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定兵略大肆其威 襲大寧孤注一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進入九月,幽燕大地已很有了些寒意。在稍顯凜冽的朔風中,剛剛取得真定大捷的燕軍士兵們又開始投入緊張的備戰當中。京師已傳來消息,朝廷的第二任平燕總兵官、曹國公李景隆已渡江北上,正率大軍往河北趕來。過不了多久,一場大戰即將拉開。
對於李景隆,燕藩上下倒不在意。但他身後的五十萬大軍,卻著實讓眾人吸了一口冷氣。畢竟現在燕軍滿打滿算也不過六萬,麵對近十倍之眾的南軍,就算他們都是豆腐渣,也能把小小的燕藩給壓扁了。
這些日,燕藩君臣日夜籌謀,但不管怎麽排兵布陣,都覺得勝算渺茫。而這種黯淡的前景,也明顯打擊了大家士氣。今日朱棣又和幾個子婿商議軍事,除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朱高煦,無論是朱高熾、朱高燧兩個兒子,還是袁容、李讓兩個女婿都是眉頭緊鎖,內心憂慮重重。
這種現狀當然不能讓朱棣滿意。想了想,他給大家打氣道:“大家也無須太過緊張。其實和上個月耿炳文來犯時一樣,這五十萬不過是個虛數。其中包括真定十萬人馬,皆為新敗之兵;大寧、大同的十多萬亦仍不能盡出;其餘遼東吳高四五萬、河間徐凱四萬,皆非強兵;九江(李景隆字)真正能依仗的主力,不過是隨其北上的二十餘萬兵馬。”
“父王說得是!”朱高熾應了一聲,又話鋒一轉道,“不過二十萬也不少了。而且此次之兵絕非當初耿炳文手下可比。據說皇上下了血本,京中四十八衛,除上十二衛天子親軍外,其餘三十六衛大半征發。故此次隨李景隆北上大軍中,光京衛便有十四萬之多。”
朱高熾話音方落,李讓又接口道:“僅此十四萬京衛,其整體戰力便不在六萬燕軍之下,再加上其餘各路南軍,朝廷此次北伐實力可謂驚人。且有真定前車之鑒,李景隆也未必會再貿然出擊。若其在德州不出,蓄養實力,那這麽拖延下去,不光真定敗兵的士氣可以恢複,就是大寧和大同之兵也有整訓完畢的時候。一旦南軍各部軍勢齊振,我們恐就危在旦夕了!”
“趁他們立足未穩,直接去打德州。隻要能拿下德州,殺了李景隆,那其餘的南軍還不都是小菜一碟?”朱高煦倒是無所畏懼,反倒躍躍欲試。
“煦兒勇氣可嘉,但此時非攻德州之機!”朱棣仍是淡淡的語氣,“雖說南軍尚未全軍抵達,但眼下德州之兵亦是十萬有餘!以京衛之能,絕非我軍輕易可勝!且李九江初來乍到,必然會選擇堅守不出。德州乃兵家重地,牆高池深,燕軍又不善攻城,以三四萬人馬攻敵十萬眾據守之城,絕無得勝之可能!到時候攻城不成,反墮了我軍銳氣,實是得不償失!”
“那怎麽辦?難道坐等他們來攻?”此時出言的是徐妙錦。真定戰後未久,李景隆又接踵而至,她被兵馬所阻,無法回京,隻能在北平繼續待下來。本來,朱棣隻是讓她陪伴其姐徐儀華,可她偏要參加軍議,朱棣拗不過她,隻得答應,不過事先已經說好,她隻能旁聽,不得發聲。
本來這個條件徐妙錦是答應的,隻是此時聽得燕藩即將麵臨的險境,她一時心中大急,不由破例發聲。
見徐妙錦發問,朱棣隻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卻另起話題道:“本王決議後日誓師東征,救援永平,討伐吳高!”
“啊!”此話一出口,朱高熾他們皆麵露驚色。原來真定大敗後,耿炳文生怕朱棣趁機圖謀冀南,便急令鎮守山海關的江陰侯吳高率遼東兵馬圍攻永平,以迫使燕軍回兵。在朱棣回北平之初,眾將也勸他趁南軍大敗之機一鼓作氣,將吳高殲滅在永平城下,至不濟也要把他攆回山海關。對此,朱棣卻一笑置之,竟任由吳高圍攻永平府,自己卻隻顧在北平休養,竟一個兵也不出。而如今,李景隆已至德州,河北局勢再次緊張起來。值此之時,朱棣卻說要出兵援救永平,這自然大大出乎眾人所料。燕藩總兵力六萬,北平城內不過四萬餘。若要短時間內擊敗吳高,朱棣怎麽著也得帶走三萬兵。那這樣一來,北平就隻剩下萬餘人馬了。盡管德州南軍尚未齊聚,但畢竟也已有十萬出頭,再加上真定十萬人,眼下李景隆可以馬上調動的兵馬就達二十萬!雖說李景隆不見得敢貿然出兵,可若得知燕軍東征的消息,那他也未必就不會趁機攻打北平!北平是大城,就算牆高池深,可僅憑萬餘人馬,又怎麽擋得住南軍排山倒海般的攻勢?
見眾兒臣起身要勸,朱棣一擺手道:“我心意已定,你等勿要多言!”說到這裏,他忽然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至於原因,到時候你等便知!”
見朱棣這麽說,眾人雖然不解,但也隻好把一肚子疑惑埋進肚子裏。畢竟父王敢這麽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對於父王的韜略,一眾子婿皆佩服得五體投地。
應付完眾子婿,朱棣又扭頭對徐妙錦笑道:“妹子這段時間就安心待在北平,待李九江果真來攻,我自有一番對決供你觀賞!不過你可不準上牆,到時候陪著你大姐坐鎮王府便是!”
這話一出口,朱高熾他們聽了更是疑惑:“既然父王明知李景隆會來攻北平,卻如何還敢東征永平,留這麽一座空城出來?”
徐妙錦則沒有的那麽多想法,她見此番出征沒自己的份,一張嘴立時噘得老高,剛要再言,房門忽然被打開,黃儼躡手躡腳地跑了進來。
“王爺,遵您吩咐,道衍師父、金先生,還有朱能、張玉兩位將軍都已到東殿等候!”
“哦!”朱棣應了一聲,隨即扶椅起身,對一眾子婿道,“你等也跟過來,為父有話交代!”說完,他便昂首出門,乘輿向東殿行去。朱高熾、袁容等五個子婿忙也跟上。
……
德州,征虜大將軍行轅。
此刻,新任平燕總兵官、太子太傅、曹國公李景隆正召集文武部屬,舉行二次北伐的第一次正式軍議。
將德州作為此次北伐的大營,這個建議是由黃子澄首先提出來的。耿炳文兵敗後,保定歸附燕藩,這便在北平與真定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真定的戰略地位大大降低。德州雖位於山東境內,但它與北平府之間僅隔著一個仍由朝廷控製的河間府。從德州發兵,南軍可毫無阻礙地直抵北平城下。且較之真定,江南向德州轉運糧餉也更為方便。有這麽幾層因素,黃子澄的建議甫一提出,就取得了李景隆、齊泰乃至建文的支持。
在沒當上總兵官之前,李景隆對這個位置覬覦已久,可一朝就任並開始署事,他便發現這個大帥其實並不那麽好當。就在昨天,北平細作傳來消息,三萬燕軍已於五日前兵出東直門,向永平方向開去。
得知燕軍東征,李景隆一時犯了迷糊:畢竟自己已抵達德州,在這種時候,朱棣卻不顧北平安危,悍然揮師向東去救一個遠在四五百裏之外的永平,這樣的用兵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三萬燕軍出征,那北平就隻剩下萬餘人馬了,他朱棣就不怕自己乘虛而入?滿腹疑惑之下,李景隆決定將文武僚屬聚到一起商議一下燕軍此舉的用意。
“大帥,還等什麽,燕庶人引兵東出,北平城內空虛,此時正應一鼓作氣,揮師北上,奪取北平。若再拖延,待燕軍回師可就來不及了!”軍議一開始,都督僉事瞿能便出班叫道。他是洪武朝老將,襲父職任四川都指揮使。在川期間,他曾隨涼國公藍玉討伐西番,屢立功勳。朱棣起兵後,建文升他為都督僉事,將他召到京師。此次李景隆北上,他便以參將身份隨軍出征。瞿能聲如洪鍾,一副慷慨激昂狀,幾個熱血將軍聽了殺氣大漲,也紛紛上前請戰。
李景隆沉思一番道:“話雖如此,但燕庶人非等閑之輩,其貿然向東,其中有陰謀亦未可知!”
“管他什麽陰謀!”李景隆話音方落,瞿能之子瞿義接過話頭道,“眼下德州大營已有十萬大軍,再加上真定十萬,河間四萬,僅此就是燕軍的四倍。隻要大帥一聲令下,三地大軍聚於北平城下,燕庶人縱有再大本領,也回天無術!”
瞿義與他父親一樣都是個大嗓門,且其年輕氣盛,反駁李景隆的意見時更是毫無顧忌地大呼小叫,唾沫橫飛,一副不容置疑之態,這讓作為主帥的李景隆有些不悅。
“真定乃新敗之兵,河間士卒戰力孱弱,都不足為憑!”李景隆冷冷道。
“真定之敗已過一月,且其大部猶存,豈能不足為憑?何況德州十萬大軍,僅京衛就八萬有餘。再加上永平城下的三萬遼東軍,我軍實力遠超燕軍,正可趁機進擊,一舉建功!”瞿義絲毫沒有察覺到李景隆的不快,仍是一副昂揚之態。
“京衛初到德州,恐水土不服!”李景隆再道。
“屬下連日巡視各營,見大部分軍士康健如初!並無水土不服之狀!”瞿義毫不客氣地將李景隆的話駁回。說到這裏,他忽然又一哼道,“大帥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難道沒有去營中瞧瞧麽?”
李景隆臉色一變,一對劍眉立時豎了起來。如果一開始他與瞿家父子還隻是對軍略的爭執,可到現在為止,瞿能父子的這一連串針鋒相對,尤其是瞿義最後的這句話,已讓他感受到了輕蔑!
李景隆產生這種感覺也是事出有因。他雖是堂堂征虜大將軍,平燕總兵官,但論年齡不過三十多歲,以往雖有練兵經曆,但獨自領兵卻是頭一回。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就算有著公爵高位,但在講究軍功和資曆的軍隊中其實也無多高威望可言。過他素來心高氣傲,又豈能忍受下屬的輕慢?瞿能父子的這番魯莽,在他看來是對自己的一種**裸的挑釁!而他二人的身份,更讓他覺得他們是有意為之!
此次北伐,南軍出征將領眾多。在這些人中,李景隆內心親近、認為可以倚重的其實是兩種人:一是自己的父親——岐陽王李文忠的舊屬,比如副總兵胡觀、參將盛庸。另一種則是像山海關的江陰侯吳高、真定的安陸侯吳傑這樣的勳將。在他看來,前者有父親的餘恩,後者平日裏本就交情不錯。對他們,李景隆確信自己能把控得住。
瞿能父子既非李文忠舊部,也非五府的勳戚,往日與李景隆毫無交情,這樣的將領肆無忌憚地對主帥指手畫腳,他不能不感到憤怒!
不過李景隆最終忍了下來,畢竟他是主帥,麵子上的氣度還是要講的,他不想給人留下“氣量狹小”的印象。他強捺怒氣,陰沉著臉道:“兵法有雲: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今敵情未明,我軍貿然出擊,倘有錯失奈何?真定之敗,時過未久,豈能不引以為鑒?”
李景隆想讓眼前這個討人嫌的家夥趕快閉嘴,無奈瞿義是個一勇之夫,毫無心機,方才又和李景隆爭得興起,且他也確實不太看得上這位從沒曆過戰陣卻統率數十萬大軍的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顯神色不豫,他卻反而頭一揚,竟帶幾分教訓的語氣道:“兩軍對陣,形勢千變萬化,為主將者要善於臨機應變,如此方能破敵!拘泥於兵書所言,不能變通,那與紙上談兵的趙括又有何異!”
“混賬!”瞿義話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罵!在出師北上前,黃子澄就曾與他談過幾次,其間也提到過莫蹈趙括覆轍之類的話。當然,黃子澄說時,也帶著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設身處地地一想,心中自然是有些不快的,隻不過麵對的是黃子澄他也說不了什麽。可現在一個下屬卻也拿趙括出來暗諷自己,且還當著滿廳文武的麵,這叫他如何忍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終於拍案而起!
“抗拒上命,擾亂軍心!”李景隆給瞿義定下兩條罪狀,然後深吸口氣,“拖出去,斬了!”
“啊!”帳中眾人大驚。畢竟瞿義隻是發表議論,雖然態度確實談不上恭敬,但略施薄懲也就夠了,誰知道李景隆一上來就要拿他人頭祭旗!
瞿義也驚呆了,直到帳外衛士進來,他才反應過來,當即大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參將,除非皇上有明旨,可免不可罰,你一個總兵官憑什麽斬我?”
見他如此,李景隆獰笑一聲,吐出五個字:“本帥有黃鉞!”
此話一出,瞿義頓時瞠目結舌。
黃鉞,始於商周,到魏晉時,凡大將出征,天子時將此物授之,稱為“假黃鉞”。明朝本無黃鉞製度,但此次出征,建文擔心李景隆威望不足,又將它從故紙堆中搬了出來,賜給李景隆,並明言除宗室外,皆可憑此先斬後奏!
還是瞿能老練,眼見李景隆搬出黃鉞,知道不服軟不行了,趕緊上前哀求道:“大帥饒命!小兒渾人一個,胡言亂語,實是該死!但請看在我瞿家三代效忠朝廷的麵兒上,饒小兒一命!”
“大帥手下留情!”這時其他文武也反應過來。瞿家父子雖然粗魯,但為人直爽,在軍中還是有些人緣的。眼見瞿義因言獲罪,眾人也心有不忍,紛紛出言替瞿義求情。瞿義這時候縱然心中百般不服,也隻能趕緊跪地磕頭。
李景隆其實也並不想斬瞿義。雖說臨陣斬將也是整肅軍紀的辦法,但瞿家父子是靠軍功爬上來的,在軍中很有些威望,如果真為這麽點頂撞的小事就把瞿義斬了,那不但不能肅立自己的威嚴,反倒有可能讓軍心渙散。
既然瞿義已經服軟,李景隆目的已達到,便也不再堅持,而是板著臉冷冷道:“本帥領軍,素來講究令行禁止。大軍不可輕出,此事方才已有定見。你不知軍事,無端指責本帥定略,亂我軍心,本當伏誅。茲念你父子忠於王事,往日略有薄功,且饒你一命,改打軍棍六十。下次若再犯,則定斬不饒!”
聽得李景隆信口雌黃,瞿義心中早就把他家祖宗罵了個遍。但是形勢比人強,他也隻能認了。一番請饒後,李景隆大手一揮,兩個親兵昂首上前,將瞿義拖出去受刑。
瞿義離開,大殿裏總算安靜下來。因著這一番鬧騰,一個好端端的軍議被徹底攪黃。雖然一眾文武仍在當場,但大家已都沒了討論的心思。
掃視堂下僚屬一眼,李景隆清了清嗓子,盡量威嚴道:“傳令各部加緊整肅,緊守城池,不可輕舉妄動。待王師齊聚,再行出兵!”
本來,一開始李景隆也不是完全反對偷襲北平,否則他也不會召集這個軍議。但因與瞿義的這番爭執,他的立場也被逼著堅定下來,眼下他就是真想攻打北平也開不了口了。
“謹遵鈞令!”懷揣著各樣心思,眾將拱手聽命。
一連兩日,德州與真定的二十萬南軍皆在無所事事中度過。第三日一大早,一名飛騎馳進德州城,並帶來一個壞消息——九月二十五日,燕軍兵至永平。吳高不敢接戰,盡棄輜重而逃。燕王親率輕騎追擊,吳高折兵數千,餘眾倉皇奔回山海關。
“賴大王神威,永平之圍得解,臣代全城軍民敬謝大王!”永平知府衙門內的慶功宴上,守將郭亮、趙彝舉杯高叫道。
朱棣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永平得全,實仗二位將軍英勇守城之故,本王不可昧功!軍中不能飲酒,此番本王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將軍一杯!”
“豈敢……”郭、趙二人忙又謙遜。
朱棣擺擺手打斷了他們的謙辭,正容道:“永平衛指揮使郭亮、同知趙彝忠勇勤勉,率眾守城二十日而不墮,其功當賞。郭亮晉升北平都指揮僉事、趙彝晉升指揮使,仍督舊部堅守永平!”
“謝大王!”郭亮、趙彝趕緊叩謝。
待二人謝恩罷,朱棣掃視一眼,見大廳內杯盤狼藉,眾將興致也盡得差不多了,遂道:“天色已晚,今日之宴便到此為止。吳高雖遁,李九江還在德州望著咱們,諸位切不可掉以輕心!待破得九江,本王再與諸位在北平把酒言歡!”
見燕王發話,諸將便起身告辭,一轉眼工夫,先前還人聲鼎沸的大廳便安靜下來。朱棣向身邊侍候的黃儼使了個眼色,隨即一聲不發地走進了後院的簽押房。不一會,黃儼便領著朱高煦、金忠、張玉、朱能及丘福五人跟了進來。
待眾人坐定,朱棣首先問朱高煦道:“德州方向可有動靜?”
“沒有!”朱高煦虎虎有聲道,“席間剛有探子回報,德州南軍仍在休整,並無出城跡象。”
朱棣心下稍安,隨即對張、朱、丘三位大將笑道:“此番本王值此南軍壓境之際出兵永平,想來三位將軍心中亦存有疑惑吧?”
張玉三人皆是一愣。正如朱棣所說,當得知要救援永平時,三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出兵前,他們還曾麵見朱棣,對這種幾乎自殺的行為表示激烈的反對。不過任他們如何勸說,朱棣卻隻是含笑不語。待轉問朱高熾兄弟,他們也是顧左右而言他。無奈之下,三人也隻得將疑惑埋進肚子裏。
見三人一副洗耳恭聽之狀,朱棣嗬嗬一笑,扭頭對金忠道:“箭在弦上,已無再保密之必要,世忠便明言吧,也好讓三位將軍有個準備。”
“是!”金忠微微一躬,隨即對張玉他們鄭重道,“明日上午,王爺將率軍北上,襲取大寧!”
“襲取大寧!”三位將軍皆是一驚。顯然,這個方略大大出乎他們預料。
見三人驚訝,金忠微微一笑,隨即將前後經過詳細道來。
原來,早在真定之戰結束後,朱棣便料到建文君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用不了多久,朝廷大軍將再次北伐。他雖勝了真定一役,但四麵受敵的處境並未得到改變。朝廷據天下之力,實力勝燕藩百倍,一時之敗根本不足以讓其傷筋動骨。且有了這一次的教訓,朝廷下一輪北伐的聲勢將更為浩大,燕藩麵臨的攻勢亦將更為猛烈。
回師北平後,朱棣與金忠、道衍等人日夜謀劃,希望能找到擊敗南軍的良策。但幾番討論下來,眾人想破了腦袋,卻始終沒有辦法。在朝廷的絕對優勢下,無論燕軍多麽勇悍,無論燕王如何善戰,都不足以抵消兩者間巨大差距。
無計破敵,那唯一的辦法便是據城死守了。可就算北平是天下堅城,但燕藩兵微將寡,又孤立無援,這麽死守下去,縱能一時無恙,其最終也逃不脫敗亡的命運。
硬拚不過,死守又難逃敗局,在這種絕境之下,要想挫敗南軍,便隻有另辟蹊徑。終於,在朱棣幾乎感到絕望的當口,道衍想出了一個辦法——襲取大寧,奪大寧都司之兵為己用。
大寧號稱“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是明朝抵禦蒙古的一支精兵。大寧兵馬昔日長期由朱棣統率,將士久承其恩,若能將他們收歸己用,燕藩兵力將猛增。且在洪武年間,蒙古兀良哈部歸附大明,朱元璋為此設置朵顏、福餘、泰寧三個羈縻衛安置他們,其地點也在大寧。朵顏三衛有數萬部眾,往日朱棣出塞,他們亦有派兵跟隨,彼此間頗有交情。若能將大寧軍馬全數收服,燕軍總兵力將達到近十五萬之眾!有了這樣一支大軍,他將不懼朝廷任何威脅!
當然,奪取大寧兵馬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眼下的大寧都司掌印房寬雖是燕王舊部,但這次他卻選擇站在朝廷這邊。這位都指揮使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囚禁了欲與朱棣一起靖難的寧王朱權,繼而又加緊整肅大寧各部,力圖削除燕、寧二王在將士中的影響。房寬的決絕,給朱棣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不過麻煩歸麻煩,既然大寧對燕藩如此重要,那朱棣就是絞盡腦汁也要將它拿下。經過一番謀劃,道衍他們想出了辦法。
“出兵永平之前,王爺已派人說動了鬆亭關的陳亨,他答應歸附燕藩。眼下馬和已前去聯絡,隻要我軍一到,陳亨便會打開關門,放我軍進關!”將襲取大寧的目的講述完後,金忠又笑吟吟地道出了此次北上的方略,“一旦鬆亭關失陷,大寧必將大震。到時候我軍**,王爺已事先派人聯絡大寧城中諸將到時候他們亦會倒戈。隻要攻克大寧城,擒住房寬,大寧二十衛所便會歸於王爺麾下!”
“好啊!”金忠方一說完,丘福便一拍大腿叫道,“大寧八萬之眾,若能歸我燕藩,那還懼他李九江個鳥!”
盡管事先已經知曉內情,但聽金忠徐徐說來,朱高煦仍掩不住滿臉興奮。他當年在京師大本堂讀書時,便對將門出身卻動輒吟風弄月、故作一副儒雅之態的李公子十分看不過眼。每每想到李景隆得知燕藩奪取大寧兵馬的驚駭模樣,他都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北平怎麽辦?”朱能忽然出聲問道,“襲取大寧就算順利,來回也得一個多月。李景隆雖按兵不動,可若其得知我軍出塞,必然會趁機攻打北平。眼下北平城中兵力不過萬餘,如何能抵擋得了數十萬南軍?”
“士弘將軍勿憂!”金忠從容笑道,“我軍方一出城,世子便在北平城內征集青壯。燕趙之地,自古民風剽悍,偌大個北平征集兩三萬精壯還是不成問題的。且鬆亭關僅陳亨部便有一萬多,待我軍進城抓住劉理,將他手下人馬奪過來,如此可得兵兩萬。到時候將這兩萬人馬拉回北平,世子手下便有五萬大軍!北平乃天下堅城,又有五萬大軍駐守,李景隆縱傾巢而出,匆忙間又能奈何?到時候他久攻不下,必然師老兵疲,我們再攜大寧兵馬回師南下,與其決戰,正可一舉破之!”
“果然好計!”這一下朱能也心悅誠服。
“好了!”見事已說完,朱棣一笑道,“三保過會兒便會回來。按照約定,明日傍晚便是陳亨獻關之時。三位將軍且各自回營,明日五更造飯,拂曉出征,天黑之前拿下鬆亭關!”
“王爺……”眾人正待應諾,外麵忽然傳來黃儼的聲音,“稟王爺,馬承奉回來了!”
“這麽快?”朱棣精神一振,笑道,“三保確實幹練,喚他進來吧!”
馬和麵色沉重地走了進來,一進屋他便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道:“王爺,奴才有負使命,陳亨不願歸附!”
“什麽?”房內眾人的笑容俱都瞬間凝固。
半晌,朱棣方難以置信地問道:“他事先不是已經答應獻關了麽?怎麽事到臨頭卻變了卦?”
“回王爺,就在今晨,營州三護衛已從大寧開到鬆亭關,據說是奉房寬之命準備南下與李景隆合擊北平。營州三護衛一到,鬆亭關形勢驟轉,陳亨心生懼意,便就反悔了!”
“無膽老兒,我一刀劈了他!”朱高煦一聲怒吼便要暴起,朱棣一眼掃來,目光中充滿寒意,他心中一緊,隻得又坐了下來。
屋內一片死寂,鬆亭關的驟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眼看苦心經營的計劃突然間便陷於破產,眾人心中都如壓著塊石頭般難受。
沉默了半天,金忠無奈地搖搖頭道:“唯今之計,隻有先回北平,再謀他法了!”
金忠一語道閉,眾人神色均是一黯。大家都明白,所謂再謀他法,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辭罷了。為此,朱能不由憤憤道:“營州三護衛來了又有什麽要緊?隻要我軍兵臨城下,他再趁機發難打開關門,裏應外合之下,鬆亭關照樣會落到我們手裏。陳亨這老賊白活一把年紀,竟膽小懦弱至此!”朱能素來涵養甚好,在燕軍中有儒將之稱。但突遭大變之下,他也忍不住有些激憤。
朱棣心中一陣哀歎,他同樣對陳亨的臨陣退縮憤恨不已。但光憤恨又有什麽用呢?鬆亭關是往大寧的必經之路,且又地形險要,陳亨的違約使燕軍襲取大寧的計劃徹底化為泡影。
隻有退兵了!盡管百般不願,但朱棣已沒有選擇。
“其實去大寧也並非定要經過鬆亭關不可?”就在朱棣要下令退兵時,張玉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仿佛將死之人抓住一顆救命稻草,朱棣渾身猛地一震,又驚又喜地望著張玉道,“莫非老將軍還有別的路?”
張玉微微頷首道:“從永平城往東北走不到百裏,有一小隘名劉家口。此關築於燕山之間,兩旁皆是陡崖峭壁,關城中有一條小溪貫穿而過,地形極為險要。因關小且道路崎嶇,故少有人走。”
“道路崎嶇不是問題!”朱棣當即問道,“隻是既是隘口,必然有兵把守。老將軍亦言此地險峻,倉促間我軍豈能攻克?”
“此關狹小,守關兵士不會太多,要攻克倒也不太難。”
張玉話音剛落,朱能便道:“不光要攻克,關鍵是不能走漏風聲,否則大寧一旦有備,再想奇襲可就難了!”
“士弘想得周全!”朱棣點了點頭道,“小路崎嶇,隻能輕車簡從,如果大寧得知消息,我軍去了沒有輜重,也打不下這座城來!”
“有一條小徑,可以繞過劉家口,直抵關隘之後。當年臣還在元廷時,曾經走過一回。隻是此小徑乃往日獵戶打獵時所用,極其難行,且離關隘頗近,若行大隊人馬,必被關內守軍發覺。但要選上十來個精幹之人趁夜潛行,作堵截信使和潰兵之用,倒也未必就會泄露行蹤。”張玉昔年是北元的樞密知院,後來才歸降明朝。正因為長年在塞外遊弋,故對塞上道路頗為熟悉。
眾人的情緒一下被調動起來。若能不動聲色地奪取劉家口,那襲取大寧還是有希望的。不過就在眾人躍躍欲試時,金忠的一席話卻猶如一盆冷水,將大家的熱情澆得幹幹淨淨:“縱能經劉家口襲取大寧,可北平奈何?若無鬆亭關人馬支援,北平城內便隻剩下萬餘老弱及兩三萬青壯,眼下李景隆擁兵數十萬,得知我軍出塞,其必傾師圍攻北平。僅憑老弱士卒和未經戰陣的百姓,世子又如何能保北平不失?”
眾人一下泄了氣。北平乃根基,燕軍將士的家屬亦都在城內。若北平守不住,就是燕軍奪取了大寧,亦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想到這裏,方才的那一點點活躍氣氛頃刻間又煙消雲散。一時間,眾人將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朱棣。
怎麽辦?朱棣臉色此刻的內心十分糾結。一旦回兵,襲取大寧便化為泡影,在目前的形勢下,這對燕藩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可不回兵行嗎?德州、真定、河間,眼下朝廷已在北平南邊布置了二十餘萬大軍,還有十萬人馬正源源不斷地開來。就憑北平城內被挑剩下的萬餘士卒,外加兩三萬青壯百姓,能擋得住這如洪流般的南軍猛攻?想到三十萬大軍兵臨城下的場景,朱棣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兵分兩路,分一部分人回去呢?也不行!且不說兵少了回去沒多大用處,也不說分兵勢孤,燕軍未必能打敗房寬。即便成功破得大寧城,可這大寧兵馬畢竟也是大明王師,就算朱棣能說動他們反抗朝廷,也必須有足夠實力降服才行。若再分兵,到時候他也沒把握能控製住這支新附兵馬。
難道就隻回兵一條路可選了嗎?朱棣心中一片哀歎。回守北平,以燕軍之驃勇,以自己之善於謀劃,即便李景隆以十倍來攻,亦足以抵擋一時,守上一年半載也不是不可能。可這之後怎麽辦?李景隆吃一石糧,糧朝廷可以補兩石,他死一個兵,朝廷可以補一雙,可北平卻是孤城一座!
朱棣閉上眼,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場景正展現在他眼前:奉天殿內,自己被五花大綁地按在地上;丹墀上,建文身著冕服,誌得意滿地望著自己;身旁,李景隆指著自己的腦袋,趾高氣揚地說著什麽;兩旁侍立的文武百官,正用各式各樣的目光打量自己這個一敗塗地的叛逆,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輕蔑,侮辱,嘲弄,譏諷……
這就是最終的結局嗎?朱棣心中痛苦地呐喊著!他是威震塞外的燕軍主帥,是堂堂大明親王!他不能接受這樣一個悲慘的命運,絕對不能!
內心一番翻江倒海之後,朱棣終於冷靜下來。他再次思索自己麵對的諸般選擇,試圖從中找到哪怕一絲能挽救自己的可能!
回兵,必死!分兵,必死!那不回兵……忽然,一個設想浮現在朱棣的腦海:若北平能憑一己之力守住呢?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朱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但再一思索,他又發現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此時已是九月末,馬上就要入冬了。通常,隻要挨到十一月,北平便會飄起鵝毛大雪。大雪紛飛之中,即便是燕軍將士,其戰力也要打折扣,由江南士卒組成的南軍就更不用說了。到時候南軍連出營列陣怕都困難,更遑論攻城?而且天幸的是,李景隆到現在為止還窩在德州,即便他即刻開始出兵,待大軍集結到北平城下,恐也是十月中旬了。隻要高熾他們能守一個月,或許還不用這麽久,老天便會降下瑞雪,到時候北平就能得救!就是天公不作美,那時自己沒準兒也已收編了大寧軍馬,再回援北平還是有希望的。
當然,朱棣也知道要北平在十倍之敵麵前堅守一月之久,這無論如何難度都太大了些。可問題是要想拿下大寧,他就必須承擔這個或讓燕藩頃刻間土崩瓦解的巨大風險!
“拿下劉家口,全軍襲取大寧!”朱棣冷冷道出了自己的決定。
金忠心中一凜。作為燕王的主要謀主,他也能想到這其實是燕藩唯一的生存之機。但畢竟這個選擇風險太大,一當朱棣決定,金忠仍感到一陣心悸。似乎為了確定朱棣的想法,他當即又追問一句道:“王爺心意已決?”
“自然!”朱棣的語氣中透著一絲決然,“置之死地而後生。眼下回北平必死,而襲取大寧尚有一線生機。生死攸關之際,我已無退路!”
金忠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欽佩,當即沉聲道:“既如此,請王爺速修書一封給世子,即日起堵死北平各門,征發城內所有青壯,激勵軍心,準備與南軍決一死戰!”
朱棣點點頭,旋又掃視其餘諸人。大家也都明白已無退路,見燕王如此決絕,頓也血氣大漲,皆抱拳大聲道:“願隨王爺死戰!”
……
大寧城外,都指揮使房寬正帶著幾個親兵巡哨。
本來照眼下時局,房寬根本不應該出城,即便出城也不應該隻帶這麽幾個親隨。隻不過自打軟禁寧王後,他已經穩住了大寧局勢。至於燕軍,雖然勢大,但隻要鬆亭關不破,他們便進不了大寧地界。
房寬的巡查持續了一整天,把南郊一眾哨所全部巡查一遍後,正準備回城,忽然聽得東南方向傳來一陣轟轟的馬蹄聲。
東南所對為永平、山海關一線,並非燕藩勢力範圍,房寬頓時有些奇怪,遂驅馬奔上一個小山包,向下一望,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前方漫山遍野,皆是燕軍輕騎!
“快,回城!”房寬一邊叫著,一邊撥馬狂奔。隻是馬兒跑了一天,馬力已乏,無論房寬怎樣死抽鞭子,終究速度還是慢了下來。等快到城門口時,後麵的燕軍離他已經不足二裏。更要命的是,前方的城門此時已經緊鎖。
按道理,眼下離閉門還有一段時間。不過房寬已經來不及想這麽多了,當即放聲大叫開門。
城頭上無人應聲。房寬心急如焚,正欲再叫,忽然發現兩個大寧軍中的北平舊將——和允中、毛整簇擁著一個麵白無須的男子出現在城頭。同樣曾在燕王手下效力的房寬十分熟悉此人——正是燕王府的總管馬和!
“完了!”房寬萬念俱灰,身子一滑,直直從馬上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