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彰義門兩軍死鬥 鄭村壩南軍退兵

彰義門是位於西直門和平則門之間的一座小便門,不在北平九大門之列。因為小,且與東南方向殺來的南軍主力相隔較遠,因此無論是朱高熾還是李景隆都沒把這裏當成攻防的重點。燕軍方麵把守彰義門的是朱高燧,他年紀小,今年不過十四歲。朱高燧雖不像大哥那般文弱,但也與從小在武人圈中廝混的二哥相差甚遠。這次之所以讓他守這裏,也是因為此門狹窄,易守難攻,防起來相對容易。

燕軍兵力本就少,還要顧及北平十幾個城門,因此分到彰義門的兵士並不多,除了幾十個內官、親兵外,留給朱高燧的就隻有不到千人的壯丁了。

本來李景隆也沒把這個門當回事。在彰義門前,他安排的是瞿能父子以及從河間調來的三千山東屯田軍。

按說,以瞿能的資曆完全有資格負責主攻一個大門。無奈當初他父子言語得罪了李景隆,後雖認罪服軟,但梁子卻已結下。這次圍攻北平,李景隆認為成功易如反掌,自然不肯給瞿家父子立功機會,便把他二人打發到彰義門來。彰義門是小門,就是破門,倉促間也湧不進大批兵馬,很容易被守軍堵上,何況瞿能除了自己的五百親兵,其餘全是上不得台麵的屯田軍,因此要想立功更是難上加難。

不過瞿能也不是普通角色,對這種明目張膽給他穿小鞋的安排,他雖因前車之鑒不敢反抗,但心中卻也憋了一團氣:你不是不想讓我立功嗎?老子偏要立給你看!隻要老子第一個衝進北平,這平燕首功任誰也搶不走!

攻城戰開始後,瞿能經過幾天的試探,已摸清了彰義門的虛實:守將是乳臭未幹的朱高燧,守軍大都也是未經戰陣的北平青壯,而更讓他欣喜的是,他找到彰義門的致命弱點——城門。

在南軍圍攻北平之前,朱高熾便抱定了死守的心思,故北平大小十幾座城門全被堵得嚴嚴實實。可同是堵門,這裏麵也是有差別的。城內儲備的巨磚大石有限,且南軍將至,也來不及大興征集。而現有的磚石中,大部分還要搬上城牆充作防守之用,故在堵門時,隻能優先照顧九大門,像彰義門這樣的小門,不僅磚石多為體積較小的零碎物,更要命的是使用了很多柴木。眼下已至冬歲,北平氣候幹燥,這些巨木堆積在一起,無疑就是一個大大的柴火場!搞清楚這一點後,瞿能心中便有了主意。

今日攻城,瞿能一開始故意放慢步伐,讓朱高燧放鬆了警惕。眼見彰義門平安無事,他更是分出二百青壯,去支援附近吃緊的西直、平則兩個大門。哪知道就在彰義門守軍皆以為太平時,瞿能突然發力。他事先已從平安處借來四百張長弓,加上原有的百張,讓親兵裝備上,齊齊衝到彰義門前,對著城頭便一陣猛射。守軍萬沒料到南軍會突然猛攻,一時被打蒙了,個個縮在女牆下頭不敢抬頭。趁此機會,屯田軍按事先部署,將事先準備好的兩座壕橋推入壕中,其餘眾人背負著柴草越壕而過,將它們堆積到彰義門下,並潑上火油。

朱高燧在城頭看著,急得心裏直冒火。他忙命將士放火箭燒壕橋,無奈南軍弓手蓄力已久,此時一發,箭矢連綿不絕,愣是把城頭青壯壓得抬不起頭。瞿能一聲令下,百餘名弓手搭上火箭,直射城門,隻見一陣流矢飛過,彰義門便燃起了熊熊烈火。這日又起了一陣西北風,火借風勢,一轉眼工夫過去便把彰義門燒了個七零八落。待見城門已開,瞿義帶著幾十名親兵一聲呼嘯,飛馳上前,於殘煙中穿越了城門洞,彰義門就這麽破了。

聽完楊慶的簡要講述,朱高熾直覺背脊發涼。這時顧成也已趕來,他一把抓住楊慶急問道:“三郡王現何在?南軍可已突入城內?”

“尚沒有!彰義門小,裏麵還堆了許多雜物,一時湧不進太多人馬。城門一破,三殿下便帶人下城,將南軍堵在城門口血戰。並派奴才飛馬趕來麗正門稟報!”楊慶回道。

“那他可有派人去西直和平則二門請援?”顧成緊逼著又問。

“沒有!三郡王嚴令封鎖消息,隻派了奴才一人來麗正門!”

“哎呀!”朱高熾急得大叫,“彰義門離這裏這麽遠,他怎麽不就近請援?若讓南軍突入城內,那可就來不及了!”

“世子勿急!三殿下做得對!彰義門一破,北平的防禦就被撕開了條口子,李景隆得報,定會派兵支援彰義門,並會加緊攻城。而北平這邊,各門兵力已經很緊張,若此時請平則和西直援軍,一來兩門守軍多半會軍心渙散,二來一旦南軍加大攻勢,此二門兵力不足,必將失守!現北平城內已無餘兵,各門當中,也就麗正門兵力最多,援軍隻能從我們這裏出!”顧成看了朱高熾一眼,深吸口氣道,“幸虧李增枝已退,請世子趕緊下令派親兵趕至彰義門。眼下南軍進城的不多,且都被壓製在城門口,我軍需抓緊時機,將其逼出城去。否則一旦李景隆援軍趕到,則大事去矣!”

朱高熾這才明白過來,他感激地望了顧成一眼,隨即回頭大聲叫道:“徐野驢!”

“末將在!”一個粗壯的黑臉漢子按劍上前。

朱高熾卸下腰間的佩劍遞給徐野驢道:“即刻帶上三百親兵馳援彰義門。若勝,此劍便賜你;若不能驅退敵軍,你便拔劍自裁!”這三百親兵全出自燕山三護衛,是眼下北平城中最精銳的部隊,也是朱高熾最後的本錢。

“世子放心!”徐野驢慷慨一應,隨即提劍而去。

徐野驢走後,麗正門城頭的氣氛仍十分凝重。眾人眉頭緊鎖,心中都是忐忑不安。這三百親兵是彰義門最後的希望,也是北平最後的希望!朱高熾走到垛牆前眺望,前方遠處就是李景隆的中軍大營。按時辰算,李景隆應已知道彰義門之事了,他的援兵派出了嗎?親兵能否趕在李景隆援軍到之前奪回彰義門呢?眼下的他隻能默默祈禱,希望朱高燧能守住,希望徐野驢能快些趕到,希望南軍能出岔子。

就在麗正門諸人焦慮萬分之際,彰義門內已陷入一片刀光劍影中。

朱高燧不是孬種!雖然城門被燒毀,但當破城的危機迫在眉睫之時,這位三殿下卻表現出了非凡的勇氣和堅定的決心。麵對殺入城內的南軍,朱高燧不僅沒有畏懼,反而與之展開了殊死的搏鬥。在他的指揮下,一部分壯丁牢牢守住城牆,以防城外的南軍趁機攀城。他本人則親率內官、親兵以及三百名壯丁將首先入城的數十名南軍壓製在城門洞口處,並拚死進逼,希望能將他們驅出城去。

彰義門狹窄,裏麵還有大量殘碎磚石堆積,城外兵馬很難大舉突入。在一開始時,南軍並沒有占到太大便宜。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形勢逐漸發生變化。

朱高燧手下的燕軍以青壯百姓為主,這些人依托城牆防禦或可勝任,但一旦陷入白刃戰,其劣勢便顯現無遺。率先殺進城的都是瞿能親兵,其剽悍在南軍中也是首屈一指,領頭的瞿義更是有萬夫不當之勇。在他們的努力下,南軍頂住了燕軍的圍逼,將城門洞牢牢控製住。站穩腳跟後,南軍背靠城門洞列成一個弧形小陣,並一步一步向城內前進。在他們身後,一些南軍通過城門洞進入到城內,戰場的優勢逐漸向南軍方麵轉移。

朱高燧心急如焚,他身邊隻有三四百號青壯,而城外卻有瞿能的數千大軍!南軍每向城內突進一步,雙方對峙的戰線便會擴大一分。一旦南軍的弧形陣擴展到一定程度,那便難以再將其遏製。到時候隻要出現一兩個缺口,南軍便會趁勢突破,將自己這支小部隊一舉殲滅!

事到如今,再想單憑一己之力將南軍驅逐出城已不可能,朱高燧適時調整了戰法,圍逼南軍弧陣的燕軍轉攻為守,盡量拖延時間,以待援兵來助!

可還有援兵來麽?眼下北平四麵受敵,一旦得知彰義門破,李景隆必然督師猛攻,麗正門縱然兵多,可麵對南軍重壓,大哥又派得出幾個兵來?朱高燧向麗正門方向眺望一眼,心中萬分沉重。

“哎呀……”幾聲尖叫傳來,朱高燧放眼一望,心中不由大駭:瞿義手持一柄大朔奮力揮舞,幾名青壯中招倒地,周圍的青壯也被嚇得連連後退,燕軍的陣勢已被打出了一個缺口!

“快!把這人擋住!”朱高燧急得大叫,身邊的親兵匆忙上前圍堵。

“殿下,撐不了多久了,要再沒有援兵,南軍就要破陣了!”一名偏將焦急道。

“援兵,援兵!”忽然間,一個小內官大聲叫道。朱高燧也聽到了動靜,忙扭頭一瞧,果然,後方的大街遠處人頭攢動,似有一支軍隊正向此地趕來。

“咦……”朱高燧心中冒出一絲疑惑:他已派楊慶去麗正門請援,但他才走了不到一刻,就是大哥立即派兵要趕來也沒這麽快才是!而且從方向看,這條大街是通向王府遵義門的,可王府裏現在已沒有兵了啊!

“殺南軍啊!”援兵中忽然爆出一陣喊殺聲,聲音尖細而清脆,朱高燧當即吃了一驚,再一張望更是瞠目結舌,來的竟是一支娘子軍!而領頭女將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小姨徐妙錦!

原來自陳亨變卦後,原定回防北平的兩萬大軍化為泡影,北平局勢在瞬間變得萬分凶險。危難之際,一向不過問軍政之事的王妃徐儀華站了出來,平日裏安撫士民,鼓勵將士,對穩定北平局勢出力甚多。但任憑徐王妃如何殫精竭慮,北平兵力嚴重不足的事實卻讓她束手無策。值此之際,一向對戰事躍躍欲試的徐妙錦卻出了個主意,建議將城內壯婦組織起來,協助守城。她先把這想法跟主持城防的朱高熾說了,卻沒引起他的重視。

朱高熾不把徐妙錦之言當回事,徐王妃聽後卻起了意。燕趙自古民風剽悍,北平又是遼、金、元三朝舊都,四百年胡風熏陶,婦女的性子也十分剛烈,其力氣雖不比男兒,但遠比弱不禁風的江南民女要強。這樣一支人馬固不能與正規行伍相提並論,但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場的。有了這個計較,徐王妃便帶著徐妙錦走街串巷,勸說婦人應征。

北平多軍戶,城中婦女的男人許多都是燕軍士卒,若北平城破,他們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徐王妃從保自家平安這點著手,並激以大義,再許下重賞之諾,總算也說動了幾千婦人應征。她們從中甄選出千餘力氣和膽子都較大的組成一軍,作為緩急之用。今日形勢危急,徐王妃雖待在王府,但對城牆上的戰事十分留心,見彰義門起火,她趕緊派侍婢前去查探動靜,結果正撞到瞿義率部破門。侍婢回話,徐王妃大驚。當時徐妙錦正在一旁,得報精神抖擻,當即嚷著要率娘子軍去彰義門。徐王妃思忖:眼下王府的男人都上了城牆,自己雖也是徐達之女,但從小對武事一竅不通,永安、永平兩個郡主就更不行了。妙錦妹妹一向好武,素以將門虎女自詡,雖談不上懂什麽軍事,但至少比自己要強。按理說,為避免身份暴露,徐妙錦不應該在朝廷將領麵前拋頭露麵,但眼下局勢危在旦夕,北平存亡或就在此一舉,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計議已定,徐王妃當即命徐妙錦率五百壯婦前往增援。

徐妙錦她們來得正是時候,此時燕軍的防線已幾於瓦解。壯婦們的到來,不但讓燕軍將士歡欣鼓舞,同時也激起這些男人們的羞憤之心:堂堂七尺男兒,卻要一群婦女相助,這臉麵可折得不小!一時間,本已有些心懼的燕軍將士又生出無窮鬥誌,對南軍展開瘋狂的反擊。

戰鬥又陷入僵持。此時瞿能也進入城內,瞿家父子同心協力,指揮著陣中軍士奮力廝殺;燕軍慷慨迎敵,死守不退。壯婦們也沒閑著,她們舞刀弄槍自是不會,但扔磚擲瓦還是勉可勝任。在事先的設想中,婦人們是在萬一之時上牆擲磚的,此時雖在牆下,但她們仍幾人一組,把從王府內搬過來的磚瓦籮筐放到燕軍陣後,各自拿起一兩塊順手的,趁著空隙向南軍擲去。平地擲石,其威力自比從城牆上向下扔要小了許多。但南軍見燕軍個個凶神惡煞般,連婦人都奮不顧身,心中難免驚慌,一時間攻勢就有些淩亂,本來不斷擴張的弧陣也停滯下來。

“謝小姨相助!”徐妙錦正一臉興奮地領著壯婦們擲磚,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說話聲。她扭頭一看,朱高燧正一臉感激地望著自己。

在王府時,徐妙錦得知朱高燧連一個小小的彰義門都沒守住,心中十分惱火,來的路上,她還琢磨著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僅小自己三四歲的外甥。不過來到現場,她見朱高燧臨危不亂,率著手下死戰不退,一時很是敬佩,原先的憤怒也消散不少。她哼了一聲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下次可要當心些,再要有什麽閃失,我這個當姨的定不饒你!”

“甥兒記住了!”對徐妙錦這種以小充大,自認長輩的說話派頭,朱高燧心中哂笑不已。不過他也不願戳穿她的這點小小的虛榮,正琢磨著怎麽回話,徐妙錦忽又叫道:“咿呀,南軍還沒退呢,咱們哪有工夫瞎嘀咕?”

“小姨放心!”朱高燧鎮定地道,“甥兒已去麗正門請援。大哥的援兵應該馬上就來了。眼下南軍已是強弩之末,隻待援兵一到,南軍必退無疑。”

話音方落,後方又傳來一陣喊殺聲。徐妙錦回頭一望,一群騎士已呼嘯而來——徐野驢終於帶著親兵趕到。

援兵一到,戰場形勢驟轉。眼下南軍在城門內的兵力總共不到二百,其餘部眾因城門洞狹窄難行,仍被堵在城外。反觀燕軍,僅徐野驢所率援兵就有三百。雖都是精銳親兵,但朱高熾的親兵自然比瞿能的要強。兩方實力差距懸殊,且援兵一到,燕軍士氣大振。終於,在燕軍的合力猛攻下,南軍再也招架不住,弧陣不斷縮小,已有被逼退出城之勢。

“狗日的,援兵怎麽還不來?”弧陣後麵,瞿義望著狂叫著殺來的燕軍,氣得破口大罵。

瞿能也是一臉悲憤,彰義門一破,他便派人去李景隆處請援。算時辰,援兵就是爬也該爬到了。本來瞿能算得好好的,援軍一到即刻攀城,城頭剩下的三四百青壯無論如何也招架不住。可直到現在,彰義門外仍沒半點援軍影子。當初分派他攻彰義門時,李景隆根本沒指望他能破城,連登城梯都隻撥給他七八架。而為了燒城門,它們都已被劈成了幹柴,在彰義門的熊熊火焰中化為灰燼。眼下援兵不到,城外的屯田軍連攀城都不行,隻能瞪著眼幹著急。

“收縮陣形,再堅守半刻。若援兵不到……”說到這裏,瞿能長歎一聲,麵露苦笑道,“那我們也隻能退兵了!”

“退兵?”好不容易破門進城,眼瞅著北平就要到手,卻因為後援不至而將功敗垂成,瞿義的雙眼幾乎冒出火來。他又望了瞿能一眼,隻見父親眼中透出一絲無奈。一時間,瞿義似乎明白了什麽,胸口頓如被一塊大石壓著般難受。突然,他將大槊狠擲於地,滿腔憤怒地叫道,“李景隆……”

……

當瞿能父子浴血奮戰之際,南軍中軍大帳內,李家兄弟也在為是否增援彰義門爭論。

李景隆本不願看到瞿能破城。不過思慮再三,他仍決定即發援兵。不管怎麽說,他是平燕主帥,此時破城在即,他再看瞿家父子不順眼,也不能拆自己的台。

就在李景隆欲派兵增援時,李增枝走進帳內,得知詳情後他大驚,急忙勸阻道:“哥哥,瞿家父子與你積怨甚深,若讓他們得勢,將來必對哥哥不利!”

“那我又當如何?”李景隆已得知麗正門再敗的消息,此時見到李增枝,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給你的機會還少麽?四萬京衛還打不下麗正門!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你不就想賺這破城首功麽?可你自己沒用,怪不得別人。我不能為你那點子前程,壞了朝廷平燕大業!”

李增枝臉一紅,緊接著又幹笑一聲道:“弟弟是未能破城,可這責任也不全在我啊!麗正門是北平主門,朱高熾親自鎮守,哪是彰義門可比的?不信哥哥讓瞿能來,他照樣拿不下麗正門!”

李景隆冷哼一聲,懶得跟他再說,便欲叫人進來傳令。李增枝見狀大急,忙道:“哥哥且慢!”

“你又要說什麽?”李景隆皺眉道。

李增枝走到李景隆跟前,低聲道:“哥哥可有想過瞿能破城的後果?”

“不就是立功嗎?他功再大,還能比得過我?”李景隆不屑道。

“哥哥錯了!哥哥你想,陛下對平燕寄予厚望,今北平一破,燕藩必敗無疑。將來論功行賞,瞿能以破城首功必然會大受褒獎,到時候封個侯伯也不是不可能的。瞿家與咱們結下這麽大的梁子,若他也成了勳爵,哥哥將來在軍中便平添一個勁敵!”

李景隆心念微動,不過想了片刻後,他仍搖頭道:“就算他能封侯封伯,又豈能與我抗衡?”

“抗衡自是不能,但掣肘卻綽綽有餘!平燕功成,哥哥自是大受陛下褒獎,可你已是公爵,皇上還能賞你什麽?難不成還能封王?哥哥所得,不過是壓過徐輝祖,成為右班之首罷了。可哥哥想過沒有,當今陛下大興文治,文官地位驟升,你縱位高,論寵信卻未必及得過齊、黃、方。一旦你再立大功,領袖群倫,文官見之必心中忐忑。他們就不怕你威勢太大,使好不容易才得以出頭的左班文臣再度被打壓下去?先前一個王寧,便把齊泰、黃子澄逼得灰頭土臉,他們又豈能容忍一個更厲害的人物出現?既如此,到時候左班文臣必然會再找出個合適的人來製衡你。而瞿能百戰老將,在軍中威望甚高,今又立下平燕首功,且其還與你有大梁子。這樣一個寶貝,文臣豈能放過?一旦瞿能受封入朝,位列哥哥之後,那你就有得憋屈了!”

李增枝侃侃道來,李景隆聽的是瞠目結舌。過了好半天,他方回過神來訥訥道:“你也未免太聳人聽聞了吧!我雖居公爵高位,但素來禮賢下士,在士林中也算有些名聲。文官們又豈能害我?”

李景隆雖說不信,但語氣已明顯透露出猶疑,李增枝見狀心中一喜,忙道:“未見得定要害你,但忌憚、壓製恐就難免!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以前哥哥雖是公爵,但並無大功,故威勢有限,且前頭還有徐輝祖在,文官自對你印象頗佳。但若平燕功成,大功得立,兼你本又是一等貴胄,那將來天下文武誰能齊肩?到時候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是武官勳戚中無可爭議之首。文官縱對你印象不錯,但出於利益,他們也會給你下絆子!何況話說回來,文官就真對哥哥印象不錯麽?黃子澄或許與你交好,可齊泰呢?齊泰可一向對你頗多詆毀的。齊泰亦是皇上寵臣,且又是兵部尚書,他若以揚文抑武為由掣肘哥哥,恐怕黃子澄也不會反對的!”

李景隆的冷汗一下冒了出來,他隻想在平燕大業中一戰立威,進而引領朝堂,不想這其中還有這麽多糾葛和不測!仔細一分析,李景隆覺得李增枝的話有道理,自己再怎麽說也是武人勳臣,文官再和自己要好,也不願看到自己威勢無二,他擦擦額頭冷汗道:“那我又當如何?就算沒有瞿能,文官也還會在五府中選出別人在掣肘我啊!”

“當然會選!”李增枝斷然道,“可人不同,勢也不同。若瞿能來,他有威望,也有功績,關鍵是他鉚足了勁兒和哥哥作對,那自然會麻煩大增。可其他人就不同了。如今開國老將大多已死,剩下的也不成氣候,武將要積功立威,機會便隻限於這平燕大業中。如今軍中大將多是勳臣以及父親昔日下屬,若讓他們成此首功,憑著父親的臉麵和哥哥平日的交結,想來他們應不會與哥哥為難。如此,文官再想扶持哪個掣肘哥哥,其難度便可想而知。且再往深了想,倘能使自己人立首功,那哥哥將來在朝堂上的助力便又多了一分!哥哥現在可與文官交好,可名望大增之後,你就願意對文官俯首帖耳?若將來萬不得已要與文官翻臉,哥哥就不該預備些有用的臂膀麽?”

“自己人?”李景隆眼珠子一轉,冷笑一聲道,“你說的這個自己人就是你吧?我沒有扶持你麽?可你卻爛泥扶不上牆,我有什麽辦法?我總不能把別人的破城之功搶來,強安到你頭上吧?”

“哥哥這是什麽話!”李增枝臉一紅道,“弟弟雖不才,但起碼這自己人之稱還是當之無愧的吧?再說我又沒說要竊他人之功為己有!”

“那你想怎麽辦?”李景隆的話中不無嘲諷,但細聽下來卻又帶著幾絲期盼。

李增枝對哥哥的嘲諷聽若未聞,低聲陰**:“不派援兵給瞿能,讓他不能破城!這平燕首功,留待來日由我去奪!”

“什麽?”李景隆驚異地望著李增枝,半晌方破口大罵道,“你簡直是鬼迷心竅!這北平是說破就破的?今日失此良機,來日出了變故怎麽辦?我是平燕主帥,滅不了燕庶人,別說什麽立功受賞,我立馬就得身敗名裂!你小子想功名想瘋了,我可不能拿自己前程給你做賭!”

“哪會有什麽變故?眼下燕庶人已出塞,別說攻克大寧是癡心妄想,就是僥幸功成,來回也要一月工夫!除此之外,永平、保定二府自顧不暇,根本不可能增援北平。燕庶人回師前,北平就是孤城一座!我軍連攻北平已有五日,今雖未得逞,但敵亦是強弩之末!今日一戰,朱高熾僅在麗正門就又折了幾百號人。他北平有幾個兵?能經得起這等消耗?弟弟擔保,隻要哥哥在從他部中撥些器械給我,最遲五日,我必下麗正門!”李增枝急道。

“你先前說三日破門,結果五日過去,麗正門仍在燕軍手裏。現在你又說五日,憑甚要我信你?”李景隆冷笑不止。

“先前三日確是我托大!但今形勢不同。哥哥可以不信我,可北平的實力擺在那,燕庶人有多少家底哥哥心裏難道沒數麽?”

聞言,李景隆陷入沉默。的確,北平兵微將寡這一點毋庸置疑。以南軍之實力,隻要再堅決打下去,北平絕無道理不破。就算李增枝仍沒出息,但其他將領也不是孬種,再破他一兩個門基本不成問題。而且,方才李增枝的話提醒了李景隆,將來平燕功成,自己要進一步攫取權勢,免不了會陷入朝堂之爭,故而借著平燕的機會扶持自家勢力其實是很有必要的。

“隻是瞿能已派人來請援,我若拒不發兵,將來他鬧起來怎麽辦?”李景隆猶疑地問道。城門已破,主帥手中明明有兵卻拒不增援,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這事要解釋不清楚,李景隆被扣上個暗地通敵的罪名都不是不可能的。

李增枝眼珠一轉,道:“哥哥可否給我講下瞿能之使請援的過程?”

“就一個傳令兵,飛騎入營,直抵我中軍帳前!”

“就一個人?中間沒有停留?”

“沒有。據此人講,瞿能命其火速求援,故其一路狂奔,直抵中軍方停。”

“信使人在何處?”

“還在中軍,待我發兵時一起返回!”

“好!”李增枝一拍手,眼中閃過一道犀利的寒光,“既然此使路上未遇他人,那瞿能又如何能證明哥哥收到請援之信了呢?”

“可是這信使……”李景隆說著,忽然明白了什麽,他睜大眼睛,顫聲道,“你是說要……”

“不錯!”李增枝獰笑一聲道,“北平乃燕王封國,軍民大多附逆。今攻城日急,難免有亡命之徒心懷歹意。此信使孤身一人由城西繞到城南,路上難保不會遇上逆賊,如此哥哥又怎知彰義門破了?”

李景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過了好一陣,他方回過味來。思慮半晌,他抬起頭,凝視著李增枝的眼冷冷道:“你去,把活兒辦得幹淨些!”

“哥哥放心!”李增枝陰陰一笑,轉身出帳而去……

沒有援兵,瞿能不得不黯然退出彰義門,北平僥幸逃過了靖難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接下來的兩日裏,南軍又展開了猛烈進攻,但燕軍誓死抵抗,徐王妃召集的千餘壯婦也上牆參戰,終於沒有讓南軍得逞。第三日一大早,南軍一覺醒來,發現帳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李景隆飛快衝出寢帳,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怔得久久說不出話來——建文元年的大雪提前來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南軍士卒不耐嚴寒,縮在帳中不能出營一步,而北平將士則歡呼雀躍。這段時間裏,徐儀華與朱高熾親自帶著城中將士,日夜往城牆上澆水。當大雪停下時,橫在南軍麵前的已是一座滑不留手的冰牆!望著重新固若金湯的北平,李景隆欲哭無淚。無奈寒冬已至,南軍再無能力發動進攻,戰事便由此停滯下來。

而與此同時,燕軍主力的鐵蹄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鄭村壩位於北平以東三十餘裏處,是北平與鬆亭關之間來往的必經之路。這裏不過百十戶號人家,若在往常,一到冬天便行人絕跡,顯得十分荒涼。而此時漫天飛雪之際,這彈丸之地卻成了征虜大將軍的行轅,方圓十來裏範圍內竟駐紮了二十餘萬南軍!

南軍駐紮在這裏也是沒辦法。得知大寧失守,大寧軍全數降燕後,李景隆差點沒暈厥過去。李景隆總領平燕軍事,大寧軍雖因孤懸塞外無法直掌,但也算是他的下屬。大寧易主,寧王以下官兵降燕,這對他來說不啻於當頭一棒。而這還不算最壞,更要命的是有了大寧兵馬加入,燕軍雖人數上仍僅十萬出頭,但論戰力已不在自己之下!而當燕軍越過鬆亭關,回師北平的消息傳來,李景隆立刻嗅到了兵敗的危險。

江南人耐不得寒,而燕軍則都是北方人,刮風下雪對他們的影響相對較小。冬日作戰,南軍與燕軍相比劣勢十分明顯。故得知燕軍南返,胡觀、俞淵等帳下將領紛紛請求撤兵,待來春再北上與燕藩一決雌雄。

一開始,李景隆也想撤兵,可當要下令南歸的前夕,他又猶豫起來。此次北伐,他開始時逗留不進,直到確定燕軍主力北上才大舉出兵,想趁機拿下北平。結果一個多月過去,北平沒拿下,大寧卻丟了,三萬燕軍也變成十萬,這樣的戰果要報回金陵,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李景隆一琢磨,自己丟失大寧之過,幾可以與耿炳文真定慘敗相提並論。如今耿炳文已是一生英明盡毀,難不成自己也要步這位開國老將的後塵?

雖說此時退兵,南軍主力猶存,來春也可卷土重來,但到時候這平燕總兵官還是不是他可就不好說了!念及於此,李景隆準備一搏!

李景隆思忖:朱棣雖得大寧兵馬,但時日尚短。大寧軍背棄朝廷,心中必有猶疑,能否堅決追隨朱棣亦未可知。如果能挫得燕軍銳氣,再善加招撫,那他們重歸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的。至不濟,隻要大寧軍軍心浮動,其戰力必大打折扣。而且燕軍冬日行軍,一路下來必然饑疲不堪,自己完全可以以逸待勞;如果是這樣,再加上南軍兵力仍是燕軍兩倍有餘,一場仗打下來,自己的勝算還是比較大的。

有了這番想法,李景隆便將北平城下的近三十萬大軍一分為二,副總兵胡觀率著五萬兵馬繼續圍困北平,以防城中兵馬出來搗亂。李景隆則親率二十餘萬主力大軍屯駐鄭村壩,以待朱棣回師。

李景隆的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可當守株待兔開始,他才發現情況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得知北平無恙後,朱棣徹底放下心來。為了磨合隊伍,收附大寧軍心,他先在會州整軍,將燕寧二軍混編成全新的五軍之製。直到十幾天後,完成改編的燕軍才磨磨唧唧回到塞內。此時,河北大地朔風凜冽,漫天飛雪,燕軍將士長年待在北方,已習慣了這種氣候,加之又不急於趕路,故一路下來倒也沒覺得受多大的罪。可南軍就不行了,江南人哪經過這等嚴寒?雖說是以逸待勞,可寒風中十幾天熬下來,南軍上下是叫苦連天,每天清晨都有凍死的士卒被拖出營外。李景隆這才有些後悔,不過燕軍將至,這時候退兵怎麽說也都晚了。無奈之下,他隻得祭出軍法,以防士卒逃亡。就在燕軍越逼越近之際,南軍的士氣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王爺,我軍已過孤山,鄭村壩就在眼前!據探子回報,南軍現已出營,正背營列陣,我軍是否即刻進擊?”飛雪中,金忠向朱棣問道。

朱棣將身上的裘衣緊了緊,笑道:“九江倒也有些膽略,這麽大的雪,即便是我燕趙健兒,在野外待久了也有些招架不住。不想他竟還敢出營求戰!”

“他這也是沒有辦法!身為北伐主帥,他坐視大寧丟失,又攻北平不利,罪過已是不小。若再退避不戰,使我軍平安返回北平,朝堂上定會掀起驚濤駭浪。當初九江在皇上和黃子澄麵前打下保票,此番卻落得這樣個結果,消息到京城,他這個冬天就別想過踏實了。想來想去,他也隻能借著我軍長途跋涉之際打上一仗,若僥幸取勝,也好跟朝廷交差!”金忠笑著回道。

朱棣的臉色有點陰沉,其實就其本意,他並不想這時候跟李景隆死磕。畢竟大軍剛整編未久,這麽快就投入硬仗,不太合適。不過他也知道,這事兒自己說了不算。既然李景隆已經橫下心要在這裏扳回局麵,那不把他打得心服口服,自己別想平安返回北平。想明白這一層後,朱棣深吸了口氣對金忠道:“既然如此,就傳令下去,命三軍準備應戰!”

“是!”

金忠應了一聲,正準備離去,朱棣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跟大家夥兒說,北平就在眼前!打垮李景隆這隻攔路虎,大家就能高興回北平過大年!”

……

鄭村壩的荒原上,燕軍與南軍已廝殺成一團。

燕軍的中軍位於戰線後方一座稍高的小丘上,朱棣與金忠等一眾近屬文武遠眺觀戰。此時的戰事已近白熱化,偌大個戰場上,到處都是燕軍和南軍的喊殺聲。雖然天空中仍然飄著鵝毛大雪,但大地上卻是一片鮮紅。

從戰局看,兩軍現在大致旗鼓相當,甚至燕軍還微微占據上風。畢竟燕軍都是百戰精銳,又熟悉北地嚴寒;南軍大都是江南士卒,根本受不了凍,加上攻打北平不克,又被李景隆胡亂治軍,士氣非常低落,隻是靠著人多,所以還能穩住陣線。

按道理說,人數處於劣勢的燕軍能打成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但朱棣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原因很簡單——這種正麵對陣,傷亡實在是太大了!這麽打下去,就算最後能擊敗李景隆,自己的傷亡也會十分慘重——這是他承受不起的。

“王爺,差不多了,開始吧?”眼瞅著燕軍將士一個一個落馬,金忠有些心疼,忍不住對朱棣出言相催。

“不行!李九江之力尚未出盡!眼下還不是時候!”朱棣臉上也有不忍,但語氣仍十分堅決,他側身向身旁的掌旗官道,“打旗,讓煦兒他們把戰線往回拉拉,再誘一下李九江!”

“是。”掌旗官應了個諾,隨機開始指揮旗手們打旗。金忠再想說什麽,但沉吟一番,最終還是沒發聲——雖然謀劃是其所長,但他明白,戰場上對局麵的控製力和判斷力,他與眼前這位王爺差的不是一分半厘。

燕軍旗令打出後過了一陣,前方的燕軍戰線開始出現鬆動,各陣不再正麵與南軍纏鬥,而是龜縮著緩緩後退。

南軍見燕軍後退,氣勢頓時高了幾分,開始呼喊著向前進逼。又過了一炷香工夫,南軍陣中的喊殺聲驟然增大,人影也密集起來。

眼見如此,朱棣把馬鞭往前一指,道:“好!九江總算把他看家護院的老本掏出來了!給三保傳話,是時候出場了!”

戰場左側的荒原中,馬和帶著朵顏三衛的三千胡騎策馬狂奔。得到燕王傳令後,他們便悄悄出發,迂回到戰場後方。

馬和的目標是南軍戰場後方的李景隆大營,隻要能打進南軍中軍主營,戰場上的南軍頃刻間就將土崩瓦解。

按常理說,區區三千胡騎就想偷襲南軍大營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不過朱棣已經沒有更多兵力給他了。好在為了偷襲成功,朱棣下了血本,讓除了胡騎外的燕軍跟南軍死死纏鬥了兩個時辰,在付出巨大的傷亡後,又故意後退,造成力不能支的假象,吸引李景隆把大營守兵派出增援,這才給馬和創造出這次難得的機會。

馬和心知一身肩負燕軍成敗,所以也十分小心。得令後,他率軍潛行,繞過了好幾批南軍散落在戰場周圍的探子,直插南軍連環大營的後方,直到離大營不過五六裏地時,才被南軍哨騎發現。

一旦暴露,馬和便不再遮掩,馬上發令,率胡騎上馬衝鋒。這時候南軍大營也有了反應,一大批南軍匆匆從營中跑出,倉皇列隊準備迎戰。

馬和一邊驅馬狂奔,一邊抬頭打望,見南軍雖已出戰,但陣線十分單薄,尤其是出來的大都是步卒,沒有鐵甲精騎,想是已被李景隆派到前線增援去了。念及於此,馬和頓時也放下了心,以三千胡騎的實力要擊敗南軍或許不夠,但突破倉促而成的步陣殺入營中,還是不難做到的。

“砰砰砰……”就當胡騎衝到距南軍不過百十來步的時候,忽然眼前閃過一片火光,馬和反應快,趕緊把頭一縮,躲過了幾顆彈子,隻是身後的胡騎就沒這份好運,頓時從馬上跌落了一大片。

好強的火銃!馬和吃了一驚。

火銃在明軍配備已經十分普及,每個衛所中都有相當部分的火銃手。但火銃裝填麻煩,射速極慢,逢雨天又不能開火。且在當時,火銃皆由工部的匠人所造,匠戶地位低下,平日裏也隻是敷衍了事,造出的火銃廢品極多,這些也都無一例外地被裝備到軍中。故實際上,火銃運用遠不如弓弩廣泛。

但李景隆的這批火銃卻不同。此次北伐,朝廷上下極為重視,齊泰和黃子澄親自找到工部尚書鄭賜,精挑細選了兩千支上好的手把銃送到軍中。京衛中素來不乏善射擊者,李景隆便專門把他們挑出來獨立編為一隊,以備緩急之用。此時見燕軍突然從後方殺至,李景隆大驚之下,趕緊命火銃手迎擊。

本來,明初的火銃威力不大,如果麵對的是批甲的燕山鐵騎,彈子打到盔甲上大部分都會被擋下來,雖也能造成殺傷,但不至於太過嚴重。隻不過胡騎和正規明軍不同,他們從來都不披甲,而且常年生活在草原,無論人和馬對火銃,尤其是連片火銃都沒怎麽接觸。此時突然碰到這個電光火石般的東西成片打來,人和馬都大為吃驚,故一下吃了大虧。

受火銃驚嚇,胡騎勢頭銳減,尤其是馬根本不聽使喚,直接掉頭返回。馬和急得大罵,隻能先隨大部隊退到射程以外。

而隨著胡騎後退,明軍又完成了下一輪裝彈,並且把陣線紮嚴實了許多。穩住陣腳後,馬和又率隊攻了一次,但這次效果更差,明軍火銃一響,大部胡騎便毫不猶豫地回頭撤退。

這下馬和心裏發毛了。胡騎不像明軍那樣訓練有素,也沒有什麽軍規約束,既然他們對這個火銃陣產生恐懼,那麽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消除,更不能強逼他們硬衝。可如果不趁機趕緊破陣,那之前調出去增援前線的南軍就會陸續回防大營,這次奇襲也就徹底失敗了。

“三保大哥,怎麽辦?”馬和身旁的亦失哈著急地大喊。

馬和看著混亂不堪的胡騎,心裏一片恨鐵不成鋼之意。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埋怨的時候。招呼胡兵們製服戰馬的同時,馬和腦子也飛速地運轉著。待胡騎重新歸攏,馬和當機立斷道:“走,繞開大營,去打旁邊的其他營盤!”

“大哥!”亦失哈趕緊道,“王爺的令旨,是叫咱們拿下李景隆的帥帳!”

“形勢有變!”馬和冷靜地解釋,“這個火銃陣一時半會兒破不了,咱們沒工夫久耗。去打別的營盤,我就不信,這麽好的火銃,李景隆每個營都能配上!”

“打下亂不了,那燒呢?”馬和抬頭看了看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的戰旗,冷笑道,“好大的西北風!咱們去上風口,打下就放火燒,順著風挨個打!一個兩個亂不了,我們就燒他十個八個。這冰天雪地的,南軍知道睡覺的地兒沒了,看他們還穩不穩得住!”

亦失哈一愣,繼而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朱棣派馬和奇襲李景隆中軍大營的目的,無非是要直搗黃龍,擾亂南軍軍心。現在中軍大營雖然拿不下,但隻要能多燒幾個軍營,南軍一樣得軍心大亂。亦失哈大笑一聲,跟著馬和直接往西麵上風口奔去。

馬和的判斷沒有錯。李景隆的火銃手是有限的,除了中軍大營和周圍的幾個主要營盤,離帥營稍遠些的,不僅沒配備火銃手,就是守營將士都沒留多少。馬和他們沒費吹灰之力,就衝進了南軍西麵角落一個軍營。

“燒!”馬和一聲大喊,燕軍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火種,點燃了這個幾乎已不設防的空營。漫天火光中,一座營寨頃刻間灰飛煙滅。而順著風勢,大火又由西至東,將下一個營盤點燃。

南軍見狀大恐,所有留守軍士不分老弱,紛紛上前滅火。

但燕軍又豈是吃素的?在馬和的帶領下,他們順著火勢躍馬殺至,不僅將救火的南軍一個個斬落馬下,還繼續澆油點帳,讓火勢燒得更快更旺。

眼見衝天烈火熊熊燃起,李景隆臉色頓時煞白一片。寒冬之中,營帳是南軍賴以棲息的重要保障。李景隆再傻,也不會天真地以為手下將士們能在這北風肆虐的狂野上露天而眠。反應過來後,這位平燕總兵官焦急地對著望台周圍驚惶的將士吼道:“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去增援,將燕軍逐出去!”

“大帥不可!”一旁的參軍劉璟趕緊勸道,“燕軍燒營,軍心已經浮動。倉促回軍,將士們驚慌不說,也必造成陣中空虛,若燕軍趁機攻陣,一旦突入陣中,則大勢去矣!”

劉璟這麽一說,李景隆才驚醒過來,忙問道:“那該怎麽辦?”

見李景隆頗有方寸大亂之態,劉璟暗中連連歎氣,無奈之下,他隻得一拱手道:“西邊的那些營盤算是保不住了。大帥趕緊派人去把咱們西邊的帳篷拆了,斷開火勢,再派火銃手守住,起碼最後還能保住大營以東的部分!”

李景隆欲哭無淚,但眼下也唯有此法,隻能趕緊下令。

當南軍七手八腳完成了清除工作時,胡騎也已殺到中軍大營近前。此時馬和已經連破七營,本來想趁著火勢,再去中軍大營碰碰運氣。不過見南軍業已有備,不僅易燃之物已被清除,火銃手也已列陣完畢,馬和心知大寨不可再圖,遂不再猶豫,一撥馬頭揚長而去。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畢竟死的已經死了,隻要能把活的保住也行。可問題是,南軍的連環大營已被馬和燒了將近一半,這天寒地凍的,李景隆又該如何安頓這些征戰一天,身心俱疲的敗兵?

第二日清晨,朱棣尚在打盹,卻被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給吵醒。

“王爺!王爺!大事不好了!”朱棣剛睜開眼,負責監視南軍動態的前軍副將陳文已衝到跟前,焦急萬分地叫道。

“出了何事?”朱棣一骨碌爬了起來。此時其他諸人也都驚醒,紛紛起身。

“回王爺的話,末將監視不利,竟讓南軍連夜跑了!”

“跑了?”朱棣一陣發蒙,他與金忠謀劃多時,昨晚又不辭辛苦率軍露宿野外,為的就是畢其功於一役,將這二十萬南軍全殲於此,可沒想到南軍竟會連夜脫逃!

南軍確實是跑了。昨日回營,李景隆便覺得情況不妙。一方麵,燕軍實力之強遠出其所料。原先他以為大寧軍乃受北平燕軍脅迫,一旦上戰場,縱然不臨陣倒戈,至少也會出工不出力。誰知朱棣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讓大寧軍死心塌地的歸附。昨日戰時,燕軍上下齊心協力,與南軍生死相搏,完全沒有軍心不齊的樣子。而另一方麵,南軍內部也出現了躁動。本來北平不克,南軍士氣已大受影響。其後為阻截燕軍,他們又不得不頂著酷寒,在鄭村壩這荒郊野嶺裏紮營近二十日。南軍多是江南人,根本受不了這等嚴寒。這些天下來,大家對主帥已是一肚子怨恨。而今日一仗,雖戰場上未分勝負,但南軍營寨卻被馬和燒了一半。南軍可沒露宿的能耐,待回營後,那些發現營帳被焚的將士當即起哄,紛紛跑找中軍要李景隆想辦法。

事到如今,李景隆能有什麽辦法?二次北伐事出倉促,他領兵北上時禦寒衣物和營帳本就不夠。在鄭村壩紮營之初,各處營帳便已擁擠不堪,此時想將這些人分流強塞進剩餘營帳暫歇都不成。

可將士們可不管這些。鬧了半天,見李景隆始終悶頭不出,將士們終於忍不住了,多日來積蓄的怨氣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紛紛對李景隆破口大罵。更過分的是,百十個愣頭小夥子氣憤之下竟然強闖中軍,欲找李景隆說理。

李景隆本還想著這幫人鬧累了便會散去,哪知形勢愈演愈烈,眾軍竟出現嘩變的勢頭,當即大驚失色。情急之下,李景隆當機立斷,派出親兵將十幾個為首鬧事者當場逮捕,並就地正法,這才將局麵穩定下來。

“南軍二十萬之眾,退兵豈會悄無聲息?你身負監視敵軍動態之責,怎連這都沒有察覺?”聽完陳文的稟報,朱棣十分惱火,當即氣衝衝地出言相斥。

朱棣的氣憤是有原因的。南軍一逃,必然會退回德州窩冬,待開春轉暖後再戰。到時候沒了老天爺的幫忙,兼之南軍士氣也已恢複,自己再想取勝可就難了。

“臣死罪!”陳文滿臉羞愧道,“南軍回營後,在營前遍布拒馬鐵蒺藜,且又遊騎四出,使我軍探子難以近前。晚上他們退兵時,也曾傳出些聲響,但末將想南軍營帳被毀,軍士寒夜露宿,有些**也是正常,故一時大意。直到天明,才發現他們竟已拋下營寨輜重,輕裝逃了!”

聽完陳文的解釋,眾人一陣沉默。半晌後,金忠方開口道:“其實這也不能全怪陳將軍。昨日一戰,南軍雖有小挫,但主力猶存,其實力仍在我軍之上!故而誰都沒想到李景隆會這麽快便逃,畢竟他在鄭村壩待了這麽久,必是下定決心和我軍決戰的。至於其輕裝而逃就更是出人意料了!二十萬大軍的輜重,他竟眼皮都不眨就全數拋下,這曹國公不愧是豪門出身,出手真是闊綽!”

朱棣這時候也平靜下來。聽了金忠的分析,他細細一想,也覺得其言有理。其實就朱棣本人,也沒想到李景隆會在實力占優的情況下盡棄輜重而逃。昨晚他交代陳文時,還命他遙遙監視即刻,犯不著和南軍交手。而從金忠為陳文開脫這一舉動,朱棣還嗅出了這麽一層意思:陳文是大寧軍將,剛歸附不久,若因此事將其罰了,難保其不會有怨氣,並連帶使其他將士生出心結。眼下南軍已是逃了,再為此懲罰手下將領,以致將士離心可就得不償失了。

“也罷!”朱棣大度地一揮手,對陳文微微一笑道,“逃便逃了,世忠說得對,此事也不能全怨你,便是本王也是有責任的。你不必為此自責!且九江雖逃,臨走還送了我一份大禮。二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夠我軍用一陣子了!”

陳文本以為此番過失,必會遭燕王重罰,正在提心吊膽之中。此時見燕王不追究,心中又驚又喜,忙伏地叫道:“謝王爺不責之恩!臣往後必將惕厲奮發,絕不再重蹈覆轍!”

朱棣含笑擺擺手,將陳文打發去了,方掉頭對金忠道:“世忠,接下來該如何做!”

“也隻有如此了!”朱棣點了點頭。

就在朱棣為鄭村壩南軍的脫逃而遺憾不已時,北平卻傳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原來李景隆退兵時太過倉促,慌亂間竟然忘了通知北平城下的胡觀!燕軍信使趕回北平時,發現圍城的五萬南軍竟然仍一個不差的待在城外營壘裏!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甫聽此信,朱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確定沒有聽錯後,朱棣仰天大笑。既然李景隆白白把這麽一塊大肥肉留給自己,那他要再不照單收下,也就太對不起這位表外甥了。當即,朱棣留下一部分人收拾戰場,其餘則悉數出動,向北平猛撲過去。

當十萬燕軍從天而降般出現在北平城下時,胡觀差點沒嚇暈過去。見父王趕到,朱高熾也當即派兵出戰。內外夾擊之下,南軍瞬間崩潰。不到半日工夫,北平城外的南軍營壘紛紛告破,大部分南軍將士非死即降,胡觀僅僅帶著萬餘幸存士卒向真定方向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