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得敗報建文憂心 再北伐景隆主兵

八月底正是江南最舒適的時節。眼下金陵城內秋高氣爽,氣候得宜。京師士民紛紛選在這種時候外出郊遊,一覽吳頭楚尾的美好河山。即便是待在城內的人也是渾身舒泰,幹什麽都覺得愜意。

這日下午,建文處理完一天政務,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從悶了一天的乾清宮出來。殿外丹墀下麵,一架大涼步輦停於階前。乾清宮答應長隨江保早已在輦前候著,見建文出來,他一溜煙地迎上去哈著腰笑道:“皇爺今日出來得早,可是要回乾清宮麽?”

江保和馬騏一樣,都是建文登基後起用的近侍。不過江保卻頗得建文歡心,現已成了宮裏僅次於王鉞的紅人。前段日子建文一時高興,還說要升他做乾清宮打卯牌子。此話一出口,江保更是容光煥發,在建文麵前百倍殷勤。

見江保發問,建文想了一想答道:“不回了,先去慈寧宮看看母後吧!”

“是。”江保幹淨利落地回了一聲,忙又伺候建文上輦。待就緒後,忽然一個小內官匆匆來到江保跟前附耳說了幾句,江保神色頓時一滯。

“什麽事!”建文眉頭一皺。

“兵部尚書齊大人在左掖門遞牌子請見!”

“都過了散衙時辰了,他還來做什麽?”建文擺擺手道,“有什麽事兒,叫他明日早朝過後再說!”

江保看了看旁邊的小內官,小心道:“陛下,聽這小廝說,齊大人很是焦急,說是北邊有大事兒,急著要見陛下!”

北邊?齊泰身為兵部尚書,散衙後求見且說有大事兒,建文頓覺不妙趕緊道:“叫他到武英殿候著,朕馬上就到。”

當建文匆匆趕到武英殿時,齊泰正在大殿內急得團團轉。待見建文駕到,他“撲通”一聲跪倒於地,聲音顫抖地說道:“陛下,北平那邊壞事兒了!”

建文本就提著顆心,此刻見齊泰這般語態,更是心驚肉跳。他竭力定下心神說道:“齊愛卿不要急,有什麽事兒慢慢說!”

齊泰沒有回話,他抖索著雙手,從袖中拿出一份軍報,戰戰兢兢地遞給建文,旋又馬上將頭垂了下去。

軍報內容很是簡潔,大致敘述了從雄縣被破到真定大敗的過程。建文看了兩遍,才將軍報放到禦案上,卻是沉默不語。

皇帝不說話,齊泰感到奇怪。他本以為建文會大為震怒,將他這個兵部尚書怒斥一番,卻不料這位年輕天子竟如此沉得住氣。

等了半天,見建文仍沒有說話的意思,齊泰終於忍不住了。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望了建文一眼道:“陛下,此番平燕告敗,臣身為兵部尚書,運籌不力,請陛下降罪責罰。”說完,他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心驚膽戰地等著建文的回答。

建文又說話了,此時他言語中充滿了頹喪:“照耿炳文所言,此戰官軍可謂慘敗,連他都已被打得閉門不出,朝廷損失恐是不小!想來北平那邊兒又要氣焰大漲了!你倒是說說,這平燕之事卻該如何為繼?”

齊泰見建文隻是發愁,倒不像要大肆問罪的樣子,心中倒有些奇怪。不過一想之下他頓時明白:耿炳文這份軍報頗多隱晦之處,皇上畢竟年輕,且一向又對燕藩輕視,故而雖遭大敗,但也沒把局勢想得過於嚴峻。

建文雖不甚清楚,齊泰畢竟在兵部幹了十幾年,心中已是有數。從這一連串的敗事到對傷亡數字的語焉不詳中,他知道朝廷這次肯定吃了大虧。

耿炳文是齊泰一力推薦的,這次他打了大敗仗,齊泰也有連帶之過。軍報可以含糊其辭,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過不了幾日,王師慘敗的詳情便會傳回京城。到時候建文還會不會這麽鎮定自若可就不好說了。齊泰心中更清楚,耿炳文之所以先送這麽一份軍報到兵部,就是要他趕緊想辦法,提前給建文一個心理準備,免得他突然得知王師損失慘重,發雷霆之怒。

齊泰當然要想辦法,這不僅是為了耿炳文,也是為了自己。想了一想,他又奏道:“此軍情乃倉促間報來,語焉不詳。我軍到底敗到什麽地步,眼下仍不好說。依臣看,陛下不若暫將此事擱下,待耿大帥、暴尚書等人的詳細奏本送到再視情況而定,眼下倒是安撫京師人心為上。”齊泰寥寥數語,又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到穩定朝局上頭,免得建文繼續糾纏於兵敗一事。隻要建文的平燕決心不變,那耿炳文且不說,最起碼自己便不會遭受重罰。

齊泰說完,建文一琢磨也對。敗也敗了,不管敗成什麽樣,自己也無法挽回。兵敗之際,最要防範王寧等勳戚乘機興事。京中勳戚中本就有很多人不想和燕王開戰,若讓他們占了上風,與削藩一派對立起來,朝廷就先亂了。建文決定聽從齊泰的建議,他道:“齊愛卿以為朕當如何應對?”

齊泰見皇帝如此問,心下也是大安,當即道:“兵敗之事,早晚朝野皆知。皇上為眾臣仰望所係,一舉一動可為朝廷風向。臣以為在朝廷定出新策之前,皇上務須沉著應對,無視勳戚詆毀削藩之言,如此方能肅清非議,堅定上下平燕決心!”

“愛卿之意,是要朕在朝堂上繼續鼎力支持平燕之論?”

“非也!”齊泰此刻心境已從先前的惶恐中恢複過來,從容道,“皇上平燕的決心不用說眾臣也都知道。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朝中一些勳戚卻總不安分。皇上於此兵敗之時,若繼續公開支持平燕,勳戚們必然會借機生事,到時候還不知道會生出什麽禍端來!眼下王師不順,朝局切不可再生動**。所以皇上也不必太過厚此薄彼,隻需置之不理,著力淡化兵敗一事便可。如此一來,勳戚們既知了皇上心意,又無由頭發泄,便難以挑唆士民製造謬議,朝局也可得以穩定!”

齊泰分析獨到,建文聽了也覺在理,但心中卻不由生出一絲無奈:自己終究是資望不足。此刻若是皇祖父在位,以他威懾天下的氣勢,又哪裏會有什麽臣子出來搗亂?可輪到自己當皇帝,不但藩王要造反,就連在平叛這種天經地義的事兒上,自己也得和大臣們鬥心機,這皇帝當得真是讓人憋氣!

不過憋屈歸憋屈,建文終究不是朱元璋。要想把平燕大業繼續下去,他就必須得放下身段去妥協,去忍受勳戚們的冷嘲熱諷!建文長吸一口氣,苦笑一聲道:“就如愛卿所言,朕這幾日掩耳盜鈴也就是了。至於接下來該如何布置,還是等真定的情況明朗後再說吧。”

齊泰以為皇帝的剿燕決心堅不可摧,但聽完建文最後一句,心中卻感到有些奇怪。不過時下他來不及多想,忙恭敬跪下大聲答道:“是!”

……

不出齊泰所料。軍報過後沒幾日,隨著真定文武和王鉞的詳細奏本進京,王師損失慘重的消息便傳遍了金陵的每一個角落。幾日來,朝堂上紛爭不休,大臣們為平燕失敗一事吵作一團。王寧帶著一些勳戚趁機發難,除了指責耿炳文統兵無方外,更把目標瞄準了一直主持平燕大計的齊泰、黃子澄,對他們的運籌不力口誅筆伐,揚言要追究責任。當然,勳戚所以牽上齊泰、黃子澄,壓根不是為什麽國事著想。除了對削燕本不讚同外,他們更想要的是通過此事將齊、黃整垮,狠狠打壓文官們的氣勢,進而在朝堂上重新奪回優勢。

對勳戚乃至部分武官們的發難,剿燕一派倒還不太在意,他們看重的是建文的態度。隻要皇上除燕的決心不變,他們便不怕那幫世家子弟亂吠。

齊泰那日夤夜晉見,自覺已基本弄清了皇上的底。回去一想,他覺得盡管建文那晚最後一句話有些語焉不詳,但總的來說,皇上削除藩國,集權中央的決心還沒有變。齊泰暗中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了黃子澄、練子寧、景清等重臣,也讓他們吃了顆定心丸。果然,建文對朝臣們的不滿置之不理,針對齊泰等人的參劾奏本也一律留中不發。建文的裝聾作啞,讓本已磨刀霍霍,準備拿剿燕派開刀的王寧等人大失所望,竟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不過他們也沒有更多的辦法來逼皇帝就範,畢竟戰敗的主要責任在真定,而非朝堂。折騰了幾日,見朝局仍舊如常,勳戚們隻得暫時偃旗息鼓,等待下一次機會。

這一日早朝結束,百官照例各自回衙門署事。齊泰與黃子澄結伴而行,方過午門,江保便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道:“兩位大人留步,皇爺召二位武英殿見駕!”

這幾日,建文一直沒有召見二人,隻密令他們商議下一步平燕事宜。二人為了將功折罪,也忙得腳不沾地。到現在為止,二次北伐的謀劃已經就緒,但對最關鍵的主帥人選,兩位剿燕重臣卻仍沒有統一意見。此時建文相召,十有八九是為了此事。於是,齊泰出言問道:“皇上可有召方先生?”

“沒有!”江保很幹脆地答道,“方大人這幾日一直在文淵閣,據說是查閱什麽周官禮儀的典籍,要給宮門換古名來著。”

齊泰與黃子澄對視一眼,心中不約而同舒了口氣。這幾個月來,因削藩、平燕的連番不順,建文在討論燕藩事宜時,經常也把方孝孺給叫上。雖說齊、黃與方孝孺私交不錯,斷不至因此生出嫌隙,但作為削藩、剿燕的主謀,眼見皇上越來越重視方孝孺的意見,他們二人多少也還是有些鬱悶。

心中稍定,二人忙整理好衣冠,緊隨著江保往宮裏走去。

一進武英殿,二人便見建文手拿著一道奏本,一言不發地站在小丹墀上。見他們進來,建文也不說話,隻待二人行完見駕禮,方不鹹不淡地說了聲“平身”,便自顧自地把手中奏本打開,一屁股坐回禦座讀起來。

建文不說話,齊泰與黃子澄也不敢出聲,隻能略彎著腰站在殿中。齊泰是個急性子,一炷香工夫過去後,見建文仍沒說話的意思,終於憋不住了,遂一拱手輕聲道:“陛下……”

“兩位愛卿先看看這個!”就在齊泰剛剛出聲之際,建文打斷了他的話,接著將手中的奏本遞給了旁邊侍立著的江保。江保小心接過,將它交到齊泰手中。齊泰與黃子澄滿腹狐疑地打開奏本一看,頓時雙雙大驚失色:“……燕舉兵兩月矣,前後調兵不下五十餘萬,而一無所獲。謂之國有謀臣可乎?經營既久,軍興輒乏,將不效謀,士不效力,徒使中原無辜赤子困於轉輸,民不聊生,日甚一日。……彼其勸陛下削藩國者,果何心哉?諺曰:親者割之不斷,疏者續之不堅。殊有理也。陛下不察,不待十年,悔無及也!……幸少垂洞鑒,興滅繼絕,釋代王之囚,封湘王之墓,還周王於京師,迎楚、蜀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書勸燕,罷兵守藩,以慰宗廟之靈。”

“陛下,此本何人所奏?”看完奏本,見裏麵的臣子姓名處已被建文塗去,齊泰當即急急問道。

“何人所奏非愛卿所當知,你隻言此策可行與否!”建文淡淡答道,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

“荒誕不經!陛下若納此策,必將悔之無及!”齊泰當即叫道。

“哦?”建文臉上顯出一絲猶豫,“朕倒認為其言未嚐不可考慮。自燕藩起兵,王師連連敗績,兩月來朝廷損兵已近十萬之多,糧餉更是不可勝計,北平狼煙遍地,百姓流離失所,此皆削藩之禍也。今燕藩勢力日強,若再興兵,恐又是戰火連連。若拖延日久,朝廷開支必將不堪重負,百姓亦徒受煎熬。故朕思之,若果能如此奏所言,宥諸王之過,勸四叔罷兵歸藩,如此朕雖折了些麵子,但於天下卻大有裨益,豈不比血戰不休要強得多?”

建文方說完,齊泰便一跺腳道:“這豈是折陛下麵子這麽簡單?且不說此策行不通,即便能行,亦隻是偷得一時之安,而其禍患必將延綿萬世!陛下請想,如今朝廷與燕庶人已兵戈相見,即便您赦免燕庶人罪過,他又豈會罷兵?他又豈敢罷兵?起兵謀反,此乃天下第一罪過,縱是陛下推心置腹,在燕庶人看來,也不過是朝廷的緩兵之計罷了!朝廷與燕庶人心結已成,燕庶人就不怕將來朝廷再行削奪?以朝廷與燕藩之強弱懸殊,到時候他又有何把握,能再勝得朝廷?故以燕庶人身份處境看,其根本無退路可言!臣鬥膽問陛下,若您居燕庶人之位,您能與朝廷罷兵修好嗎?”

“這……”建文一時語塞。

黃子澄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上前附和道:“齊大人所言甚是。若果真罷兵釋諸王之過,則削藩大業必將付諸東流,朝廷威信也將**然無存。且諸王一旦得脫歸藩,亦不會因此而對陛下心存感激,其必暗蓄實力,以為戒備。如此陛下豈能安心?任其發展下去,將來朝廷與諸藩仍免不了一戰,到時候陛下麵對的不僅是一藩,而是所有藩王,其局勢之敗壞將遠勝今朝!陛下欲使天下安定,其結果必將適得其反!”

齊泰與黃子澄你一言我一語,建文這才有些明白過來,眼下局勢已成騎虎,仗既然已開打,那就是想收手也收不成了。不過他仍有些顧慮,喃喃道:“不能罷兵,可征伐又如何?連堂堂耿侯,擁三十萬之眾都被擊敗,燕軍何其凶猛也!再這麽打下去,能把燕藩**平麽?”

一直以來,建文認為朝廷滅燕不過反掌之事,因此甚少直接過問軍務,這兩個月他的主要目光放在方孝孺大力推行的改製上,因此對北伐的內情其實不甚了了,但身為兵部尚書的齊泰卻是一清二楚。此刻建文提起三十萬大軍,齊泰的臉頓時一紅。不過他馬上斷然道:“陛下勿要氣餒。正可謂勝負乃兵家常事,一時之得失本不足道。且耿炳文擁大兵於真定,卻先是畏縮不戰,坐失先機,以致莫、雄失守,保定降逆。其後又進退失據,匆忙出城,以致李駙馬被北兵半渡而擊,王師敗績。以臣觀之,此次北伐失敗,實乃耿炳文指揮無方所致,絕非王師之力不逮。因將帥之失,而斷言王師不敵燕軍,此失於偏頗矣!”

按理說,耿炳文的這個平燕總兵官還是齊泰一手推薦的。不過此次他確實敗得太無道理,短短一個月內,他手下就折了七八萬將士,是燕軍總兵力的兩倍還多,一想到這,齊泰就一肚子火大,再加上建文又畏懼燕軍凶猛,以致瞻前顧後想要罷兵,齊泰為堅定建文的剿燕決心,也隻能把責任盡數推給耿炳文了。

建文聽了齊泰的話,也覺有道理。他雖然不知兵,但也想不通耿炳文怎麽會敗得這麽慘。尤其是真定城下一仗,當時南軍總兵力是燕軍的三倍還要多,這種情況下都被打得大敗而歸,那除了耿炳文無能,建文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而且王鉞在密奏中,也對耿炳文大加貶斥,這更加深了建文對耿炳文的不滿,認定他是年老懦弱,才遭此敗局。

“既然是統帥之過,那就換個總兵官吧!”建文這時才把手中奏本放下,向二人說道。

建文話一出口,齊泰與黃子澄雙雙長出了口氣。這句話無疑代表著建文同意繼續北伐,那所謂的罷兵修好也總算不提了。慶幸皇帝做出正確抉擇之餘,二人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仍不約而同感到一陣後怕:若果真和燕王修好,那不但國事就此敗壞,他二人也將難逃大禍。朱棣打的就是清君側的旗號,要燕王罷兵,那他二人必然成為朝廷安撫燕王的替罪羊。昔日漢景帝殺晁錯以安七國,萬一建文效法漢景帝可如何是好?故而,於公於私,他們都萬萬不能接受罷兵。

不過二人剛剛喘了口氣,建文的一句話又將二人問住:“那二次北伐,總兵一職非良將不可勝任,二位愛卿心中可有妥當人選?”

“這……”這一次該輪到齊泰語塞了。其實關於二次北伐的總兵官一職,黃子澄早已有了主意,隻是齊泰死活不同意,但他又提不出合適的人選,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一直不能定議。這時建文提起,齊泰一時還不知怎麽回答。

直接說無合適人選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建文已經有些心猿意馬,這麽說無疑會加重他內心的動搖。可說人選未定也不成,畢竟二人已商議了好幾天,連主帥這麽大的事都沒個定議,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本來齊泰到武英殿前還琢磨著盡量把這個問題含糊過去,過兩天再給建文答複。哪知建文一上來就提要罷兵,大大出乎事先所料,以致他不得不將兵敗責任全部推給主帥,以堅定建文繼續北伐的心誌。但是這樣也把北伐主帥這個話頭帶了出來,引起了建文的關注。

皇帝問話,臣自然不能不答。按道理說,建文雖問的是他二人,但齊泰是兵部尚書,此事應該由他先做答。可眼下既然齊泰無言以對,這就讓黃子澄心有所動。過了片刻,見齊泰仍垂頭不語,他遂上前一步拱手朗朗道:“陛下,臣推薦曹國公!”

“李景隆?”

“正是。”黃子澄挺直胸膛,信心滿滿道,“李景隆天資聰穎,才能超群,擒拿周王一事更足見其智,且其也是皇親,又素來忠於陛下,派他前往戡亂,必然水到渠成。”

“嗯!”建文思忖一番,微微頷首道,“景隆確實是社稷之才,隻是年紀稍輕了些!”

“昔霍去病未及弱冠,便出師漠北,一戰名揚天下,曹國公現已年過而立,又豈能說年輕?且當年高皇帝在世時,便對曹國公讚不絕口,此等英才,正當大用!”

“齊愛卿意下如何?”建文又點了點頭,轉而問齊泰意見。

齊泰頓時犯了難,他不喜歡李景隆。洪武末年,李景隆幾次到塞上練兵,每次都傳出他為早日成軍,以便邀功請賞,故有意濫施暴刑,以致士卒紛紛逃亡的消息。隻是當時的兵部尚書是茹瑺,他與李景隆私交甚篤,將這些事跡統統隱匿下來,反而跟朱元璋說李景隆勤勉王事。齊泰時任兵部左侍郎,對這些事也聽到過些風聲。隻是他人微言輕,手上也無證據,自然奈何李景隆不得,但他對李景隆的印象自然也就無可避免地壞了下來。

當然,若僅限於此,齊泰也不至於這麽堅決反對他領兵。隻不過齊泰在兵部待了十幾年,與李景隆打過無數次交道。在他看來,這位少年得誌的國公爺雖然滿口兵法,也頗得他人讚譽,但實際上卻是個誇誇其談之輩。尤其是他沒打過一場仗,卻視古今名將如無物,這更讓齊泰覺得他華而不實。兵者,將幾十萬大軍交到這樣一個人手中,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

可他雖然不認可李景隆,但這些理由都是其一己之見,並無實實在在的證據。他總不能毫無道理地對李景隆橫加指責吧!何況李景隆在朝中也有“知兵”的名聲,在右班武臣中排名第二,任其為帥完全說得過去。如今耿炳文兵敗,開國元勳僅剩下武定侯郭英。可郭英素來功名不顯,最多也不過是獨當一麵之才,用他為帥肯定不行。這樣排下來,還能和李景隆一較高下的就是魏國公徐輝祖了。可徐輝祖乃燕王內弟,齊泰薦誰也不敢薦他啊!如此一看,李景隆任北伐主帥都是當仁不讓了!

齊泰偷偷一瞅,建文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中帶著期盼之意;再往旁邊一瞧,黃子澄也在不停地打眼色。無奈之下,他隻得歎口氣道:“臣無意見!”

齊泰的無意見,在建文聽來那就是認可了。他當即起身,興衝衝地對黃子澄道:“便勞黃愛卿先去跟曹國公透個氣。明日朕再召其問對,若其果真有意領兵,朕便命他為帥!”建文手裏已捏著李景隆的幾道請命奏本,所謂征詢意見雲雲,也不過是個必要的過場罷了。

“是!”黃子澄大喜,當即恭敬答道。

商議完畢,齊泰與黃子澄告退。二人從武英殿出來,剛走了不遠,齊泰便一把抓住黃子澄頗為不滿道:“子澄兄為何如此心急?事先不是說好了麽,這主帥人選需待我二人再議後方稟明陛下,你為何出爾反爾?”

黃子澄不慌不忙地將齊泰的手拿開,一臉平靜地答道:“尚禮兄,非是在下出爾反爾。隻是皇上問起,你既無言相對,在下又怎能不答?”

“你不說話不就是了!”齊泰氣咻咻道,“我知你一向看重曹國公。不過此人好大喜功,非大將之才。以他任數十萬大軍主帥,萬一戰敗,後果不堪設想!此間種種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卻充耳不聞!”

黃子澄一陣默然,對於齊泰對李景隆的評價,他一向都頗不以為然。相反,他對李景隆頗為看好。在李景隆的取舍上,兩人已爭了好幾次,一直沒有結果,所以這二次北伐的主帥人選才會一直懸而未決。

正當黃子澄想著怎麽回答時,齊泰又說話了:“當時不說話,最多讓皇上稍稍不滿。可若平燕所托非人,你我二人皆負陛下重托!此間輕重,子澄兄你怎會不明白?”

“怎會是所托非人!曹國公智勇雙全,這可是太祖爺說的!”黃子澄眉頭微微一皺。

“太祖也未必……”

“尚禮兄!”黃子澄一聲長歎,將齊泰的話打斷。望了望四周,見附近無人,便將身子往齊泰跟前湊了湊,低聲道,“其實在下之所以違約進言,實也是情非得已。咱們這位皇上實在是太無主見了,本來仗一開打,朝廷便再無其他選擇,可一道上疏便能讓他心猿意馬。這樣下去,削藩大業必會平添波折。”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齊泰一陣歎氣。對於建文這種開始時一腔熱情,一旦遇到些麻煩又手足無措的心性,他也是無可奈何。

“所以在下才要馬上將北伐主帥人選提出來!”黃子澄終於說到了關鍵處,“王師遭此連番敗績,勳戚已是蠢蠢欲動,若再有若幹鼠輩倡言罷兵,則削藩大業會驟生變數。主帥人選久久不能決,一則會拖延二次北伐日程,以致夜長夢多,給宵小可乘之機;二則亦會讓陛下內心越發動搖,倘若陛下因此更加認定剿燕困難重重,則難保不會受人蠱惑,做出追悔莫及之舉。故唯有盡快選定主帥,使二次北伐之事一舉落定。一旦木已成舟,那王寧之輩縱有不滿,亦不能再興波瀾。如此則朝局得穩,陛下心安,剿燕大業亦可如期進行,故在下才違反與尚禮兄之約,當即將曹國公提出。何況尚禮兄也明白,朝中諸將,無有比李景隆更有資格者。如此,再拖又有何益?”

黃子澄侃侃而談,齊泰聽的是啞口無言。過了良久,他方一長歎道:“也罷,你說的也是正理。值此之勢,確保二次北伐順利方是頭等大事。唉……”

見齊泰終被說服,黃子澄心中一喜。但見他又悵然一歎,黃子澄忙欲上前勸解。不過齊泰卻擺了擺手將他止住,然後苦笑一聲道:“我隻盼這次是看走了眼,曹國公莫要成了我大明的馬服子就好!”

“馬服子?趙括!”黃子澄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當下頓覺好笑:這怎麽可能!不過待要再言,齊泰已自往前走了。黃子澄搖頭一笑,忙加快腳步跟上。

……

“黃大人慢走!”岐陽王府大門外,李景隆客客氣氣向黃子澄拱手作別。

“唯望國公爺出師告捷,早日傳得佳音!”黃子澄微笑著一邊回話,一邊又還了個禮,方躍身上馬,告辭而去。

直待黃子澄的身影消失在街盡頭,李景隆方意氣風發地轉身回府。

剛回書房,李增枝便冒了出來。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桌前坐下,拿起個水汪汪的碭山梨一咬,含糊不清地說道:“哥哥,怎麽樣,我這次沒說錯吧!隻要耿老頭一敗,這北伐大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李景隆微微一笑。當日與李增枝的一番對話又映入他的腦海……

早在耿炳文北上不久,李增枝便攛掇著李景隆上書建文,催促耿炳文早日決戰。一開始李景隆還大惑不解,畢竟此次北伐與他本人毫無關係,他實犯不著去管這茬,誰知李增枝當時便說:“觀皇上心思,實欲速平燕王。哥哥上疏催戰,正合陛下心意。”

當時聽完這句話,李景隆便毫不客氣地駁道:“此次出戰,本就甚為倉促,且兵馬一時又難以大集,逼耿炳文速戰,有失穩妥。縱能一時合陛下心意,但若一朝敗績,反會使皇上怨我冒失,此等話豈能亂講?”

誰知他的話音方落,李增枝便嘻嘻一笑道:“哥哥錯矣!王師共三十萬,即便隻算隨耿炳文北上的亦有十多萬。燕藩才多少兵?總共不到五萬!以數倍之兵伐燕,這一舉成功本就是應有之義。若招敗績,那自然是他耿炳文無能,與哥哥之言何幹?連皇上都認為平燕輕而易舉,又豈會把戰敗的罪過歸咎於哥哥?哥哥不是想北上伐燕,一戰揚名麽?這就是個大好時機。若耿炳文果真敗了,那哥哥正好借此機會請戰。若真拖到耿炳文兵精糧足之時,燕庶人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抵不住三十萬大軍四麵合圍啊!到時候耿炳文風風光光地得勝還朝,哪還有哥哥你什麽事?”

李景隆心中一動。其實這次燕王謀反的消息一傳到京城,他便躍躍欲試。雖然貴為曹國公,但這個名頭卻是靠世襲得來的。李景隆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對頭上這頂世家子弟的帽子一直耿耿於懷。他迫切希望像父親李文忠一樣在沙場上建功立業,讓人刮目相看。而燕王謀反,無疑給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燕王是天下藩王之首,驍勇善戰聞於朝野,若能將他擊敗,自己必將威名遠揚,成為新一代的大明名將。故而,皇上欲“剿燕”的意思方一透出,李景隆便慷慨上疏,並把黃子澄拉上幫腔,希望皇上任命自己為北伐主帥。誰知就在他誌在必得之際,內廷卻傳來風聲,皇上采納了齊泰的推薦,將平燕的重任交給了耿炳文。

消息傳來,李景隆大失所望。在他看來,燕王名頭雖響,實力卻弱,此次伐燕既能借滅他揚名,又不會有失敗的風險,實在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卻不料被耿炳文給攪黃了。無奈耿炳文是開國元勳、百戰老將,資曆、威望都在他之上,故而雖然失望,他卻也無法可想。但李增枝的這番話,卻讓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若耿炳文失敗,那按著順序排下來,下一任的北伐主帥就必定是自己無疑了。雖然徐輝祖也頗有聲望,但李景隆絕不相信建文會讓他出征。

李景隆心中直癢癢。思忖一番,他又問道:“可若耿炳文勝了呢?那我豈不空歡喜一場?”

李增枝撲哧一笑道:“哥哥怎麽糊塗了?他勝了你也不會損失什麽啊!何況他果真得勝,您這番建言便顯得有先見之明,皇上自然會更賞識你不是?”

李景隆恍然大悟。耿炳文敗,他接任主帥;耿炳文勝,他討建文歡心。算來算去,無論結果如何,他都穩賺不賠!李景隆終於下定決心……

現在,結果揭曉,一切都不出李增枝所料,耿炳文果然戰敗,皇上也果然沒有將失敗的責任歸咎到速戰方略上頭。而自己也得償所願,成為新一任的平燕總兵官!

不過,也不是所有情況都與預想吻合。至少,李景隆之前絕沒想到,耿炳文會敗得這麽慘!在他的事先設想中,耿炳文固然有可能失敗,但以王師的絕對優勢,就算要敗也不過是小敗個一兩場而已。當時,李景隆還挖空心思地想了好些法子,爭取到戰事陷入僵持時說動建文,讓自己出馬。哪知不到一個月,耿炳文就兩戰兩敗,十萬大軍灰飛煙滅,連真定城都差點不保。當消息傳回來時,李景隆心中震驚不已——這燕王也未免強得有些離譜了?故而,當從黃子澄口中得到自己將接任主帥時,李景隆雖然興奮,但心中也隱隱產生這樣的感覺——自己會不會是接過了一個燙手的山芋?臉上也露出一絲憂慮。

似乎看出了李景隆的猶疑,李增枝大大咧咧地一笑道:“哥哥是不是怕燕軍凶悍?”

被弟弟說中心事,李景隆臉上頓時一紅,不過他仍點頭道:“不錯。燕王三五萬兵,卻在一月內折了耿炳文十萬軍馬,這著實出我所料!”

“此乃耿老頭年老膽怯、進退失據所致,這在朝廷上下已有公論!”李增枝說到這裏,話鋒一轉道,“其實哥哥也不必擔心。燕王再厲害又如何,頂多不過三府之地,五萬之眾。何況經此慘敗,朝廷再次北伐時,調撥的兵馬必然較上次大大增加。再說了,有耿炳文這個前車之鑒,皇上雖不會認為燕藩難破,但也不至於像從前那般想著滅此朝食了吧?哥哥大可以穩紮穩打,待王師齊聚,再揮師進軍。到時候大軍齊出,燕庶人縱驍勇蓋世,也是回天無力!”

“說得好!”李增枝的分析鞭辟入裏,李景隆聽在耳中,直是暗暗喝彩,待他說完,他心中的憂慮也掃得一幹二淨。安心之餘,他聯想到上次李增枝建議自己上疏,李景隆忽然心思一轉:這弟弟怎麽突然開竅了?以前可從沒見他有這番見識啊?

李增枝卻沒注意到李景隆的心思,此時他已把手上那個碭山梨啃了個幹幹淨淨。意猶未盡之下,他咂了咂嘴,又從托盤中拿了一個梨對李景隆曖昧地笑道:“弟弟這麽點見識,已全跟哥哥說了。今晚弟弟在外麵還有些事,就不回府中了。”說完,他便起身往外走。

李景隆一笑,他太了解這弟弟了。隻要他說外宿不歸,那一定又是被哪家青樓的花魁給迷上了。雖說李家乃名門望族,但李景隆早年也是遊戲花叢之人,現雖改邪歸正,但對弟弟的這點癖好倒也不反感,隻要他留心些,別被禦史們逮到就行。端起茶抿了一口,李景隆便把方才對李增枝的那點子疑惑拋到了九霄雲外。畢竟,他馬上就要領兵出征,其間要想的事太多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開始考慮明日麵聖奏對之事時,李增枝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我說哥哥,你可千萬別忘了,咱們可是有約定的。隻要你當上了總兵,這參將的位置可一定要給我留一個哦!”原來李增枝也瞄上了燕藩這塊“肥肉”,想借著平燕這陣東風立萬揚名!

“忘不了!你就放心吧!”李景隆又好氣又好笑地揮揮手道,“去尋你的樂子,莫再來煩我!”

“方才還認真得跟聽曲似的,這半會兒過去就嫌我煩了!”李增枝老大不滿地咕噥一句,旋又猴急樣兒的一溜煙兒去了。

第二日早朝罷,李景隆被建文召至武英殿問對。殿上,李景隆慷慨請命。建文大喜,當場下詔命李景隆佩征虜大將軍印,充總兵官,總領平燕軍事。

五日後,李景隆在三山門外誓師,建文親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在皇帝的殷切期盼之下,李景隆氣宇軒昂地登船渡江,向北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