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好膽識虎穴勸降 太輕信再中圈套
中國決定出兵朝鮮幫助平亂,對日本來說是莫大的好消息。陸奧宗光一接到汪鳳藻提交的出兵照會,立即就去見首相。
伊藤博文感慨道:“萬事俱備,隻等這一紙照會了。”
的確是萬事俱備。三天前,1894年6月2日(光緒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杉村濬就發來密電,說從袁世凱處得知,中國極有可能派兵。伊藤博文當日下午就召集內閣會議,並請參謀總長熾仁親王及參謀本部次長川上操六參加會議。會議連夜決定派陸軍一個混成旅團、海軍八艘戰艦入朝,出兵的時間則定於中國照會一到立即行動。
如今照會到了,伊藤博文立即邀請川上操六,他一到就將派兵照會遞給他說道:“中國果真派兵了,我們再商議一下,然後我進宮麵奏陛下。”
川上操六看完照會後道:“不是一切都商議好了嗎?而且已經奏明過陛下,難道首相有什麽動搖?”
伊藤博文回道:“當然沒有。隻是聽陛下的意思,猶覺準備不足,與中國開戰,似顯倉促。如何打消陛下的顧慮,堅定陛下的信心,我不能不再做思考。”
“沒什麽好思考的,時不我待啊。請轉告陛下,中國正在與我們賽跑,時間越久,對我們越不利。以中國之地大物博,如果對帝國起了警惕,聚全國之力對付帝國,局麵將更加艱難。就是要趁中國尚未覺醒,待它尚未真正站立起來前,徹底打斷他的脊梁骨,帝國才可以永除後患。還有一條,俄羅斯正在修建西伯利亞鐵路,而且打算從滿洲修支線,一旦通車,將對帝國極為不利!”川上操六所說的俄羅斯西伯利亞鐵路,1891年就已經從東西兩端同時開工,起點是莫斯科,最終抵達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從西部的歐洲直達太平洋。俄羅斯對中國東北和朝鮮覬覦已久,西伯利亞大鐵路開工後不久,財政大臣維特就主張修一條支線通過中國東北直達海參崴,這樣不僅縮短行程,而且更可拉近中國東北與俄國之間的聯係,“西伯利西鐵路一旦通車,運兵將極為便捷。從前俄國要到東北亞,軍艦要四十多天的行程,而通過鐵路運兵,則連一半時間也不到。俄國在亞洲的勢力必將大為加強,甚至可能改變整個亞洲的格局。帝國如果不趕在西伯利亞鐵路完成前征服中國,將來會更加困難”。
陸奧宗光讚同道:“川上將軍所慮極是。如果我們專一對付中國,勝算尚無絕對把握,如果一旦有第三國幹預,將十分被動。所以,應當千方百計避免第三國的幹預,關鍵時刻甚至不惜向第三國讓步。”
川上操六笑道:“那正是陸奧大臣的長項,軍人隻管在戰場上取得勝利。如今的世界是用大炮說話,隻要戰場上取得勝利,外交上也會容易許多。”
伊藤博文也說道:“軍人隻管戰場上立殊勳,但政府不能不多做考慮。總之,不引起第三國幹涉是我們的一大原則,陸奧大臣肩上擔子也不輕鬆。”
川上操六又催促了一下:“首相快去見陛下吧,我就在這裏等消息,將軍們都摩拳擦掌好久了。”
兩人等著伊藤,雖然是閑聊,其實話題一直離不開朝鮮的局勢。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伊藤博文回來了,兩人同時站起來,都是期待的神情。伊藤博文語氣嚴肅道:“陛下決心已定,決定立即成立由熾仁親王、川上將軍、陸軍大臣、海軍軍令部長組成戰時大本營,哦,陛下已經決定,我和樞密院山縣議長也參與其事。”
日軍去年製定了《戰時大本營製度》,規定一到戰時則由海陸軍大員組成大本營,作為天皇指揮軍隊的最高統帥部。然而軍方勢力太強,難免與政府步調相異,因此伊藤博文力主首相也應參與大本營。他為此已秘密向天皇陳奏多次,當然,為了避免自己攬權的嫌疑,他同時建議樞密院議長山縣有朋也加入大本營。這一計劃他做得十分機密,就是陸奧宗光也未與聞,川上操六感到有些驚訝,不過他很快表示:“如此最好,軍務與政務、軍事與外交步調一致,更見帝國團結如一。”
“陛下正是如此考慮,才讓我位列其中。”伊藤博文又對陸奧宗光道,“陸奧大臣請通知大鳥公使,立即率四百人返回漢城,後續部隊也將近期成行。陛下聖意,無論他國輿論如何,務求在兵力上超過中國,以避免壬午、甲申之教訓。川上將軍,陸奧大臣,這副擔子很重,政府與軍方要攜起手來,共挑重擔。”
“那是當然。”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大清駐朝鮮交涉通商事宜公署近來特別繁忙,各國駐朝使領館人員頻繁前來打探消息。俄國公使克露培親自來見袁世凱,詳細詢問中國為什麽出兵朝鮮,語氣中滿含不滿的意思。
袁世凱回道:“我國出兵當然是受朝鮮所請,而且這是上國保護屬邦舊例,等平定叛亂,便立即撤回。”
克露培語帶不滿道:“中國出兵,日本勢必也要出兵,朝鮮局勢反而複雜,俄國似乎也應出兵。”
“中國出兵是保護屬邦、應邀平亂,日本又憑什麽出兵?此事與俄國無幹,俄國似乎也不必過問。”
“據我得到消息,日本可能會派兵到朝鮮來。”
袁世凱以肯定的語氣回道:“一定不會,杉村濬曾說我國出兵平亂,日本政府必無他意。”
克露培剛走,英國領事嘉托瑪又來見袁世凱:“奉本國外部電令,對朝鮮局勢十分關注,擔心俄、日兩國會乘機生事,為了保護英國商民,如果俄、日出兵,本國也有必要派兵來。”
“我國援軍正趕往朝鮮,叛亂不日就可平複,不必為局勢擔憂。俄日兩國都不會派兵,貴國千萬不要多事。”袁世凱頗費一番口舌,總算說服嘉托瑪電請英國暫不必派兵。
嘉托瑪剛要走,朝鮮外衙門督辦趙秉稷來了,一臉焦慮,惶恐難安。
袁世凱安慰道:“趙大人,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趙秉稷出了口氣,通報道:“俄國公使約定,明天到外署來,恐怕是為上國出兵的事情。”
“朝鮮請上國出兵平亂是遵舊例,俄國何必多管閑事?”
如何回複俄使,兩人稍做商議後趙秉稷心裏就有了底,但還是有別的擔心:“我按總理的指教回複俄使就是,沒什麽好擔心的。我現在擔心的是日本人,從日本使館打探到消息,說大鳥公使即將回任,而且要帶著兵來。”
“帶著兵來?”袁世凱有些不相信,“大鳥圭介我了解,他不喜歡多事,絕不會帶兵來,頂多帶幾十個巡捕以資護衛罷了,不必庸人自擾。”
然而,趙秉稷並非庸人自擾,到了晚上李鴻章就發來電報,說日本駐津領事已經照會北洋,朝鮮局勢不安,日本已經派兵入朝保護使領館及商民。他令袁世凱與朝王相商,阻止日軍上岸,更不能讓日軍進入漢城。
袁世凱立即讓日語翻譯到日本使館去詢問,一會兒回稟說日本使館隻接到大鳥圭介複任的消息,並沒有派兵的電文。袁世凱自我安慰,心想也許日本人自知理虧,已經取消了派兵計劃。
第二天上午,日本駐朝使館中文翻譯送來一份照會,十分簡短,隻有一句話:本使館奉外部來電,我國已派兵來朝。
日本竟然真向朝鮮派兵了!這下袁世凱坐不住了,親自去日本使館麵見臨時代辦杉村濬,問道:“杉村老兄當初說過日本不派兵,怎麽現在又派兵入朝了?中國派兵為的是平定叛亂,貴國到底派兵所為何事?派了多少人?何處、何時登岸?”
袁世凱一口氣提出一串問題,杉村濬微笑著從容回答:“閣下不必驚疑,本國派兵僅為保護使領館。至於人數,電報你也看了,極簡短,我也不知道。但閣下盡管放心,絕不會多。大約三四天內可到,由仁川下岸,本國駐華使館已知照貴國總理衙門。”
袁世凱不滿道:“如今仁川、漢城都十分平靜,貴國似沒必要派兵來。”
杉村濬回道:“眼下平靜,將來未必平靜。萬一亂匪擾及漢城,貴國派軍隊來了,貴公署自然無虞,我國使領館又有誰保護?”
“我國派軍前來,是去全州平亂。就是不幸局麵有失平靜,朝鮮可派兵保護各國使領館,這也是有條約的。”
杉村濬搖頭道:“朝鮮連匪亂都不能平,如何能夠保護他國?”
“如果貴國派兵,他國是否也派?都派兵來,局麵反而更亂。因此,貴國之兵切勿到漢城來。”
杉村濬學西洋人的樣子聳聳肩攤開雙手道:“閣下應該知道,我隻是代理而已,大鳥公使不日就到,屆時閣下可與大鳥公使商討。”
第二天上午,朝鮮外務督辦趙秉稷來見袁世凱,說大鳥圭介下午就到,欲言又止數次才道:“殿下聽說日本將派兵來,十分驚慮,希望總理能夠協調貴國大軍暫不登岸,以便敝署與日使辯駁。”
袁世凱一聽就十分生氣:“這話從何說起?日本要派兵來,並非朝鮮所請,外署自然應當全力阻止。如果不能阻止日兵入漢城,那大清也調兵前來駐防。至於大軍進兵與否,何時登岸,全看全州的匪亂是否平定,當然不能因為日本派兵就停止進軍。趙大人請想,是朝鮮請求援軍,如今又要我們看日本臉色,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天熱,再加緊張、羞愧,趙秉稷滿臉汗水,嚅嚅連聲:“是,道理的確如此。隻是日本人不講道理慣了。”
“這更沒道理,日本人不講道理,朝鮮外署就可以來為難講道理的大清?”
趙秉稷連連致歉,聲明絕無此意。袁世凱也不想太過為難他:“趙大人,我建議你到日本使館去詰問他們為何無故派兵,以至於人心**。看日本人怎麽說,咱們再做計較如何?”
“是,我立即去見杉村。”趙秉稷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
袁世凱料到趙秉稷根本不是狡猾的日本人的對手,也問不出結果來,果然,他垂頭喪氣回來了:“杉村是個滑頭,推說自己什麽也改變不了,隻是奉本國政府之命行事,有什麽要求應當向日本政府提出。”
袁世凱立即建議:“那你應當立即發電報給駐日人員,向日本外部詰阻。”
趙秉稷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安排人發電了。不過,我看幾乎沒有希望。杉村很不講道理,日本派兵保護使館是他們應有的權利,而且還要我國為他們準備兵營,真是豈有此理。”
“趙大人,向日本外部發電詰阻是一個辦法,另外,你應當稟請殿下派人到仁川去阻攔大鳥帶兵登岸。大鳥是公使,當然可以登岸,但日兵是不請自來,請他們退回日本,或者待在艦上。”
趙秉稷自知此事甚難,但也隻能點頭受教。袁世凱安慰他同時也安慰自己道:“朝鮮也不必被嚇成這樣,估計大鳥不會帶多少人來。”
可袁世凱的估計又錯了。中午飯前,接到李鴻章電報,據駐日公使汪鳳藻探查,日本派兵三千餘,已經陸續出發,確數難以探確。
日本竟然派了三千人!而且恐怕還不僅僅是三千!袁世凱恨得牙痛,鄭永邦、杉村濬這兩個小人,當初就是有意欺騙他!日本早就有出兵的野心!可恨自己毫無察覺,竟然相信日本政府必無他意的說法!他又恨又氣,心事重重,天氣又熱,禁不住虛火上升,平時每天總要睡兩刻鍾的午覺,此時卻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於是找唐紹儀過來說話。唐紹儀也有睡午覺習慣,此時睡眼惺忪過來,袁世凱指了指冰鎮西瓜道:“少川,先吃塊西瓜,我睡不著,也讓你睡不成了。”
“我也睡不著,躺著也是白躺。”
“我上了日本人的當了,當初鄭永邦、杉村濬都來鼓動我國派兵入朝,並信誓旦旦地說,日本政府必無他意。結果,他們竟然派三千多人來朝鮮,我們為了平定叛亂,才派了三營前來,不過一千五六百人。”袁世凱說著把李鴻章的電報遞給唐紹儀。
“四哥也未必是中了日本人的圈套,當初鄭永邦、杉村濬說的也許是真話,是日本政府改了主意罷了。”
唐紹儀這樣說,袁世凱心裏好受了些:“少川,現在日本派兵來了,朝王很著急,希望我們前來平亂的軍隊暫時不登岸。可有什麽法子能夠阻止日本人,至少暫時能不讓大鳥帶來的人登岸。”
唐紹儀回道:“恐怕很難。當然辦法也不是沒有,能起多大作用就難說了。”
“有沒有把握,說來聽聽。”
唐紹儀出主意道:“不但朝鮮不希望日兵到漢城來,俄國肯定也不樂意,英國、美國還有德法等國也不希望漢城陷入混亂,我想請各國公使一起去勸阻日本,也許大鳥顧忌各國的態度,會有所改變。”
袁世凱一拍大腿道:“這就是以夷製夷!很值得一試。這件事你多費心,最好與外衙門的人一起去。”
“四哥放心,下午我就去各國使館走動。”
下午兩點多,外衙門督辦趙秉稷再次來麵見袁世凱,說朝王已經派外衙門協辦成歧運前往仁川,待大鳥一到就當麵諫阻,但對結果兩人都沒有把握。
“日本派兵來,不過是為了與大清爭體麵。大鳥圭介這個人我還略有了解,當過工部大學、貴族女子大學的校長,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即使勸阻不住,等他到了漢城我再與他理論。”袁世凱還心存希望。
理論自然是要勸他撤兵,但相勸的理由是什麽?自然是中國派兵是為平亂,是應朝鮮政府所請;日本派兵是不請自來,當然師出無名。
“但是,恐怕大鳥圭介會說,我們是來保護使領館和商民。如今杉村濬就這麽答複,說全州一日不能平靜,漢城就有受擾可能,所以日本不能不有所準備。”趙秉稷又提醒道。
袁世凱突然不說話了,擰著眉頭在努力想什麽。突然一拍大腿道:“如果全州亂匪受撫,局麵平靜,日本豈不就沒有進兵的理由了?趙大人你說是不是這道理?全州的匪亂,最近有何動向?”
“昨天洪大人有電報來,說全州亂匪聽聞上國大軍到岸,很受震懾,已經不斷有人逃出全州城。”一連串的問題,趙秉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趙大人,請你即刻回宮請殿下派人立即與亂民講和,如亂民的條件不太過分,不妨先答應下來。等他們一就撫撤出全州,朝鮮局麵平靜,日本是不是就沒了借口,是不是就要退兵?”
“當然,不過也許他們會要求上國也退兵。”
袁世凱回道:“那有什麽,如果全州平定,我國大軍自然不必駐紮朝鮮,可以與日本約定,同時退兵也無不可。”
趙秉稷臉色舒展開來道:“那當然再好不過。關鍵是全匪肯不肯就撫。”
“一定肯。如今直隸葉提督的大軍已經在牙山登岸,是李中堂淮軍最精銳的部屬,而且葉提督久經戰陣,極善用兵。隻要殿下派一個果敢機智的人前往議和,曉以利害,一定能夠說服他們。”
趙秉稷也以為找到了破解困局的靈丹妙藥,滿懷信心的進宮去見朝王。袁世凱則把黃元良叫來道:“老黃,這一陣我被日本人攪得頭昏腦漲,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辦,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先問有沒有膽量,可見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不過,到底危險到什麽程度,不問清楚當然無從判斷。袁世凱既然找他,可見是認為他黃某人可以勝任。依袁世凱的脾氣,最看不慣優柔寡斷的性情。想到這一點,黃元良拿定主意,刀山火海,先答應下來再說,到時辦不成,自有辦不成的道理在,所以朗聲回道:“沒問題,刀山火海,隻要總理一聲令下,我一條命就豁出去了。”
“老黃,我不要你豁出命來,我要的是你有膽有識能言善勸。你到了之後最好能找到老趙,先打聽一下情況。”對這個回答袁世凱很滿意。
老趙就是趙國賢,長城郡大敗後他回到漢城,第三天就被袁世凱趕回全州去了。
袁世凱交給老黃的差使就是當說客,麵見東學黨首領全琫準,勸他接受政府招撫。如何勸說,事關成敗,兩人密商良久。商議差不多後,趙秉稷來見袁世凱,說朝王已經答應盡量招撫東學黨,派出兵曹參判嚴世永前往招撫。
袁世凱點頭讚同道:“嚴老擔負招撫重任,再合適不過。”
嚴世永時年六十三歲,資曆頗老,任過吏曹、禮曹、刑曹、兵曹參判,曾經赴日本考察過,又與英國人交涉過巨文島事件,是個穩重老成的多麵手。更重要的是十幾年前他曾經任過全羅道禦史,官聲相當不錯。朝王這次任命他為三南廉察使,負責全羅道、忠清道、慶尚道的吏治,當然,首要的是借重他當年的聲望,招撫占據全州城的東學黨。既然朝王派他去,就要讓黃元良與他見麵通通氣,商議一下兩人如何合作,完成使命。趙秉稷打發自己的跟班,立即去請嚴大人前來。
嚴世永一到,彼此一交流,見識非常一致,都認為第一步就是先把全州城的東學黨解散,對東學黨提出的要求隻要不過分,就先答應下來。
“東學黨作亂,有一多半原因是官逼民反,我此行去,少不得要撤換一批地方官員。我年紀大了,不怕得罪他們,無所謂了。”對黃元良肯冒險前去麵見東學黨頭目,嚴世永非常感動,直豎大拇指,“黃分理,你為朝鮮事不惜以身犯險,老夫佩服。你放心,你隻管去與他們談,能讓他們坐下來談,就是大功一件,至於受降的條件,一切都好商量。”
黃元良知道此事已十萬火急,所以希望連夜趕路,先到全州與東學黨見麵先做個鋪墊,嚴世永一到就可以談判。
嚴世永拱手謝道:“有黃分理當臂膀,我放心多了。你辛苦先行,我今天無論如何走不了,明天一早起行如何?”
“好得很,我到了後總要先了解下情況,大人明天一早走也來得及。”
當天晚上,黃元良胡亂吃口晚飯,便在兩個武弁的陪同下,趁夜直奔全羅道首府全州城。
仁川分理發來電報,大鳥公使乘坐八重山艦已經於晚上趕到,下艦後到仁川日本領事館休息,所帶四百多名士兵已經陸續登岸,朝鮮派去阻止日軍登陸的外衙門官員根本見不到大鳥。大鳥傳出話來,日本出兵是接到中國照會後采取的相應措置,帶兵保護使領館也是日本之權力,朝鮮無權幹涉。
袁世凱把電報拍到桌子上,大罵道:“小日本真是可恨,竟然把出兵的原因推到我們身上。”
第二天一早又接到電報,大鳥於四點趁天涼趕往漢城,所帶水兵四百名,另有五十人帶炮五尊,乘一艘小火輪沿漢江溯往漢城。到了傍晚,大鳥就趕到漢城,水兵在使館內外堆積沙袋、構築工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
袁世凱親自前去詢問他為什麽帶兵到漢城來,大鳥圭介回道:“我國出兵業已根據天津條約的規定,互相行文知照;至於日朝之間,根據《濟物浦條約》,我國有向朝鮮派兵之權力。我國出兵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我國出兵是應朝鮮政府之請前來剿辦亂匪,等匪亂一平立即撤回國內,貴國出兵似乎沒有必要。”
大鳥圭介解釋道:“因為匪亂猖獗,敝國商務大受影響。貴國出兵,自然不會保護日本商民,朝鮮之兵也無力保護,所以我率兵自衛,等朝鮮匪亂一平,自然會撤兵。”
“聽說貴國已經派出三千兵赴朝,而且還不止此數,保護商民,好像不必派如此重兵。”
“我所帶水兵隻有四百五十名,並未接到政府派更多軍隊前來的消息。”
袁世凱又問:“聽說仁川到漢城多處要地都被貴國軍隊占據,而且對過往華人搜檢極嚴,請問貴使是何意?”
“完全是為防備匪亂,仁川到漢城咽喉要道關係至重,本使顧慮為匪所截,故而派人據守,實無他意。至於閣下所說對過往華人搜檢極嚴,實無其事,隻是對形跡可疑之人略加盤詰,以免匪類混入漢城。”
“亂匪皆在全州,並未到漢城來,貴使帶兵入城,朝鮮極為驚疑,各國也都不以為是。”
“本使帶兵純係自衛,朝鮮及各國不必驚疑。等局勢安定,必撤兵回國。”
袁世凱立即追問一句:“如果匪亂平定,我們同時撤軍如何?”
大鳥圭介回道:“當然可以,不過現在做此設想為時尚早。”
“此約定望閣下勿食言。”
“本使向來講究信諾,絕不會食言。”
根據袁世凱的建議,葉誌超、聶士成赴朝清軍登陸地點選在忠清道的牙山縣,此地位於朝鮮西海岸,北距漢城七十餘裏,往東南三十裏便是東學黨占據的全州城。選此地作為登陸點,完全是為平定東學黨,絲毫未考慮占據仁川、漢城等朝鮮要地。赴朝清軍分三批登陸,首批是太原鎮總兵聶士成所統蘆台防軍910人,為前鋒,於6月6日(五月初三)自塘沽登圖南輪,兩天後下午6時抵達牙山海口。然後由民船駁接,行駛七十餘裏登陸,然後再走旱路十幾裏才到達牙山駐地。第二批是直隸提督葉誌超所帶榆林防營1055人,以及彈藥、糧餉等,分載於海晏、定海兩輪,於6月8日也就是聶士成軍到達海岸開始駁接時起航,兩天後下午3時抵達牙山海口,因為聶士成所部尚未駁接完畢,兩天後才得全部登岸。第三批是總兵夏青雲率馬隊100名、旱雷兵100名及步隊300名,乘海定輪渡海,要到十幾天後才起航。
葉誌超、聶士成所部完成登陸時,恰好黃元良到達全州。東學黨因為在忠清道為數亦不少,有人專責打探,因此清軍陸續登岸的消息早就在黃元良到達前已經在全州城傳遍。自從東學黨軍占據全州城後,雖然遭到洪啟薰部的炮擊,但傷亡不大,有堅城可守,無所畏懼。但對清軍卻相當顧忌,因此陸續有人偷偷跑掉。但官軍要想攻下全州城也絕非易事,因為人數太少,根本無法合圍,城內糧食毫無困難,勢必要打成膠著戰。洪啟薰已經得到嚴世永前來負責招撫的消息,心裏不滿,認為他是前來爭功,因此猛向城內開炮,希望在嚴世永到來前收複全州,獨收其功。但炮彈打光了,效果卻很有限。
黃元良找到趙國賢先了解了城內外的情況,然後再去見洪啟薰,告訴他想進城去勸降之意,為了打消他怕人爭功的念頭,耐心開導道:“洪大人請想,如果在嚴大人到來前,亂軍已經答應議和,那功勞不還是洪大人的?至於我,隻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絕對不會與大人爭功。可是,如果你想靠強攻收效,恐怕十天半月都無結果。殿下是希望盡快平定匪亂,迫使日本人盡快撤兵。如果這邊戰事久拖不決,殿下會把罪責怪到誰的頭上?”
這樣一說,洪啟薰嚇得直冒冷汗,如果久攻不下,日本不撤兵,俄國則可能借口派兵,英國也有出兵可能,那時朝鮮局麵便會亂成一鍋粥,自己便真是罪大惡極。腦筋轉過彎來了,便極力促和,先停止炮擊,然後再派人傳話議和。本來洪啟薰開始還誇口親自進城去,但臨到行前膽子怯了:“我一走,大軍強龍無首,奈何?”
黃元良自然看透他的內心,卻並不點破:“洪大人所慮極是,你在軍中坐鎮,我也容易談出結果。我獨自去好了,反正是去談和,沒必要人多。”
在黃元良起行前,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是日本玄洋社組織的天佑俠一行三人,為首的是《釜山日報》記者吉倉汪聖,不過他對東學黨說自己是日本全權大使、陸軍大將。另兩人則是陸軍中佐、少佐。
聽說日本人來訪,全琫準十分警惕,讓部下嚴加戒備。吉倉汪聖見到全琫準,說他是奉大日本天皇之命前來幫助東學黨,並把漢文寫成的《天佑俠檄文》呈給全琫準,希望能在眾人麵前宣讀。
東學黨提出的口號之一便是盡逐倭夷,日本是他們的頭號敵人,因此眾人大都建議不要聽日本人胡扯,把他們趕走就是。但東學黨的另一重要首領鄭益善卻另有看法,他對全琫準道:“大哥,聽說日本軍隊到了仁川,此時不宜與日本人鬧僵。且聽聽他們說什麽,再做決定不遲。若他們能幫助我們,給我們洋槍洋炮,有何不可?如果他們別有用心,讓他們滾蛋就是。”
於是鄭益善接過《天佑俠檄文》當眾宣讀,這份檄文先說明日朝友好關係,“日朝固稱同祖同文之國”,自然不願看到朝鮮百姓深受盤剝。然後述說閔氏擅權,貪官橫行,百姓流離失所。尤其描述百姓疾苦一段,眾人都是親身遭受,結果滿堂都是啜泣聲,讀到奸臣橫行、社稷危亡時,群情激奮,甚至還有人拔劍砍了大堂的柱子。
接下來筆鋒一轉,說“殘虐百姓者,守令也;縱容守令者,閔族也;橫暴之閔氏何以橫行無忌?皆因清國之庇護也。清國之庇護者何人也?袁世凱也。閔族暴政之根源,實為袁氏與清國。朝鮮百姓皆以‘袁大人’之尊稱贈予敵人,以‘祖國’‘上國’之佳名獻與敵國,賢明如公等出此迂腐之舉,吾等實為不解也”,因此,“欲討伐閔族,須先掃除清兵,欲掃除清兵,須先除袁賊也”。
然而,讀到這裏眾人神情大變,麵麵相覷,終於有人忍不住打斷鄭益善道:“鄭頭領先停停,這說法我不讚同。朝鮮人都知道,袁大人有恩於我國,兩次變亂,救我殿下於水火者都是袁大人,而兩次焚館逃跑者皆日本人,何以說袁大人是賊人?我等不服。”
“對,我等不服!”堂下附和者極眾。
鄭益善道:“眾位少安毋躁,且待我讀完全文。”
接下來便是說日本人如何視朝鮮為兄弟,願幫朝鮮開化富強,最後說“願奉公等為領袖,隻要堅持輔國安民之誌,不惜全力以赴,予以盡力,如聽我等所言,吾等將欣然為公等之先驅,冒箭石、排刀劍,開辟入京城之路,全力以赴死而後已也”。
日本人願幫著攻打京城,有人認為不妨接受他們的幫助。全琫準拿不定主意,說道:“暫請三位後堂休息,稍後再議。”
打發走日本人,全琫準問道:“真正是無巧不成書,袁大人派人來勸和,諸位請說,見還是不見?”
鄭益善認為既然打算接受日本人的幫助,就不宜見袁世凱,但更多的人則認為應該見袁大人的使者,誰是誰非,總要先聽聽怎麽說。眾意難違,全琫準下令打開南門一道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縫隙,接黃元良進城。
全琫準行事向來講究廣采眾議,因此與黃元良會談的地方仍然選在大堂,大小頭目濟濟一堂。
黃元良向眾人拱拱手,算是見禮。眾人見他從容淡定,不僅暗自稱奇。
鄭益善先開口問道:“聽說黃先生是為袁總理當說客,又聽說前來鎮壓我們的清軍就是袁總理請來的,黃先生還敢來當說客,真是好大的膽子。”
黃元良回道:“準確地說,我並非是袁總理的說客,而是國王的說客。國王派出的招撫大臣、三南廉察使嚴世永大人正趕往全州,我是先行一步,與諸位英雄聯絡。我此行完全是為朝鮮、為諸位好著想,諸位又是敢為百姓說話的豪傑,我又有何不敢來?”
鄭益善不以為然道:“你廢話少說,隻說清軍是不是袁總理請來的。我們敬重袁總理,但此事做得實在不高明。”
黃元良立即反駁:“高明不高明,說透了就知道了。諸位請想,壬午、甲申兩次變亂,袁總理都是親自帶兵,不惜冒矢石之險,很快穩定了朝鮮局麵,朝野上下,無不感激袁總理。此次請兵,與前兩次無異,是為朝鮮大局著想。”
鄭益善厲聲道:“我們是替天行道,袁總理卻請兵鎮壓,說什麽為朝鮮大局著想,你莫不是欺我們都是三歲孩童?真是巧言令色。”
“袁大人請兵,原本就是希望不戰而屈人之兵,並沒說要來鎮壓誰。如果諸位肯坐下來談,又何談鎮壓?”鄭益善要說話,黃元良伸出右手向下虛壓,笑了笑道,“這位頭領,我是客人,總要讓客人先把話說完如何?我剛才說是為大局著想,的確不是巧言令色,因為三南局勢動**,各國都蠢蠢欲動,想借機幹預朝鮮的國政,有的國家已經三番五次要求派兵保護商民。保護商民是假,借機在朝鮮謀利是真。大清作為宗主國,向來朝鮮有難,必伸援手。列強虎視,大變在即,所以袁大人請朝廷出兵,告訴他們,大軍一到,威勢所播,朝鮮亂局不日可定,以此安定各國之心,避免引來國際幹涉。而如果全州城還在諸位手中,即使城中秩序井然,列國也會認為局勢未平靜,覬覦之心不死。諸位請想,袁總理請兵,可否是為朝鮮大局著想?諸位憎恨貪官汙吏,卻並不希望為朝鮮引來禍患,所以我建議諸位平心靜氣和政府談談。嚴大人當年任三南禦史,為當地百姓辦了不少好事,三南百姓無不念其善政。嚴大人讓我先來見諸位,隻要肯談,一定能談得成,諸位有什麽要求,不妨說來聽聽。”
全琫準這時插話道:“黃先生說得不錯,我們恨貪官,恨權貴,但並無危害國家之意。”
鄭益善當即勸道:“大哥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無論他怎麽說,清國庇護諸閔是實。日本全權公使說得不錯,閔族和暴政的根源,就是清國。”
黃元良隨即問道:“大清國極力維護朝鮮的安定,卻不便幹涉朝鮮內政。朝鮮內政向來自主,因此說大清是閔族和暴政的庇護者,此理不通。我不知這位頭領,從哪裏聽來的日本全權公使的話?”
“剛剛聽到,就在你進城前。”鄭益善口快道。
黃元良質疑道:“這就怪了,日本駐朝公使是大鳥圭介,他剛帶著兵回到漢城,我起行前他還未下兵艦,怎麽可能跑到全州來了?”
“這不用你管,你隻說日本公使說的是不是事實。”鄭益善還要強辯。
黃元良搖搖頭道:“我懷疑你說的人是個騙子。連這個人的身份都是騙子,他的話能符合事實嗎?請問這位頭領,你見的這位日本公使有多大年紀?”
“四十出頭,身體健碩,還是陸軍大將。”
黃元良哈哈大笑道:“大鳥圭介六十有三,身體幹瘦,何來四十出頭?何來身體健碩?他戴著眼鏡,文質彬彬,何時又成了陸軍大將?”
黃元良這樣一說,眾人都愣住了,要求把日本人請出來對質。等三人一到大堂,黃元良一眼就認出為首的就是《釜山日報》記者吉倉汪聖,哈哈大笑道:“吉倉先生,別來無恙啊?你何時成了日本全權公使,又何時升了陸軍大將?這話要傳回貴國,就是天大的笑話吧?”
吉倉汪聖的身份一被揭穿,窘迫得滿麵通紅,但他很快鎮定下來:“我是日本天佑俠的全權公使,專程來商議幫助諸位豪傑完成大業,我倒要問,你這個袁世凱身邊的紅人到全州又為何事?”
吉倉汪聖竟是個騙子,眾人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此時他說什麽都無用了。
“我本來不想說日本的是非,可你們竟然明目張膽來挑撥中朝關係,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黃元良把日本派兵的事情全盤端到桌麵上,“袁大人正是擔心日本居心叵測,因此才特別期望各位豪傑能夠為朝鮮大局著想,坐下來談。如今日本人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是唯恐朝鮮不亂,而希望朝鮮變亂的原因,就是要趁亂謀求不可告人的目的!”
吉倉汪聖還要辯解,黃元良製止道:“吉倉先生,你是記者,知道輿論的作用,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漢城麵見國王,說你在全州都幹了什麽?你又敢不敢跟我一起到各國使領館走一趟,告訴他們你是日本全權公使,是陸軍上將?”
吉倉汪聖仍然嘴硬:“有什麽不敢,不過我不用你陪,我自己就可以去!”
“去吧,去吧,你這個騙子。”眾人都喊。
鄭益善與全琫準商議,認為沒必要開罪日本人,如果他們在全州出了意外,日本再派兵來進犯,全州就更難固守,所以全琫準讓鄭益善親自送吉倉汪聖等人出全州。
接下來,大家都願聽聽黃元良的說辭了。其實道理很簡單,如果東學黨繼續與官軍對抗,取勝幾乎不可能,因為清軍兩千餘人已經登岸;而亂局持續下去,引來列國幹涉卻是必然的,朝鮮從此兵連禍結,深受其害的還是百姓,東學黨為百姓爭活路、為朝鮮謀出路的說法自然站不住腳。黃元良與眾人反複商討,東學黨拿出了議和的十三條,其中包括限製諸閔的權力、嚴懲貪婪暴虐的官吏、兩班和富豪,取消封建等級製度,廢除苛捐雜稅和公私債務,廢除奴婢和賤民製度,嚴懲私通日本者,平均分配土地等。
當天晚上嚴世永到達全州,黃元良、洪啟薰拿著東學黨的十三條與他商量,除了第一條限製閔族權勢外,其他十二條稍做更改全都答應下來。限製閔族權勢實在沒法實行,而且容易惹起閔妃的反感,他對東學黨的解釋是,嚴懲貪婪暴虐官吏就包括閔族在內,將來隻要為官貪婪不法,就當嚴懲,不論他是否閔族。事情非常順利,電報往返,第二天下午就得到朝王教旨,完全批準十二條講和條件,東學黨當晚就陸續撤出全州城。
第二天一早,袁世凱收到黃元良發來的電報,知道全州東學黨已經撤走,並接受招撫條件。他立即打發唐紹儀將這個信息告訴各使領館,同時又令外衙門去與大鳥圭介交涉。他則給李鴻章發去電報,說他計劃與大鳥商定同時撤兵。
此時朝王也得到消息,快吃中午飯時就派趙秉稷親自送來一份請求中國撤兵的函。先是感謝上國大軍,不戰而克,神武昭著,接下來就說撤兵的理由,“巨寇即除,刻自不敢再勞天兵前進,且該匪散伏叢深,惟鄙邦卒役易圖捕獲,似非上國士卒堪執此責。更有危機,尤須通情。日本以天兵來剿,疑忌多端,日前突發五六百兵駐我都下,屢由外署駁論阻止,終不聽從,意似必須天兵撤回始肯撤。傳聞仍有數千兵繼來於後,鄙邦警備素疏,有強敵包藏禍心,臣民危在旦夕,度日如年,人情大騷,不堪設想”。最後是希望袁世凱“迅即電稟中堂酌量,如荷始終庇護,望即施行,情急勢迫,企望維殷”。
其實朝鮮的意圖很明確,就是希望中國先撤兵,讓日本沒有駐兵朝鮮的理由,然後也撤回去。但畢竟是自己請來的救兵,形勢稍好轉就要求撤回,難道上國之兵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函中詞不達意,沒有出現請立即撤兵的詞句。袁世凱也有撤兵的意思,但打算與日本人一起撤,朝鮮要求大清先撤,恐怕李中堂也未必答應,於是他將朝鮮函件全文轉電李鴻章。
“千真萬確。聽說貴國還在向朝鮮增兵,有十四條船正往朝鮮趕來,到底要派多少人來?”
大鳥圭介回道:“大約三個大隊,每大隊八百人左右。我聽說貴國也將增派兩千兵,可有其事?”
“我國聽說日本屢屢派遣大軍入朝,或許會有增兵的計劃。如果閣下能夠阻止貴國不再增兵,我也可以發電給李中堂,不再加派。”
“已到漢城的八百多人,暫時不能撤。雖然全州亂匪逃散,但畢竟他們還未放下武器。如果閣下能夠電阻添兵,我也可以設法讓已到岸的士兵不登岸,未發者不再發。”
“對閣下的提議我十二分的讚同。匪亂已平,我軍的確打算及早撤回,以免雨季到來,暑熱難耐。若兩國交相增兵,互相提防,必生嫌隙。如果西方強國伺隙播弄,或者列國都借機派兵來,不但朝鮮危險,就是大清、日本也必有損失。中日和睦,亞洲局勢可保;若生嫌隙,徒自害!”
大鳥圭介連連點頭。
袁世凱又道:“我輩忝為使臣,應統籌全局以利國家,千萬不能效法赳赳武夫,動輒兵戎相見。他們為了一己之戰功,置國家利益、人民福祉於不顧,我們做使臣的不能不冷靜以待。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未調一兵一卒到漢城來。”
大鳥圭介讚同道:“我也有同見。如今我年逾六旬,實在不願生事,我今天就發報,請敝國不再派兵。”
“如此甚好,我也電請李中堂,準備撤回牙山兵勇。貴國已到岸的兵勇,最好不要登岸,不然徒加擾攘。”
“他們在船上已經多日,必須下岸稍憩即回,我今天就派參讚杉村濬專往與陸將商議,如果不登岸當然最好。”
袁世凱沒想到大鳥圭介今天如此好商量,信心大增:“如今漢城局麵極穩定,貴國駐軍八百多容易引人誤會,何不稍減一部分,調到仁川去?”
大鳥圭介表示可以考慮調一部分回仁川。
送走大鳥圭介,袁世凱十分高興,覺得一塊石總算落地。當初自己太自負上了日本人的當,如今全州收複,各國詰責,終於迫使日本撤兵,一場大禍眼看煙消雲散,他怎能不高興?因此囑咐廚房要加菜,他要請大家消消乏。
袁世凱想,大鳥為人誠懇,不至於食言自肥,決定明天再與他商量。
而此時,大鳥圭介也未休息,正在向國內發一份長電,敘述當前漢城情形,提出建議:“目前若向朝鮮派遣過多軍隊,就會引起朝鮮政府和百姓尤其是第三國發生不必要的懷疑,在外交上實非得計。”
陸奧宗光接到大鳥圭介的電報,輾轉反側,一直到深夜兩點多才睡著。那時他已經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去見伊藤博文。
“大鳥君又犯了書生氣的毛病。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之勢,如何能夠停止派遣軍隊?”伊藤博文看完電報,又望著陸奧宗光,“你說呢?”
陸奧宗光讚同道:“此時可以說是千鈞一發之際,成敗的關鍵完全取決於兵力的優劣,壬午、甲申之變帝國駐朝公使情形狼狽,皆因兵力太弱。此時,首相應當堅持定見,不但不能停止進兵,而且應當迅速將預定的混成旅團全部派去。而且我聽川上將軍說,中國也正在做增兵的準備。”
“在派兵前,帝國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個決心絲毫不能動搖。不但混成旅團應當派去,後續部隊也應做好準備。隻是,如何應付袁世凱同時撤兵的提議呢?”伊藤博文顯然考慮的已不是派兵的問題。
陸奧宗光附和道:“此時外交應當從權,即使陷於被動,也必須在軍事上先發製人。大鳥完全可以找個堂皇的理由,敷衍袁世凱的撤兵要求。全州亂匪雖然解散,但仍然有聚起的可能。所以,大鳥完全可以派人去調查,得出一個與朝鮮政府完全不同的結論,這樣,完全可以拖延個十天半月。”
伊藤博文望著房頂久久不說話,這是他深入思考的習慣,陸奧宗光不去打擾,隻等著他新的主意冒出來。果然,過了一會兒伊藤博文道:“這個主意就很堂皇!朝鮮屢屢發生內亂,就是因為內政不修。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共同改革朝鮮內政的方案,邀請中國人參與其事。中國自視為朝鮮的宗主國,自然不願我們幹涉朝鮮內政,更不願與我們共同改革朝鮮內政。這不但可以為留兵找到一個極好的借口,也可以為中日衝突埋下伏筆。”
陸奧宗光大喜道:“那樣,我們還可以扭轉外交上的被動。中國人不肯共同改革朝鮮內政,便可使談判破裂,讓密雲不雨天氣一變為狂風暴雨。”
“且待我仔細考慮,提出一個中國人必定拒絕的方案。今天下午或最遲明天就召開內閣會議。”
陸奧宗光一回到外務省,立即親自給大鳥起草電文:
當此千鈞一發之際,萬無撤兵之理。閣下可用最公然而坦白之態度尋找借口,如派遣公使館人員赴暴動之地調查實況,而此調查務必緩慢,且須作成與和平狀況相反之報告。即使外交上稍有紛議,亦須使大島少將所率領的本隊全部進駐漢城;並應向朝鮮政府建議,勸其速借我方兵力弭平內亂,是為上策。
袁世凱親自到日本使館與大鳥圭介談撤兵問題。雙方商定日本後麵趕來的軍隊已經到仁川的,下船稍休息後就回船;大清不再加兵。日本已經進仁川的一千軍隊,留二百五十名駐紮,其餘全部撤回國內。大清在牙山的兩千兵,留四百移駐仁川附近,其餘一千五百名同期撤回。
“大鳥閣下,撤走的人數已經達成共識,我們再商定一下確切的時間如何?”袁世凱見商談順利,想定下撤兵時間。
大鳥圭介回道:“確切的時間我實在不能做主,我與閣下一樣是奉命辦事,彼此先擬文稿,我派杉村濬乘快船回日本與外務省商辦。”
袁世凱有些不解:“有電報不用,非要派人回去?”
大鳥圭介解釋道:“我國與貴國不同,發表意見的人太多,一紙電文沒法說服眾人,與其函電往來費工夫,不如派人走一趟更能說得清楚。”
雙方總算擬定了文稿,不怕將來空口無憑。但袁世凱高興得太早了點,下午仁川分理就發來電報,日軍已經上岸,霸占了各國租界,在交通要道擺沙袋構築工事。而且運兵船已經返回,顯然這些日本兵打算久駐。到了晚上,又收到李鴻章轉發的駐日公使汪鳳藻的電報,據探稱又一批日軍將乘船赴朝。汪鳳藻曾經去日本外務省交涉,外務省回複,說從來沒收到大鳥公使的電報。軍隊是稍多了點,但的確是為保護使領館,別無他意。
第二天,袁世凱又早早去責問大鳥圭介,他回答道:“閣下放心就是,運兵船是租用的商船,他們要到貴國牛莊去裝大豆,裝上後即返回。”
“如今全州已經平定,可是貴國還以局勢不靖為由增兵,不知道理何在?閣下又為什麽不電告貴國外部?”
大鳥圭介又解釋道:“我的確電告過外部,可能電報不通之故。今接外部急電,命我立即查看暴亂是否真的平定,為首者是否就擒,我已經派鄭永邦帶人赴全州詳查。”
“東學黨已經接受朝鮮朝廷招撫,全羅道官員已經返城就職,這不是已經平定了嗎?何必要去調查?”
“我也是奉命行事,調查一番後我才有話好說。”
袁世凱這才發覺大鳥圭介看似誠懇厚道的老者,其實是真正的老奸巨猾。他心中暗恨自己又上當了。如今看來,大鳥一直在敷衍他。所謂運兵船去牛莊裝大豆,看來不過是說辭,要想讓日軍回去,暫時絕無可能了,如果能阻止仁川日軍到漢城來就算不錯了,於是話鋒一轉道:“貴方在漢城軍隊已經一千餘人,原說好同時撤兵,如果暫時不撤,還望閣下能夠阻止仁川的兵不要再到漢城來。”
袁世凱心中十分生氣,所以也語帶威脅道:“我希望聽到閣下一句頂用的答複。如果仁川日兵到漢城來,我駐牙山兵勇也調一部分到漢城。當然,我也不希望這樣,兩軍雜處,難免引起事端。”
“請閣下放心,我一定阻止仁川兵到漢城。”大鳥圭介為了表示他的誠意,立即叫負責電稿的過來,他口述一份給仁川領事的電報,請他親自去與登陸的軍官交涉,阻止他們進兵漢城。
袁世凱心事重重回到公署,唐紹儀又拿來一份仁川分理發來的電報,又有八百名日本兵到仁川,並且立即登岸。看完電報,袁世凱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少川,我又上日本人的當了。日本人一再聲明派兵是為了保護使館,隻要匪亂一平,他們就撤兵。我相信了他們的說辭,所以一直在盡快平定匪亂上動腦筋。匪亂平定了,我和大鳥商討同時撤兵的計劃,我又相信了他,可是現在來看,匪亂僅僅是日本人的借口。他們出兵的真正目的並非保護使領館。保護使領館,大鳥開始說,到仁川的兵不登岸,隻是輪流下船休憩;後來又改成下岸不帶械,可是今天,他們不但下了岸,而且在仁川構築工事,已經占盡仁川的要地。剛才我見大鳥,他又一口答應,仁川的日軍絕對不到漢城來,少川,日本人的話,你信嗎?”
唐紹儀回道:“從這幾天來大鳥一變再變,他的話也許不可信。”
“絕對不可信!我現在就想,日本人一開始就給我們下了一個套,背後有一個大陰謀。這個陰謀會是什麽?少川,你幫我想想看。”
唐紹儀根據已知的信息分析:“李中堂來電,說日本人隻不過是爭麵子,不想承認我們的宗主國地位。”
“如果是為爭麵子,日本人已經與我國同樣出兵,也就夠了,勞師動眾數千人運到朝鮮來,能僅僅是為麵子嗎?你也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把五千人運到朝鮮,那就是一筆不菲的花銷。日本人這麽傻?”
“不為麵子,那就是為裏子——實際利益。”
“正是如此。你想一想壬午、甲申兩次政變,日本人都參與期間,他們所為者何?無非是希望控製朝鮮,擴大勢力。近十年,我們在商務、政治的影響力上都把日本人壓了下去,他們能甘心嗎?他們這次是與我們爭奪朝鮮來了!”
窗戶紙一捅破,一想果然如此。唐紹儀立即道:“怪不得全州鬧東學黨,日本人卻派兵進漢城、占仁川,他們的目的根本就與匪亂無關。”
“前兩次政變日本人都相當狼狽。這次他們派來的兵力占絕對優勢,而我們的兩千多人全都在牙山!那兩次我手裏有兵,能夠很快平定政變,而這一次,我是兩手空空。”
袁世凱歎了口氣道:“葉提督隻有兩千餘人,連日本人的一半也不夠。不但葉提督要來,還應請中堂立即增兵入朝。少川,辛苦你起草兩份電報,一份給李中堂請增兵,一份給葉提督,報告這邊的情形。”
唐紹儀下筆很快,拿來請袁世凱過目,袁世凱稍作改動,立即發出:
日人跳梁,意在防我,強以大兵入我藩都,終將相機狡圖。我如一振,日必自衰。麾下不妨先播進漢聲勢,看其如何變態,再定行止。盼立複。
到了下午,葉誌超就複電了,說得很痛快:
超意先播虛聲無益,恐反添日兵。日在漢、仁已密而戰備,我亦應切實密備。應如何籌辦,已電請中堂鈞示。
知道葉誌超有意北上,袁世凱立即給李鴻章發電:
傾接葉帥電,因倭猖朝危,擬撥隊來漢盡保護責,議極正大。惟倭使屢食言,非言語所能抵止。華如進兵防範,須繼大軍於後,倭懾我軍威,反易結束。此謂欲和必先欲戰。如以牙兵力,似不宜輕進。已商葉,待憲示進止。當否,乞示。凱稟。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鴻章電報就來了,令袁世凱大失所望:
倭性浮動,若我再添兵厚集,適啟其狡逞之謀。因疑必戰,殊非伐謀上計。日廷調兵五千陸續登陸,我兵不及半,切不可移近朝都挑釁。我未調一兵入仁、漢,彼豈敢奪踞漢城乎?鴻正與汪使電商日照前約撤兵。汝須力阻大鳥勿調仁川之兵赴漢為要,餘則相機商辦。萬不可積疑成釁,致壞大局。
袁世凱把李鴻章的電報扔到桌上道:“日本人都占據朝鮮都城了,還不敢移近半步,怕落下挑釁的口實。一再挑釁的是日本人,對他們退讓根本就不是辦法,憑三寸不爛之舌要能阻止得了日軍入漢城,何來今天的麻煩?可惜我手裏沒兵。”
唐紹儀還是第一次遇到袁世凱對李鴻章的指示如此不滿,禁不住一臉驚訝,嘴巴不自覺地半張著,半天沒有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