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日本人步步緊逼 袁總理虎口逃生
因為東學黨已經撤離全州,朝鮮官員已回任,各國都認為叛亂已經平定,中日兩國都應當撤回軍隊。中國沒有問題,袁世凱已經與大鳥圭介商定同時撤軍,但日本並不想撤兵,因此又找了一個新借口,提出與中國共同改革朝鮮內政的計劃。
這個計劃完全由伊藤博文起草,主要三項內容:一是中日軍隊共同平定朝鮮內亂;二是中日共同派員改革朝鮮內政;三是整頓朝鮮財政。陸奧宗光看罷後道:“好極了,有了這個方案,我國在外交上也將占據主動。中國一直以朝鮮的宗主國自居,肯定不會答應我們的提議。即便中國不答應,我們也不能將此提案投入廢紙簍中。所以,我建議應當加上兩條,以明確我們的外交方略。”
伊藤博文問道:“噢,是哪兩條,不妨直言。”
陸奧宗光回道:“一是不問與中國政府的商議能否成功,在獲得結果以前,我國決不撤回目下在朝鮮的軍隊;二是若中國政府不讚同日本提案時,帝國政府當獨力使朝鮮政府實現上述之改革。”
伊藤博文同意由內閣會議討論通過後交天皇裁定,天皇也無異議。於是,陸奧宗光約見大清駐日公使汪鳳藻,將共同改革朝鮮內政的照會交給他道:“請閣下致電貴國政府,盡速同意我國提案,以便彼此同心維護東亞和平。”
“朝鮮善後當然很重要,但在商議善後辦法前,中日兩國軍隊應當先從朝鮮撤出,然後從長計議。”汪鳳藻看了照會,心裏暗暗吃驚,日本顯然對朝鮮有野心。
陸奧宗光拒絕道:“觀察目前朝鮮的形勢,本國政府深信禍亂潛伏的根源很深,若不從根本上改革其弊政,就絕不可能求得永遠的安寧。目下若隻采取各種姑息的辦法,以彌縫一時,難免亂局卷土重來,作為鄰邦,日本實在一天也不能安心。如果朝鮮不改革內政,日本就不能撤退目前駐在朝鮮的軍隊。中國政府倘能體會我國政府的誠意所在,讚同此項提案,就是對日本安全的莫大幫助。希望貴公使務將此項提案通知貴國政府,並願知悉貴國政府對此提案的意見。”
汪鳳藻知道這項提案清廷肯定不會答應,因此一直與陸奧宗光辯論,雙方仍然都不肯讓步。陸奧宗光最後道:“如果貴使不願通知國內,則由我駐華使館直接向貴國總理衙門提出,本照會一個詞都不會改動。”
陸奧宗光悻悻離開使館,回外務省後電令駐華公使小村壽太郎將照會提交總理衙門,駐天津領事荒川巳次提交直隸總督李鴻章。到了晚上李鴻章就發電問汪鳳藻可否接到日本照會?汪鳳藻隻好將日本照會也發過去。
連續兩天,日本外務省都派人詢問汪鳳藻可有答複。汪鳳藻再給李鴻章發電催問,到了晚上,李鴻章電報終於到了,自然是不同意日本的方案,理由有三:第一,朝鮮內亂,現已平定,目前中國軍隊已無須代朝鮮討伐亂黨,中日兩國合力平亂一節,可作罷論;第二,日本政府對朝鮮謀善後之策,用意雖善,但朝鮮內政隻可由朝鮮自行改革,中國尚且不欲幹預,日本既認朝鮮為獨立國,當更無權幹預其內政;第三,變亂平定後即撤兵一節,《天津條約》既有明文規定,今亦無再議必要。
陸奧宗光拿著汪鳳藻的照會去見伊藤博文,興奮地說道:“中國果然拒絕了我們的提議。尤其是李鴻章還未能擺脫平素倨傲的習套,並未察覺帝國此時已經下定最後決心,仍然沉迷於往昔的妄想之中,似乎認為隻憑虛張聲勢就能了此大事,可知其無知之極。他們不想與我共享朝鮮,我們就讓他們失去更多。”
伊藤博文讚同道:“馬車已經開始飛奔,想停下來已經不可能,隻好放手與這個看似強大的泥菩薩一搏了。”
陸奧宗光親自修改答複大清的照會,第二天一早,先送伊藤博文審閱,伊藤博文看罷隻字未改:“這無異於一封中日絕交書。”
陸奧宗光回道:“中日一戰勢所難免,絕交也是題中之意。”
於是派人立即送往大清駐日使館:
對於朝鮮目下的形勢,中日兩國,所見各異,甚為遺憾。征諸已往事跡,朝鮮半島之所以常為朋黨爭閱、內訌暴動之淵藪,而屢起事變,實在由於完全缺乏獨立國責守之要素。鑒於我國與朝鮮疆土接近,僅隔一葦之水,在貿易方麵固然具有重要關係,總的說來,日本帝國對於朝鮮的利害關係,極關重大。因此,如對該國此種慘狀,袖手旁觀不加援助,不僅有乖睦鄰友誼,且與我國自衛之道背道而馳。日本政府為保障朝鮮之和平安寧,毫無疑問的必須實施各種計劃。在足以保證該國之安寧及政治走上軌道辦法以前,深信撤退駐在該國的帝國軍隊並非得策。此不但符合《天津條約》之精神,且為朝鮮的善後事宜,亦不得不然。
本大臣如此披瀝胸襟,開誠相告,縱令貴國政府仍不能俯鑒此意,帝國政府亦斷不能下令撤回駐朝鮮之軍隊。
汪鳳藻接到日本照會,馬上與同事商議,大家認為日本顯然對朝有野心,空口白話,已經無濟於事,應當建議朝廷增兵。
朝鮮局勢發生了微妙變化,因為日本人倡導改革朝鮮內政,各國使領館覺得有道理的頗有人在。而大鳥圭介親自麵見朝王,告訴他日本完全是出於友誼,希望扶持朝鮮獨立自強。結果受壓製多年的親日派互相串通,希望說動朝王接受日本的幫助。從前親俄的金嘉鎮也成了活躍的親日派,自告奮勇去向朝王進言。
金嘉鎮極善鑽營,當年他窺測朝王的心意,積極聯絡親俄,最後在袁世凱壓力下,朝王將他流放到全羅道南原府,但風頭一過就把他派駐日本。如今他看到日本來意不善,而且兵力雄厚,於是摒棄親俄的舊誌,頻頻與日本人接觸,而朝王竟然任命他為內務府參議。
這一任命令袁世凱十分驚訝,他正打算派人詢問何以任用金嘉鎮,恰好朝王派宮中親信趙義來了。
袁世凱一見麵就問:“我正要進宮,你來得正好。聽說殿下已經任命金嘉鎮為內務府參議,一個曾經被流放的官員,殿下何以如此器重?”
趙義回道:“殿下之所以啟用金大人,是考慮他對日本情形較熟。如今日本咄咄逼人,大家都愁著與日本人打交道。”
“金嘉鎮不過是個狡黠的小人,他最近與日本人眉來眼去,我不是不知道,朝王重用這樣的人,到底是什麽打算?”袁世凱又問。
“今天我來,正是向總理表明殿下的心跡。如今倭情叵測,朝鮮上下人心浮動,但殿下讓我轉告總理,朝鮮唯有恃華設法。當務之急,能夠讓日本退兵就好了。”
袁世凱憤懣道:“我已經與大鳥約定同時撤兵,可是大鳥一再食言。”
趙義斟酌再三後道:“全州之亂已經平定,不必再勞駕上國大軍,可否先行撤回,日本無所憑借,似乎……”
袁世凱打斷他的話反問道:“似乎就能撤回是吧?殿下看來也認為日本不撤兵反倒是上國的原因?”
“總理誤會,絕無此意。”趙義連忙聲明。
“我知道殿下已受了親日小人的蠱惑,以為日本人會扶持朝鮮自主,我告訴你,日本人根本沒有撤兵的打算。”袁世凱拿出日本的絕交照會讓趙義看。
趙義看完,放聲大哭:“日兵不撤,幹我朝政,從則亡,不從亦亡。今倭已占據漢城,危在旦夕,惟望上國相救,請總理速電中堂,設法挽救。”
袁世凱連忙安慰道:“你也不必太傷心,大清已經做好了援救朝鮮的準備,隻是投鼠忌器,不便輕動。你回去告訴朝王,一定牢執定見,切毋受小人愚弄。大清待朝鮮為屬國,要的不過是屬邦的名分,而日本要的是朝鮮的實權,其中輕重利害,請一定明察。”
送走趙義,英國領事館的翻譯又來詢問,中國是否要派五千兵到漢城來。
袁世凱問:“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各國使館都有此說。又聽說日本使館因華增兵,將調仁川四千人入漢城。”
袁世凱心中大驚,臉上卻是一副從容的表情:“我已經與大鳥約定同時撤兵,怎麽可能再增兵漢城?請轉告貴使,千萬不要聽信謠傳。”
袁世凱覺得此謠言不可小視,尤其被日本人利用,麻煩很大,連忙找唐紹儀來商議。
唐紹儀回想道:“我也聽到這個謠言,打探消息來源,好像是從日本使館買菜的朝鮮人口中傳出來的。”
袁世凱點點頭道:“這是日本人造謠,為他們調兵進漢城找借口。”
“現在想指望日本撤兵已不可能,靠空言勸阻更不會有用。”
兩人商議後,決定給李鴻章發電報,要求增兵朝鮮,隻有如此,才能有效製約日本人的野心。
李鴻章接到袁世凱的電報大不以為然,他認為既然日軍已經分駐仁川、漢城,占據了主動,如果我們增兵到漢城,雙方容易生事;如果增兵到遠離漢城的地方,又沒有用處。葉誌超一軍駐牙山,已經達到兩千五百人,足可以自固。如果再多調兵,日本肯定也要增兵,這樣如何能夠收場?他認為不妨做出增兵的準備和架勢,不戰而屈人之兵。當前最可行的辦法,是請列國調停,通過外交“以夷製夷”。
日本出兵朝鮮後,他已經多次通過英、俄駐天津領事鼓動兩國政府勸說日本撤兵。此時,恰好俄國公使喀希尼路過天津,李鴻章便設宴款待,對他說道:“日本人這次派兵這麽多,恐怕沒有他們說的那麽簡單,貴國與朝鮮為近鄰,不能坐視不管。英國已經表示他們願意出麵調停,我對他們說,此事俄羅斯更應當有優先權。”
喀希尼當麵答應道:“俄朝近鄰,當然不能任由日本對朝鮮妄行幹預。我立即發電回國,請我國出麵調停。”
李鴻章滿懷希望等待,隔了一天,喀希尼派參讚巴福祿來告訴他,俄皇已經電令俄國駐日公使照會日本,勸他們與中國同時撤兵,然後再商議善後辦法:“公使讓我轉告中堂,如果日本人不聽勸,俄國將不惜用壓服的辦法。”
李鴻章很高興,俄國要對日本用“壓服”的辦法,日本人能不撤兵嗎?
接下來幾天,袁世凱連發電報,報告朝鮮局勢更加艱難。朝王看到大清一直不增兵,被日本嚇怕了,開始討好日本,派人到日本兵營犒軍,送去幾車酒和上百頭牛羊。朝鮮百姓見大清指望不上,對漢城的大清商人多譏諷鄙夷。袁世凱再請各國勸說日本,各國公使都不積極,他本人去見大鳥也被拒之門外。袁世凱這次來電,請求下旗回國,以免受辱。
李鴻章看了袁世凱的電報,十分生氣,認為他想臨陣脫逃。因此毫不客氣的發電報要他“應堅貞,勿怯退。倭允不先與華開戰,豈可下旗歸國?俄廷正在調處,必有收場”。
李鴻章對俄國的調停寄予厚望,然而日本人對俄國的勸說並不買賬,不過,回絕得相當委婉。俄國也有自己的考慮,並不想過於得罪日本,如果日本完全倒向了英國,俄國在亞洲將相當孤立。喀希尼奉到俄國電令後,派參讚巴福祿到天津告訴李鴻章道:“我公使接到本國政府電令,俄國隻能以友誼力勸日本撤兵,不便使用武力強迫,至於朝鮮內政改革於否,俄國也不願與聞。”
李鴻章又失望又憤怒,責問巴福祿道:“上次也是你來告訴我,俄國勒令日本撤兵,如果不聽,將采取壓服的辦法,今天卻又說不再管了,這是不是與前意不符?”
巴福祿道:“的確與前意不符,恐怕是我國政府聽了別國的說法,喀公使也很失望,但也沒有辦法。中堂知道外交人員的苦處,一切要聽政府的訓令,本人無法改變。”
“喀公使一句一切要聽政府訓令,就算是給我的答複嗎?半個多月來,日本一直在增兵,而我國一直克製,完全讓日本占了先機。”
“我國的調停未能達到大人的期望,實在抱歉。不過,大人是帶兵出身的外交名家,應該明白作為第三國隻能積極斡旋,是戰是和,是增兵還是撤兵這樣的大事總要自己拿主意,和不成就打,打不贏就和,和戰兩手都要準備,以大人的智慧,肯定早有布局。”
這話軟中帶硬,把李鴻章堵得一肚子怒火而又不能發作。的確,是和是戰這樣的大事如何能完全指望別人?隻是此時增兵,好像也來不及了。
總理衙門也得到了俄國正式答複,總理衙門大臣奕劻不敢像李鴻章那樣埋怨俄國人,隻有連連頓足:“這可如何是好?!”
京中的輿論,認為日本人既然不接受調停,那隻有增兵一途,因此清流言官們紛紛上折主戰,但李鴻章仍然不希望增兵,而是打算撤回葉誌超一軍,這樣可以避免與日軍衝突。這時袁世凱發來電報,說日兵萬餘人分守漢城四路,各要害均架炮、埋設地雷,每日由水陸運炮彈、雷械甚多,兵帳、馬廄架備多處,觀其舉動,不但無撤兵息事之意,而且將有大兵續至。如果還依賴調處,恐怕毫無益處,徒誤軍機。如今日本大軍雲集,要找理由開戰容易得很。應對辦法有二,一是迅速增兵,用商船載往平壤,以待大舉。二是撤兵,反正朝鮮已經報告匪亂已平,我們撤兵回國,也算凱旋,麵子上也不難看。如果既不增兵,又不撤軍,那麽戰端一開,牙山清軍將斷絕歸路。
此時,葉誌超和聶士成大約與袁世凱也通了氣,也急電李鴻章提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派水陸大軍北來,他則率軍北上,托名護商,擇要扼紮,即便雙方決裂,也不至於進退無路;中策是派三四隻輪船來,將牙山駐軍撤回。如果繼續守在牙山不動,眼看著朝鮮受困於日軍,不但漢城百姓對我絕望,而且兵勇久役露外,暑雨受病,殊為可慮,這是下策。
駐日公使汪鳳藻也連番發來電報,報告日軍增兵的消息,提醒李鴻章增兵備戰。正巧周馥到天津來,匯報河工已經完成,李鴻章便留下他一起拿主意,參加密議的還是盛宣懷和李經方等人。
“袁慰廷提出了增兵或者撤兵兩條路子,與葉署青上、中兩策相同,大約兩個人通過氣,都傾向於增兵。袁慰廷大約還以為是十幾年前,手裏有兵,便可以輕鬆擊退日本人。他太小看日本人了,日本的實力今非昔比了。”李鴻章歎了口氣說道。
周馥分析道:“如今的形勢,如果增兵,便是要與日本一決高下。”
李鴻章語氣嚴肅道:“是啊,兩軍相聚朝鮮,隻能開兵見仗。打仗容易,勝之卻實在沒有把握。別人不知道,我自己知道北洋的底細。陸軍不用說,徒有其表。新式海軍,隻論艦隻新舊,火炮大小和速度快慢,不以數量論高低。北洋海軍自成軍以來,未增一艦一炮,能戰的不過七八條艦。而日本海軍近年來迅猛發展,大多是新艦,航速快,速射炮多,已經比北洋海軍先進。我原來就說過,我們建海軍,是取猛虎在山之勢,能夠震懾宵小,不戰而屈人之兵。局外人妄自尊大,以為北洋海軍亞洲第一,總以為對付小日本綽綽有餘,我卻不能輕於一擲。”
聽了這話,李經方插言道:“爹爹所謀本來不錯,但朝中那幫人未必答應。”
盛宣懷也附和道:“是啊,如今朝野上下,都在喊打,都怪北洋太軟弱。”
“此時中堂如果示弱,隻能成為眾矢之的,所以,撤兵的話中堂不能說。”周馥建議道,“葉署青提了上中下三策,中堂不妨否決上下兩策,把中策推給朝廷去決定。撤不撤軍,讓那幫清流說去。”
李鴻章接受了周馥的建議,向總署轉發了葉誌超、袁世凱的電報,並請示道:“可否撤回駐朝葉軍,請速核示。”
正如李鴻章所料,撤回朝鮮清軍的建議被嚴旨駁回:“我軍撤回一節,尤為荒唐。彼按兵不動,我先行撤退,既先示弱,實在有傷朝廷體麵。著李鴻章體察情形,如牙山地勢不宜,即傳諭葉誌超,先擇進退兩便之地,扼要移紮。”
撤軍是有傷體麵,將來恐怕是傷筋動骨!李鴻章心裏是這樣想,但他對調停還是不死心,委托英國公使歐格納請英國出麵調停。
當時英國正在與日本討論修約,英國希望借助日本牽製俄國在亞洲的擴張,對日本做出了實質性讓步,比如取消在日本的租界和租界行政權;廢除在日本的領事裁判權;提高關稅稅率等等。條約簽訂後,英國駐日本公使對陸奧宗光說道:“這一條約對日本不僅有重大的經濟意義,而且意味著日本開始走上與世界強國平等的地位。這個條約的性質,對於日本來說,比打敗中國還要有利。今後中日若不幸發生戰事,上海為英國利益之中心,希望得到日本政府不在該地和附近作戰的保證。”並正式提交了照會。
而對李鴻章滿懷希望的調停,英國駐日公使對陸奧宗光道:“本國政府不希望中日失和,但也無意逼迫任何一方,還是建議中日雙方直接會談。”
陸奧宗光興致勃勃將英國的態度告訴伊藤博文,伊藤博文聽了之後笑道:“由此可見,與其說是英國政府堅決采取一切手段維護東亞和平,毋寧說是英國政府認為中日兩國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而且抱著無從製止的看法。我看,可以放手在朝鮮大幹一場了。”
陸奧宗光建議道:“英國公使建議還是直接與中國談判。那就不妨再談一次,最好以失敗告終,而失敗的責任,應當讓中國人來負。”
伊藤博文點了點頭回道:“讓小村去總理衙門談好了,總理衙門的人,總比老奸巨猾的李鴻章好對付。”
第二天,駐華臨時代辦小村壽太郎奉命到總理衙門與奕劻談判,他提出的條件兩條,一是中日兩國共同改革朝鮮內政;二是若中國不願參與,日本可獨立承擔此項工作。奕劻在外交談判上幾乎是門外漢,他隻記住上諭的說法:先撤兵,後談判。因此小村一直在講改革朝鮮內政的細節,而奕劻則一直咬定先撤兵一條不放。結果正如日本所願,談判破裂。
陸奧宗光收到小村的電報,對伊藤博文道:“中國人還在固執己見,我們可以放手大幹了。”又把早就準備好的一份照會呈上,“這可以算是與中國人的第二次絕交書。”
這份照會的內容,伊藤博文已經事先與陸奧宗光商議過,但他還是認真看了一遍:
查朝鮮屢起變亂,實因其內政紊亂之故。我政府認為對於該國具有密切利害關係之中日兩國,有幫助其改革內政之必要;因此曾向中國政府提出此項建議,不料中國政府斷然予以拒絕;近日駐貴國的英國公使顧念睦誼,善意居中周旋,努力調停中日兩國之間的糾紛,但中國政府除依然主張我國應由朝鮮撤兵外,並未提出任何新提案;似此情形,非中國政府有意滋事而何?事局至此,將來如果發生意外事件,日本政府不負其責。
伊藤博文晉見天皇後,大本營舉行禦前會議決定對華開戰,並製訂了作戰計劃。陸奧宗光電示日本駐朝公使大鳥圭介:“大本營已經做出決戰的決議,促成中日衝突,實為當前急務,為實行此事,可采取任何手段。”
明代到清代康熙之前,天子的寑殿本來是乾清宮,皇帝在此居住、進膳、批閱奏章、召見臣子、會見外國使節以及舉辦家宴,可以說是紫禁城的政治中心。所以,康熙把學習、交流的南書房設在這裏也就理所當然。但到了雍正的時候,他搬到乾清宮西側的養心殿去居住,乾清宮不再是皇帝活動的中心,但讀書的南書房卻一直未變,一則去養心殿並不遠,出月華門就是養心門,進去就是,二則養心殿那邊實在也沒有合適的地方。翁同龢是光緒的老師,雖然皇帝已經親政,但南書房並未撤,翁同龢等帝師還負有教導皇帝的責任。君臣有事相商,光緒打發小太監來叫,或者他禦駕親臨,都不遠。
光緒的師傅有好幾個,不僅有漢文師傅,也有滿文師傅,但唯有翁同龢最親近。光緒四歲入宮,六歲開始學習,離開生身父母,又生性懦弱,慈禧又嚴苛,所以從小很孤獨也很膽小,特別怕打雷。翁同龢沒有孩子,對這位天子門生又喜歡又可憐,因此對光緒簡直如父憐子,兩人雖是師生,情比父子。翁同龢有幾次請假回家,光緒總是放聲痛哭,難分難舍。有這種非同一般的感情,翁同龢備受信任也就可想而知。大小政務,光緒都會請教他,因此,雖然翁同龢未入軍機,卻勝似軍機。
“皇上駕到!”小太監喊了一聲,這是給翁同龢信號,他連忙奔出書房迎接,但不必跪迎,這是皇帝對師傅的恩典。
師徒二人進了書房,光緒從袖管中抽出一份總理衙門的上奏,正是日本駐華使館提交的絕交照會,扔到桌上道:“倭寇實在太可惡,竟敢要挾大清。”
翁同龢未入值總理衙門,但日本臨時代辦小村十分囂張的情形略有耳聞。他一邊看照會一邊說道:“日本人就如同小人得誌,不必生氣,不值當。”
雖是這樣勸皇上,但他卻禁不住生氣。日本人實在可惡,明明自己無事生非,卻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大清的屬國他憑什麽指手畫腳?這裏麵哪有他說話的份!他一跺腳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師傅,朕要主戰,要增兵,你可要支持朕!”
翁同龢回道:“如今朝鮮的袁世凱主戰,他提的第一條建議就是增兵;葉誌超也主戰,他的上中下三策,上策也是增兵。這兩個人都是李少荃欣賞的親信,向來是唯李少荃馬首是瞻,他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附和。京中的輿論更不用說,六部九卿,言官詞臣,街頭巷尾,茶肆酒樓,提起倭寇咄咄逼人,哪個不是拍案而起?就是太後也沒有反對增兵,如今主和的,隻有李少荃一人而已!”
“李鴻章上奏說,北洋海軍能戰的隻有八條船。北洋陸軍也各有職守,難以抽調。”
“他這是找借口。要說與西洋列強開仗,沒有必勝的把握,對付小小的倭寇,難道也這樣前怕狠後怕虎嗎?要是左文襄在就好了,他對侵略我大清者,從來沒有怕過。當年他收複新疆,和阿古柏打,李少荃說沒有勝算,結果不到兩年收複了新疆;光緒十年和法國人打,左文襄主戰,受命於危難之中,鎮南關大捷,幾乎要把法夷趕出越南,可是李少荃要乘勝而收。左文襄說,李少荃辦洋務,越辦骨頭越軟,真是說的一點不錯。”
“主和的人也為數不少,他們也是為國家著想。”光緒說了句公道話,“六叔也捎話來,不希望打。”六叔就是指恭親王奕訢,光緒的生父醇親王奕譞排行老七,但光緒是繼鹹豐為嗣,鹹豐排行老四,因此光緒稱恭親王為六叔。
“六爺千好萬好,就是這一點不好。他對洋人太遷就,‘外敦信睦,隱示羈縻’,策略是對的,可是分寸把握不好,就成了人善人欺。隻要看看這些年的情形就是了,用聖母皇太後的話說,她一個整壽也沒過成。三十整壽,曾氏兄弟與金陵的長毛苦戰;四十整壽的時候,倭寇侵略台灣,阿古柏占據新疆;五十整壽的時候,法國人占領越南。如今六十整壽,不必為大政操心了,可以頤養天年了,應當好好過一過,誰料倭寇又覬覦朝鮮。退讓了三十多年,退讓換來和平了嗎?沒有!”翁同龢大不以為然。
“是,一味退讓也不是辦法,把列國的貪欲都慫恿出來了。不過朕也擔心,戰而不勝的話,所失更巨。”
“皇上所慮極有道理。朝鮮是我屬邦,民心向我大清,同是勞師遠征,咱們在這一點上便占據優勢。而且朝鮮與大清陸路相接,我們要增援也方便。再說現在不是我們要戰不戰的問題,是人家逼得不得不戰。皇上請想,如果我們院子裏有樣東西,賊跳進院子裏要搶去,主人難道捂上雙眼裝著看不見嗎?”
“是啊,至少應當該罵他一聲!”
翁同龢接著道:“是賊就心虛,你一喊,他總會害怕,因為鄰居們會來說公道話,甚至人人喊打。就算主人打不過他,也要打。打敗了,東西也被搶走了,可是至少大家會知道,你的東西是被賊硬搶去的。可是你要捂著眼睛裝沒看見,讓他大搖大擺偷走了,他放到自己家裏,就沒人知道他是偷去的。”
“這個比方好。”
“就算是敗了,也未必全是壞事,至少有些人不會那麽居功自傲。”這話不想可知,說的是李鴻章。在翁同龢看來,李鴻章坐鎮直隸二十餘年,被朝廷視為棟梁,就是光緒親政後,心還是在太後那邊。
光緒問道:“師傅不怕外人說,你反對李鴻章,也有私心?”
所謂有私心,的確有。當年翁同龢的大哥翁同書,在安徽、江蘇與太平軍作戰立功揚名,官至為安徽巡撫,但後來丟城失地,又在處理地方團練苗沛霖的問題上失當,被曾國藩所參,奏折中有句話很要命,“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結果誰也不敢說情,翁同書先被判斬監候,後改為流放,他的老父親官至體仁閣大學士、上書房總師傅的翁心存也因之鬱鬱寡歡去世。當時李鴻章在曾國藩幕中,據說參翁同書的奏折就出自李鴻章之手。還有政見不同。翁同龢一直任京官,未出都門半步,是方正儒生,對李鴻章搞洋務、任人唯親、重才輕德那一套看不上來,尤其在對洋人態度上,李鴻章堅持能和則和,翁同龢終日與清流交往,強硬激昂,向來主戰,這又是最大的分歧。官場中已經有種說法,凡是李鴻章主張的,翁同龢都反對。這話有些過,但也絕非空穴來風。光緒有此一說,也是有些風聞。
“老臣何敢以私怨廢公義!”翁同龢當然不承認,“臣與李鴻章所爭,皆是為國事。老臣隻論是非,不論恩仇。”
“朕當然知道師傅心底無私,朕是說別人會有此說法。”
翁同龢回道:“老臣無私無畏。”
光緒下定決心道:“那朕就讓李鴻章增兵。還有袁世凱要求下旗回國。兩國既然未曾失和,下旗回國也不是時候,而且他在朝鮮,總還能通消息。”
朝鮮的局勢對袁世凱來說已經十分不利,漢城日軍達到一萬餘人,漢城內外重要區域都被日軍控製了。相當多的店鋪已經關門,買吃的用的都不方便。署內人員沒事一般也不願上街,因為會遭到日本兵的盤問,尤其大清商人要被嚴格搜身,無異於受辱。近期內,大清商人大批離境,因為他們對國內的援兵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他們也不再到袁世凱的公署來探問,因為一次次失望後,他們已經不相信公署的說法。
朝鮮君臣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特別是朝王懼怕日本勢力,明顯有討好日本的意思,而親日的臣子多起來,活躍起來,親華的大臣唉聲歎氣。從前經常有朝鮮官員來巴結袁世凱,如今已經絕跡了。
這天下午,趙秉稷抱病來見袁世凱道:“袁大人,形勢有點不好,日本人逼迫太甚,殿下可能不得不否認朝鮮是大清的屬邦。”
“這怎麽可能!朝鮮是大清的屬邦,列國皆知,朝鮮如何能夠否認,如何能夠否認得了?”袁世凱驚訝地反問道。
趙秉稷解釋道:“日朝簽訂條約時,約明朝鮮是自主國家。大鳥逼迫太甚,說如果朝鮮承認是大清的屬國,那當初就是欺騙日本,就要兵戎相見。朝鮮的實力袁大人十分了解,連匪亂都不能平定,如何能夠抵擋日軍?如今眼見的俄、英等國的調停已經無用,上國又無軍隊在朝,殿下實在沒有辦法。”
袁世凱冷笑道:“恐怕殿下也是求之不得吧?我聽說殿下親近的那些人頻繁出入大鳥門下,說大清怕日本,不敢與之開仗;有的說大清坐視,置朝鮮於不顧;還有的說,日本不惜巨餉,扶朝自主,又整理朝政,極可感服。隻差向大鳥磕頭了。”
趙秉稷依然辯道:“袁大人,君子坦****,小人長戚戚。如今日兵虎視眈眈,有人討好日本人,也可以理解,但絕非我王之意。”
“道園最近被殿下任命為外務總理,不知他是什麽意思?”袁世凱又問。
道園是金弘集的號,他與魚允中、金允植被稱為“三傑”,是穩健的開化派,在兩次政變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危機一過,就被排擠出權力中心。他已經被閑置七八年,如今形勢緊迫,又被朝王任命為外衙門督辦,大約是看中他與中、日兩國都有交往經驗。
趙秉稷解釋道:“金大人心灰意冷,被殿下召見一次後,一直沒到衙門裏去。我臨來前去看過金大人,請教他日本逼迫朝鮮否認屬國,應當如何答複。他說,還是請教袁大人,袁大人必有辦法。”
袁世凱道:“朝鮮係大清屬邦,也向來允朝鮮自主,這是兩回事。朝鮮以自主身份與日本互約,並無不妥,也不能因此否定與大清的宗藩關係。”
“日本人就是要朝鮮回答是,或者不是,奈何!”
這是個嚴峻的問題。如果朝鮮否認是大清屬國,那麽出兵幫屬國平亂之說就立不住腳,日本無論如何對待朝鮮,都與大清無關,大清再增兵也說不過去。更尷尬的是,他這個駐朝總理,十幾年來指手畫腳也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無論如何,這種情形不能出現。怎麽回答日本人?袁世凱沉思良久後回道:“趙大人,你可以就條約論條約,既不否認朝鮮為自主之國家,也不否認是大清屬國。再說,自主之國也有不同理解,大清屬國也有自主權。這件事你與少川去談,他最擅長弄這種文字。”
打發走趙秉稷,袁世凱陷入深思。如今日本完全占據優勢,就是國內派大軍來,局麵已經難以改變。大軍遠離漢城,遠水不解近渴。靠近漢城,則勢必發生戰爭,他這個駐朝總理,首當其衝會被日本人抓起來。那時候是誓死不受辱,還是忍辱偷生?死,心不甘。自己的前程才剛剛開始,一死了之,何其遺憾!忍辱偷生,那便成為人生一大汙點,自己的前程也算到頭了。不不不,這兩種結果都不能出現。那,那……他心頭閃過一詞:臨陣脫逃。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詞,不能叫逃,勢不可為,審時度勢,怎能叫逃?那是變通。他已經兩次電告李鴻章,希望能夠回國,但至今沒有明確答複。他想,應該再次電請。
趙秉稷與唐紹儀商量完如何回答日本人的照會後,趙秉稷告辭,出門時和日本參讚杉村濬迎麵相遇,他神情慌亂向杉村濬致禮後匆匆而去。
雖然天已經很熱,但杉村濬依然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袁總理,我奉大鳥公使之命,前來詢問。”
“有何見教?請講?”
“貴國葉將軍在發布的告示中,有‘保護屬邦’的說法。”杉村濬將葉誌超發布的進剿亂匪的布告遞給袁世凱,“本國曆次與朝鮮所簽協議中,均載明朝鮮為與日本地位一致之自主之國,貴國卻說朝鮮為中國屬邦,這於日本顏麵極不得體。大鳥公使讓我轉告閣下,日本絕不承認朝鮮為貴國屬邦。”
袁世凱怒道:“真是豈有此理。葉軍門所出告示,係照我國與朝鮮向來體製辦理,數百年來備載章籍可考,並非出自新裁。至於朝鮮與各國立約交際,內治外交向由自主,並與歐西各國照會聲明在案,貴國憑什麽不承認?”
杉村濬依然語氣平靜:“日本向來認為朝鮮是自主獨立之國,因此與之定約。貴國援引曆史舊案,不可推究於今,本國該不承認。”
“日本不承認是日本的事,與大清何幹?朝鮮為大清屬國,不需要日本來承諾或證明。”
杉村濬神情一變,不像剛才那樣一本正經,隨意坐下來說道:“袁君,公事辦完,咱們以朋友身份聊天,不必這麽鄭重了。”
袁世凱看杉村濬臉色變得這麽快,簡直像變魔術一樣。日本人真正是變幻無常,袁世凱心裏這樣想,嘴上卻道:“要以朋友身份聊天,我倒想讓杉村老弟給你們大鳥公使帶句話,帶這麽多兵到漢城來幹什麽?”
“大鳥公使不過是奉命行事,他對那些軍人也很頭痛。他讓我給袁君捎句話,朝鮮是否為中國屬邦的事情,袁君最好不要幹涉,不然,大鳥公使將按照公法,派兵拘送袁君出境。”杉村濬雖然是笑臉,但袁世凱的臉色還是僵住了,杉村濬見狀又笑道,“袁君何必這麽認真?大鳥公使不過是玩笑話。不過,朝鮮與日本平等簽約,又說是中國屬邦,那日本低位豈不因此降低?所以我國才計較這一說法。”
袁世凱語氣嚴肅道:“杉村老弟,不是我認真,朝鮮自前明就是中國屬邦,已經數百年了,當然不允朝鮮否認。”
“好,這個問題不必再爭。我國提出與貴國共同整理朝鮮內政,完全是出於善意,貴國為什麽不答應?咱們一起幫助朝鮮改革不是很好嗎?”
袁世凱反詰道:“日本既然承認朝鮮是自主之國,又何必逼迫他們改革?再說,朝鮮是大清的屬國,大清都不逼迫他們,日本又憑什麽逼迫?而且,大兵壓境也不是善意的表現。要改革,要善後,那總得先撤兵後再議。”
“我奉本國之命,與日本約定同時撤兵,撤兵後再議善後。”
“我使館也奉本國政府令,先整理朝鮮內政,然後再議撤兵。如果中國不願共同整理,則日本獨負其責。後天大鳥公使要進宮與朝鮮官員商議整理內政,希望袁君到時參加。”
“明天我到外衙門與各國商議仁川、漢城免戰的事情,希望大鳥公使能親臨。”袁世凱絲毫不讓。
“我一定轉告。”
打發走杉村濬,袁世凱對唐紹儀道:“少川,你聽到了嗎?大鳥竟然威脅要押我出境。要是真那樣,我受辱事小,事關國家體麵,國家受辱事大。”
唐紹儀驚道:“兩國並未失和,按國際公法,他沒有道理這樣做。”
“日本人哪講什麽國際公法!再說,現在的局麵,兩國必定失和,除非我們先撤軍回國。可是,這絕無可能。”
兩人正在討論中日開戰的可能性,電員送來密電,是李鴻章轉來的:
頃奉電寄:現在倭焰愈熾,朝鮮受其迫脅,勢甚岌岌。他國勸阻,亦徒托空言,將有決裂之勢。李鴻章督練海軍有年,審量倭朝情勢,應如何先事圖維,熟籌措置。李鴻章老於兵事,久著勳勞,即詳細籌劃,迅速複奏以慰廑係。各國駐朝使臣與大鳥商請避戰事如何?漢城形勢如何?望隨時查複。
袁世凱拿著電報給唐紹儀:“少川你看,朝廷的意思已經很明確,可李中堂還是抱著調停的幻想。”
唐紹儀建議道:“明天各國公使到朝鮮外部商討仁川、漢城免受戰火的事情,如果這兩地能免,即使兩國失和,也還不致太糟。”
袁世凱對明天的會議實在不抱希望:“就算漢城能免戰,我與日本人做對十幾年,日本人對我恨之入骨,斷不可能放過我。我上次請回國的電報,中堂早該收到了,不知為什麽沒有回音。”
唐紹儀安慰他道:“恐怕還得請旨,那就費功夫了。”
到了晚上,袁世凱望眼欲穿的電報來了,但給他潑了一瓢涼水:
總署微電,奉旨:現在日朝情勢未定,袁世凱在彼可以常通消息,且與各國駐朝使臣商議事件,亦較熟習,著毋庸調回。欽此。應即欽遵。鴻。
袁世凱當時正在吃飯,手裏的筷子落到地上竟然沒有察覺,沈玉蘭問:“哎,你怎麽了?”
袁世凱搖手道:“沒事,我去簽押房,和唐少川商量事情。”
“你還沒吃完飯呢。”
袁世凱不說話,站起來走到門邊,搖搖晃晃就要倒下。沈玉蘭連忙過去扶住,袁世凱扶著門框道:“我頭暈得厲害,快扶我到**躺下。”
袁世凱躺下,隻覺得天旋地轉。他聽到沈玉蘭嚶嚶啜泣,便勸慰道:“這是老毛病了,沒事。”
沈玉蘭連聲嗬斥,袁克文放聲大哭,照顧袁克文的小洪媽也跑來在院子裏問話。沈玉蘭吩咐道:“你去叫她們三個過來。”
她們三個當然是指另外三個姨太太。袁克文是金姨太所生,沈玉蘭因為一直沒有懷上孩子,所以袁克文出生後就與袁世凱商量,如果金姨太再生男孩,克文則由她撫養。兩個月前,金氏果然又生兒子,袁克文正式跟著沈玉蘭生活。沈玉蘭對他十分疼愛,勝過親生母子。
金姨太等三個人過來,一看袁世凱臉色蒼白,急得都要落淚。沈玉蘭鎮定道:“不要哭,老爺沒事。”
袁世凱吩咐道:“如今漢城局麵不好,原本打算一塊回國的,現在看來不及了,你們都先走,明天就走。”
沈玉蘭說道:“讓他們走,我留下來陪你。”
袁世凱搖搖手:“玉蘭,別跟我爭,我是官身,由不得我。你們先回去,估計我也很快就回去的。”
“你病成這樣,我怎麽放心走。”沈玉蘭還是不答應。
“沒事,有老阮,還有唐少川——你打發人去叫少川過來。”
一會兒唐紹儀過來了,沒進門就問:“四哥病了?不要緊吧?”
“少川,快進屋。”袁世凱等唐紹儀進了屋,便對他道,“老毛病了,血虛,頭暈,睡一覺就好了。少川,明天讓他們娘幾個先回去,你問一下,署裏誰的家眷還打算離開的,一塊走,你安排一下。”
唐紹儀保證道:“四哥放心,我一定安排好,明天有一艘英國船回煙台,我和英國領事館聯係,讓他們幫忙安排。”
沈玉蘭送唐紹儀出門,兩人在院子裏嘰嘰咕咕說了好一會兒話。
第二天早早吃飯,趕往仁川。臨行前沈玉蘭率眾人跪下告別,袁世凱頭暈已經輕多了,連忙坐起來道:“咦,搞這套幹什麽?”
“我們在家等著你,你可好生保重。”
中日兩國的局麵,鬧崩的可能性極大,袁世凱留在漢城,其實有很大的危險。大家不說,心裏卻都明白。袁世凱故作輕鬆道:“走吧走吧,你們看,我頭已經不暈了。別婆婆媽媽,再晚了趕不上船了。”
袁世凱支撐著到前院,去簽押房辦公。今天各國公使到朝鮮外衙門一起商議仁川、漢城免為戰場的事情。唐紹儀說由他去就行,袁世凱卻道:“少川,我還能撐得住。這是件大事,我不去不好。”
由唐紹儀作陪,兩人乘轎去外衙門,趙國賢親自帶兩個人護衛。趕去的時候英美俄三國公使館人員已經到了,俄國是公使韋貝親自參加,英國是總領事朱爾典,美國去了個參讚。英國曆任領事與袁世凱關係都不錯,尤其朱爾典駐朝三年,與袁世凱成為密友。他見袁世凱臉色蒼白,便用流利的中文殷殷詢問。又等了十幾分鍾,法德兩國公使到後,日本杉村濬才到,說大鳥公使因公不能前來。眾人麵麵相覷,就好比一台戲,觀眾都來了,主角卻缺場。
袁世凱問:“請問,日本打算與哪國開戰?”
“這將視情形而定。”
袁世凱又問:“貴國軍隊,除了仁川,還要去哪裏?”
“公使正與國王商定,將代朝鮮平叛,凡有叛亂的地方,我國軍隊皆可往。”
杉村濬留下一紙照會,先行離會。眾人都憤憤不平,但又無可奈何,各自散去。俄國公使韋貝建議道:“看來想讓日本人撤軍是不可能了,目前貴國先行撤軍,也是避免戰爭的一個可行辦法。”
袁世凱回道:“隻怕我朝不許。不講道理的是日本人,應當同時撤軍才是。”
韋貝搖搖頭道:“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講道理已經沒用。”
袁世凱和唐紹儀回公署途中,不時見到日本兵巡邏。快到公署門口時,有幾十個日本兵正在調試火炮,炮口所指,正是大清駐朝鮮總理公署。
袁世凱回到公署,心口發悶,虛汗直冒,到了晚上又發起燒來,老阮來把了脈說道:“袁大人,你是心急火躁,又加血氣兩虛,用中藥有些慢,不如請安連鬼子來給你打一針。”老阮經常與安連切磋,已經認同西醫,有時候會主動讓賢。
“中西醫都用。老阮你給我開點補虛的藥,再讓安連打針盡快退燒。”
老阮抱怨說日本人把漢城弄得雞飛狗跳,幾個中藥店都關門了,藥也備不齊,隻能湊合了。
安連醫生來後先給袁世凱測體溫,打了針,又建議在額頭上放冰塊,又觀察了半小時才離開。唐紹儀送安連出門,發現公署門外有幾個人影鬼鬼祟祟,故意大聲對趙國賢說道:“趙隊長,往後如果有可疑的人敢靠近公署,不聽勸告,就開槍。”
“好勒,您放心。”趙國賢回道。
回到袁世凱住處,唐紹儀急道:“四哥,我想再給李中堂發封電報,報告你的病況,盡快準你回國。”
袁世凱巴不得如此,但他嘴裏卻道:“行,你代我發給李中堂,要走我們一起走。”
唐紹儀擺擺手道:“四哥,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別生氣。日本人恨的是你,將來他們可能找你的麻煩,但我就不要緊,一個會辦,他們不會怎麽樣的。所以,你先走,我盯在這裏。”
“少川,我們兄弟不必客套,我想向李中堂推薦暫由你署理,我身體這個樣子,的確有些吃不消。”
“四哥放心,有事我隨時請示就是。”
電報很快起草好了,唐紹儀交給袁世凱審定:
袁世凱看罷,有兩處修改,畫掉“漢缺醫藥,可否回津醫治”,添上“惟朝事方殷,未便廢事”,又在“已飭唐守紹儀暫照料”後加上幾句評價:“唐守優智慮,明機宜,確有應變才,與朝、西員均熟,必不至誤事。”
見袁世凱向李鴻章如此力薦,唐紹儀很高興:“四哥,你太抬舉我了。”
“少川,你的能力我心裏清楚,我早就有個打算,如果我交卸了這個總理,隻有你來接任最合適。”
“謝四哥栽培。”
第二天一早,唐紹儀又來看袁世凱。今天是大鳥約定中日共同改革朝鮮內政的日子,唐紹儀請示去不去。袁世凱認為不必去,也不能去,去就表示答應日本共同改革朝鮮內政。大清屬國內政,何須日本來改?但朝鮮的態度不能不隨時掌握。唐紹儀派人去朝鮮外衙門告知趙秉稷,下午請到公署一趟,報告情況。他本人則去英、美使館打聽消息。
唐紹儀走後,漢城分理黃元良來了,報告情況道:“總理,我今天看到了一個人。”
“什麽人?”
“這個人當初就讚同東學黨接受日本人的幫助,他和日本人混到一起,不是好苗頭。”這個人是東學黨的一個首領,叫鄭益善,黃元良去勸降時見到過他。今天見他和幾個日本浪人混在一起,有說有笑。
“是個大麻煩。如果東學黨也投向日本人,我們又添了一個勁敵。”袁世凱頭昏腦漲。
黃元良又道:“今天我還得到一個消息,有幾千日本兵往牙山方向去了,說是去討平亂黨。”
袁世凱驚道:“不好,得趕快給葉將軍發電報,讓他們提防日本人。”
十一點多,唐紹儀回來告訴袁世凱,各國對日本退兵都已不抱希望,英國已派一艘小軍艦來撤漢城的商人,俄國據說已派兵到朝俄邊界。日本兵非常惡劣,今天竟然毆打了英國總領事朱爾典夫婦。公署雇用的朝鮮人今天又有三個辭職,中醫老阮、文案、翻譯等四人又提出回國,前次隨家眷已經有六人回國,如果放這四人回國,公署裏就沒幾個人了。
袁世凱擺擺手道:“少川,大難來時各自飛,讓大家走吧,有我們幾個勉強支撐就行。”
唐紹儀問:“四哥,你和他們一塊走如何?路上也有個照應。”
“我必得奉旨才行。”袁世凱搖頭,又說起黃元良來報告的情況,兩人覺得形勢越來越嚴峻。
唐紹儀擔心道:“四哥,當初派兵鎮壓東學黨是你極力主張的,如果東學黨和日本人混到一起,必定會將你視為仇人。”
袁世凱自欺欺人道:“東學黨向來尊大清為上國,不至於如此吧?”
一會兒就起草好了,是以袁世凱的語氣——
凱等在漢,倭圍月餘,視華仇甚,賴有二三員勉可辦公,今均逃避。傾接英總領事知單,身及婦皆被倭兵攔路毆打。倭兵凶悍,毫無公法,稍遲,恐華人難逃。凱病如此,唯有死,然死何益於國事,痛絕。至能否邀恩拯救,或準赴馬山浦待輪,乞速示。倘蒙允許即刻成行,以唐守暫代。
袁世凱提筆在末尾加一句,“唐有膽識,日本亦不忌,打探消息,密謀助朝較易”。讓唐紹儀立即發出。
到了下午,趙秉稷來報告,大鳥提交了改革朝鮮內政十幾條,並各列改革時間表,要求先辦的有四條,核心一條,就是要求朝鮮向日本借巨款合作建鐵路、電線、開礦。袁世凱給趙秉稷出主意,可以用倒填時間的辦法,與英國簽訂假協議,約定英國將向朝鮮以優惠利息借款,時間為十年,期間不得再向他國借貸。具體辦理,可讓唐紹儀幫忙。至於其他內政,朝鮮不妨先按用人、安民、節用三大端,自主改革。
趙秉稷回道:“殿下也是此意,但隻怕大鳥不答應。大鳥說中國既然不願共同改革朝鮮內政,日本政府將獨立承擔之。”
袁世凱知道中日撕破臉皮的日子為時不遠了,到那時,自己如果還未離開漢城,必將受辱。想到這一點,他胸口發悶,頭暈目眩,虛汗直冒。趙秉稷安慰幾句,匆匆告辭。
署裏已經沒有幾個人,負責買菜的朝鮮人昨天已經辭職,飯菜隻能湊合著來,唐紹儀端著飯碗過來陪袁世凱。屋裏太熱,兩人到後院井邊涼亭邊吃邊聊。天空十分晴朗,月明星稀,月光如水,鋪泄一地。
唐紹儀見到後道:“今天是六月十四,怪不得月亮這麽好。”
袁世凱感歎道:“月圓之夜,千裏共嬋娟,不知道家人是不是也在望月相思?”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特別刺耳。唐紹儀也歎道:“這個月圓之夜,怕要牢記一輩子。四哥,來,幹一杯。”
袁世凱心口憋悶,但不忍拂了唐紹儀的酒興,喝下去,手裏摩挲著酒杯道:“少川,咱們兄弟搭夥,一轉眼就快十年了。十年來,兄弟互助,尤其外交,全靠你的臂助。我原本打算幹滿這個任期,就請調回國,讓賢給你,誰料會遇這個局麵。”
“四哥提攜之恩,紹儀銘記在心。紹儀三十出頭而獲知府之職,已經很知足了。”唐紹儀連幹兩杯,以示敬意和謝意,兩杯下去,酒意頗濃。
袁世凱搖搖頭道:“十年來,我沒說中堂一個不字,可是這次中日糾紛,我對中堂的辦理不敢苟同。一開始就該果斷增兵,如果我手裏數十營人馬,早把日兵趕出漢城,大鳥何敢如此放肆!中堂一味調停,錯過時機。錯過也就錯過,果斷撤兵回國也未嚐不可。不增不撤,不戰不守,這算什麽?把我們兄弟扔在這虎口中,不把我們生死放在心上!莫非中堂把我們當成無關緊要的過河小卒,要棄之不顧?”
袁世凱憤憤放下酒杯,氣道:“我真看不慣大鳥那副嘴臉,依我,恨不得拿柄劍,與他同歸於盡!伏屍五步,流血兩丈,倒也痛快。”
唐紹儀拍著袁世凱的手道:“四哥,不必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還等著你將來當了封疆大吏,提攜兄弟們呢。四哥不必灰心,明天我再給中堂發封電報,無論如何應當先讓四哥回國,豈有棄之不顧之理?”
“拜托了,四哥敬你一杯。”
第二天一早,唐紹儀起身後先起草電文:
袁道病日重,燒劇,心跳,左肢痛不可耐。朝事危極,醫藥並缺,留漢難望愈,儀目睹心如焚。朝事以袁道為最熟,調回尚可就近商辦一切,無論和戰,當可圖效。若棄置不顧,可惜。乞恩鑒俯準。唐紹儀。
袁世凱看過,隻字未改:“少川,無論中堂還顧不顧我,我這裏先謝你了。”
真正是度日如年。熬到次日中午,袁世凱正在吃午飯,唐紹儀拿著電報興衝衝跑來高聲道:“四哥,皇上調你回國了。”
袁世凱接過電報,上麵寫的是:
總署午電,本日奉旨:袁世凱著準其調回。欽此。希將經手各事交唐守紹儀代辦即回津。鴻。
“少川,我不忍拋下你自己先走。”袁世凱一塊石頭落地。
“四哥何出此言,屆時有事我跑到英國領事館可保安全,我已經與朱領事商討過。四哥打算什麽時候走?”
“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一早如何?”
“行,我下午去與朱領事商議,看能不能坐他們的軍艦離開。”唐紹儀的意思,趙國賢和兩個護勇一起陪袁世凱走。
“那怎麽行?得有人保護公署。”
唐紹儀則認為如今幾個人麵對幾千日軍,根本無法保護公署,不如給大家條生路。袁世凱提議聽聽趙國賢的意思。
趙國賢回道:“四哥你放心走。我是公署衛隊長,公署在一日,我便在一日。看事不好,我隨唐會辦跑到英國領館去。”
“危難識英雄,你可真給我長臉。”袁世凱豎起大拇指。
“四哥不好,你現在就得走。”唐紹儀走了不一會兒又跑回來了。
“怎麽了?”
原來,唐紹儀有個線人在日本使館專做朝鮮菜,他聽到日本人與東學黨的人密議,今天晚上要來捉拿袁世凱。東學黨首領鄭益善已經和天佑俠的人勾結在一起,經日本人一挑撥,他們恨袁世凱多事,要以東學黨的名義殺袁世凱報仇。因此,唐紹儀急道:“四哥你趕緊收拾,把要緊的東西帶上,不能帶的該燒的燒掉。我立即去找朱領事商議辦法。”
袁世凱手忙腳亂收拾東西,把密電全部燒掉。忙到下午三點,唐紹儀回來便催促道:“四哥,下午四點趕到漢江邊,乘英國的小軍艦去仁川。”
日本兵猶豫的工夫,兩人已經奔出門去,向東邊疾馳進樹林,然後撥轉馬頭折向西南而去。一會兒已到了漢城西南,漢江邊上,英國小軍艦已經遙遙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