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上奏疏寧王揮毫 去肘腋朱棣西征
“宣高巍上殿……”
伴隨著一陣尖利的叫聲,南軍參軍高巍迅速理了理衣冠,穿過承運門,又踏著丹陛右側的階梯進入燕王府承運殿內。
大殿內,燕王府要員悉數到齊,分列兩旁。與往常不同的是,今日殿中央的小丹墀上置了兩張主座。左麵椅子上坐的是眼下北平的主人——燕王朱棣,而他身旁,則是太祖第十七子、寧王朱權。
“臣高巍叩見二位大王,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來不及多想,高巍趕緊俯首於地,行臣子見親王禮。
朱權毫無反應,他瞧都沒瞧高巍一眼,隻是垂著腦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上的一柄玉如意。
“你就是高巍?”過了好一陣,朱棣發話了,隻是語氣十分平淡,讓人摸不透心意。
“回大王話,臣便是高巍!”高巍也不知道燕王此問之意,隻得順應道。
“高巍……”朱棣托著腮幫子,若有所思地道,“若本王沒記錯的話,你的文章寫得不錯,洪武年間做過前府左斷事,後來犯事當誅。因你孝敬父母甚恭,先皇免你不死,以旌孝道。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此乃高皇帝恩德,臣感激涕零!”高巍沒料到堂堂燕王竟對自己這個小人物也如此熟悉,不假多想,忙躬身答道。
兩句話問下來,朱棣語氣平和,所問也都是平常之事,高巍本有些忐忑的心也稍微穩了一些。
“你一個孝子文士,不好好在京師待著,跑到李九江軍中做什麽?既為南軍參軍,自是我燕軍之敵,又為何來北平求見本王?”閑話過後,朱棣總算步入了主題,言語間已帶責問之意,不過語氣倒不是太嚴厲。
高巍心一緊,忙答道:“稟王爺,臣充任參軍,並非欲與王爺作對。隻是想借此機會北上,有話稟告王爺。”
“哦?”朱棣冷冷一笑道,“你有何事?盡管道來。”
高巍直起身子,略微激動地說道:“臣此來不為其他,實乃求大王息兵停戰,與朝廷重結舊好,以保天下太平,皇室和睦!”
“怎麽個和睦法?”朱棣目視前方,若有所思道。
見朱棣神態,高巍以為他心有所動,不由一陣暗喜,忙說道:“臣鬥膽進言,請大王顧念叔侄親情,就此罷兵!”
“要本王罷兵?”朱棣似笑非笑道,“若罷兵,朝廷又將如何待本王?”
“皇上乃大王親侄,且天性寬仁!若大王有意化幹戈為玉帛,止此兵戈,皇上又豈會再加治罪?臣願以性命相保,隻要大王罷兵,朝廷必會既往不咎,大王亦將福壽永年!”高巍信誓旦旦地答道。
“哈哈哈……”高巍話一說完,朱棣當即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斥著嘲諷、憤怒與不屑。高巍聽了,臉色不由有些發白。
“福壽永年?”方才的平和早已無影無蹤,此刻的燕王臉色十分猙獰,“你是什麽東西,也配保本王性命?皇帝要是寬仁,要是顧念親情,又豈會連削諸藩,逼死柏弟?又豈會將本王逼至絕路?你一個白發老生,在家飴子弄孫,混個善終也就是了,卻也敢來這裏信口雌黃?”
“臣沒有信口雌黃!”朱棣的辱罵深深刺傷了高巍的自尊,他當即頂道,“臣之言俱是正理。王爺若能幡然悔悟,尚能保得榮華。否則縱然一時得勢,朝廷聚天下之力,終將**平燕藩,到時候王爺將悔之不及!”
“悔之不及?”朱棣不無戲謔地道,“靖難以來,南軍屢戰屢敗。這就是朝廷的本事?平燕弄成這般模樣,你還有臉拿天下之力來唬本王?就不覺得羞恥嗎?”聞言,燕王府一眾文武頓時哄堂大笑。
高巍氣得渾身發抖,他感覺受到了侮辱。但仗打到現在,南軍確實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戰績。他強忍怒氣,盡可能地用誠懇的語氣勸道:“燕軍再強,亦隻是一藩而已。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王爺以武力相抗,終不是朝廷對手!臣懇請王爺能辨清大勢,不要再螳臂當車,行此無用之舉,還是與陛下重歸於好吧!”
“重歸於好?”朱棣譏諷道,“本王之前屢次上書,言明隻要皇上誅奸臣、正朝綱,本王即願卸甲休兵,赴京請罪!可結果呢?皇上均置之不理!這就是皇上願重歸於好的態度?你此番要本王罷兵歸藩,那好,你可有皇上赦免詔旨?可有齊泰、黃子澄的人頭?若有,本王當即單騎進京,請罪闕下!”
高巍啞口無言!他哪有什麽詔書、人頭?此次前來,他完全是一腔孤勇,想憑一己之力勸服朱棣,皇上從頭到尾都沒給過燕王一個承諾!因此,他理屈詞窮,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棣當然知道高巍根本不可能有詔書、人頭。本來,他都不打算見這個迂腐老儒,和一個兩手空空的人有什麽好談的?不過在金忠的建議下,他改變了主意,決定見上一見。
見高巍無話,朱棣頭一揚道:“你先下去候著。本王有本奏與皇帝,既然你來了,便由你代為轉呈,也省得本王再遣使南下。”
朱棣話中語氣充滿了不屑,高巍感覺到了燕王對朝廷的輕視。他正欲再爭,可馬和和黃儼已迎了上來,不由分說便將他“請”了出去。
待高巍下殿,朱棣扭頭瞅了仍舊心不在焉的朱權一眼,隨即將目光瞄向了金忠。金忠會意,隨即出班奏道:“殿下,微臣以為此次上疏,言語間不妨犀利些,也好讓朝廷能夠明是非、辨忠奸。”
朱棣點了點頭。早在靖難之初,他便曾上了一道奏本,其間言辭誠懇,極盡謙卑,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無奈朝廷置之不理。如今,燕軍連連獲勝,實力今非昔比;南軍卻連戰無功,舉步維艱,此消彼長之下,朱棣已多少有了些說硬話的本錢。
不過金忠此時提起這議定之事,並非要再次提醒朱棣不過是以此為引罷了:“殿下,此疏意義重大,事關朝廷態度,因此臣等不敢代勞,還請殿下仔細斟酌,親書其詳。”
“斟酌可以,動筆就算了。”朱棣擺擺手回應道,“本王帶兵日久,文字上的功夫早稀疏了。真要拿到朝廷,必會被那些左班文臣引以為笑,還是讓人代筆的好。”
“若無殿下親筆,朝廷恐疑我誠意,其效果必然不佳!”金忠聽完,故作猶豫,他又看了看朱權,忽然大喜道,“有了!寧王文采,向來冠絕諸王。眼下寧王與大王便是一體。此書由大王授意、寧王手書,送與朝廷,其效豈不更佳?”
朱權打了個激靈。以他的聰明,又豈能不明白金忠這番話的狠毒用心?他被朱棣從大寧挾持到北平,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之事。故打第一天起,他便小心謹慎,盡量別和燕王發生太多關係,也好留上一條後路。所以今日朱權雖受朱棣“邀請”一起接見高巍,但從一開始,這位寧王便有意態度漠然,想通過此舉讓高巍明白自己附燕,實受脅迫所致。
可金忠之言,卻把他的如意算盤砸得粉碎!這奏本豈是寫得的?白紙黑字,一旦送到朝廷,建文必認定自己黨附燕逆,到時候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臭算命的,好歹的心計!想到這裏,朱權扭頭看了看朱棣,他也正好側目過來。四目交會,朱權心中一凜。朱棣盡管麵色溫和,眼中卻毫無掩飾地透露出期望之意。朱權立刻反應過來,金忠的話,其實就是朱棣的意思。
朱權何等伶俐!他腦筋飛轉,馬上弄清了形勢,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寫也不行了!於是,他苦笑一聲道:“不想小弟的那點微末道行,竟能入世忠的法眼。既然大兄不便動筆,那我便勉為其難了。隻是言語間若有不謹之處,還望大兄勿怪!”
朱權的痛快倒讓朱棣有些意外,他原先以為要好好威逼利誘一番,才能夠懾服這位心猿意馬的弟弟。大喜之下,朱棣當即起身,對朱高熾兄弟高聲叫道:“還不趕緊拿筆墨來?!”
朱高熾鋪紙,朱高煦磨墨,在朱棣口授下,朱權詳加構思,斟詞酌句。不到半個時辰,一道近兩千言的奏本便已寫好:
蓋聞天下之至尊至大者,君與親也,故臣之於君,子之於父,必當盡其禮者,蓋不忘其大本大恩也。故臣之於君則盡其忠,子之於父則盡其孝,為臣而不忠於君,為子而不孝於親者,是忘大本大恩也,此豈人類也歟?
……
想惟太祖高皇帝以諸子出守藩屏,使其常歲操練軍馬,造作軍器,惟欲防邊禦寇,以保社稷,隆基業於萬世,豈有他哉?其奸臣齊泰等不遵祖法,恣行奸宄,操威福予奪之權,天下之人,但知有彼,不複知有朝廷也。七月以來,詐令惡少宋忠、謝貴等來見屠戮,為保性命,臣不得已而動兵,宋忠、謝貴俱已就擒,已具本奏聞,恭候裁決,到今不蒙示諭。齊泰等又矯詔令長興侯耿炳文等領軍駐雄縣、真定,來攻北平。臣為保性命之故,不得已而又動兵,敗炳文所領軍馬,生擒駙馬李堅、都督潘忠、寧忠、顧成、都指揮劉遂、指揮楊鬆等。奸臣齊泰揭榜毀罵,並指斥太祖高皇帝,如此大逆不道,其罪當何如哉?十月六日,又矯詔令曹國公李景隆等總兵領天下軍馬來攻北平。臣躬率精銳,盡殺敗之,李景隆夜遁而去。若此所為,奸臣齊泰等必欲殺我父皇子孫,壞我父皇基業,意在**滅無餘,將以圖天下也。此等逆賊,義不與之共戴天,不報此仇,縱死不已。今昧死上奏,伏望湣念父皇太祖高皇帝起布衣,奮萬死不顧一生,艱難創業。分封諸子,未及期年,誅滅殆盡。俯賜仁慈,留我父皇一二親子,以奉祖宗香火,至幸至幸。不然,必欲見殺,則我數十萬之眾,皆必死之人,諺雲:一人拚命,千夫莫當。縱有數百萬之眾,亦無如之何矣。願體上帝好生之心,勿驅無罪之人死於白刃之下,恩莫大也。儻聽愚言,速去左右奸邪之人,下寬容之詔,以全宗親,則社稷永安,生民永賴。若必不去,是不共戴天之仇,終必報也。不報此讎,是不為孝子,是忘大本大恩也,伏請裁決。
“好!”朱棣看完,當即出言讚道,“十七弟不僅書法好,文筆也是一流!此文有理有據,且又氣勢磅礴,甚合吾意!”
朱權在這道奏本依舊沿用了燕王一貫的老路,無非大駁建文削藩之策,並將一應責任推在齊泰、黃子澄等“奸臣”身上,請皇帝誅奸臣、複祖製雲雲。但與以前不同的是,有了連戰連捷的資本,此次奏本中的語氣與以往迥異。朱權詳細列出了燕軍半年以來的輝煌戰果,這就明顯帶有恫嚇之意了。
“權弟不僅書法好,文言亦如此精熟,以前為兄還真是忽視了!”朱權大肆誇獎一番,接著話鋒一轉又道,“既然如此,往後我軍文告,奏本之類,便盡交由十七弟總理,也算奉天靖難之一大功勞,你看如何?”
卑鄙!朱權心中一陣怒罵,不過臉上卻笑道:“既然大兄有命,弟弟又豈能不從?一切任由大兄安排便是!”
時至臘月,轉眼就是新年。這一日天空又降起了一陣小雪,為北平的郊野增添了幾分詩情。文明門外的長亭裏,朱棣正帶著一眾兒女為即將南下返京的徐妙錦送行。
自打八月裏從家中私奔出來,徐妙錦已在北平住了三個多月。這百日間,她經曆了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時光,也見證了燕軍從絕處逢生,逐漸走向壯大的曆程。這期間,無數的事讓她驚歎,無數的人讓她感動。盡管充滿驚險,但她卻認為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而在這無數的人和事中,最讓她難以忘懷的便是朱棣了。在此之前,她多是從別人的嘴中聽得他的英雄事跡,直到北平後,她才真正感受到這位大姐夫有著常人所不能匹及的雄才偉略和堅韌慷慨。這些都讓徐妙錦感到巨大的震撼,繼而產生無比的敬仰。尤其是回援北平的那天,徐妙錦在麗正門頭親眼看著大姐夫指揮大軍將胡觀等人打得潰不成軍。他那揮斥方遒的英姿,如畫一般深深烙在她的腦海中。正是那天以後,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彷徨中,每當麵對大姐和大姐夫,她都禁不住感到一陣心慌意亂——對大姐夫的是羞,對大姐的卻是愧疚。也正是這種糾結,讓一向開朗活潑的她,在朱棣回城後的這段日子裏,卻變得鬱鬱寡歡起來。
不過,這一切都結束了。四哥又來了信,言她外出太久,再不回家,宮中恐生疑慮。而此時戰事已告一段落,南下道路較為順暢,故催她趕緊回京。
接到信,徐妙錦先是感到一陣解脫,但很快心中又被失落充斥。她想就此離開北平,擺脫對大姐的愧疚。可真當離開的這一刻到來時,她心中卻又充滿了遺憾和悲傷。
“好了!”朱棣展顏一笑,將徐妙錦從胡思亂想中拉回,“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今日你大姐身子不適,不能前來,我們便喝了這杯水酒,就此作別!”說完,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朱高熾他們也跟著舉杯飲盡。
徐妙錦心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按道理,大姐是無論如何也要在場的。可今日一大早,她卻命人傳過話來,說自己身體不適,恐不能出城了。徐妙錦聽了,頓感到一絲恐慌——是不是大姐知道了什麽?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可能。自己一直十分小心,絕不可能半點泄露,故而又坦然起來。
“謝大姐夫!”按捺住心中雜想,徐妙錦做出一副灑脫之態,將杯中溫酒喝了,拭嘴笑道,“待大姐夫靖難功成時,可莫忘了妹子的大恩喲!”
“豈敢!”朱棣含笑道,“這數月之內,妹子已兩次助我。此恩此情,我終生不忘!”
聽朱棣說出個“情”字,徐妙錦端杯的手微微一抖。沉默一陣,她忽然下定了一個決心。
從長亭出來,朱棣親自扶她上馬。趁著躍馬的這個間隙,徐妙錦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大姐夫,儂可愛洞庭湖畔的湘妃竹麽?”
朱棣渾身一震,愣了半晌方和顏一笑回道:“虞帝乃上古賢王,其行止我素來景仰!”
這一回答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徐妙錦卻立馬明白了其間蘊意,當即滿臉緋紅。她迅速掏出一張疊起來的薄紙,塞到朱棣手中,又無限嬌羞地望了他一眼方一揮馬鞭去了。朱棣將紙攤開,上麵寫著一首小詩,卻是唐人盧仝的《小婦吟》:
小婦欲入門,隈門勻紅妝。
大婦出門迎,正頓羅衣裳。
門邊兩相見,笑樂不可當。
夫子於傍聊斷腸,小婦哆上高堂。
開玉匣,取琴張。陳金罍,酌滿觴。
願言兩相樂,永與同心事我郎。
夫子於傍剩欲狂。珠簾風度百花香,
翠帳雲屏白玉床。啼鳥休啼花莫笑,
女英新喜得娥皇。
風雪中,朱棣臉上的笑容早已凝固,直直愣怔許久,方留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十二月十六日,燕軍西征大同,這是他們早已定下的計劃。自從代王被削後,大同的山西行都司兵馬落入參將陳質、房昭二人之手,於是北平西側增加一個勁敵。大同地處邊塞,這裏的兵馬長期禦胡,也是明軍精銳,這當然不能讓燕王放心。
因為囚禁代王,大同軍心動**,暫時還不能直接參與平燕,但總有一天他們會被朝廷徹底馴服。鑒於此,自打起兵始,燕王就一直希望能夠找機會西征大同。無奈朝廷的北伐一撥接著一撥,燕軍脫不開身,所以遲遲沒有下手。現在南軍大敗,加上漫天大雪,南軍主力難以馳援,正是動手的好時機。所以盡管新年將至,朱棣依然率軍出征。
這次的西征十分順利。翻越太行山後,燕軍於十二月二十四日抵達廣昌。廣昌守將湯勝乃代王心腹,見燕軍殺至,不戰而降。建文二年正月初一,就在家家戶戶歡度元旦之時,朱棣卻風塵仆仆地趕到了蔚州城下。
蔚州位於大同東南三百五十裏處,乃山西行都司轄下重鎮。一開始,蔚州衛指揮使李誠還負隅頑抗,不過很快就在燕軍的猛攻下舉旗投降。
蔚州既下,大同便直接暴露在了燕軍的兵鋒下。陳質知道自己實力不濟,趕緊向李景隆求援,告急文書如雪花般飄進德州城內的征虜大將軍行轅。
接到急報,李景隆頓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方麵,他知道此時不宜用兵。現在出征,大軍根本受不了野外的狂風大雪。何況鄭村壩一敗,輜重丟棄一空,德州城內物資不足,江南的補給也尚未運來,要這麽出去,連營帳都難得湊齊。而且大軍的士氣至今也未恢複,貿然出征,必然會讓將士更加不滿。
另一方麵,盡管麵對諸多困難,但李景隆卻又不得不出兵。眼下,他正麵臨著京師的巨大壓力。就在不久前,齊泰、黃子澄被罷免。得知這個消息,李景隆大吃一驚。如果朝廷此舉成策,那就是要變剿為撫,他將再無將功折罪的機會,回京後必遭嚴懲。
就在李景隆惶恐不安時,黃子澄的一封密信讓他稍稍鬆了口氣。在信中,黃子澄竭力安撫李景隆,表示皇上平燕之心未變,自己免職也隻是慢燕之心,兼堵部分勳臣武將之口的權宜之計。但同時,他也對李景隆的失敗十分失望。在信的結尾,他要求李景隆盡快剿平燕藩,不得再有閃失。與此同時,建文遣中使到德州傳旨,對李景隆久戰無功大加斥責,不滿之情躍然紙上。幸虧李景隆事先在軍報中對損失極力輕描淡寫,否則建文知此大敗,還指不定要把他怎麽樣呢!
這一旨一信,給了李景隆莫大的壓力,他已經輸不起了。無奈之下,德州大軍於寒冬中再次開拔,向大同方向撲去。同時,李景隆傳令陳質,命其率山西行都司兵馬東出大同,對燕軍形成夾擊。
南軍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朱棣的眼睛。他可沒打算在蔚州和李景隆決戰。此次出兵的目的是削弱山西行都司,同時疲憊德州兵馬。如今這兩個目的都已達到,燕軍再逗留就沒有必要了。在得知李景隆大軍越過紫荊關後,朱棣折兵北上,一路經小五台山、美峪所、懷來等地,從居庸關退回了北平。
南軍累死累活地從山東趕到山西,卻不料撲了個空。李景隆氣得眼冒金星,隻得又從原路退了回去。這一去一回,可把南軍害了個苦。李景隆又成了眾人發泄怨氣的靶子,威望降到了冰點。
經此一戰,山西行都司實力大損,短期內不可能再威脅北平。而蔚州等地的歸降,也進一步增強了燕軍的實力,燕王旗下的衛所又多了幾個。
在回到北平後,朱棣又迎來了一個好消息:山海關主將、江陰侯吳高被罷免了!
“吾之計得逞矣!”得知這個消息,朱棣心中充滿了得意。
這一切都是朱棣的計謀!當日道衍提出清除羽翼之計,但因燕軍實力有限,故隻能舍遼東而取大同。但遼東與大同一樣,都是燕軍肘腋之患,遼東實力仍存,將來決戰之時朱棣又豈能安心?
不能力拔,便就智取!一番思謀,朱棣將目光瞄準了鎮守山海關的吳高。
吳高是遼東軍主將,世襲江陰侯。靖難之後,吳高奉旨屯兵山海關,從東路威脅北平。吳高勳臣出身,其妹是被建文廢黜的齊王朱欂的王妃!有這些因素在,這位侯爺對削藩平燕自無甚興趣。其出兵放馬,亦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到山海關後,吳高一直龜縮不出,僅有的一次圍攻永平,還打的勉勉強強,燕軍主力一到,他便一溜煙兒逃回了山海關。對吳高這種消極心理,朱棣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本來,這個人做遼東統帥,對燕軍其實是有利無弊,朱棣也犯不著去尋他的晦氣,但現在的情況卻起了變化。
李景隆是世襲曹國公,在京城時便與吳高關係很好。且吳高之父吳良曾在李景隆之父李文忠麾下,兩人關係亦是不錯。李景隆繼任北伐主帥後,曾數次致函吳高,請其鼎力相助。吳高無論如何也抹不開情麵,便加緊整頓軍馬,準備明年開春後配合李景隆討燕。山海關內的厲兵秣馬自逃不過燕軍密探之眼,這些消息悉數被傳回到北平。得知情況後,朱棣終於決定要除掉吳高。
西征大同前,朱棣親寫書信二封,分別送給吳高及他的副手——都督僉事楊文。在給吳高的信中,朱棣溢美之詞躍然紙上,把他一頓好捧;而給楊文的信中卻充滿了詆毀與侮辱。待到信件發出之時,朱棣有意將兩封信作了調換:給吳高的信“錯送”給了楊文,而楊文的信則交到了吳高手上。朱棣的這一手並不高明,但此計妙在它牢牢把握住了朝廷與楊文的心。
楊文是遼東老將,當初耿璿調往真定後,他本以為下一任遼東主將會是自己,誰知耿炳文卻派了個吳高來。而吳高到任後,一味龜縮不戰,這更讓一心想在平燕戰事中建功立業的楊文大為不滿,總想找機會取而代之。接到朱棣“錯送”的信後,楊文以為抓到了吳高的把柄,大喜之下,他當即拜發奏本,參吳高暗結燕王,並將此信附上,派人直送朝廷。
吳高是勳臣,這樣的身份本來就不能讓建文君臣放心。當初起用吳高時,齊泰還為此猶豫許久,隻不過因著時任平燕總兵官耿炳文的一力保薦,才允其上任。現在耿炳文已兵敗失勢,待到楊文奏折一上,齊泰震驚之下深信不疑,當即勸建文將其罷免。建文本也不信任吳高,於是便下旨罷其官職,並奪其爵位,徒往廣西安置,並令楊文接任其職。
吳高雖不是什麽名將,但其人心思縝密,行事謹慎,遼東軍在其手下雖無大作為,但也軍心不散,戰力不減,始終對北平保持威脅。而楊文卻不同。此人有勇無謀,又粗魯貪杯,待屬下甚苛,他甫一接任,便把山海關搞得雞飛狗跳。將士們對楊文大為不滿,軍心也就渙散下來。由此,本就不算強的遼東軍也實力大降,對燕軍的威脅大大降低。
“今遼東亦暫時無憂,朝廷之四麵合圍,僅隻剩南麵一路,王爺先前設下的那步棋是不是也該動了?”得知吳高已被撤,金忠進府在向朱棣賀喜的同時,也出言提醒。
朱棣笑容一窒,半晌方露出一絲為難之色道:“世忠,本王思來想去,總覺心中不安,要不還是另尋他法吧……”
“王爺!”金忠歎了口氣道,“臣亦知此計有傷天和,但要破九江,這無疑是最有效之法。若是失敗,我燕軍亦不損什麽,但若功成,則乾坤一舉易勢。王爺當以靖難大業為重,切勿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啊!”
朱棣沉默不語,從其神情中可見其內心十分糾結。
金忠一陣默然,再道:“京城那邊為此事運籌許久,如今應也已到發動之時,王爺若再不布置接應,到時候事情一敗,禍患反而更甚啊!”
“然此計太過玄奇,隻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朱棣仍在猶豫,但語氣已軟了許多。
“以眼下形勢看,若夫人不賠,兵必折無疑;但若賠了夫人,這兵多半還是不會折的!”金忠堅定答道。想了一想,他又略為焦急道,“當斷不斷,乃兵家大忌,王爺當知!”
“你去安排吧!”終於,朱棣艱難地做出了決定。他揮了揮手,隨即有氣無力地倒在王座上。
“王爺……”見朱棣如此,金忠上前一步,欲勸慰幾句,卻又不知說什麽好。愣了半晌,他也隻得暗歎了口氣,告退而去。
第二日清早,幾個客商打扮的男子駕著馬車駛出文明門,向德州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