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江防崩潰空餘歎 練兵十萬成泡影

按照商定的撤軍計劃,首先過江的是負責轉運十萬兩餉銀的盛軍一哨人馬。當初運來餉銀的轉運人員已經撤走,隻餘十人看護。運輸餉銀非同小可,袁世凱與葉誌超、衛汝貴商定,從盛軍中抽調身體健壯、腿腳利索的一哨人馬交給一位呂姓哨官,由他全權負責運抵鳳凰城。

軍隊過江的順序,是豐升阿的馬隊、馬玉昆的毅軍、葉誌超的部眾、衛汝貴盛軍一部,聶士成的蘆台防軍負責轉運軍械,衛汝貴的盛軍兩營負責殿後,呂本元的馬隊負責警戒。因為鴨綠江上隻有一架浮橋,軍隊過江很費工夫。運輸軍械則更慢,運了四天還未完成。第五天呂本元派出的哨探報告,八十裏外發現日軍馬隊,另外有幾艘日本船向義州方向駛來。負責殿後的盛軍開始**,有人埋怨轉運軍械的蘆台防軍太慢。到了中午,兩位營官去找袁世凱,希望撤回江西。袁世凱反問:“那沒運完的軍械呢?”

“隻好扔掉了。軍械丟了可以補充,如果被日本人困在義州,再搭上幾千人實在不值。”一位營官道。

另一位則附和:“袁大人沒與日本人打過仗,不知道厲害,就我們這些人根本不是對手。”

袁世凱不同意,希望再堅持一天,兩位營官氣咻咻走了。

到了晚上,突然砰砰槍聲亂響,盛軍中有人大喊:“快跑,倭寇來了。”

負責殿後的盛軍兩營根本不聽約束,紛紛奔向鴨綠江邊的浮橋。倉皇之中,有好幾人失足落水。兩位營官氣得直跺腳:“袁大人你看,兵勇都如驚弓之鳥,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倆成了光杆營官,不如也過江去。”

袁世凱去找呂本元,問他馬隊發現新的敵情沒有?呂本元說還沒有。因為還有大批炮彈、槍子和近千石糧食,棄之太可惜。兩人正在商議,葉誌超派人過江,說為了避免浮橋為敵所用,今晚要拆掉浮橋,請連夜過江。

“糧食不能運回,不如就地分給義州的百姓。”於是袁世凱去找義州府尹,讓他連夜把糧食分掉。至於未運走的炮彈槍子,則在南門外引爆。

聶士成的蘆台防軍和呂本元的馬隊,在連聲爆炸中匆忙過江。第二天一早,浮橋就拆掉了。

過了江,袁世凱才聽到幾天前北洋水師與日軍艦隊在大東溝外大戰一天,北洋水師連沉帶傷七八條軍艦,就連定鎮兩艘巨艦,竟然也暫時失去戰鬥力。這樣所有的糧械轉運失去了水師保護,不敢再走水路,全部改為陸路轉運,特別費工夫。他忙了七八天,才勉強在九連城儲備了十來天軍糧和打一兩天仗的彈藥。

軍隊士氣低落,軍紀混亂。這時朝廷又下旨直隸提督葉誌超調度無方,以致平壤大敗,革職待勘;盛軍統領衛汝貴治軍懈怠,革職查辦。葉誌超一軍交由聶士成統領,衛汝貴的盛軍則交由呂本元和孫顯寅兩人共同統帶。北洋水師濟遠艦管帶方伯謙,激戰之中率先逃走,僚艦也隨之而逃,已經在旅順被斬首。而李鴻章因為平壤大敗、北洋水師損失巨大而被朝廷褫奪了黃馬褂。文官要得黃馬褂並非易事,李鴻章是因為軍功而賞穿黃馬褂,因此褫奪黃馬褂等於否定他的不世軍功,也是相當嚴重的懲罰。所以大家都知道,下一仗如果再打不好,不知要有多少人倒黴。

葉誌超被革職待勘,新任命四川提督、駐軍旅順的宋慶為北洋軍務幫辦,統領除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所部外的各軍。宋慶從旅順北來,總要十來天才能趕到。整個鴨綠江的數萬大軍各自為政,益加混亂。

現在軍械不但缺乏,而且質量還差,尤其是天津機器局自產的炮彈和槍子,往往對不上號,各軍所用槍支又相當混雜,有天津自造的前門槍,也有江南製造局製造的後門槍,還有從德國、美國、英國購買的洋槍,往往一營中便有數種,槍彈不配套的問題非常突出,常常領去了軍械,發現不配套又紛紛退還,把袁世凱弄得頭昏眼花。

糧食也遠遠不夠。鴨綠江防線所在的東邊道土地並不肥沃,多是種豆子和高粱,而淮軍吃慣了大米,牢騷滿腹,各軍統領都找袁世凱訴苦。李鴻章急電周馥,要他安排遼陽轉運站從盛京一帶采購遼河平原的稻米,袁世凱則到鳳凰城周圍采購糧食。此時,周馥從遼陽發來電報,讓袁世凱督促疏通遼陽到鳳凰城的運道。袁世凱安排好轉運局的有關事宜,決定往遼陽方向去,臨行前給李鴻章發封電報,報告自己的行程:

前敵軍火均已運交,俱可敷用。鳳凰廳軍糧已由轉運局員等趕辦就緒,惟鳳至遼陽,山水層疊,各村店為過兵所擾,多閉歇。現運車絡繹,殊多未便。與周臬司商派員弁分站照料,並協修橋路,凱赴各站查看路店,督飭各員赴設店棧,以利運途。

沒想到李鴻章立即回電:

電悉。後路站店、橋路查看修理可委員弁辦理,大戰在即,前敵軍火必須及時接濟,此時離鳳何意?速回鳳督率妥辦。

袁世凱看罷,心裏沉甸甸的。自從朝廷下旨讓他帶兵的事情發生後,李鴻章的冷淡是十分明顯。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但李鴻章是多聰明的人,何況在京中又有諸多眼線,自己走翁同龢、李鴻藻的門路肯定已被發覺。這次電報明顯可看出李鴻章的不信任,顯然以為他離開鳳凰城是為了躲避戰火。天地良心,自己一心為公,何有膽怯避戰的一絲念頭?袁世凱十分懊惱,覺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

過了兩天,周馥也趕到了鳳凰城。袁世凱拿出李鴻章的電報向他訴苦,周馥安慰道:“慰廷,你想多了。中堂這一陣火氣特別大,不但是你,就是我也常常受斥責。遼陽那邊事情一大堆,他一封電報把我攆過來了!平壤大敗,北洋水師在海戰中也沒沾到光,中堂被褫奪黃馬褂。朝中的清流更是連篇累牘參劾中堂,參不倒中堂,就拿北洋水陸各軍統領開刀,葉署青、衛達三完了,現在有人要參掉丁禹亭,為北洋水師換帥。日本兵艦一會兒到旅順,一會兒到威海,一會兒又到天津,朝廷一會兒讓北洋水師堅守門戶,一會兒又要丁汝昌帶艦巡航直沽。中堂每天隻睡兩三個鍾點,苦不堪言,又無人理解。有時候可能我們正撞上他煩惱的時候,難免會說話不客氣,慰廷,我們都是中堂的嫡係,多體諒吧。”

“世叔,侄兒隻怕中堂有誤會,將來有機會您務必為侄兒進言。”袁世凱想想也有道理,也許自己想多了。

“放心好了,你辦事情向來用心紮實,別人不了解,我能不了解嗎?你隻管用心辦事,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好了。”周馥大包大攬後又道,“慰廷,北地早寒,不到一個月,就要下雪封凍了。那時候辦糧運更難,所以必須趕到封凍前儲備下足夠的糧食。現在僅靠我們設在遼陽和鳳凰城的轉運站采購是辦不到了,我已經上稟中堂,從周邊府縣倉存中調糧,鳳凰城一千石、遼陽四千八百石、岫岩四千石、蓋州二千四百石、熊嶽一千石、牛莊三千一百石、金州二千四百石、複州二千二百石,共兩萬石左右,中堂已經出奏,很快由各地負責直接運到鳳凰城。有此兩萬石軍糧,我們可以從容多了。”

聽了此話,袁世凱由衷的佩服:“還是世叔的辦法多,這比我們采購容易多了。”

“慰廷,明天你陪我到江邊去,往上遊走走看。”

袁世凱有些疑惑地問:“世叔怎麽要去看江麵?”

周馥解釋道:“宋祝三將軍已經到了九連城,他考察了江防,認為九連城往下江防力量較厚,但往上兵力過單,希望依將軍帶人去充實北部江防,但依將軍不肯去。中堂的意思,讓我實地踏勘,然後居中協調宋、依兩軍門。”宋祝三就是被任命為軍務幫辦的宋慶,依將軍則是指黑龍江將軍依克唐阿。

袁世凱不解地問道:“那現在宋軍門和依軍門,到底誰主誰副?”

“問題就出在這裏,依將軍是滿人,朝廷自然不肯委屈他,讓他屈居宋軍門之下。這樣,依將軍的人馬宋軍門就調不動了,難免有不痛快。”

兩人第二天一早出發,帶十幾個隨從兼護衛,從九連城往上遊到了蒲石河、寬甸、長甸等地,返回九連城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時年七十四歲、須發皆白的老將軍宋慶親自安排備飯,十分客氣。周馥與宋慶是老朋友,向他介紹袁世凱:“宋軍門,這就是袁子久的侄子,袁慰廷。”

宋慶捋著胡須,端詳良久後道:“與子久竟然有幾分像。子久是個厚道人,為了旅順船塢工程活活累死,連年靠在工地上哪有不累倒的。我與你叔父,好的像親兄弟。”

“叔父也常在家信中讚揚宋軍門,船塢工程,多賴宋軍門支持,才算得以交差。”袁世凱的確知道叔父與宋慶關係不錯,但船塢工程是不是得到宋慶的支持,他不過是順口恭維,好在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宋慶笑道:“子久這話倒也真,我毅軍的確為船塢工程下了一番死力。”

等兩人簡單吃完飯,宋慶開始介紹鴨綠江防線情況。鴨綠江防線,從江口大東溝溯流而上。大東溝到沙河一帶,由豐升阿和盛軍駐防,再往上九連城一帶是駐防重點,因為這裏與對岸的義州隔江相望,日軍要進攻,這裏是最近的路線。九連城及附近江岸,由銘軍劉盛休部駐防,往北的愛河兩岸,由聶士成、呂本元馬隊駐防,宋慶部及馬玉昆所部毅軍作為機動部隊。同時朝廷曾經下旨,依克唐阿部馬隊也在此駐防。再往北就是今天周馥和袁世凱考察過的蒲石河、長甸、寬甸。這幾個地方都有通往盛京的道路,而且江麵變窄,有些地方騎馬就可渡河。而這一帶駐防的隻有倭恒額和聶桂林的兩營人馬,實在太過單薄。如果日軍舍近求遠,由此過江,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宋慶認為,應當加強這一段的兵力,他的想法是讓依克唐阿率部到這裏駐守。依克唐阿是滿洲上三旗中最尊貴的鑲黃旗,身份貴重,上諭說得明白,依克唐阿部不歸宋慶調遣。不歸他調遣,又把人擺到他眼皮底下,到時打起仗來,到底是宋慶來指揮,還是依克唐阿來指揮?而鴨綠江防線的責任,又完全壓到宋慶頭上,這顯然不合適。宋慶的如意算盤是兩人分段防守,依克唐阿負責九連城上遊,而他隻管九連城往下。昨天宋慶跑到邊門鎮,迎接從盛京帶兵過來的依克唐阿,與他商議分段防守的想法。沒想到依克唐阿根本不買賬:“我奉旨駐紮九連城。”隻此一句話,把宋慶堵得無話可說。依克唐阿說得不錯,上諭的確如此安排。於是他致電李鴻章,認為“九連城一帶兵集如雲,而馬隊向不紮營,散處村莊,似太擁擠,一遇敵至,政令不一,極為棘手。似依將軍移防北路為宜,縱兵力未逮,慶必親督接應,義不容辭”。李鴻章接電報後,電令周馥先行協調。

“蘭溪,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如果中堂不能協調此事,那就請依將軍負責整個防線好了,我悉聽調度。”

“宋軍門,我今天晚上就發電給中堂,請他奏請朝廷,加強上遊防務,調依將軍北上最好。明天我去邊門見依將軍,一定設法勸通。”

周馥把這件事情攬了下來,但宋慶依然愁腸百結:“蘭溪,我這個幫辦不好當。你知道,淮軍各營頭都視所屬營伍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營哨各官也都是自己的親屬部舊,外人輕易統領不了。平時各有駐地,鮮有往來,從無大規模的集訓演練。如今,把這麽多營頭布置到鴨綠江上讓我來統領,實話說,他們有幾個人能買賬?”

周馥對淮軍的毛病和整個清軍體製的弊端非常清楚,但他還是安慰道:“老將軍,你是欽命軍務幫辦,又有中堂對各軍的督責,他們誰敢不遵軍令?你放心大膽地指揮就是,誰不奉令,軍法從事。”

“話雖如此,但要行起軍令來就難了。行軍打仗,全靠大家能夠密切協作,想取勝,非視如一家不可,一有敵情,並力殺敵,不分彼此。可這麽多營頭,哪位統領又能做到這一點?淮軍看在李中堂的麵子可能好一點,淮軍以外的各軍更不好說了。還有,如今的淮軍不是當年的淮軍了,各位統領都積了不少錢財,誰還肯像當年那樣拚命掙前程?淮軍承平日久,積弊難返,平日大家都視而不見,如今一拉到戰場上就掩蓋不住了。葉軍門和衛總鎮如今被朝廷革職,自然有咎由自取的方麵,可各營頭不聽調度,你進我退,葉署青也是有苦難言。如今,我也坐到這個火盤上來烤了。”

周馥知道宋慶說的是實情,但還要百般剖析,給他鼓勁打氣。

第二天上午,周馥和袁世凱打算去邊門會見依克唐阿,卻得到報告,說依將軍已經率部向九連城趕來,於是就在九連城坐等。邊門到九連城有五十裏左右,下午三點多依克唐阿就趕到了。宋慶、周馥、袁世凱同陪依克唐阿吃飯。吃過飯,周馥和袁世凱到依克唐阿的住處“閑談”。

依克唐阿雖是滿人,卻很忠厚,而且當年中俄勘界時同周馥共事過一段時間,算得上老朋友,所以見麵後,依克唐阿把周馥一家上下都問候了個遍,這是滿人好禮的傳統,周馥也一一回問。等這一套敷衍完,周馥轉入正題道:“依將軍到了就好了,江防由你和宋老軍門把守,可保萬無一失。”

依克唐阿回道:“謬讚謬讚,何敢稱萬無一失!”

“的確不敢輕言萬無一失。下遊兵力較厚,但由此往上遊,蒲河口、寬甸、長甸都可通往盛京,而且江麵變窄,處處可渡,人馬又少,需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將軍去鎮守。”

“蘭翁,你該不是宋祝三請來的說客吧?前天他去見我,就想讓我去守上遊。可我奉到的旨意是守九連城,怎麽能夠說變就變?”依克唐阿聽出點味道來了。

“依將軍,我絕非宋軍門的說客。我和慰廷專程往北邊去了一趟,是親眼所見,覺得上遊最為可慮。不信,你問慰廷。”

袁世凱站起來,向依克唐阿抱拳一揖道:“依將軍,周臬台所言句句屬實,我們兩個的確去跑了一趟,在路上周臬台就說,上遊必須增調得力一軍前往駐防才行。”

依克唐阿還是心有疑慮:“蘭翁的話我當然不懷疑。可要說加強上遊防務,為什麽非要攆我去駐防?”

“依將軍言重了,誰敢攆將軍前往?隻是九連城及下遊地段,是以淮軍為主防守,上遊地段都是依將軍的部屬。宋將軍當然也可以去上遊,但隻怕到時候防線太長,鞭長莫及。而依將軍遠離部屬,指揮起來也不方便。當然,依將軍和宋軍門都可以不動,同住九連城也無不可。不過,說句私心話,如果萬一江防有疏漏,上遊出了毛病,是依將軍的部下,要問責,當然要問到將軍。九連城這裏出了毛病,到時候皇上追責,你們兩位都在九連城,打板子先打個高的,依將軍身份貴重,皇上自然特別倚重,打板子當然也要先打將軍,將軍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可如果依將軍駐防上遊,九連城往下出了毛病,就不關將軍的事了。而且,倭寇重點進攻九連城的可能最大。”

依克唐阿一想道理是這樣,便道:“啊,蘭翁一指點果不其然!可是,我是奉旨駐防九連城,奈何?”

“當然隻有皇上才能調得動了將軍。李中堂委我為前敵營務處總辦,負有協調各位將軍的責任,如果將軍沒有意見,我上稟李中堂請旨如何?”

“隻要有旨意,我換防上遊絕無問題。”

見此事辦成,周馥又鼓氣道:“鴨綠江一線至關重要。如果倭寇過了鴨綠江,往北可攻盛京,往南可取旅順,往西南可搏山海關。隻有諸位將軍全力協防,如堅持一月,屆時江麵封凍,天寒地凍,行軍作戰極為不利,聽說倭寇不耐寒,到時候也許會知難而退。我援軍得此機會,源源補充,鴨綠江便成深固不搖之勢。那時候各位將軍都有功可賞,將軍自然是首功。”

依克唐阿連忙搖手道:“首功不首功我不在乎,我之所以請纓前來,是不想讓小日本覬覦大清根本之地,尤其是盛京,皇陵所在,怎能任由小鬼子猖狂?我是咽不下這口氣。”

周馥協調很快有了結果,第二天上午,李鴻章轉電宋慶、依克唐阿:

奉旨:前因九連城防務緊要,諭令依克唐阿駐紮該處。現在宋慶已抵九連城,諸軍雲集,惟長甸、蒲河一帶尚覺空虛,雖有倭恒額、聶桂林兩軍,兵力過單。著依克唐阿即於長甸、蒲河一帶酌度地勢,移軍駐紮,所有倭恒額、聶桂林兩軍均歸節製。依克唐阿、宋慶仍當會商布置,督飭各營,聯絡聲勢,合力嚴防。如有賊船駛近,或於淺水處偷渡,即行迎頭痛剿。倘防守不力,致令賊蹤竄渡,即以軍法從事。欽此。即轉依將軍、宋提督欽遵雲。鴻。

依克唐阿說話算數,奉旨而行,臨行前隻有一項要求,如果日軍攻打上遊,請宋軍門一定設法救援。宋慶拍著胸脯保證道:“依將軍,咱們唇齒相依,你放心,如果敵軍攻打上遊,我一定分兵救援。”

隨後幾天,從各方得到的消息都是日軍正在向義州集結,估計已達兩萬餘眾。大家都知道大戰將至,隻是不知道日軍將於何時從何地開始進攻。宋慶估計,日軍向九連城進攻的可能性比較大,他沿著鴨綠江防線巡查,鼓勵大家嚴防死守。周馥則回到鳳凰城,向遼陽方向督促沿途站店加緊趕運,袁世凱則因為有兩批軍火還未到,留在鴨綠江畔,此時便跟隨宋慶巡查江防。

這次,巡查到九連城北的靉河一帶。九連城東邊,便是由北而南的鴨綠江,沿江是連綿丘陵,上置炮台,俯瞰江麵;北麵的靉河由西北往東南流來,自邊門以下分為兩股,流入鴨綠江。要從北麵進攻九連城,便要渡過兩道靉河,每道都寬百餘米,河水深及馬腹,算得上天然屏障。因此九連城一帶,得江河環流,天然形勢,易於防守。然而,靉河北邊是一片曠野,隻有鴨綠江邊有一座山頭,名虎耳山——像一隻虎耳朵,聳在江邊,俯視江麵。

袁世凱指著虎耳山道:“宋軍門,此山十分獨特,如果我軍得之,可俯擊江麵及山下曠地之敵,如果被日軍所得,便可居高臨下,炮擊靉河兩岸,野戰炮甚至都可能威脅九連城,所以此地最好有精銳布防。”

真是當局者迷,當初宋慶全副精力都放在如何固守九連城,因此靉河東北沒派一兵一卒。如今袁世凱一語點醒夢中人,他一拍大腿道:“慰廷好眼力!我也正有此意,打算派一支得力兵勇前來據守。”

原來的計劃,聶士成部、呂本元馬隊守靉河東南岸,宋慶帶來的四營及馬玉昆從平壤帶回的兩千殘兵作為機動遊擊部隊。宋慶打算派聶士成、呂本元部過河守虎耳山,而他和馬玉昆的人馬則改為遊擊兼防靉河東南岸。他問聶士成和呂本元道:“你們兩位的部下,有誰膽略俱佳,可守虎耳山?將來報功,必是首功。”

獨守虎耳山,將是一副千鈞眾擔,兩人不能不慎重考慮,一時都沒有回答。宋慶手下的總兵馬金敘卻沉不住氣了,道:“軍門,若無人願往,我願帶千人前去駐守。”

馬金敘是安徽蒙城人,當年跟著劉銘傳與太平軍、撚軍作戰,屢立戰功。後來又歸毅軍到旅順駐守,向來以勇敢著稱。宋慶指著他統領預備隊,有些不想放手。馬金敘又請戰道:“軍門,虎耳山位置極其重要,屬下願效命死守。”

見狀,聶士成自告奮勇道:“馬總鎮毛遂自薦守虎耳山,我願率部隊過河,在山下配合馬總鎮。”

於是馬金敘立即帶人前往虎山建炮台,築工事,聶士成一軍也過河駐紮。為了便於靉河南北行動方便,宋慶派人與當地百姓聯係,在靉河上架浮橋。

到了晚上八點多,倭恒額派來專差飛報,昨天夜裏有倭寇二三百人由安平河口潛渡,被擊退。今天早晨又有兩路倭寇搶渡,皆被擊退。但下午敵軍分作數股,堵遏不及,紛紛踹渡,有一兩千倭寇已經渡河,倭恒額寡不敵眾,已經退至紅石磊子,請宋慶速派援軍。

這名專差衣冠不整,身上多處泥水,顯然吃了不少苦頭。宋慶打發他先下去吃飯,他與將軍們商議。大家一致認為,日軍行的是聲東擊西之計,進攻的重點肯定還是虎耳山或九連城方向。

宋慶問道:“日軍大隊人馬還在義州,進攻重點必是我們這一帶,這毫無疑問。但當初我向依將軍承諾,他若有難,我必定派人馳援。絕不能食言。哪位將軍率人前去救援?”

救援講究的是快,要論快,當然是馬隊。呂本元拱手道:“我去吧,什麽時候起程?”

“那就偏勞了。無論如何先讓兄弟們睡一覺,不然人困馬乏,到了也沒用。明天一早寅時出發如何?”

“好,明天寅正準時起程。”

寅正是早上四點。呂本元所部紀律嚴明,四點鍾準備時起行。但夜裏霧大,雖然點上馬燈,卻隻能看十幾步遠。又加之要從靉河上遊的橋上繞過,因此到了五點多,才到了虎耳山北側,結果與一隊人馬迎頭相遇,原來竟是日軍。雙方立即開槍互擊,然後各找地方隱蔽。虎耳山下的聶士城,山上的馬金敘和靉河南岸的宋慶等人都聽到了槍聲,但大霧彌漫,根本弄不清情況。呂本元馬隊目標太大,不易隱蔽,隻好暫時後撤。

一直到了近七點,大霧漸散,這時才隱約看到江上竟然已架起兩座浮橋,日軍正匆忙過江。而虎耳山東側已有兩千多日軍占據一個小土嶺。宋慶拿望遠鏡觀察情況,兩座浮橋再加從上遊下來的日軍,共有三股向虎耳山進攻。他連忙傳令,呂本元不必再去上遊,就地支援虎耳山。到了近八點,大霧完全散去,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戰鬥。虎耳山居高臨下對日軍造成極大威脅,三路日軍集中炮火向山上轟擊,山頭陣地失而複得,爭奪數次。山下的聶士成部、呂本元部與日軍激戰,無奈敵眾我寡,形勢漸危。宋慶命令馬玉昆過河馳援,靉河上的浮橋還沒來得及搭建,馬玉昆督率部下涉水過河。關外天寒,河水刺骨,但軍情萬急,都顧不得了。他的兩千人過了河,清軍聲勢大振,日軍開始後退。

鴨綠江對岸的義州統軍亭上,日軍第一軍司令山縣有朋發現情況危急,命令列炮十餘尊隔江猛轟虎耳山,又派出預備隊搶過浮橋。與日軍作戰的清軍,包括聶士成、呂本元、馬玉昆所部,再加山上的馬金敘不到七千人。而日軍三股人馬,大約有一萬五六千人,而且配合作戰,進退有據,分合有序。有時三股合為兩股,有時又分四五股。站在靉河南畔高地上的宋慶和袁世凱等人,對戰場形勢看得清清楚楚,清軍的各自為戰與日軍的整體配合形成鮮明對比。袁世凱深感震驚,因為他指揮作戰,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四營人馬。像日軍這樣龐大的隊伍卻能如此指揮自如,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宋慶看到軍情危急,傳令銘軍統領劉盛休,讓他率部過河增援虎耳山。然而銘軍遲遲沒有行動,半個小時後,一支一千餘人的銘軍隊伍才向靉河靠攏,但隻是隔河開炮,無一人下水。而炮兵顯然技術並不熟練,連開三炮,隻有一炮落到陣地上,卻是落在呂本元的馬隊中。宋慶氣得破口大罵,令傳令兵再去找劉盛休,命人必須過河。然而,此時戰場形勢已經不可逆轉,日軍分三路攻上虎耳山,馬金敘部傷亡過半,隻好率殘部在聶士成的接應下從西側下山,與聶士成、馬玉昆等人往西撤退。日軍完全占領虎耳山及靉河北岸。前來增援的銘軍倉皇撤走,匆忙中將一門山炮棄之不顧。宋慶氣得大罵,但又無可奈何。

九連城裏還有大量軍糧及軍械。袁世凱建議先退回九連城,抽調部分兵勇幫忙先把多餘的軍械、糧食運走。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們還沒到九連城,卻見九連城的銘軍已經有數百人向西潰退。有人在潰軍麵前開槍鎮壓,不但沒有鎮住潰軍,反而引起更大混亂。守江岸的銘軍也**起來,然後開始嘩潰。而占據虎耳山的日軍向這邊開炮,雖然打不到清軍陣地,但聲勢震撼。宋慶的部下也勸宋慶不能進九連城了,因為日軍已經越過靉河,一旦壓下來,就被困在城中。宋慶大聲道:“我是一軍統帥,要死也死在九連城。”

“正因為軍門是統帥,才不能輕易赴險,不如暫且退到鳳凰城,再做打算。”宋慶的親兵營營官向部下使了個眼色,拉著宋慶戰馬的韁繩就走。

袁世凱看著爭先恐後逃命的清軍,真正理解了什麽叫兵敗如山倒。他知道組織人去搶運丟在九連城的軍械和糧餉已不可能,隻好追隨宋慶往西撤。

宋慶、袁世凱黃昏前到達邊門,馬玉昆、馬金敘等將領都暫駐紮此地。呂本元派出馬隊偵騎,隨時送來信息,日軍大隊已經跨過靉河,但沒有向西追擊的跡象,大家總算可以鬆口氣。聶士成、馬玉昆和馬金敘三人都向宋慶請罪,宋慶看看三人都是戰後餘生,又都受了傷,尤其是馬金敘,身上受傷十餘處,所幸都不致命,便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都是好樣的,實在是寡不敵眾,何罪之有?要論有罪,罪在我一人。宋某征戰半生,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敵手。怪隻怪宋某不孚眾望,調不動友軍。”

他所說的友軍,便是指銘軍劉盛休。如果銘軍能夠像毅軍一樣搶過河去,戰局也許不會如此之慘。

次日一早,又得到消息,日軍已經占據九連城,而沙河、安東縣城一帶的豐升阿部、孫顯寅率領的盛軍,都已經往岫岩方向西撤。鴨綠江防線沒兩天竟全線崩潰,宋慶異常沮喪,但在眾將麵前還要鼓勵大家振作,以擋敵鋒。日軍下一步的行動,一個可能是往南進攻旅順,那是北洋艦隊的基地;再一個可能就是西進,追擊潰逃的清軍。眾將都勸宋慶,請他先到鳳凰城布防,他們則在邊門駐紮。

宋慶接受眾將的勸說,帶著親兵繼續往西,晚飯前趕到鳳凰城。鳳凰城已經是人心惶惶,店鋪關門,有錢人紛紛出城逃避。到了電報局,已經不能發報,因為局員都已經逃走,隻有分理一人不敢擅離職守。意外的是周馥也在,原來他巡查完鳳凰城到遼陽的運站,考慮到前線轉運量大,就趕了回來,沒想到一回來就得到了大敗的消息。

幾個人心事重重吃了點晚飯。宋慶苦笑道:“我得向朝廷寫請罪折。”

周馥勸道:“宋軍門,如今電報不通,請罪的事不急於一時,我已經將戰況向李中堂發報,估計朝廷已經了解。當前,咱們先盤算下一步的防守計劃。”

“鳳凰城是通往遼陽的咽喉,應當先在此處拒敵。”鳳凰城是分巡奉天東邊兵備道(簡稱東邊道)的駐地,建有方圓不足十裏的小城,而且四麵環山,並非易守之地。

“軍門說得不錯,不過也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周馥所說的下一步的打算,就是鳳凰城一旦不守,再在哪裏駐紮禦敵,“我這幾次往返遼陽鳳凰城之間,對地勢地形還算有所了解。鳳凰城往西不足二百裏有摩天嶺,地勢最為險要,是易守難攻之地。嶺北又有小高嶺、韭菜嶺,嶺南又有新開嶺,嶺東又有分水嶺。軍門可考慮以摩天嶺為中心,在幾處山嶺駐紮,阻敵西去遼陽。”

宋慶讚同道:“我也有此打算。蘭溪可否先去預為布置,我留在鳳凰城阻敵。”

“這五處山嶺要地,每處須有二三營駐守,二三營巡擊。摩天嶺還要厚集兵力。這樣算下來,總要有二三十營。此外,南邊還有海城通遼陽的大道,北麵寬甸也有通盛京的大道都要派人駐守,就目前兵力,左支右絀,必須向中堂再請援兵。”

“蘭溪所慮極是,幾仗下來,鴨綠江防線上的兵勇恐怕靠不住。我向朝廷請援,蘭溪也向李中堂進言,盡快增派大軍。”

“我已經安排鳳凰城電報局分理,派人把跑掉的局員設法找回來,到摩天嶺去建臨時電報局。我明天就去摩天嶺,加緊在各嶺頭建草屋,以備將來駐紮。”言罷,周馥又對袁世凱道,“慰廷,你先在鳳凰城隨宋軍門行動,如果形勢不好,就應當考慮將鳳凰城軍械糧餉運往摩天嶺。”

“世叔放心去摩天嶺,侄兒先盯在這裏。現在的難處是,如果把軍械糧餉運出去,又不便大軍補充;可是運晚了,又難免被敵所獲。比如九連城的軍械糧餉,根本來不及外運,已經完全資敵。”袁世凱也是十分為難。

周馥也是有所感歎:“是啊,這就是我們辦糧遠的難處,不有所儲備,大軍難以補充;千方百計運到了,卻又有資敵的可能。隻有盡人力而看天命了。”

聞言,宋慶插話道:“鳳凰城的軍械、糧草,等大軍退紮補充後立即起運,到時候我派兵勇幫忙。”

袁世凱若有所思道:“摩天嶺是遼陽最後一道防線,如果此地再擋不住日軍,遼陽、盛京必受震動,所以必須死守摩天嶺,不能輕易再退。”

宋慶茫然地點頭稱是。

周馥知道袁世凱又有什麽想法,就催促他說道:“慰廷,你有什麽好主意,直接說來聽聽。”

“好主意談不上,我在想援兵一時也未必能到,新招募也來不及,守摩天嶺還要靠當前的兵勇。現在必須對潰退、逃跑者嚴行軍法,殺人立威。我願帶一支執法隊,鎮壓潰兵,以肅軍紀。”袁世凱很看重軍紀,當初隨吳長慶入朝,清軍能站住腳,關鍵就是軍紀好。

宋慶讚同道:“此議甚好,此事就委托慰廷如何?我從親兵中撥二百名給你如何?”

袁世凱拿眼睛問周馥,周馥應道:“好,但糧械轉運的事你依然要負責。”

次日一早,周馥起程前往摩天嶺。到了下午,開始有潰兵湧向鳳凰城,說是日軍開始向西進攻。袁世凱在鳳凰城東、南、西三路設執法隊,攔截潰勇。但潰勇絡繹,根本攔不住。袁世凱命令執法隊,對膽敢越過關卡者立即擊斃。槍聲一響,便有四個潰勇當場斃命,這下把潰勇鎮住了。但有一個潰勇不顧袁世凱的警告,越過了關卡,但並未逃走,而是抱起一個已經死去的潰勇放聲大哭。原來這是親兄弟倆。他跪下給袁世凱磕頭道:“大人,請您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我家有七十歲老母,還有吃奶的孩子,你總要給俺們條活路。”

袁世凱大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誰也不能逃跑。”

那個潰勇抹一把淚,倔強地站起來道:“我們進軍營連兩個月都不夠,哪裏說得到養兵千日!我們連槍也不會放,讓我們上戰場,就是送死。”

原來,一個多月前,銘軍到遼陽募兵,說是駐守旅順,按月發餉。結果到了旅順訓練十幾天,就隨著劉盛休北上,說是駐守九連城,而且說日軍絕對渡不過鴨綠江,絕無打仗的可能。誰知道,到九連城不到二十天,日軍就打了過來。

“大人請想,俺們連槍也沒摸熱,讓我們打仗,不是要俺們送死嗎?俺們一聽到槍炮聲就害怕,誰不想逃跑揀條性命?”潰勇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銘軍中有一半是新招募的,把俺們這樣的人趕到戰場上,能怪俺們怕死嗎?”

袁世凱暗暗吃驚,想不到各軍中新募的勇丁會這樣多。憑這樣的兵勇上陣殺敵,如何能夠取勝?到時候聞風而逃,反而會擾亂軍心。但他知道此時自己不能鬆口,便道:“既然當了兵,那就要上陣殺敵,這又什麽好說的?你們各回本隊,既往不咎,如果膽敢再逃,他們就是下場!”

執法隊的鎮壓起了作用,潰勇都退回鳳凰城。宋慶召集眾將商議,打算堅守鳳凰城,因為鳳凰城四麵環山,人馬應當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堅守城池,一部分駐守山嶺。大家為誰守城、守嶺爭論不休,議而不絕。袁世凱看不下去了,大聲道:“宋軍門,您是諸軍統領,您下軍令就是,誰不遵,按軍法處置,如此議而不決,總不是辦法。”

眾人都閉了嘴,等著宋慶發話。還沒等他開口,突然南門附近槍炮聲不斷,又燃起衝天大火,有人高喊:“倭寇來了,快逃命!”

全城立即**起來,被袁世凱截回的潰勇紛紛奪路而逃。宋慶下令各位統領立即約束部屬,不得驚潰,但根本無用。各軍驚潰奔逃,而且有人乘機放火搶掠,火借風勢,由南城向北延燒。到了天亮清點人數,逃走了有四千餘人。銘軍逃走的最多,有兩千餘眾。而鳳凰城更遭劫難,城南千餘戶被焚,商鋪近百家被洗劫一空。

鳳凰城中哭聲罵聲一片,宋慶看著家無片瓦的百姓,連連頓足。馬玉昆勸道:“軍門,此地形勢與平壤相似,如果日軍占據山頭,向城中開炮,根本無堅守的可能。而且民心盡失,不如暫且退往摩天嶺,好好整頓各軍後再戰。”

宋慶無奈地仰天長歎,最後下決心道:“暫且退往摩天嶺,好好整頓各軍,把那些貪生怕死者、為非作歹者以及老兵油子統統裁汰,不然,這仗真是沒法打了!”

宋慶抽出四營人馬,幫助袁世凱轉運糧械。鳳凰城存糧極多,未運走三分之一,日軍已經追趕過來,袁世凱隻好下令放火燒掉,以免資敵。袁世凱乘著夜色撤走,回望鳳凰城,但見烈火騰空。他在心裏想:必須盡快按新法練兵,不然指望這樣的軍隊,根本不可能取勝。

袁世凱自從出關後,經常將他在軍中所見所聞密寄北京,由他的堂兄袁世勳轉交李鴻藻和翁同龢。這次鴨綠江防線崩潰,袁世凱感慨尤深,認為要想取勝,必須加緊以西法練兵。這一想法與翁同龢不謀而合,他向光緒建議,可請洋人漢納根到京詳詢。

漢納根是德國人,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的女婿,十幾年前從陸軍退伍,被嶽丈推薦給李鴻章,專門負責建造旅順和威海的炮台。炮台建完後,又被李鴻章聘為軍事顧問。李鴻章雇請英國商船“高升”號向朝鮮運兵的時候,漢納根受李鴻章之命,隨船行動。“高升”號被日本軍艦擊沉後,漢納根憑著良好的水性得以逃生,回到天津後提供了詳盡的情況。隨後他被李鴻章任命為北洋艦隊總察,黃海大海戰時,他在旗艦定遠艦上,受輕傷。一個洋人為中國的戰事而負傷,漢納根聲名鵲起,光緒下旨褒獎,加恩賞給二等寶星。如今中國軍隊丟城失地,光緒很想聽聽這位洋軍事專家的意見。

漢納根一到京,翁同龢、李鴻藻奉旨先向他征詢對中日戰事的建議。

翁同龢問:“如今倭寇已經侵入奉邊,關外軍務吃緊,你有什麽好辦法能夠幫助中國取勝?”

漢納根回道:“中國是大國,戰勝日本並非難事,但要切實辦好三件事。”

“是哪三件?”翁同龢、李鴻藻異口同聲地問。

建議是不錯,但現在從皇上到普通百姓,都急於打一個大勝仗,要天長日久地堅持下去,朝廷等不起。

翁同龢又問:“你說的有道理。那麽第二條呢?”

“中日大海戰,中國艦隊吃虧太大,製海權已經被日本控製。日本與中國作戰,必須從海上運兵、接濟,爭奪製海權至關重要。因此,中國必須盡快購買軍艦,組建一支新的海軍,並聘請外國人統領,按照最新式的戰法與日本艦隊爭奪製海權。”

這一條,目前根本不可能,因為要建一支艦隊,花費巨大不說,一時間從哪裏購買稱手的軍艦?而且要聘請洋人來指揮,軍機上那一關根本就過不去,說實話,就是翁同龢本人也不讚同。

李鴻藻接著問:“這一條也需從長計議。那麽第三條呢?”

“應當盡快編練新式軍隊。中國的陸軍,每一個統領都有私心,根本不能形成統一的戰鬥力。而且軍紀很差,作風不好。如果要想戰勝日本軍隊,必須訓練一支與現在軍隊完全不同的軍隊,至少應當十萬人。可以聘請洋人出任首領和教習,完全按照德國陸軍操典操練。如果有半年時間,就一定能夠成為一支精銳部隊,必定能夠取得勝利。”

翁同龢、李鴻藻對第三點都很感興趣,讓漢納根寫出一個練兵的節略,由他們呈給皇帝。漢納根臨行前已經備好練兵計劃,當天就交給翁同龢一份。次日光緒便有旨意,請督辦軍務處商議。

督辦軍務處是二十幾天前恭親王複出後才成立的,作為光緒指揮對日作戰的參謀機構。中日開戰後,請恭親王複出的呼聲日高。翁同龢也極力促成,一方麵恭親王是親貴中最有見識的,曾經主持朝政二十餘年,同治中興他功不可沒;二則翁同龢有個小心計,因為恭親王是被慈禧罷黜賦閑的,如今光緒請他複出,他自然應當對光緒知恩圖報。

督辦軍務處由恭親王主持,慶親王幫辦,翁同龢、李鴻藻、長麟、榮祿會辦。翁同龢已經將漢納根的練兵節略著人抄錄督辦軍處所有成員,所以會議直奔主題。恭親王複出不久,行事極為謹慎小心,他不置可否,等著眾人說話。慶親王以貪賄出名,談到軍國大計實在沒有主見,翁同龢、李鴻藻是漢納根練兵的始作俑者,態度不想可知。而禮部侍郎長麟對練兵也是外行。所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剛入京不久的九門提督榮祿身上。

榮祿是滿洲正白旗人,時年已經五十八歲。當年他與翁同龢都曾經力主擁立光緒,被慈禧看重,更一同受知於醇親王,一文一武,是醇親王的左膀右臂,兩人從此官運亨通,榮祿更是做到了內務府大臣、九門提督。但後來不知什麽原因,榮祿失寵於慈禧。據說,是慈禧要自己選內監,而榮祿上折勸諫惹怒了老太太,被開去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使,隨後又被降二級調用,由提督降為副將,三載閉門,賦閑家中。後來醇親王代替恭親王主政,榮祿得以複出,卻不曾恢複到九門提督的威風。光緒十七年醇親王薨逝,榮祿再次失去靠山,被調離京城,出任西安將軍,從此遠離政治中心。今年十月十日是慈禧的六十整壽,他備了一份厚禮進京祝壽,同時精心準備了一份奏疏,提出鞏固畿輔、穩定根本之策,深為光緒和恭親王賞識。軍務處缺的是知兵的大員,而榮祿不僅當過九門提督,而且追隨醇親王統領神機營,因此翁同龢極力促成他留京出任九門提督,並進入督辦軍務處。

“王爺,別怪我掃大家的興,漢納根的建議決不可行。”

榮祿這話大大出乎大家的預料,尤其是翁同龢,全力促成榮祿留京並入軍務處,可以說是幫了榮祿的大忙,沒想到軍務處第一次商討大事,他竟然提出反對意見。

翁同龢幾乎不假思索地問道:“為什麽?”

榮祿反問道:“漢納根練十萬兵要三千萬兩銀子,叔平,你是戶部尚書,知道國庫的家底,朝廷一年的收入,滿打滿算不過九千萬兩左右,從哪裏拿出這一筆巨款?”

翁同龢回道:“戶部千方百計想辦法就是。再不行,可以請各省先預收明後年的錢糧。國家危難,事急從權。”

榮祿又道:“好,就算銀子可以弄到,漢納根要聘請三百名洋人出任教習,倉促之間,哪裏去聘三百名懂軍務的洋人?而且,中日開戰,許多國家宣布中立,不給任何一方提供軍事方麵的援助,其中就包括軍事人員一項,難道漢納根想把輪船上的水手也聘請了來?”

“也並非一定要三百名,而且邊聘邊用,也並非一次就聘足。”這一點翁同龢的確未加考慮,總認為有銀子不愁雇不到洋人。

榮祿又問:“漢納根建議洋教習要有指揮權,這豈不是要把十萬大軍拱手交給外國人?中國的海關收入被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控製著,再把十萬大軍交由洋人控製,漢納根這個想法簡直是喪心病狂!”

說漢納根是喪心病狂,而翁同龢支持漢納根,便相當於指責他也是喪心病狂。翁同龢語帶不滿道:“仲華,大家都是為大清前途著想,何謂喪心病狂?營哨各官還是由中國人出任,洋人不過是負責教習之責。”

“那好,就算可以規定洋人教習無指揮權,那十萬大軍隻營官就要三四百名,倉促之間何處覓這三四百人?如今能打仗的都已經到了前線,是把他們調回來,還是從哨官裏提拔?說到哨官,那為數更巨,需要近千人。”

這個問題翁同龢更不曾細想,當初他所得意的是練出十萬新兵,就可以不再看李鴻章的臉色。

榮祿又提了一個問題:“還有一項更具體的問題,訓練十萬大軍,在哪裏訓練,需要建多少營房,是建在一處,還是分散建立?我可以告訴大家,十萬大軍所需營房,不亞於一個頗具規模的鎮子。”

大家都不作聲,翁同龢實在無法回答榮祿的問題。

恭親王這時插話問:“仲華,如果十萬之數太巨,你認為可以先練多少?”

榮祿回道:“當年編練神機營,練了四五年,不過才達到一萬五千人的規模。耗費了醇賢親王多少心血,六爺是最清楚不過。”

軍務處散會後,恭親王在路上等著榮祿,招手讓他過去,暗暗豎起大拇指道:“仲華,高見。”

“王爺,您謬讚。不是我高見,是這個計劃形同兒戲,叔平竟然抱這樣大的熱望,真是不可思議。”榮祿搖了搖頭。

“你總知道什麽叫書生,什麽叫清流了吧。”恭親王也笑著搖了搖頭。

翁同龢回到書房越想越覺得憋屈,好好的練兵計劃被榮祿攪黃了。如今關外直接與日軍作戰的清軍不下十萬,卻一再丟城失地,練三萬能有什麽用?在他看來,榮祿所提的問題並不是沒有解決辦法,隻恨自己沒有預先想清楚。

翁同龢做夢都想練就一支勁旅,開赴前線,捷報頻傳。皇上需要捷報,朝臣需要捷報,大清國的百姓更需要捷報。當初他一力主戰,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在他看來,全誤在李鴻章手裏。而李鴻章一提前線戰敗原因,總拿光緒十七年部議停購船械說事,顯然是把責任推到他這戶部尚書頭上。天地良心,停購船械,實因部庫支絀,不得已而為之。而且他更堅信,就以目前實力根本不應該如此狼狽。如果有一支勁旅,到前線狠狠教訓一下日本人,不但可出口惡氣,也讓李鴻章口服心服。他不能讓練兵計劃流產,他還有挽救的辦法,那就是借皇上到書房的機會獨奏。光緒快午膳時到書房來了,他所關心的也正是練兵一事。

“皇上,臣辦砸了差使。”翁同龢一臉羞愧。

“怎麽回事?說來朕聽聽。”光緒一聽也十分著急。

“臣實在沒想到,最不應該反對的榮仲華竟反對練兵之議。”

“他反對?理由是什麽?”光緒又問。

翁同龢將榮祿反對的理由奏給光緒,當然在回奏的時候,他預留了反駁榮祿理由的機會。光緒聽了之後說道:“榮祿反對的理由也不是全無道理,但這些困難也不是沒法解決。再說,練兵十萬是個總計劃,並沒說要湊夠了十萬人一起開練。困難當然有,但隻要想辦法,總會有解決的路子。活人總不能讓尿給憋死,你說是不是翁師傅?”皇上著急之中,鄙俗俚語也是脫口而出。

翁同龢等的正是光緒這樣的態度,回奏道:“老臣以為,千難萬難,練兵禦敵是當務之急。在前線辦糧械轉運的袁世凱親曆鴨綠江防線崩潰經過,他認為,倭寇勝就勝在以西法練兵,數萬人作戰,如臂使指,靈捷高效。而我軍雖然配備洋槍洋炮,但未得西法精髓,各營頭互不統屬,互不配合,尤其新募各軍,技藝不熟,一聞炮聲就心慌,未見敵麵就自驚潰,他認為,當務之急也是按西法練兵。至於榮仲華擔心軍權被洋人所奪,有其道理,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臣建議,應當著派一位老成持重且宜於練兵的幹員與漢納根會同練兵。”

翁同龢推薦的是廣西按察使胡燏棻。他是安徽泗州人,字芸楣,當過天津海關道,深得李鴻章賞識。三年前出任廣西按察使,十幾天前到京,準備參加慈禧六十萬壽,已被派往天津辦理後路糧台,為大軍籌集糧餉、轉運軍械。他進京時上了一份奏疏,就是談采用西法練兵。

光緒卻有顧慮:“又是安徽人,還是李鴻章欣賞的人。”

“是,胡燏棻當年在天津海關道上,被李鴻章依為臂膀。但此人人品尚好,且善於與洋人打交道,又於練兵頗有見地。”

“那就讓他與漢納根一同練兵,該計劃立即施行,任何人不得掣肘。”

次日一早,榮祿早早到督辦軍務處。軍機大臣們正在見起,軍務處隻有榮祿和禮部侍郎長麟。長麟為人屬謹慎一路,向來不妄發議論,不過今天卻就練兵十萬一事發表議論,表示支持榮祿的看法。

等軍機見起結束後,恭親王、李鴻藻、翁同龢一起到軍務處來,翁同龢帶來了一份上諭,是發給天津的胡燏棻。他對榮祿說道:“仲華,皇上聖意已決,要千方百計推行練兵計劃,為了防止洋人操控兵權,讓胡芸楣會同辦理。這下你可放心了吧?”

又諭,電寄胡燏棻:前據漢納根呈遞練軍節略,意以倭氛甚熾,非趕募新勇十萬人,選派洋將,用西法認真訓練,成一大枝勁旅,不足以大挫凶鋒。現在海軍單弱,亦亟須購置船炮,自成一軍,縱橫海麵,截擊敵之運船,水陸相輔,可操勝算。其說頗多中肯。倭人此次專用西法製勝,我軍新挫之餘,難期振作。其新募多營,技藝未嫻,號令不一,猝遇大敵,均不可靠。詳察漢納根所議,實為救時之法,著照所請,由督辦王大臣諭知漢納根,一麵迅購船械,一麵開召新勇,招募洋將,即日來華,趕速教練成軍。所有一切章程,均責成臬司胡燏棻,會同該員悉心籌劃,稟明督辦王大臣,立予施行,不令掣肘。至一切教練之法,悉聽該員約束,倘有故違,準該員據實申呈,按律嚴辦,決不寬貸。胡燏棻準其專摺奏事。

榮祿看到“趕募新勇十萬人”一句,隻覺得熱血衝頭。昨天議定先募三萬,怎麽又成了十萬?通篇所諭,還是要采取漢納根那一套,昨天所議完全被推翻。按他的脾氣,恨不得立即質問翁同龢,但官場挫跌賦閑十餘年,練就了他越是激動越不動聲色的習慣。他對上諭不置一字之評,與眾人談起天氣來。

關外已近天寒地凍,原來都以為倭寇懼寒,一入冬就停止攻勢。可是,日軍又增兵數萬,在遼東半島登陸,順勢南下,已經占據金州、大連,旅順也是危在旦夕!先期侵入東北的倭寇第一軍已經占據鳳凰、岫岩、安東等整個東邊道的地方,兵鋒直指營口至盛京的咽喉海城。

榮祿請道:“我是有事拜托李總管。我有大事要麵奏太後,而且不想讓不相幹的人知道,請李總管一定設法。”

李蓮英問道:“你是為私事還是公事?若私事,是為官還是為別的?我心裏總要有點數才好說話。”

“不是私事,是關乎國家存亡的國事。”榮祿不瞞李蓮英,將漢納根練兵十萬的事情告訴他。

“這件事,太後也有耳聞。怎麽,有什麽不妥嗎?”

“是,不是一般的不妥。”榮祿將自己的擔憂告訴李蓮英。

“榮大人,您老不必說給我聽,說了我也不懂不是。太後知道你是一心為國,定然會見你。不過,怎麽說你可要好好盤算。”說完這些,李蓮英又道,“您聽我信好了。”

三天後,榮祿在寧壽宮晉見慈禧。等他叩拜後將暖帽放在金磚地上,慈禧才以很恬淡的語氣問:“聽說,你有國事要麵奏,國事應該去奏給皇上。”

榮祿回道:“皇上受人蒙蔽,奴才奏也無用。”

“什麽事,你說吧。”

榮祿並不直接說事,而是問道:“太後,如果要把十萬大軍交給洋人,太後以為這樣的軍隊能成我大清的長城否?”

“有這樣的荒唐事?那不是讓洋人在咱頭上懸了一把刀?”慈禧警告道,“你可別危言聳聽。”

“奴才不敢。朝廷如果把三千萬兩巨款也交給洋人,讓他們幫忙練兵,太後以為可行否?”

“三千萬兩?有這麽多銀子,朝廷還天天為銀子發愁?當年六爺托英國人買幾條軍艦,結果讓人騙了,最後隻好把艦退回去,白白搭上了一百二十萬兩銀子。三千萬兩交給洋人,那還不得打水漂?”

有此兩問,慈禧已經有了成見,接下來聽榮祿講完,她也覺得這個計劃太荒唐,但嘴上卻道:“是有不妥,不過皇上已經親政,總要讓他自己去曆練。你們多幫襯著他就是。”

“是,奴才們不敢不為國盡忠。本來此事督辦軍務處已經有了成議,軍機上也都認可,可第二天又全部推翻了,奴才這才來啟奏太後。奴才所擔心的不是練兵一事,而是有人淩駕於軍機之上。”

這是朝政的大忌。軍機處向皇上有所奏陳,包括平時見起,都是軍機全班一起麵聖,為的就是誰說的什麽大家都清楚,軍機所奏也是集體決策的結果,以免偏聽偏信。而新入軍機的翁同龢以南書房師傅的身份得以獨對,這也等於出現了軍機大臣一人獨奏的弊情。

慈禧嗯了一聲回道:“這才是頂壞的事情。你們放心好了,我會抽時機提醒皇帝的。”

大家看了節略,漢納根的野心和唯利是圖展露無遺。翁同龢則無論如何不肯相信,正打算派人密查,此刻,漢納根卻提交了辭呈,主要原因是嫌幾百萬的經費難成大事,而且胡大人對經費使用頗多掣肘。這反而證明了漢納根的確是想乘機發財,見沒了機會,就沒了練兵的興趣。

這一結果讓翁同龢十分尷尬,而在同一天,太後下懿旨,皇帝已經親政,且典學有成,不必再設上書房,上書房著即撤去。

練兵十萬的龐大計劃,最後變為由胡橘棻參納西法聘請洋人,先練三千五百人,名“定武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