暉,養瞻愈遠,尚乞不遺葑菲,隨時教誨下頒,俾有遵循,不至玷辱知遇,尤為跂躊!”看似順便,其實是頗具心計。中國最講究忠孝二字,有所謂“忠臣必出於孝子之門”的說法。尤其李鴻藻這樣的清流首領,最看重這一點,袁世凱表孝心,自然容易博得他的好感。同時也通過此事報告李鴻藻,前敵轉運事務即將結束,明裏是說他將請假回家侍奉老母,其實更是在告訴李鴻藻,他將以自由之身以供朝廷驅使,所謂請李鴻藻隨時“教誨下頒”,其實是希望他記得有個袁世凱需要提攜。如此處理,不露一點痕跡,不得不佩服袁世凱為人處世圓融精明。

《馬關條約》已經正式生效,中日戰事結束。五月底,袁世凱辦完交卸回到天津。此時李鴻章也已回到天津,仍駐在北洋通商衙門,但已經不是主人,而是協助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王文韶辦理善後。

袁世凱到天津當天就去拜見。李鴻章回到天津後,因為罵聲一片,除了特別知己的人以及有公事不得不登門,沒人願意與他這個“賣國賊”見麵。袁世凱一回到天津就來看他,李鴻章很高興,他指著自己臉上的槍傷道:“慰廷,我差一點就‘一目了然’。”

李鴻章到馬關談判,當時日軍兵鋒正銳,都在討論“太陽旗何時插上北京城”,不願停戰議和。尤其李鴻章是國際聞名的談判高手,日本人認為會因此吃虧。有一個激進青年打算殺死李鴻章阻止談判,就在李鴻章從春帆樓談判回住處的途中,對著李鴻章麵部開槍,子彈嵌進顴骨中,差一點打瞎一隻眼睛。此事令日本十分尷尬,日本政府怕國際上轉而同情中國,因此對談判條件作了讓步。李鴻章認為挨一槍換來了和約的盡快簽訂,便對袁世凱道:“慰廷,舉國皆罵我是‘賣國賊’,有此一槍,我也問心無愧了。”

袁世凱安慰道:“中堂,局外人不知局內人的艱難,隻知肆口謾罵。誰都知道,中堂威名中外同欽,日本人才肯讓步。如果換別人去日本和談,未必能比中堂辦得更好。”

“你替我說了句公道話。他們去也辦不好,這是肯定的。當然,他們都精得很,誰也不肯去,因為都知道,誰和談誰就是賣國賊。”李鴻章今天心情不錯,也願多說兩句,用拐杖點點袁世凱道,“慰廷,日本總理大臣伊藤博文還問起你,很抬舉你呢。”

據李鴻章說,馬關談判結束後,伊藤博文宴請李鴻章,席間問起袁世凱所任何職。

李鴻章回道:“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官。”

“我知道貴國何以如此狼狽了,像袁世凱這樣的人才竟然不被重用。”伊藤博文感歎後道,“袁世凱絕對是中國少有之人物,中堂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

“慰廷,我沒有看錯你。如此人才,我怎麽能中伊藤奸謀殺掉你?我要向朝廷保舉你。”袁世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出,連忙起座向李鴻章拜謝。

“如今朝鮮已經完全脫離大清,你這個總理朝鮮大臣也該卸職了。你的去向,朝廷很快就該有旨意的。”

袁世凱拱手道:“中堂,我哪裏也不去,還想追隨中堂效犬馬之勞。”

李鴻章揮了揮手道:“我如今賦閑了,朝廷隻保留我的內閣大學士,我不能誤了你們的前程。你如今還有浙江溫處道的實職,如果你有意外放,隨時可以要求赴任。”這話聽不出李鴻章是出於真心,還是已經察覺袁世凱另投門庭的牢騷。

“中堂,卑職實無赴任地方的意思。卑職一心所願,就是能像中堂當年在上海一樣,為朝廷練一支勁旅。”

李鴻章連連搖手道:“練兵哪有那麽容易?我練了一輩子兵,最後是這樣一個下場,反倒不如做一個紙上談兵的清流。我勸你,安下心學學治理民政。戰後恢複,千頭萬緒。”

袁世凱自然不能與李鴻章爭執,唯唯而退。

第二天一早,袁世凱剛起身,店內夥計從店門板上揭下一張上海《申報》,上麵登了一篇托名台灣民眾的《檄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文》

痛哉!吾台民,從此不得為大清國之民也!吾大清國皇帝何嚐棄吾台民哉!有賊臣焉,大學士李鴻章也,刑部尚書孫毓汶也,吏部侍郎徐用儀也。台民與汝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有何仇乎?大清國列祖列宗與汝有何仇乎?太後皇上與汝有何仇乎?汝幾將發祥之地、陵寢迫近之區割媚倭奴,祖宗有知,其謂我太後皇上何?尚且不足以快汝意,又將關係七省門戶之台灣,海外二百餘年戴天不二之台灣,列祖列宗深仁厚澤不使一夫失所之台灣,全輸之倭奴!我台民非不能毀家紓難也,我台民非不能親上死長也,我台民非如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無廉恥、賣國固位、得罪於天地祖宗也。我台民父母妻子、田廬墳墓、生理家產、身家性命,非喪於倭奴之手,實喪於賊臣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之手也。

我台民窮無所之,憤無所泄,不能呼號於列祖列宗之靈也,又不能哭訴於太後皇上之前也。均之死也,為國家除賊臣而死,尚得為大清國之雄鬼也矣!我台民與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不共戴天,無論其本身,其子孫,其伯叔兄弟侄,遇之船車街道之中,客棧衙署之內,我台民族出一丁,各懷手槍一杆,快刀一柄,登時悉數殲除,以謝天地祖宗、太後皇上,以償台民父母妻子、田廬墳墓、生理家產、身家性命;無冤無仇,受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之毒害,以為天下萬世無廉無恥、賣國固位、得罪天地祖宗之炯戒。

除京都及各省碼頭自行刊刻告白外,凡有血氣者,恐未周知。貴報館食毛踐土有年,主持公論有年,向為我台民所欽佩。茲奉上《申報》《滬報》新聞報刊資各四元,請為連日用大文字刊登報首。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聖訓昭然。貴報館如一一照登,我台民有一線生機,必圖銜報;如將賊臣名字隱晦,我台民快刀手槍具在,必將所以待李鴻章、孫毓汶、徐用儀者,轉而相待。生死呼吸,無怪魯莽,貴報館諒之。

大清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台灣省誓死不與賊臣俱生之臣民公啟

袁世凱看罷此文,感歎李鴻章竟然被人恨至如此地步,看來他要起複絕非易事。自己改投李鴻藻是明智之舉,不然隻靠李鴻章,何時有出頭之日?

袁世凱自從出關後一直沒有機會回家,他向王文韶告假回籍省親,主要是想進京為自己的前程投門路。他臨走前一天晚上,盛宣懷給他送行。

在關外期間,負責前線轉運的袁世凱與盛宣懷函電交馳,打交道很多。盛宣懷是李鴻章最信任的人,袁世凱有事不便直接相求李鴻章,總是請盛宣懷設法。從關外回來,他又帶給盛宣懷一支上好的山參,兩人關係已經很近乎。

盛宣懷相請的地方,在天津最繁華之地侯家後。此地位居三岔河口西南,北臨沿河碼頭,南近估衣街,西依北大關,東靠大胡同。南來北往的漕船停泊在三岔河口,卸貨之後,飽經風浪顛簸、數月勞碌的船戶、水手,紛紛登岸休整,既需要餐飲、沐浴、理發,當然也需要**。因此元明之際,此地便日漸繁華,如今這彈丸之地,早已酒家茗肆、歌榭妓寮叢集。著名的津門“八大成”飯莊,大多集中於此,享譽海內外的狗不理包子也興起於此,名氣最大的“四軒”茶館(三德軒、四合軒、天會軒、東來軒)以及德升園、協盛園、襲勝軒等戲園子也都開在此地。盛宣懷所選的飯莊,則是號稱天津“八大成”(聚慶成、聚和成、聚樂成、義和成、義升成、福聚成、聚升成、聚源成)之首的“聚慶成”。

聚慶成為庭院式結構,四周廂房為裝飾華麗的雅座,庭院中間有唱堂會用的戲台。門前可停車轎,院內有花園,可供食客在涼亭走廊閑談歇息,客廳陳設著老紅木家具、各種不知真假的古玩、名人字畫。飯菜則最具特色,既有最高檔的滿漢全席,也有中檔的鴨翅席,海參雞席算是低檔的。李鴻章坐鎮天津後,凡用中國宴席宴請洋人,必到聚慶成。他曾從北京請來恭王府廚師,融合津菜技法,將王府菜、津菜融為一席,聚慶成更是雄居津沽,名噪一時。

盛宣懷請來相陪的,除了他幕中一個負責文案的河南中州人,再一個就是北洋水師學堂的幫辦王修植。還有一個洋人叫丁家立,是李鴻章的幕僚,被聘為家庭英文教師,如今兼任美國駐天津領事館副領事。他在天津生活十餘年,帶天津味的中文很好,根本無須翻譯。

盛宣懷分別介紹後說道:“慰廷,咱們兄弟小聚,閑雜人等我沒請,為的是說話方便。我知道你對練兵感興趣,菀生可是練兵的行家。”

菀生是王修植的字。他是浙江定海人,三十三四的年紀,一副名士派頭,眼光很高,一副天下人不入他法眼的高傲神情。一聽這話,他連忙說道:“練兵的學問大得很,如今自稱有興趣的人如過江之鯽,可真能懂一點的又有幾人?當然,袁觀察是例外。”

如此傲慢,換作他人可能拂袖而去,但袁世凱在官場上混了十幾年,人情練達,心中不滿,卻離座而起拱手道:“王幫辦抬舉了,世凱也未能免俗,也僅僅是有點興趣而已,真的是一點不懂。”

這樣一來,王修植有些不好意思了:“袁觀察,恕我不敬,如今戰敗,人人喜談兵事,我是看不慣他們一副取巧的嘴臉。你在朝鮮練過兵,又在關外與諸帥切磋,的確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

“慰廷,菀生在練兵上真是有傲人的資本。我告訴你,胡臬台如今在練定武軍,幕後智囊全是菀生。”

據盛宣懷介紹,胡燏棻接受練兵任務後,如何練兵自然要有一個奏報。朝廷的要求是參用西方,胡燏棻抓了瞎,最後找到了王修植。王修植二十多歲中秀才,三十歲中進士,兩年前授職翰林院編修,文才那自然不必說。浙江定海也是開風氣之先的地方,他中秀才後又聘任英國人創辦的《申報》主筆,不但與洋人熟悉,而且眼界開闊。中日開戰後,他不甘於京師坐而論道,到天津來投奔李鴻章。因為他的老師浙江人俞樾,與李鴻章同師於曾國藩,有此淵源,又加李鴻章也很欣賞他的文才,因此派他幫辦北洋水師學堂。有文才,又幫辦水師學堂,對西式練兵並不陌生,胡燏棻便盯上他,讓他寫一份練兵的奏報。

王修植便以不懂西式練兵為借口拒絕,但胡燏棻有備而來。原來英國人聽說德國人要幫著中國練兵,自然不甘心利益全為德國人所得,也向胡燏棻提交了一份練兵建議。洋人寫中文總是有些別扭,不太好讀。胡燏棻的意思是借助王修植的大筆,在此基礎上提一個練兵方案。王修植便把英國人的報告潤色一番,交給胡燏棻。胡燏棻認為太過煩瑣,讓王修植刪繁就簡,把大要說明白就行。結果報上去,督辦軍務處還算滿意,很快就有了旨意。經這兩番研究,王修植對西洋練兵的確頗有心得,便以懂西式練兵自詡。

“不是我說大話,胡臬司未得西式練兵的訣竅,雖然也學洋人踢腿、列陣,不過,還是按湘淮營製來練,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王修植對胡燏棻編練新軍不以為然。

袁世凱連忙附和:“對,西式練兵,不僅要學具體的練兵操法,還要學西洋的指揮體係。首先,就不能再以營為最高指揮單位。比如這次關外作戰,日軍萬餘人如一體,而我們萬餘人分屬於若幹統領,同是一萬人,我們是十指舒開的巴掌,而日軍是十指攥緊的拳頭,焉能不敗?”

眼高於頂的王修植竟然破例一笑道:“袁觀察真是高見,看來,你的確不是一般的有興趣。”

“好,我牽上線了,你們兩個好好得空切磋。今天,我還有事和你相商。”盛宣懷舉起杯子對王修植道,“菀生,你得大力協助。”

“我能幫得上,自然是絕不推托。”王修植不知盛宣懷有什麽要他協助,不敢貿然答應。

盛宣懷打算辦一個西式學堂,一切按照西式教學,初定名稱為“天津中西學堂”,道:“日本維新以來,援照西法廣開學堂書院,不但陸海軍將弁皆取材於學堂,就是外部出使各員,也都是學習西洋律例的,製造槍炮的、開礦造路的,也都是專門學習過機器工程、地學化學等科。不過十餘年,燦然大備。我們這次大敗,與其說是敗在軍事上,不如說是敗在人才上。所以我認為,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

兩人都大加讚同,袁世凱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練兵必須與興學相結合,帶兵諸統領,都得進新學堂學習軍事,甚至出國留學。”

“不僅軍事,方方麵麵的學問,都要向西方學習。”盛宣懷望著王修植道,“菀生,這個學堂的總教習我打算請老丁出任,他已經答應。”盛宣懷按中國人的習慣,稱丁家立為“老丁”,其實他的英文名字是Tenney Charles Daniel,與老丁真是風馬牛不相及。

“總教習有老丁,我放心了。總辦我想請伍文爵出任,他已經基本同意。還差個幫辦,我想請你偏勞。”盛宣懷望著王修植,“怎麽樣,菀生?”

伍文爵就是李鴻章的法律顧問伍廷芳,他自幼入教會學校學習,中國第一個法學博士,由他來總辦西式學堂,當然是不二人選。

“盛觀察,不是我推托,這有些不合適。”王修植道,“我去年才被中堂委為水師學堂幫辦,一年多就跳槽不像話。”

盛宣懷笑道:“不要你跳槽,這邊你可以兼起來,薪水照全職發。”

“那就更不合適了,仿佛我王修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還有,關鍵現在中堂心緒不好,我們受中堂關照的這些人一動不如一靜,不然讓中堂想多了,我們無所謂,給中堂添堵,何苦來哉?”

“哦,菀生這樣考慮也有道理,那我就不再勉強。”

整個晚上,袁世凱對王修植都特別巴結,一個勁向他請教練兵。王修植三十歲中進士點翰林,對僅有秀才功名的袁世凱根本不放在眼裏。但袁世凱與人相談時,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顯得特別誠懇,讓王修植不得不敷衍。而況袁世凱在慶營帶過兵,幫朝鮮練過兵,又兩次帶兵平亂,雖然對西法練兵所知甚少,但也不能小瞧。等宴會結束,袁世凱自告奮勇爭著送王修植,他對盛宣懷說道:“盛觀察,王幫辦回府的事包在我身上,您不必費心了。”

袁世凱最講究排場,在天津完全按道台的規矩雇的轎班、隨從。他把王修植扶進他的轎子後對趙國賢說道:“你們都聽好了,要好好地侍候,要是王幫辦說出半個不字,我立馬開銷你們滾蛋。”

趙國賢在前麵開道,全班人馬侍候。袁世凱則雇一輛東洋人力車——京津稱黃包車,一直送到王修植家門前。他下了車,搶在王修植下轎前到了轎邊,親自把一份天津拿得出手的土產遞到王修植手上道:“王幫辦,初次相識,不好進府打擾,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我明天晚上想做個小東,還是老地方,請無論如何給我個薄麵。”

“不好讓觀察破費吧?明天再約。”王修植不好拒絕。

第二天下午,不到三點袁世凱就去了聚慶成,他已經預約了昨天的雅間,又讓老板拿來紙筆,寫條子讓名妓花媚卿今晚務必前來。昨天就是她侑酒,看得出王修植對她情有獨鍾。等他親自定好菜後,讓趙國賢親自登門帶著轎子去請王修植。到了四點多,趙國賢打發人報告袁世凱,說王幫辦怕是來不了,他老母病了。

袁世凱一聽,立即著人買了一份宜於老年人的禮品親自登門。王修植抱拳致歉道:“對不住袁觀察,家母身體不豫,實在不好出門。”

“這好說,咱們改天就是。”

這時,郎中從內室出來了,斟酌了一會兒便開了藥方。其中有一味是人參,用以扶正去邪。袁世凱對郎中道:“老先生,恕我冒昧。人參是否可以換作高麗參,用量可以約大一些,好處是不像人參之力過猛,於老年人更相宜。”

郎中奇道:“看來這位大人也懂醫術,不錯,可以換作高麗參,隻是天津藥店未必有上好的高麗參。咱們京津一帶,向來隻認長白參。”

“您老隻要說行,我來想辦法。”袁世凱又轉臉對王修植道,“王幫辦,不怕你說我炫耀,我還真有上好的高麗參,是朝鮮閔妃賜的。在我手裏也沒用處,我正好孝敬伯母。”

王修植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這麽貴重的東西,實在不敢收。”

“也說不上貴重,對需要的人來說是好東西,不需要便是一文不值。”說罷,袁世凱向院子裏喊,“國賢,進來說話。”

趙國賢進來垂手而立,袁世凱吩咐道:“你立馬回去一趟,我箱底那支高麗參,就是最大最好的那支,前年閔妃賜我的,你立即取來。”

大約兩刻鍾的工夫,趙國賢取回來了,用錦盒裝著,十分精致。王修植收下拿到內室讓老母親看後,一會兒出來道:“老母親很不安,讓我謝謝袁觀察。”

“你一口一個袁觀察,聽上去實在見外。如果老兄不嫌我高攀,咱們序序齒,以兄弟相稱如何?”

這沒什麽不可。王修植雖然是翰林,但此時比袁世凱這二品衍品道台還差好幾品。兩個人一序齒,袁世凱比王修植大一歲,於是被稱為“四哥”。

“今天伯母身子不爽,我就不再打擾,改天一定專門來磕頭。”

王修植還是一口一個不敢當,昨晚的傲氣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隔了一天,袁世凱派趙國賢登門拜訪,問方不方便出門吃飯。

王修植不好再推辭,如約前來,進門便拱手道:“四哥,虧了你的上好高麗參,老母病已去了八分,一家人歡喜得不得了。”

“咦,這哪是我的功勞,是郎中的方子好,你侍奉得好。”

袁世凱原來拿不定主意,如果王修植老母病體如舊,不好太過胡鬧,如今放心了,立即傳條子給花媚卿。花媚卿接到條子,很快過來侍候。進門先謝袁世凱,因為前天雖然沒出條子,但袁世凱照付了賞銀。王修植才知道原來前天還有這一出,更加佩服袁世凱。花媚卿受了袁世凱之托,對王修植加倍殷勤,結果王修植很高興,喝多了。到了後來與袁世凱勾肩搭背,拍著胸脯道:“四哥,你有什麽事盡管說,兄弟我隻要幫得上,絕無二話。”

袁世凱哈哈笑道:“我還真有件事非三弟不可。你知道我這一陣最癡迷的就是練兵,如何用西法練兵,我連半瓶子醋也算不上。三弟去年曾經給胡臬台寫過一個練兵方案,可好讓我一飽眼福?”

王修植打了個酒嗝回道:“這有何難?隻是給胡臬台那份實在太過簡略。我最早寫的那稿以英國公使提供的方案為藍本,雖然煩瑣一些,但更有真貨,可惜沒遇上識貨人。四哥如果是真心想研究西法練兵,我給你第一稿如何?”

“求之不得,我是不怕其詳,隻怕其不詳。”

“四哥,我用了一夜工夫,重新給你抄了一份。”第二天王修植就把稿子送過來了。

袁世凱看他雙眼熬得痛紅,拍拍他的手道:“三弟,真是為難你了。我後天就想回老家一趟,這些天一定仔細拜讀,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回來後再向三弟請教。”

“談不到請教,我不明白的地方幫著你向洋人打聽。將來如果四哥有興趣,可請通事幫著翻譯幾本外國陸軍操典。”

“中,中,中。”袁世凱連鄉音都冒出來了,“三弟,如果你不嫌棄,咱們換個帖子如何?咱們成了異姓兄弟,將來在練兵上,你不想幫我也不成了。”

王修植自然是欣然從命。

袁世凱回到老家,自然有一番應酬。但隻要得空,他便誦讀王修植一萬餘字的練兵方案,不但每一個問題都能熟記於胸,關鍵的地方能夠原文背誦,張口即來,他把自己練兵的希望,甚至未來的宏圖完全寄托在這一紙方案上。

其實,他在老家待了不到十天,河南巡撫劉樹堂就傳來上諭:

電寄劉樹堂,浙江溫處道袁世凱,現在請假回籍。著劉樹堂,飭令來京,交吏部帶領引見。

袁世凱不知道是李鴻藻起的作用,還是李鴻章真的向朝廷舉薦,也不知道朝廷會做何安排。他稍做準備便起程赴京,當然,那份練兵方案無論如何要帶在身上。

袁世凱先去拜見李鴻藻。李鴻藻真拿袁世凱當“小門生”了,十分關照地說道:“慰廷,如今總理朝鮮交涉通商事宜的差使已經沒有了,你還有浙江溫處道的實職,你若願赴任,簡單得很。不知你是如何打算?”

袁世凱拱手回道:“太老師,小門生無意赴任地方,辦理轉運一年,經曆了我軍大敗的情形,小門生深受震撼,全副心思都在西法練兵,望太老師成全。”

“我估計你也是這番心思。不過,如今西法練兵朝廷已經委派胡芸楣,這就有些麻煩,應當從長計議。”

“小門生別無他願,唯願為朝廷練一支精兵,還請太老師成全。”

李鴻藻沉思了一會兒回道:“我知道,不過要等機會,要過好幾關。”

第一關是榮祿,他是督辦軍務處唯一帶兵的,要想練兵,非有他的首肯。第二關則是兩位王大臣,恭親王奕訢和慶親王奕劻,第三關才是皇帝那一關。而皇帝那一關,其實影響最大的是翁同龢。

李鴻藻以為袁世凱會被這五關六將嚇得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回道:“小門生誌在西法練兵,但凡有一線希望,絕不言放棄。”

李鴻藻稱讚道:“你信心如此堅定,是成大事的料,你放心好了,成與不成,我一定不遺餘力。榮仲華那一關最關鍵,就要看你肚子裏有沒有東西,他是帶兵的,如果你肚子裏沒有貨,是糊弄不過去。所以,你一定好好準備。”

“小門生已經向不少人請教過,自己也寫了個練兵節略,希望太老師能夠推薦給榮大人。”

李鴻藻與榮祿關係十分密切,他將袁世凱的練兵節略轉交的同時極力推薦,說袁世凱“家世將才,嫻熟兵略,如今若令其特練一軍,必能矯中國綠防各營之弊”。榮祿看了節略,很快讓李鴻藻傳話給袁世凱,希望當麵考校。

袁世凱已經下足了功夫,當麵考校的結果榮祿也相當滿意:“慰廷,看得出你在練兵上確實下了不少功夫。你若想練兵,先進督辦軍務處,慢慢再找機會。要進督辦軍務處還得過兩位王爺那一關,你要好好下一番功夫。得便的時候,我會向兩位王爺推薦,你隨時準備兩位王爺麵詢。”

有了這番結果,李鴻藻很高興:“你能過得了榮仲華那一關,已經算是有了五成把握。兩位王爺那裏,大約不會比榮仲華問得更詳細,隻要你回複得體,問題不會太大。翁師傅那裏,你應當多聯絡一下。”

袁世凱如實稟告:“小門生已經拜訪過,翁師傅對小門生好像不太熱情。”

李鴻藻旁敲側擊道:“叔平是方正之士,你曲意討好沒用。現在最得風氣之先的是公車上書的那幫人,還有朝廷中一幫少年新進。他們經常在嵩雲草堂聚會,你不妨去瞧瞧。那幫人裏麵,有叔平的學生,也有他的侄子。”

“小門生就住在嵩雲草堂,方便得很。”

李鴻藻點了點頭道:“對,那裏是河南會館,我倒忘了你是河南人。”

嵩雲草堂位於宣武門西南不足一裏處,宣武門大街西側,達智橋胡同以北。始建於萬曆年間,當時內閣大學士河南新鄭人高拱在上斜街北購得荒地二畝,建了中州鄉祠,以備在京豫人祭祀之所。之後曆代河南顯宦不斷籌資擴建,規模日益擴大。鹹豐年間,兵部尚書毛昶煦,還有袁世凱的族叔漕運總督袁保恒等人又籌資在會館內修建了“精忠祠”和“報國堂”,供奉嶽飛像。嵩雲草堂的規模達到最大,北至後河沿,南至達智橋,包括中州鄉祠、洛社、池北精舍、月牙池、聽濤山館、精忠祠、報國堂等建築,約150餘間。河南各府州縣學子舉人來京應試,都在此居住,在京豫籍顯宦巨賈常以此為宴集之所,逢有鄉人金榜得中,或升官,或外放都要到這裏行禮祭祀。袁世凱進京,從前住族叔袁保齡家,族叔去世後就住嵩雲草堂。

嵩雲草堂設一名班主,負責綜理草堂事務。現任班主姓陳,是個琉璃球式的人物,與袁世凱關係自然也十分密切。袁世凱一回來就問:“老陳,幾個月前公車上書的事情你知道嗎?”

老陳回道:“怎麽不知道,當時咱們草堂設了案子,鼓動舉子前來簽名,有好幾百人。”

“聽說公車上書的人還有幾個經常在草堂裏聚集,都是些什麽人?我想請他們聚一聚,到時你負責給我聯絡如何?”

“這簡單。如今最活躍的一個叫康南海,今年新中的進士,到工部任主事。他就租住在草堂裏,這人牛氣得很,把一幫人哄得團團轉。”

康南海叫康有為,號長素,廣東南海人,所以人稱康南海。袁世凱早聞其名,沒想到就租住在草堂裏。像工部這樣算不上事多的衙門,一般下午他們去打個逛就出衙門。在老陳的指點下,下午三點多袁世凱見到了康有為。他遞上名帖,康有為誇張地說道:“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慰廷兄。你駐紮朝鮮十餘年,我倒有問題向你請教。”

但康有為一口廣東話,袁世凱根本聽不懂。好在康有為身邊有一位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雙目炯炯,十分幹練機警,是康有為的學生,叫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也是廣東人,但他會說官話,權充康有為的翻譯。

袁世凱一打聽康有為的年齒,比自己長一歲,立即拱手稱“大哥”,對梁啟超則稱“卓如老弟”。

袁世凱說對康有為慕名已久,晚上略備薄酒,請勿固辭。康有為是好熱鬧的人,沒有“固辭”的道理,讓梁啟超派人送條子約請八九個人前來。四點多就坐下來,加袁世凱正好十人。除了康有為以及他的學生梁啟超、麥孟華外,還有翰林院侍讀學文廷式,江西萍鄉人,是光緒寵妃珍妃的老師,五年前中榜眼,成了翁同龢的門生,授翰林院編修,四年間連升五級,如今已是從四品侍講學士。文廷式又矮又胖,肥頭大耳,人如屠夫,全無翰林清雅之貌,真是人不可貌相。還有戶部郎中兼軍機章京陳熾及沈增植、沈增桐兄弟,都是翁同龢門生。翰林院編修張孝謙,李鴻藻的高足;舉人張權,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兒子,張之洞是李鴻藻的門生,因此也算李鴻藻一係的人物。這麽一桌十人,客人九個,袁世凱很快就劃清楚,其實有三部分組成,康梁是一部分,北清流李鴻藻弟子一部分,南清流翁同龢弟子一部分。雖身份各異,但他們共同點都是慷慨激昂,力主變法自強。

袁世凱知道,京中輿論都是痛罵李鴻章主和誤國,當然不會自討罵名:“此言大謬。日本人精心準備了十年,其誌甚奢,哪能一個和字可了結?若說是戰之罪,更是大謬。朝鮮是我藩屬,日本咄咄逼人,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如果我們不戰,才會被列國所恥笑。所以,我一開始就力主增兵,可惜未被鑒納。”

文廷式讚道:“慰廷高見,雖三言兩語,卻句句說到根本。”

袁世凱拱手道:“文四哥謬讚。世凱回國又請纓赴敵,可惜也未如願。”

張權則搖頭道:“前線兵敗如山倒,就是袁四哥去也難扭轉乾坤。有人說我大清不堪一擊,袁四哥以為大清前途到底如何?”

“我大清國土人口皆十倍於日本,小小日本可以勝得了一時,勝不得一世。我大清隻要振作起來,以雪國恥,並非難事。關鍵有二,一是變法圖強,這是列位孜孜以求的。二是西法練兵,是我一向所願。此次兵敗,不是敗在軍械艦船不如人,而是製度不如人,日本因效法歐美致勝,我們也須走變法一途;此次兵敗,也不是敗在兵數不如人,而是敗在兵不精,五六萬人攻打六千倭寇據守的海城而不克,皆是因兵不精,非以西法練之不可。”

說起戰場交戰情形,袁世凱一肚子故事,眾人聽得聚精會神。說起西法練兵,他把王修植的練兵方案爛熟於心,說起來頭頭是道,眾人無不折服。一幫人慷慨激昂,談至夜深,袁世凱已經完全被這幫人接納。

接下來幾天,袁世凱連續做東,與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康、梁有一次在宴會上說打算成立“強學會”,希望舉辦報紙,翻譯書籍,以開民智,變法圖強。袁世凱宴後留下梁啟超,拿出五百兩銀票對他說道:“我盼望著強學會能盡快有成,這是我支持變法的一點心意。”

袁世凱此舉大獲好評,康、梁不用說,就是翁同龢、李鴻藻的各係門生,也都對袁世凱的慷慨大加讚賞。

袁世凱對張之洞的兒子張權特別巴結籠絡。張之洞以清廉自守聞名,對兒子張權的用度控製很嚴,因此張權囊中羞澀。袁世凱隔三岔五“借給”張權銀子,有一天,張權主動說道:“袁四哥,你一直在幫我,兄弟無以為報。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請四哥開口。”

袁世凱則笑道:“幾兩銀子的事何足掛齒。我倒真有事想拜托老弟,又怕讓你誤會了咱們兄弟的情誼。”

“這話是怎麽說的?四哥有事,但說無妨。”

“你知道我如今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西法練兵,此事非有人力薦不可。”

聞言,張權立即明白了:“家父有一樣好處,對人才向來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隻是四哥不是家父的僚屬,我是否能說得動他,實在沒有把握。”

然而,事情順利的有些令人難以置信。七月中旬張之洞上《籲請修備儲才折》,除談了改革主張外,還向朝廷推薦人才,其中對袁世凱大加褒獎,說他“年力正強,誌氣英銳,膽識優長”,“任事果敢,實為難得知兵文臣,用之練兵,必有所成”。

袁世凱是從李鴻藻那裏知道張之洞有此重筆舉薦,他連忙向李鴻藻道謝,因為張之洞是李鴻藻最得意的門生:“定是太老師極力向張香帥推薦,小門生才得此褒獎。”

李鴻藻不愧是方正儒生,絕不攬功:“慰廷,香濤此薦與我無關,他在京中有專門辦差的人,大約是聽到了你的美名。今天榮仲華對我說,他已經向六爺和慶王推薦,大約最近幾天兩王就會考校你,你要好好準備。六爺掌朝政多年,見解與常人不同,問的事情恐怕不拘於軍務。到時候你回答要想清楚了再開口,切忌輕率妄言,六爺不喜這一套。”

果然隔一天恭親王和慶親王一起在督辦軍務處召見袁世凱。兩王並坐,恭親王居首,問話也是以恭親王為主。袁世凱怎麽也沒想到,恭親王劈頭就問:“袁世凱,聽說去年是你一再鼓動李少荃出兵朝鮮,才有這場塌天巨禍,到底是怎麽回事?”

袁世凱脊梁上直冒冷汗,但他很快鎮定下來,腦子飛速地轉圈。都知道恭王爺向來主和,千萬不能以主戰的態度作辯解,但又不能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想明白了這兩條,他說話就有數了。他沉思了一會兒,以示自己所說絕非信口雌黃:“王爺,卑職的確有偵察不明之罪。壬午、甲申兩次朝亂,日本都敗得十分狼狽,十幾年來他們一直暗中準備,要與我大清一決高下。出兵朝鮮,便是他們精心布下的一個圈套,為了能夠得逞,他們真是煞費苦心,他們不但騙了卑職,日本駐天津領事也麵見李中堂,拿同樣的鬼話騙人。卑職沒識破日本人的陰謀,不敢推脫責任。”

說不敢推脫責任,其實連李鴻章也拽進來,就是為自己開脫。上當的不僅僅隻有袁世凱,怎麽能把責任推到他一個人頭上?恭親王一眼就能看穿袁世凱的心計:“倭寇陰險狡奸是實情,不過,你一直鼓動出兵也是事實。”

“王爺,卑職是駐朝鮮交涉通商大臣,責任就是保持朝鮮穩定,避免朝鮮產生離心傾向。朝鮮內亂不止,卑職希望盡快平定匪亂,以免他國幹涉。卑職主張出兵朝鮮,是希望盡快平亂,從來沒有主張與日本人開戰。是日本人在找借口,沒有這個借口,他也會找到別樣借口。比如我們往朝鮮運兵,他們憑什麽擊沉我們的運兵船?日本人是鐵了心與我們開戰,所以,我們無論多麽想和也和不成。外間有人傳言,要把開戰的責任推到卑職頭上,卑職不是怕擔責任,實在是責任在日本人,推到卑職頭上,就好比非要把屎盆子扣到大清的頭上。望王爺明鑒。”

當天下午,兩王會見的情況就有反饋,李鴻藻下衙門回來,見袁世凱正在等候,滿臉笑容道:“慰廷,兩王都是交口稱讚。尤其是六爺向來很挑剔,竟然也是多有褒獎。我與仲華碰了下頭,已經向兩王推薦,希望能把你留在督辦軍務處。要進督辦軍務處,非有皇上旨意不可,這些天你好好準備,皇上召見時你可要好好奏對。”

袁世凱相當激動,但此事又不能對別人講,一旦傳開,皇上卻未召見,那麵子可就丟大了。所以,他努力壓下這份激動和不安,強迫自己認真準備將來的奏對。

奏對要深得聖心,必須首先明白皇上最關心的是什麽。這並不難,如今經常在嵩雲草堂集會的人,翁同龢的弟子有好幾個,他們從翁師傅那裏摸得清光緒的心思。尤其是文廷式深得皇上賞識,又蒙皇上多次召見,皇上的心事他非常清楚。皇上現在所關注,一是變法,二是練兵。對於變法,袁世凱是門外漢,他向康梁等人請教。至於練兵,正是他所長。

1895年8月2日,光緒召見袁世凱。先問了幾個諸如家中兄弟幾人等家長裏短的問題,為的是讓袁世凱不至於緊張,這也是皇上首次召見臣子時的常規。而後話題一轉問道:“袁世凱,你駐紮朝鮮多年,對朝鮮、對日本都比別人了解得多,對此次戰事,你有什麽看法?”

此事戰事,自然是指甲午之戰。甲午慘敗,說如何痛心疾首,這些話都非皇上所願聞。皇上會有此問,袁世凱像考生押題一樣早有準備,他以頭碰地說道:“日本幅員僅我兩省之地,我則十數倍之,而日本以小勝大,所以勝者,由於講求西法,實力推行;我之所以敗者,由於拘守成規,不思改轍。此次軍興失利,勢誠岌岌,然而,臣以為這也是大清的機會,如果大清因此一敗而上下一心,不忘仇恥,破除積習,因時變通,以我之地大物博,不過十數年間,而富強可期,必將雄視海內,強鄰悚息。”

甲午雖然慘敗,但中國人不能因此絕望,這也是光緒最願聽到的話,因此道:“你能有此見識,朕心甚慰。朕也深知日本因變法而富強,但在朝中是否變法,爭議極大。有人認為不變法無以自強,但也有人認為,祖宗之法不可變。”

光緒又提出一問:“我國效法西洋,也曆數十年,而終不能勝倭國。因而有人以為,恰恰是因以夷變夏,人心不古之故。”

“並非以夷變夏之故,恰恰是效法歐美不得法。數十年來,僅以為我之器具不如人,隻引進洋槍洋炮、機器輪船,而沒有效仿各國製度。日本處處效法歐美,不但引進機器,連議院之製也盡行效仿,因而有今日之強盛。臣以為,變法圖強勢所必然。”

光緒對袁世凱的奏對很滿意,接下來又詢問西法練兵的事宜,袁世凱更是如數家珍。原來以為皇上不過是例行召見,頂多兩刻鍾,沒想到竟然用了半個多時辰。等聽到皇上說:“你跪安吧。”袁世凱倒退著到了門邊,轉身出了大殿,這才發現出了一身大汗,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站在漢白玉台階上輕風一吹,感覺身心通透,快意之至。

袁世凱出宮後,就到李鴻藻家中等候消息。快吃午飯時,李鴻藻下朝回來對袁世凱說道:“慰廷,皇上已經有旨意,浙江溫處道袁世凱,著交督辦軍務王大臣差委。”

袁世凱問:“太老師,那小門生練兵的事,皇上沒有旨意?”

李鴻藻叮囑道:“慰廷,少安毋躁,凡事都講水到渠成。你進了督辦軍務處,先在練兵上好好用心,將來不愁沒有機會。仲華有事交代你,他有睡午覺的習慣,你下午三點再去就行。”

袁世凱告辭出門,覺得下午去不如現在去。於是挑了幾樣拿得出手的土儀去見榮祿。榮府的門房與袁世凱都十分熟悉,他先在門房稍坐,隻等榮祿一吃完飯就報進。

榮祿聽說袁世凱來了,連忙傳見。袁世凱頂戴袍服進門,跪倒磕頭,榮祿連連道:“你快換身隨意的衣服,你看我也是便服。”

趙國賢在門外侍候著,知道必有此吩咐,因此立即侍候袁世凱換衣服。袁世凱換好後重新見禮道:“中堂,此時打擾實在不該,隻是今天皇上召見卑職,不知奏對是否妥當,請中堂教誨。”

榮祿不久前剛升協辦大學士,因此袁世凱一口一個中堂。

“妥當得很,皇上很高興,已有旨讓你進督辦軍務處。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想西法練兵。我今天也給你交個底,我也希望你將來能去練兵。太後皇上讓我進督辦軍務處,也是從軍務上著眼。說句不謙虛的話,督辦軍務處,真正知兵的,除了兩位王爺,也就數著我榮某人了。我對軍務上的事,尤其是西法練兵的事,不能不特別上心。實話說,胡芸楣雖然名義上是西法練兵,但無論規模還是氣度都不盡如人意,我希望將來你接手。當然,這都是後話,但今天有些話必得說清楚。慰廷你知道,如今最缺的就是懂軍務的人才,我對你寄予厚望。”

“你起來,我們都是為朝廷分憂,同殿為臣,如何能驅你如牛馬!我隻希望你好好用心,別讓我失望。”榮祿對袁世凱的反應很滿意。

“進督辦軍務處,卑職誠惶誠恐,心裏沒底,請中堂教誨。”

“也沒什麽好惶恐的,以你的性情定然能夠拿捏好分寸。你主要把心思放在練兵上,我有個想法,就是希望你集中精力翻譯幾本外國人練兵方麵的書籍。要講陸軍,德國兵最有名,日本陸軍也是學習德國那一套,你最好能從德國陸軍入手,真正明白德國陸軍是如何操練,然後再拿出自己的練兵辦法。時機一旦成熟,我就為你運作替代胡芸楣的事情。”

袁世凱回道:“最近強學會那邊得到各國使館的支持,英、美、德、法等國都贈送了一批書籍,卑職記得德國所贈就有陸軍操典等。”

“翻譯兵書的事情你主持,要用什麽人,要翻譯哪些書,一概由你做主,銀子的事你不用愁,我來想辦法。”

接下來的幾個月,袁世凱請了德文翻譯及幾個文筆好的文案集中精力翻譯編著兵書,先後翻譯了《德國陸軍操典》《訓練操法詳細圖說》。又在此基礎上擬定《練兵要則十三條》《新建陸軍營製餉章》及《募訂洋員合同》,先呈報榮祿。榮祿看過,次日對袁世凱道:“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自然就是袁世凱代替胡燏棻練兵已經水到渠成。

袁世凱所呈的三份文件,主要內容包括新軍編練的營製、組織結構、指揮體係、人員配備、軍餉待遇、軍需開支等,具體而瑣屑,卻是很具操作性的方案。這一方案,最大的不同是不再像從前一樣單純重視武器裝備,而是特別重視軍製尤其是指揮體係的革新。

1895年12月8日,督辦軍務處奕訢、奕劻、李鴻藻、榮祿、翁同龢、長麟聯銜入奏,請旨袁世凱督練新建陸軍:

查有軍務處差委浙江溫處道袁世凱,樸實勇敢,曉暢戎機。前駐朝鮮,甚有聲望。其所擬改練洋隊辦法,及聘請洋員合同暨新建陸軍營製、餉章,均甚周妥。相應請旨派袁世凱督練新建陸軍,假以事權,俾專責任。先就定武十營步隊三千人、炮隊一千人、馬隊二百五十人、工程兵五百人為根本,再加募步馬各隊,足七千人之數,即照該道所擬營製、餉章編伍辦理,每月約支正餉銀七萬餘兩。

當天光緒就下旨:

諭軍機大臣等。據督辦軍務王大臣奏,天津新建陸軍請派員督練一折。中國試練洋隊,大抵參用西法,此次所練,係專仿德國章程,需款浩繁,若無實際,將成虛擲。溫處道袁世凱,既經王大臣等奏派,即著派令督率創辦。一切餉章,著照擬支發。該道當思籌餉甚難,變法匪易,其嚴加訓練,事事核實,倘仍蹈勇營習氣,惟該道是問。懍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