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謀兵權得而複失 赴平壤堅城已陷

袁世凱乘坐英國軍艦兩天後到達天津,立即前去麵見李鴻章。李鴻章正在調兵遣將往朝鮮增兵,北洋通商衙門裏一片忙碌。袁世凱見過禮,李鴻章指指椅子,示意坐下說話。他半個屁股蹭在椅子邊上,兩手扶膝,微傾著身子靜等李鴻章問話。

李鴻章簽完一份電報,一邊遞給文案一邊問:“慰廷,你接二連三來電報要求回國,朝鮮局勢真那麽緊張?依你看,中日一戰難道真沒有避免的可能?”

一問話就有些不妙,可見李鴻章對袁世凱急於回國並不滿意,而他的問話中又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朝鮮局勢到底如何,一個是中日能否免戰。

“回中堂的話,日本咄咄逼人,朝鮮局勢非常不好。”袁世凱然後將大鳥如何不聽列國規勸,一意向漢城調兵,淩逼朝鮮,威脅中國駐朝人員,以及日本兵無法無天的情形,簡要而有條理地向李鴻章稟報,最後得出結論,“此次日本人心甚奢,除非盡快撤回葉提督一軍,否則難免起衝突。”

“大家都要求增兵,現在撤回葉署青一軍已無可能。當初派兵入朝,你說日本人絕無他意,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日本人騙了你,還是你沒查清?”李鴻章搖著手說罷,一雙眼睛炯炯直視袁世凱。

袁世凱最擔心的就是有此一問,果不其然。不過,好在如何回答他已經想了不下十遍:“日本人並沒騙卑職,一開始,他們的確沒有派兵的打算,大鳥說是議院和軍方的人不答應,逼著政府派兵。杉村濬和我關係一直不錯,事後他也覺得非常抱歉,屢次向卑職致歉。”

“日本人最會這一手,嘴上說得漂亮,背後來的是另一套。我正在往牙山和平壤調兵,忙得不可開交,將來會有差使派給你,你暫且休息幾天,千萬別走遠了。”

李鴻章向牙山增兵兩千五百餘人,因為葉誌超來電,駁船太少,因此分乘三艘輪船前後三天分三批運到,今天第一批八百人已經從塘沽登船出發。李鴻章一直沒有增兵的計劃,一直在靠列國調停,倉促調兵,千頭萬緒,要籌措餉銀,要配備槍械彈藥,要雇請騾馬挑夫等等,需要向他請示的事情很多。門外有人探頭探腦,看來有急事匯報,袁世凱知趣地告退。

這次來的是盛宣懷,來報告輪船調配的事情。他是津海關道,又兼著輪船招商局督辦,後勤轉運這一塊自然少不了他。匯報完事情,李鴻章拿起一份電報道:“杏蓀,袁慰廷剛回來,朝廷的電報就到了,要他進京備詢。”

這份電報是總署發來的,盛宣懷接過來看,上麵說“袁世凱熟悉朝鮮情形,現經李鴻章調回天津,擬請飭令李鴻章轉飭該員迅即來京,以便臣等麵詢一切,以備參考。奉旨:袁世凱著飭令迅速來京”。

“世伯,總署要慰廷進京,是什麽意思?”盛宣懷的父親和李鴻章曾經換過帖,私下裏,盛宣懷都稱“世伯”。

李鴻章冷笑一聲道:“袁慰廷一再要求增兵,正投了京中那幫書生的脾氣,無非是想讓袁慰廷證明,增兵是大對特對。”

“慰廷千好萬好,就是有時候好拍胸脯說大話。世伯打算讓他到京裏去?”

“當然不能去。他到京裏不知深淺,不知會說出什麽話來,讓別人利用了,豈不是添亂?而且,當初他輕信日本人的花言巧語,一再鼓動出兵朝鮮,結果才惹來了日本人也跟著出兵,弄成了如今騎虎難下的局勢。始作俑者,豈能置身事外?我打算讓他去平壤協調朝鮮官民,為大軍效力。”

按照朝廷的要求,增兵分南北兩路,南路自然是增援牙山的葉誌超,北路則是到平壤集結,對漢城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北路援軍包括衛汝貴盛軍七千人、馬玉昆毅軍兩千人,分三批乘輪船運到鴨綠江口的大東溝,然後再乘駁船運到朝鮮義州登陸,由陸路趕往朝鮮,第一批於今天登輪。此處還有左寶貴率奉軍、豐升阿率奉天練軍由陸路趕往朝鮮。李鴻章的意思是等大軍入朝後就讓袁世凱趕往平壤。

盛宣懷建議道:“慰廷是因病才被世伯調回,那就以病為由先拖拖再說。”

“我也是這樣打算。”李鴻章點了點頭。

袁世凱回到住處反複回憶與李鴻章的對話,梳理出李鴻章有兩點不滿。一是不滿於他急於回國,李鴻章好像還說了一句“我看你身體蠻好的,精力也充沛”,言外之意是他的病是裝出來的。老天做證,他當時的確病得厲害,隻是在船上這兩天,蒙頭大睡,竟然好多了。二是不滿於當初日本人“絕無他意”的情報。自己的確上了日本人的當,但如今後悔也沒用,而且日本人不僅對他下套,駐天津領事也給李鴻章下套了。自己對這兩條早有所料,因此回答得還算得體,隻是李鴻章的冷淡和不滿卻並沒有因此消解,這是個大問題。李中堂說要派自己差使,到底是什麽差使?實在無從著想。

袁世凱休息一天,等著李鴻章召見,對自己的新差使心中又期待又擔憂。自己在朝鮮十餘年,李鴻章是滿意的,不然也不會每次考核都是優,念及功勞,所派差使應當差不了哪裏去。但李鴻章的不滿又是顯而易見的,不知會不會遷怒於他,派一個無關緊要的差使。不會,自己對朝鮮情形熟悉,如今要與日本人較量,中堂不會把自己這個現成的助手扔到一邊。

這樣胡思亂想又過了兩天,竟然毫無動靜。他想這樣空等不是辦法,得設法打探。正要出門,北洋衙門的差役來了,相邀道:“袁大人,快走快走,今天上午中堂要見你。”

袁世凱問:“老兄,中堂見我,可知有何吩咐?”

“這就不知道了,兄弟我隻管奉命通知。”的確,衙門裏這些跑腿招呼的差役,是不可能知道的。

袁世凱到了北洋通商衙門,在東廂客廳等了不久,中堂就傳下話來召見。進了門,李鴻章正在看電報,連看好幾份,這才抬起頭來說道:“慰廷,軍機處發來電報,想讓你進京麵詢朝鮮事宜,現在我這裏正需要人手,我擋回去了。反正你總理朝鮮的差使還沒交卸,增派的援軍都到平壤集結,又是征糧,又是征集馱馬,急需人手,你在朝鮮威望高,由你去與朝鮮官員打交道再好不過,你準備一下,盡快去平壤辦理撫輯事宜。”

袁世凱大失所望,所謂辦理撫輯事宜,不過是為大軍後勤服務,要糧要車,一句話交代下來,就沒有商量的餘地,最是費力不討好的差使。雖然自己在朝鮮有名望,但那是在漢城,平壤那邊自己根本沒有熟悉的官員,如何能夠得心應手?便回道:“中堂,朝鮮官員更調頻繁,平壤官員,卑職也是一無所識,與他們打交道實在沒多少優勢。”

李鴻章不容推脫:“你總算在朝鮮待過十年,別人連朝鮮都沒去過,你若沒有優勢,北洋中誰還有優勢?你不必推托,盡快準備,說走就走。”

這時,李經方不經通報急急進來,手裏拿著一份電報叫道:“爹爹,日本人在牙山向我運兵船開炮了。”

李鴻章霍地站起來問:“什麽,日本人開炮了?結果如何?”

“濟遠管帶方伯謙從旅順發來電報,在牙山口外,日本人先開炮,濟遠還擊,未吃大虧,但運兵船高升號被擊沉了。”

“高升號是英國商輪,日本人也敢開炮?”李鴻章大吃一驚。

方伯謙的電報有數百字,說他率“濟遠”艦與“廣乙”艦前往牙山迎護運兵船,二十一、二十二日英國商輪“愛仁”“飛鯨”順利運兵到牙山口外,並陸續駁運上岸。二十三日早晨,隻等“高升”號運兵船到。可是沒等到“高升”號,卻與日本兵艦相遇。日本兵艦先開炮,“濟遠”中彈三四百個,多打在望台、煙筒、舵機、鐵桅等處,弁兵陣亡十三人,傷二十七人。戰至午時,“濟遠”艦隻有尾炮還能施放,日艦尾隨,我連開後炮,中傷日艦望台、船頭、船腰,日艦受傷嚴重,倉皇而逃。“廣乙”號中彈傾斜,不知是否能保。“高升”號運兵船被擊中三炮,已經沉沒。運餉械的“操江”號已經被日艦逼停到岸邊。

“日本人這是不宣而戰!幸虧雇的是英國商輪,日本人敢擊沉英國人的輪船,英國必不答應!慰廷,你先好好休息,把病養好了準備到平壤去。如今中日之戰已經不可避免,平壤那邊更離不開你了。”下麵要商量的事情還很多,李鴻章要立即召集幕僚商議。

到了第二天,李鴻章就派人來找袁世凱,讓他先幫著盛宣懷為赴朝清軍協調糧餉運輸。因為運兵船被擊沉,海上運兵已經不放心,原本運往大東溝的輪船改為運到營口,然後再由民船和小火輪駁運到大東溝。這些船吃水淺,可以貼著海岸線走,能夠避開日本兵艦。這就增加了轉運的困難,需要與地方官員商討,雇請民船、馱馬,軍糧、馬草要沿途購買,煩瑣的事情非常多。袁世凱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感覺終日陷在這些瑣屑事務中毫無意義,心情非常糟。

此時,前線捷報頻傳。先是經丁汝昌核實,在牙山口外海戰中,“濟遠”艦擊傷的是日本最新式戰艦“吉野”,“一彈飛其將台,二彈毀其船頭,三彈中其船中,黑煙冒起,風聞日提督陣亡,吉野傷重,途次已經沉沒”。朝廷下旨,對有功將弁皆予重賞。陸戰也傳來大捷的消息,原來日軍去攻牙山葉誌超一軍,結果被葉軍殲滅兩千餘人。慈禧下懿旨,“直隸提督葉誌超一軍,在朝鮮牙山一帶地方,於六月二十五六等日與倭人接仗,擊斃倭兵二千餘人,實屬奮勇可嘉。加恩著賞給該軍將士銀二萬兩,以示鼓勵戎行至意”。眾人都說,如果再打幾個勝仗,“葉大呆子”非升官封爵不可。

“升官封爵”的說法對袁世凱刺激很大。人家在前線立功,他在這裏忙這些沒完沒了的瑣事,何時是個頭?想到將來要冒著暑雨到平壤去辦這樣的事情,更加垂頭喪氣。回到住處,他萬分失望,連午飯也懶得吃。天又熱,心火上升,到了下午,嘴裏起了泡,頭又有些暈。到了下午,總算心情平靜了些,能仔細地想想清楚。自己不願去辦軍需,那願意幹什麽?隻有提出一樣自己更擅長的事情來,才有可能讓李中堂改變主意。對了,現在李中堂忙於增兵,自己何不像葉誌超一樣帶兵到前線?對對對,這條路子可行。自己曾經在軍中帶過兵,兩次平亂也展示了自己的軍事才能,李中堂也清楚得很。而且,帶兵上陣,幾仗下來,就可能換頂戴。自己如今已是浙江溫處道,朝廷向來重文輕武,文職道台,總抵得上武職的總兵,如果上天開眼,連戰連捷,弄個提督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樣一想,袁世凱信心大振,煩惱盡除。聽說周馥已經到了天津,明天不妨先去拜訪他,由他向李中堂進言,比自己更有把握。

周馥此時已是直隸臬台,如今戰事千頭萬緒,李鴻章特調他辦理後勤事務。周馥心思縝密,辦理糧運是他所長。

第二天,袁世凱在北洋衙門見到了周馥,但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談私事的機會,到了晚上九點多才各回住處。周馥就在通商衙門裏暫住,袁世凱也跟了過去,周馥說道:“慰廷,你好像有話要說,現在沒外人了,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世叔,侄兒想去帶兵,想托您跟中堂說說。”

對於袁世凱將作如何安排,李鴻章已經與周馥談過,周馥也覺得將來讓袁世凱到平壤去是個不錯的安排,而且他也猜得出李鴻章有意不讓袁世凱到京中去的意思,所以極力打消袁世凱的念頭:“慰廷,你想上陣殺敵的念頭好得很,國家有難,正需要你們這樣的熱血男兒。不過,你這十年一直在朝鮮,不曾帶兵,讓李中堂撥一軍給你的想法恐怕很難實現。你知道淮軍向來是兵為將有,彼此都有淵源,外人很難帶得順手。不要說李中堂不答應,就是我也不同意,草率行事,對不住你四叔不是?”明明是不肯幫忙,卻要拿他的族叔來說事,讓袁世凱想駁也開不了口,“慰廷,你也看到了,中堂調兵遣將,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尤其是大軍入朝,急需有人能夠到朝鮮幫助協調,整個北洋,舍你其誰?如今找個帶兵的不難,找個你這樣熟悉朝鮮的人,那真是難上加難。就算幫幫中堂的忙,你也不宜固辭。”

先是說私情,這下又搬出公義來,袁世凱更無話回絕。回到住處,帶兵的念頭仍然不能徹底放棄。但周馥既然不肯幫忙,北洋中能幫上忙的人就沒有了,隻有到京裏去看看。袁保齡的兒子袁世勳在京中做官,據說與翁同龢能說得上話;還有徐世昌在京中當翰林,也應當能幫忙搭橋引見。但現在所苦是李中堂把自己拴到北洋衙門裏,根本沒機會進京。進不了京,先寫封信給堂兄袁世勳說說想法。於是,翻身下床,掌燭伏案,給袁世勳寫信。

第二天一早,周馥一到李鴻章簽押房,就聽他抱怨道:“蘭溪,朝廷已經下旨與日本開戰。朝廷隻知道開戰,需要多少兵馬,需要多少糧餉,又需要多少軍械,一概無人過問,全靠北洋支撐。”

“有人說,如今是北洋一隅敵日本一國,此言不虛。”周馥接過電報,頗長,迅速瀏覽了一遍又道,“中堂,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有下決心與日本人見個高低了。”

“雙方一宣戰,就難有講和的希望了。將來恐怕要設立前敵營務處,代我協調各軍,到時少不得你代勞。前敵營務處到底設在哪裏,暫時我還未想清楚。但有一條,你是不必出國門的。平壤那邊,讓袁慰廷去就夠了。”

“一切聽中堂調遣。而袁慰廷去平壤最好能夠定下來,好讓他早做準備。”周馥建議道。

“我早就告訴他了。”

“總署說過要調他進京麵詢,恐怕得等總署有明確表示慰廷才能死心。”

李鴻章問:“怎麽,他又有什麽想法?”

“沒有沒有,他畢竟還是駐朝鮮通商大臣,讓他赴平壤,照例得總署請旨。”周馥不願多事。

“對對,這一陣一直忙,把這事給忘掉了。”

兩人稍做商議,周馥到他辦公兼居住的地方起草電稿。他本是文案出身,起草一份電稿是小菜一碟。很快抄好了,拿給李鴻章看:

袁世凱病體已小愈。聞倭踞漢城,逼脅朝王及大院君,黜陟朝官,更換八道監司,遠近解體。我軍已抵平壤,恐以後官吏悉易倭黨,糧運難辦,奸細更多。袁道久駐屬邦,各道官民信從頗眾,賢否素知,擬令力疾馳赴平壤一帶聯絡官軍,協籌糧運。平壤東北民風強悍,當有義勇願效前驅。該道熟悉情形,借以收拾人心,有裨大局。該道本係總理朝鮮商務,倭雖踞朝,我方謀恢複,不得視為朝鮮已滅,現入朝境,似應仍膺前職兼辦撫輯事宜,所需差遣員司、一切經費,仍照章由出使項下核實開支。倘蒙俞允,前敵事機關係緊要,晉京似尚可緩。乞代奏請旨遵行,鴻。

李鴻章看罷隻字未改,安排人立即發往總署。次日下午,總署回電,奉旨:李鴻章電奏已悉。袁世凱著毋庸來京,即馳赴平壤,辦理撫輯事宜。餘均照所請行。這份上諭還同時嚴令李鴻章參辦丁汝昌,原因是自從“高升”號運兵船被日艦襲擊後,指責北洋海軍畏敵的參折不斷,前幾天已經讓李鴻章察查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有無畏葸縱寇情事,因為丁汝昌率艦出海,李鴻章還未回奏,不料參劾又起,“近日奏劾該提督怯懦規避、偷生縱寇者幾於異口同聲。若眾論屬實,該大臣不行參辦,則貽誤軍機,該大臣身當其咎矣。著接奉此旨,即日據實電複,不得稍有袒庇”。

“中堂,朝廷要參辦丁禹亭,這豈不是臨陣換將?這可是兵家大忌。”

“禹亭是受我的牽累。朝中那幫清流,想扳倒李鴻章而不能,於是就剪我羽翼。這幫清流,如犬吠日,真是可恨。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而且海軍更不同陸師,豈是隨便什麽人就能統領的了?有人攻擊丁禹亭是馬隊出身,可這些年他在海軍上下了不少功夫,絕對不是像他們說的門外漢。有我在,他們休想折辱我的臂膀。”話雖如此,李鴻章還是親自起草一份嚴電給丁汝昌,讓他不可畏敵縱寇。

等安排完幾件急務,李鴻章召見袁世凱,把電報中關於袁世凱的上諭抄件給他看了道:“慰廷,等大軍到了平壤,前敵營務處設立後,你就和蘭溪一起出關。現在大軍轉運事宜太多,你先幫著蘭溪、杏蓀辦理後路轉運事宜。”

袁世凱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但上諭已頒,爭也無用,不如痛痛快快答應下來。但到了晚上,前思後想,覺得辦轉運絕非自己所長,也非自己所願。如今大戰在即,正是升官封爵的大好時機,如何能夠放過?人這一輩子,關鍵時候的機遇也就那麽幾個,錯過了,就可能永生難求。不行,還得設法帶兵赴敵。如今的路子,唯有進京想辦法。

隔一天他去見李鴻章,說收到家信,嗣母身體不豫,他希望赴朝前能回家看看,略盡孝子之意。袁世凱回國後,還不曾回家,這個要求不過分。李鴻章便說道:“慰廷,不放你走,不近人情。可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比尋常時候,我隻給你十天假,快去快回。”

十天足夠了。袁世凱收拾一下,當天要到碼頭乘小火輪趕往通州。正要起行,唐紹儀和趙國賢來看他。三人見麵,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據唐紹儀說,袁世凱撤走的第二天大鳥就率軍進了王宮,逼迫國王剃發易服。

“四哥,你知道為國王剃發的是何人嗎?小人金嘉鎮。如今他已認大鳥圭介為幹爹,親自勸朝王效法日本,親手剪掉朝王長發。”

想到朝王叫天不應,呼地不靈,袁世凱深感羞愧,頓足道:“我們吃虧就吃在沒有及時增兵,一味依賴調停。我手裏若有軍隊,何至如此!”

三人相見,要說的話很多,袁世凱推遲起程。次日唐紹儀去見李鴻章,趙國賢直接回河南,袁世凱則乘船去通州。下了船,又雇一頂馬車,天黑前趕到京城,見到了袁世勳。

“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寫信給你,這下好了,當麵談比如妥當。”袁世凱一吃完飯,兄弟兩人就閉門密議,“現在京中,一片主戰的聲音,你想帶兵到前線倒是合上麵的口味。如今主戰最有力的,當數翁、李兩位師傅。”

翁即是指翁同龢,李則是指李鴻藻。清流有南北之分,如今李鴻藻是北清流領袖,翁同龢則是南清流領袖。十幾天前,兩人奉旨參與朝局,因此得以到軍機處看奏章閱電報,地位與軍機差不到哪裏去。

“要論說話管用,還是翁師傅。你要想如願,非走翁師傅的路子不可。”

“翁師傅與李中堂鬧得很不痛快,我奔走翁師傅門下,似乎……”袁世凱有些猶豫。投奔上司政敵門下,是官場大忌,袁世凱不能不有所顧慮。

“這一條我也想過。不過,你又不是惡人告狀,是為報國求門,也不必太過歉然。這幾天你回家一趟,我代你去見翁師傅,萬一將來李中堂見怪,你推到我身上好了。”話雖如此,但真讓李鴻章知道自己是求的翁同龢,即便推到袁世勳的頭上,以李鴻章的精明,不可能不心生芥蒂。

畢竟沒打算改換門庭,此事不能不慎之又慎,所以袁世凱又道:“讓我想想,明天一早給你回話。”

袁世勳在戶部任主事,早晨必須去衙門點卯,臨行前問袁世凱:“怎麽樣,想好了沒有?”

袁世凱慨然道:“你說的不錯,我是為報國投門,既然無第二條路好走,就拜托翁師傅好了。”

“就是這話。不過我夜裏想了一想,翁師傅最恨的就是李中堂太過軟弱,不肯向朝鮮增兵。都知道你是李中堂最賞識的人,不知翁師傅是否有成見?”

“十幾年來我唯李中堂馬首是瞻,唯有在出兵朝鮮一事上,我們分歧極大。我一直堅持應當盡快增兵,以求在漢城與日本人勢均力敵,我認為隻有表現出決戰的態度,才能有促和的可能,無奈李中堂不能鑒納。”

袁世勳建議道:“你把要求增兵的電報稿整理一份給我,讓翁師傅知道你的態度。”

“好,我今上午就整理出來,不過這都是密電,不相幹的人不要看。”

“你放心吧,我知道輕重。”

中間袁世凱回家一趟,隨後匆匆趕回北京。袁世勳一見麵就道:“你回來得正好,翁師傅對你的想法很讚同,不過,你還要去拜拜李師傅的門路。”

原來翁同龢以為,如今李師傅也一意主戰,如果得到他的支持,在皇上那裏說話就方便得多,而且也容易獲得軍機上的支持。軍機大臣五人,首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體仁閣大學士額勒和布,是甲申易樞後入的軍機,慈禧看中的就是他們沒本事,好駕馭。東閣大學士張之萬,八十有三,最近身體不好,不能正常入值。刑部尚書孫毓汶是慈禧最賞識的人,而且與李鴻章關係密切,反對與日本開戰,是人所共知的主和派。吏部侍郎、總理衙門大臣徐用儀去年十二月許庚身去世後才入軍機上學習行走,一個月前才正式入軍機,也傾向於主和。所以整個軍機大臣,能和光緒一個心思,一力主戰的幾乎沒有。翁同龢、李鴻藻奉旨參與朝政,正是光緒力圖匡正的一個策略,所以,翁同龢為了增加主戰的力量考慮,對李鴻藻特別看重。

“要見李師傅,找徐菊人就行。李師傅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正是菊人的頂頭上司。”袁世凱說道。

徐菊人就是徐世昌,他當年赴京鄉試、會試都曾得到袁世凱的資助,光緒十二年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授編修。編修七品小官,俸祿入不敷出,有人勸他外放州縣,得點實惠,但他認為在京中能得以結識達官貴人,不肯外放。但他的脾氣與李鴻藻不太對付,李鴻藻認為他為人虛驕。翰林能得外快的機會就是放考差,出京赴省主持鄉試,一次鄉試主考,可得銀數萬兩,足以償還多年窮債,但那得紅翰林才能有此機會,徐世昌是翰林院有名的黑翰林,坐了七八年的冷板凳,日子過得相當拮據。袁世凱在朝鮮這些年,也未斷了與徐世昌的聯係,每年過年都有一筆年敬幫他過難關,袁世凱要通過他引薦給李鴻藻,他必定義無所辭。

袁世凱不想在京中招搖,讓袁世勳先派人通知徐世昌,晚上有老友上門拜訪。到了晚上,兄弟兩人如約登門。徐世昌無論如何沒想到是袁世凱,驚喜萬分之下要找人去飯店傳菜。袁世凱知道他手頭很緊,不讓他破費:“有正事要談,清茶一杯就好。”

因為多年不見,話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袁世凱簡單說了自己回國的情形,就直入正題:“菊人兄,辦理後路轉運非我所願,我現在最盼望的就是帶一支人馬赴朝鮮殺敵立功,換一換頂戴。”

徐世昌問:“四弟有此誌向,我隻有羨慕的份,不知我能幫上什麽忙?”

“你的作用無人可替。”袁世凱於是將想法向徐世昌和盤托出。

“我和高陽相國脾氣有些不對付,不過引薦四弟這件事絕無問題。”徐世昌話鋒一轉,“高陽相國是方正之士,喜歡中規中矩,四弟切忌說過頭話。”

李鴻藻早晨先入大內,到軍機處看章奏、電報、議事,午飯前一般就能出宮。如果時候早,他會到翰林院去坐坐。徐世昌打算就到東華門外去等,一有結果立即通知。午飯前,徐世昌就打發人送來一張字條,約定申初也就是下午三點,前去李府拜見。

袁世凱由徐世昌陪同如約前往,他帶給李鴻藻的是一支上好的高麗參:“請太老師笑納。”

李鴻藻笑道:“慰廷,太老師的稱呼,實在不敢當。”

“小門生的四叔是太老師提督河南學政時的弟子,四叔又是小門生的老師,所以,太老師的稱呼天經地義,隻求太老師不要怪小門生高攀。”

袁世凱如此謙抑,實在出乎李鴻藻的意料,因為京中盛傳,袁世凱在朝鮮以監國自居,跋扈得很,於是問道:“慰廷,你駐紮朝鮮十餘年,朝鮮的事情沒人比你更清楚。最近朝王已經更換了八道監司,內外衙門也都換上了親倭的官員,而且布告地方官,對過境倭兵要籌備糧草,大有叛清異服的趨向。依你看,朝鮮官員及百姓,其心誌到底如何?”

“這完全是日本人搞的鬼。朝王雖然怯懦,但不會真心向倭,而且閔妃憎恨日本人,更不許朝王親日。大院君與小門生交情深厚,其心向華,堅不可移,雖然被日本人請出來,但絕對不會親日。至於朝鮮百姓,少數人被收買有可能,但大部分百姓心向天朝。現在的關鍵是我國能否在軍事上取得優勢。如果戰而能勝,朝鮮便永為屬邦,如果戰而不勝,朝鮮便有被日本竊取的可能。”

“那依你看,勝算幾何?”李鴻藻是一副悉心請教的神情。

“開始的時候,如果迅速增兵,能在漢城與日軍勢均力敵,則勝算極大。小門生那時候也是力主增兵,可惜不能被俯納。”袁世凱把自己請求增兵的電報底稿抄件給李鴻藻看。他在朝鮮辦外交十二年,嘴上功夫了得,而且又有兩次成功平亂的經曆,知兵的美名早在京中傳揚,李鴻藻自然是另眼相看。

兩人傾心相談一個多時辰,最後袁世凱道:“用兵講究先發製人,如今我們處處落於人後,已經受製於人。但朝鮮百姓心向大清,如果將士用命,戰而勝之也不是沒有可能。中朝山水相連,運糧、增兵都比日本方便,如果朝廷上下一力主戰,堅固不搖,敗而不餒,最後取勝的必是我大清。小門生對此堅信不疑。而況,日本人欺負到頭上來了,無論勝負,都須應戰,熱血男兒都當慷慨赴死,這實在沒什麽好猶豫的。”

李鴻藻大聲讚道:“對極了,漢武帝曾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我不好戰,但人已犯我,躲避退縮豈不讓人笑話?何況我大清數千年文明,難道還怕小小的倭寇?”

袁世凱看看時候不早,就告辭。出門時,李鴻藻安慰道:“慰廷,你放心,我與翁師傅一定為你力爭,難得你一片報國心。”

袁世凱不敢在京久留,次日一早就雇馬車趕往通州,再換乘小火輪趕回天津。下午四點多趕到北洋衙門向周馥報到。

周馥一見麵便問:“慰廷,你從哪裏來?”

袁世凱不敢撒謊,但也沒有說實話:“從京中趕過來的。老家有信和東西帶給我堂兄,我先進京一趟,今天早晨從通州乘小火輪下來。”

“你回來就好,快忙成一鍋粥了。”

隔了一天,一到衙門周馥就道:“慰廷,到我屋裏坐坐。”

進了周馥的住處,他拿出一封電報遞給袁世凱。袁世凱一看,竟然是關於準他帶兵的上諭,這也太快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電報說:

本日奉旨:袁世凱駐朝多年,情形熟悉。已革知州陳長慶前隨吳長慶帶兵赴朝,人尚勇往。著李鴻章速催薑桂題、程允和招募成軍,令袁世凱會同帶領,即赴前敵,相機進剿。陳長慶著交袁世凱等差遣委用。欽此。

薑桂題是毅軍總兵,率部駐守旅順。程允和則是奉聶士成之命到旅順募兵,打算成軍後帶到平壤。朝廷的意思,是讓袁世凱統領新募的軍隊。

周馥問道:“慰廷,朝廷怎麽突然想起讓你帶兵了?你想帶兵的事,除了我,還和誰談過?”

袁世凱明白,周馥此時十有八九在替李鴻章問話,必須小心回答:“別人我並未說過。對了,就是回國那幾天,我堂兄來信問我有何打算,我告訴他很想帶兵赴前敵。但,僅此而已。這次我從老家回京,他也沒有說起過。”

周馥是一副不必深究的神情:“也許朝廷知道你熟悉朝鮮情形,又為朝鮮訓練過軍隊,你知兵的名氣在京中很大,少不得有人上折舉薦。”

“京中我還真沒什麽要緊的朋友。不過,朝廷有此旨意,也正和我的心思,帶兵赴平壤或者駐紮旅順,都成。”

“那是後話,募兵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募起的,中堂的意思還是希望你去平壤辦理糧運。如今大軍已經全部到達平壤,每日所需糧米、馬草甚巨,為了減少運費,中堂的意思是就地購買,希望你去與朝鮮官員交涉。各軍還需要招募朝鮮向導,此事也打算交由你來辦。”

“那朝廷的旨意?”袁世凱的意思是,難道李中堂要抗旨不成?

“如今兵權在中堂手中,前線人事安排,朝廷自然尊重中堂的意見。”周馥這話雖是笑著說的,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你袁世凱的去留,完全掌握在李鴻章的手心裏。

“世叔,這個侄兒自然明白。如果能帶兵當然最好,您也費心在中堂麵前美言。如果中堂希望我去平壤,那我奉命就是。”

“好說,中堂已經奉旨成立前敵營務處,我來任總辦,很快也會出關。還要考察設糧餉轉運站的事情,將來最好咱們一塊出關,你也幫著我籌劃籌劃。”

此時,曾經駐軍牙山的葉誌超率部輾轉朝鮮東海岸,曆時近一月到達平壤。因為先是報告牙山大捷,此後一路上又不斷報告擊退日軍的消息,朝廷以為葉誌超是個帥才,一到平壤就任命他為“欽派總統諸軍”。他電告李鴻章“各軍雲集,必須就地購糧,免遠道搬運,夫馱艱難。請飭袁道來朝專辦此事。誌超聞沿途官民均感佩袁道,就地辦糧,定可應手。並飭袁道於朝統兵大員中選一二人,在京畿、黃河、江原、平安、忠清各道招兵千餘名,前敵各軍各分二百名以做向導,與官、民聲氣相通”。

李鴻章將葉誌超電報轉電總署,同時建議讓袁世凱以總理朝鮮交涉通商大臣和前敵營務處幫辦的身份馳赴平壤,聯絡各軍,協籌糧運。第二天便奉旨獲準。

李鴻章召見袁世凱,讓他看過上諭後道:“慰廷,你的擔子不輕,而且這副擔子也隻有你擔得起,希望你能安下心來,踏踏實實為平壤大軍籌劃糧運。”

袁世凱知道自己帶兵無望後,就改變了主意,打算紮紮實實辦好李鴻章交辦的差使,所以,此時他一挺胸脯道:“中堂放心,卑職已經想明白,帶兵的將軍不難覓,與朝鮮人打交道卑職最合適。中堂一聲令下,我隨時可以起行。”

袁世凱這番態度令李鴻章十分滿意:“好,你能這樣想最好。三兩天內就起行,你到了之後還要幫助招募朝鮮向導。”

“卑職打算不僅要招募向導,還要招募朝鮮人專編一軍。朝鮮山路崎嶇,進戰非易,西北一帶有獵戶槍手萬餘人,以精悍聞名,對當地道路又極熟,應該派員招募數千,粗加訓練,以為遊擊。用兵於朝,必須設法調用當地民人,否則大軍雲集,居人遠遁,便諸事艱難。”

李鴻章連連點頭:“你到了平壤,先解決糧運問題,然後視情形招募當地人成軍,分配各軍當向導,如果招募順手,可自成一軍。”

袁世凱新加的名頭是前敵營務處幫辦,也就成了周馥的屬下,所以一直跟隨在周馥身邊,忙著出關的準備。趙國賢不甘於家中賦閑,跑到天津來見袁世凱,願意一起出關。

前線真實戰況已經陸續傳開,並非當初所傳的大捷。牙山之戰,並未殲滅日軍兩千人,反而是清軍傷亡更大,有五百餘人;牙山口外的海戰,日艦“吉野”隻是受輕傷,並未沉沒,更沒有所謂的“日海軍提督”陣亡,反而是濟遠受傷重於日艦。而關於日軍戰鬥力強悍的說法也開始傳揚,對前線戰事不看好的人越來越多。聽說周馥要出關,有好友便勸阻他道:“前線必敗無疑,臬台出關赴前敵又有何為?”

按照周馥的初步計劃,他將前敵營務處設於東邊道駐地鳳凰城,這裏離中朝邊界鴨綠江畔的九連城等地不足百裏,便於聯絡。前敵糧餉轉運站是設在鴨綠江西的九連城,還是設在鴨綠江東朝鮮的義州府,由袁世凱前往勘察後確定。兩人連同屬員十餘人於八月十四日晚到達錦州,入住驛館。

連日勞累,眾人都疲憊不堪,紛紛要求在錦州過了八月十五再走。周馥雖然急於趕到鳳凰城,但眾意難違,答應大家在錦州過中秋,十六一早就起行。錦州城裏已經處處懸燈,過節的味道極濃,毫無戰爭的緊張氣氛。十五一早,眾人慫恿周馥到城裏逛逛,周馥正在猶豫,錦州電報局送來李鴻章的急電。原來平壤諸軍總統葉誌超發電,報告平壤糧食難購,平壤監司閔丙奭好不容易購到的幾船軍糧又在大同江中被日軍截去,平壤存糧隻能支撐數日。天已漸冷,將士尚無棉衣,其苦無比。而且數路日軍正向平壤逼近,剿不勝剿,危殆萬分。左寶貴右偏中風,不能起床,“誠恐饑潰即在目前”。最後李鴻章說:“弟等沿途察看糧台,應添設何處,應視平軍能否立腳,或退紮何處,籌定辦法隨時電告。仍兼程速行為盼。”

周馥哪裏還有逛街的心情,留下袁世凱議事:“慰廷,看中堂話裏的意思,他對能否守住平壤城都沒有信心,如果平壤戰敗,在義州設前敵轉運站就不合適了。”

袁世凱搖搖頭道:“按常理來說,我軍一萬五千人守堅城,應該能抵擋三倍的敵軍,日軍倉促之間不可能聚起四五萬人。我想,還不至於守不住吧?”

“關鍵是沒有糧食。葉提督說‘誠恐饑潰即在目前’,現在就是從義州加緊運糧,沒有七八天也到不了。”

“義州到平壤多是山路,橋梁又被洪水衝毀,恐怕十天也未必能運到。”

“這該如何是好!如果到時候吃了敗仗,說是因為後路糧運沒有做好,我們就是有嘴也說不清。”周馥急得直跺腳。

袁世凱感歎道:“入朝的各軍應當首先在義州和平壤之間設立轉運站,何至現在糧餉堆在義州不能起運!”

“現在說這些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督促各軍加緊轉運。我有個想法,咱們快馬加鞭趕赴平壤,有你出麵與朝鮮官員交涉,盡快設法為大軍籌集糧秣,你看如何?”周馥一雙眼睛誠懇地望著袁世凱,像是命令,更像是懇求。

袁世凱了解周馥,辦事向來認真,責任心又重,兩鬢斑白、五十六七的人了,如何能讓他長途跋涉到平壤去?稍做思考後道:“世叔,既然平壤有饑潰的可能,你不必去涉險。我帶上兩個人,快馬加鞭趕到平壤,就地辦糧,但願還能來得及。”

袁世凱建議道:“世叔,侄兒有個想法,您不必到鳳凰城,先到奉天去一趟。”

“這又是為何?”

“葉提督說平壤有饑潰的可能,但願是多慮。可萬一平壤不守,大軍向鴨綠江潰退,將來東邊道也有變成前線的可能。這次中日之戰,日本人憋了十年的氣,恐怕不是一兩個月能了局,糧運也不是一天半月能夠結束。奉天以北是糧倉,我們要準備采購奉北的糧食,很有必要在奉天附近設糧台。有此後備,才不至於到時手忙腳亂。”

周馥打開隨身攜帶的地圖,袁世凱指給他看:“世叔你看,我們現在錦州,從錦州往北去奉天,往東北去鳳凰城,從鳳凰城去奉天,距離都差不多。軍械是從天津往前線運,自從‘高升’號被擊沉,海運已經不甚安全,如果走陸路,必定出山海關,到錦州這一線。我覺得將來咱們可以考慮,在山海關、錦州、奉天、營口、鳳凰城、九連城等地設轉運站,南麵一線轉運軍械,北麵一線采購轉運奉北的糧米。”

周馥讚同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慰廷這樣打算,目光長遠,思慮周詳。也行,我們分兩路,你往平壤,幫助大軍籌糧,我往奉天,先考察糧運。鳳凰城和九連城你都要辛苦一趟,無論戰局如何發展,這兩處都是轉運要道。”

袁世凱領命而行,帶上趙國賢及另外兩個幫手,各乘一匹馬,另兩匹馱運必備行李,策馬上路。五天後到達到鳳凰城見到東邊道,辦完周馥交代的事情,次日一早趕往鴨綠江邊,隻見江邊糧食軍械堆積如山,靠駁船往對岸駁運,大約隻有十來條駁船,運力實在有限。東邊道說的浮橋並沒有架起來,原來船戶都擔心自家的船當了浮橋會損壞,而且所給價銀又太少,因此寧願往來駁運,運一船有一船的水腳銀可賺。袁世凱找到岸邊負責轉運的安東縣衙的人,寫一封電報讓他立即幫忙發給李鴻章,督促地方購買民船,加緊搭建浮橋。然後三人過江,登陸朝鮮義州府境。

一路上,袁世凱遇到好幾撥兵勇,號衣不整,臉色驚慌。開始他以為是負責巡邏的小隊,後來發覺不對頭,於是攔住三個人,報出自己前敵營務處幫辦的名號,他們將信將疑問:“你是不是駐過朝鮮的袁大人?”

三個人對視一眼,為首的說道:“您要真是袁大人,平壤就不必去了,已經被小日本占領了。”

“怎麽,平壤大軍已經敗潰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為首的回道:“八月十七的事。倭寇從八月十二開始,就沒一天消停,在平壤南門、西門外打了好幾仗。那時候葉提督和諸位統領就商量要棄守平壤,可俺們左統領不答應。俺們左統領傻,說咱們飽食國家俸祿,就是為了有天報效國家,怎麽能夠臨陣逃跑?馬玉昆軍門也支持俺們統領,就留了下來。過了八月十五,八月十六夜裏開始,倭寇三麵同時攻打平壤。俺們防守的是平壤城北邊牡丹台,這一路打得最激烈,人又少,眼看炮台要失守,俺們統領是個傻子,大家都勸他躲一躲,他不,他要穿上黃馬褂去督戰,結果被大炮擊中,當時就歿了。俺們就退進北門。到了下午,天降大暴雨,還下了雞蛋大的冰雹。老哥幾個都說,這是俺們左統領感動了天地。整個下午停戰了,說是葉統領與日本人講和了。到了晚上,又讓趕緊吃飯,吃完飯要突圍。”

袁世凱問:“怎麽,才打了一天就不堅持了?”

為首的道:“哼,最能打仗的是俺們頭領,他一死,哪裏還有個男人?這一跑好,中了日本鬼的埋伏,死得那個慘。守平壤死了沒幾個人,全死在突圍的路上了。”

袁世凱問:“那到底突出了多少人,你們知道不知道?”

為首的道:“這就不知道了,反正路上都是逃出來的兄弟。俺們統領沒了,哨官也死光了,沒人管俺們,俺們都是奉天的,打算回老家。”

“你們何不留下來,奉軍總會有人出麵統領的?”

幾個人都爭著說道:“俺可不當兵了,日本鬼太他們邪乎了。大炮厲害,槍法也厲害。咱們根本不是對手。”

袁世凱怒道:“休要長他人威風,滅自己銳氣。我當年也曾經帶兵與日本人幹過,照樣把他們打得滿地亂爬。”

“大人威名,朝鮮人的確都念念不忘。但現在不一樣,日本鬼太厲害。咱奉軍是比較能打的,其他各軍就不敢恭維了,老的是兵油子,聽到炮響隻管趴在地上裝死。新招募的兵連瞄準都不會,隻管亂放槍,一個炮彈過來就嚇昏了。”四個人急於趕路,說完這些就匆匆而去。

袁世凱的兩個隨從有些怕了,便問道:“袁大人,咱們還往前走嗎?”

“怎麽不往前走,先到義州再說。平壤到義州好幾百裏地,而且還有安州、定州,一時半會沒有危險。”

四人快馬加鞭,轉眼就到了義州府駐地,糧食、軍械就堆在城南門外,堆積如山,卻沒看到運往朝鮮的馱隊。義州城內外都是前線退下來的清軍,號衣襤褸,灰頭土臉,嘴裏罵罵咧咧。

袁世凱當晚暫住義州電報局,那裏已經收拾出幾間房子,準備給退下來的各軍統領住。袁世凱問大軍要直接撤回來,不在安州或定州設防嗎?電報局分理告訴袁世凱,葉提督派專人來發電給李中堂,說兵勇傷者十之三四,腳腫者十之八九,有槍械者僅十之六七,如果在安州設防,實在無必勝把握,要求先到義州補充軍械後再說。李中堂已經同意,估計明天葉提督就到了。

果然,到了第二下午,葉誌超、聶士成、馬玉昆等先後到達。袁世凱與葉誌超已經多次通過電報,但還是第一次相見。葉誌超時年五十六歲,人相當憔悴,有兩個親兵攙扶著坐下後,胳膊肘撐在桌上,一邊按著太陽穴,一邊說話:“慰廷,如果中堂早用你我之計,或增兵,或撤走,何至有今日之敗!”

袁世凱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果在義州紮下來或許能大挫敵鋒。”

葉誌超連連搖手:“根本不可能,中日軍隊差得太遠。我綽號葉大呆子,都知道我打起仗來不要命,可決然沒有想到日寇更加不要命。炮好,槍法準,而且指揮起來數千人號令統一,哪像我們亂哄哄不成體統。”

“葉軍門,按說日軍是長途奔襲,我們是以逸待勞,要講糧餉軍械,我們總要占點兒優勢,隻要我們能多堅持幾天,他們糧餉必乏,不戰而潰的應當是他們。”在袁世凱看來,葉誌超是為自己棄守找借口。

“哼,慰廷你會這麽說?”葉誌超十分不滿,“大軍雲集平壤,糧食卻買不到,都指著你能趕到平壤幫忙,我們望穿了雙眼,見不到你和周臬司的影子。”

“葉軍門,這話就不對了,好像兵敗是周臬司和我的原因。我們奉中堂令,八月初離開天津,還要沿途考察糧餉轉運路線,一路上快馬加鞭,我是昨天才趕到義州。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各軍入朝時都帶去了軍糧,沿途也采購不少,我和周臬司出關前一直在籌辦糧運,平壤的軍糧,怎麽著也能再堅持三五天,莫非各軍所報有誤?”

的確,糧餉軍械情況葉誌超報告過多次。如果仔細算下來,絕沒有到彈盡糧絕的地步,葉誌超知道這樣討論下去,對自己沒什麽好處,便道:“慰廷,我決然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大軍中缺乏像你這樣能與朝鮮官員打交道的人,朝王發了教旨給地方官員幫助日本人籌糧轉運,幫助大軍籌糧的平安道閔監司又被朝王免了職,要派人來接替,朝鮮人都倒向倭寇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份外務衙門的關文遞給袁世凱:

袁世凱看罷後道:“日本人控製了國王,這完全是日本人的意思,哪裏是國王的教旨。”

葉誌超歎道:“可是朝鮮人信呢,地方官不敢違令,所以不但采購糧食困難,就是要雇一匹騾馬也相當不易。我們被困在平壤,糧餉彈藥用一粒少一粒,日軍接濟卻是源源不斷,慰廷你想,軍心如何?而且,倭寇完全學洋人的辦法,根本不用埋鍋造飯,每人背著三四天的幹糧,滿山遍野,剿不勝剿,他們餓了可以隨時開飯,隨時開打,結果我們連埋鍋造飯的時間也沒有。”

“他們帶的什麽東西,能三四天不用埋鍋造飯?”袁世凱對此也不甚了解。

“聽說他們是學德國軍隊的辦法,帶的行軍幹糧,最多能支持五六天呢。還有平壤三麵是山,尤其北麵牡丹台,是平壤的製高點,左軍門戰死,日軍占領後,開炮俯擊城內,軍心震撼,已經喪失守城的信心了。所以,眾統領都希望能給兄弟們一條生路,不能困死孤城。”

袁世凱勸慰道:“葉軍門,你也不必太過著急,先整頓一下潰兵,在義州站住腳再說。”

葉誌超已經被嚇破膽子,搖頭道:“你看看這些兵勇,大部分帶傷,義州城不比平壤,要守也無必勝的把握。不如稍事休整退回到江西,有鴨綠江天險,反而容易防守。現在軍心動搖,經不住再次戰敗的打擊。慰廷,你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道理當然有,隻怕朝廷未必做此想。你且發電給李中堂,靜候朝廷指示。義州三麵環山,軍門應當先派人占據形勢。”

“嗐,我這個總統能統得了誰?凡事都得與大家商議。”葉誌超連連搖頭。

這時,電報局送來李鴻章電報,原來是要求葉誌超“召集潰卒,連夜整頓,先紮山頭,勿為敵占。守住義州方有進兵根基,兼保奉天門戶”。葉誌超看罷極其為難,讓人請馬玉昆、衛汝貴、豐升阿前來商議。

眾將麵麵相覷,無人應聲,衛汝貴先道:“我的部眾傷亡不小,帶傷再加腳腫的總有十之八九。帶槍回來的,槍子不過隻餘數粒,鍋帳、炮位都沒帶出來,倭寇如果來犯,我部實在沒有把握。如果非要紮在義州,到時候葉軍門隻能安排我部做後路援軍,當前敵是指望不上。”

見狀,豐升阿拱手道:“各軍已是驚弓之鳥,一聞敵炮就奪路爭逃,義州背山麵江,能否守得住實在無把握。”

葉誌超望著馬玉昆,意思是征詢他的意見,馬玉昆回道:“請葉軍門決斷,我無不從命。”

最後,葉誌超說道:“我將大家商議的意見電稟李中堂,建議過江駐紮。至於今晚,各位派一半人馬到山頂和要道駐紮如何?”

大家都表示奔波數日,兵勇都疲憊不堪,抽調一半人去駐紮不可能。最後決定各抽兩哨人馬,分別駐紮。等眾人散去,葉誌超向袁世凱攤攤雙手道:“慰廷,你也看到了,我這個總統有名無實,凡事都得商議。”

葉誌超把隨軍文案叫來起草電報,袁世凱要告辭,葉誌超說道:“慰廷,你如今兼著前敵營務處幫辦,聯絡諸將,協調糧運,我和你商議軍務也是本分。”

袁世凱推脫道:“我隻管轉運,哪敢幹預軍務?”

“不是讓你幹預軍務,實話說吧慰廷,平壤戰敗,將來朝廷肯定要怪罪,我是希望你給我做個證,我這個總統實在有苦難言。”葉誌超這樣說,袁世凱就不好意思立即離開。等文案把文稿送來,葉誌超不甚滿意,親筆改定,重抄一份,這才讓袁世凱看:

遵已商同衛、馬、豐各統將趕速查點人數,俟查明確報。茲探得倭兵現三路進兵,東由寧邊取道龜城,直逼義州;中由安州、博川前進;西由定州、鐵山、古津江各海汊登岸。所有朝民均已附倭,為之送飯、引路。我軍過安州一帶,朝民均閉城,拒守不納,義州府尹亦不應付柴草。現在各軍退回,帶傷及足腫難行者十有八九,帶有槍回者不過十之六七。所存槍子,每槍不過數顆,鍋帳、炮位等件遺失盡淨。整頓休養非月餘不可,若勉強令其紮守義州,不特勢所不能,亦且必至誤事。

袁世凱看罷,其中虛實參半,實在不便參與意見,笑了笑道:“軍門速電中堂就是。”

奔波一天,袁世凱也累了,躺下就睡著了。正睡得香時就被趙國賢叫醒了,睜眼一看,天光大亮,趙國賢大聲道:“袁大人,中堂回電,要撤軍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