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葵丘會盟霸業滿 驪姬施媚晉國亂

周襄王元年(公元前651年)春,新登位的天子剛剛祭過祖廟,就遣使至齊,言將派周公宰孔為使者,賜下信物。齊桓公大喜,立刻發下盟主之命,請諸侯會於葵丘。

夏天,周公宰孔帶著祭肉、朱漆弓箭、龍紋高車,來到了葵丘。天子以周公為使,就是對齊國極大的禮敬,且又一次賜下三件信物——祭肉,表示周室對齊國的信任,視同宗族;弓箭,表示齊國有代天征伐之權;高車,表示齊國功勞極大,為諸侯之首。

這般隆重的禮敬,可謂空前,令齊國上下俱是欣喜若狂,倍感光彩。與會的魯、衛、鄭、曹、許等諸侯也大感臉上有光,興奮無比。列國的史官將記下這次盛會,讓眾諸侯名傳萬世。

大國中隻有陳國國君未到。但這並不是因為陳國背叛了齊國,而是由於姬帶為陳國公主之子,新王甚是不喜,陳國以不敢與會來表示臣下應有的“惶恐之意”。

還有宋國國君來晚了一天,但齊桓公對其不僅沒有加以責備,反而倍加禮遇。宋國國君本來可以不參加大會,卻還是來了。宋國正在國喪之中,先君剛剛去世,新君剛剛即位。這位新君才登上君位,美名就已傳遍天下,甚得列國諸侯好感。

宋公禦說病重之時,太子茲甫跪倒在榻前,懇求說:“兄長目夷仁厚愛民,又素有智謀,還是立目夷為君吧。”

禦說道:“目夷雖長,然非嫡子,立之不合禮法。”

茲甫道:“太平之世,自當依禮法而行。然當今為亂世,非立賢不能保有社稷。”

禦說聞之心動,忙傳目夷進殿,欲改立太子。

目夷大驚,磕頭流血,道:“太子能夠以國相讓,還有何賢可以比之?臣下萬萬不及太子矣。況當今天下大亂,正因不守禮法之故。我宋國乃一等公國,豈可輕拋禮法?”

茲甫再三推讓,而目夷堅辭不受,直至禦說病重身亡。宋國眾大臣擁茲甫即位,是為宋襄公。當時有許多人認為宋襄公讓位並非出於真心,即位之後,就會冷遇甚至暗害其庶兄目夷。但宋襄公即位之後發下的第一道詔令,就是任命庶兄公子目夷為相國,執掌朝政,信任有加。眾人這才心服口服,對宋襄公的仁義稱頌不已,遠傳列國。

為顯示尊重齊國,又不忘父喪,宋襄公身穿喪服赴會,隻是那喪服已被黑墨塗染。宋襄公的這種舉動被稱為“墨衰”,符合禮法。諸侯們隻有在遇到勤王大事,又恰逢喪禮之時,才會行此“墨衰”之禮。

見過宋襄公後,齊桓公的情緒忽然壞了許多,長籲短歎不停。跟隨在齊桓公身邊的管仲問:“主公莫非是想起了公子昭之事?”

齊桓公點點頭,說:“昭兒之賢,不讓於茲甫,可惜無虧……無虧比不上宋國的目夷啊。”

“不錯,宋公算不上什麽賢君,可他的兒子們卻個個都是賢者,倒是奇事。”管仲深有感觸地說著。列國之中,每當君位交接之時,幾乎都要發生父子相殘、兄弟相攻、叔侄相謀的慘禍,連號稱“禮儀之邦”的魯國也不能幸免。其實別說諸侯,就是在王室之中,也經常發生這類慘禍。似宋國公子們這般“禮讓”君位的事情,已是許多年沒有見到的高尚之舉。心高氣傲的管仲,也不得不對宋襄公深為敬佩。

“昭兒繼位,能容無虧等兄。若是無虧繼位,就決不能容下昭兒,也容不下別的兄弟,寡人英雄一世,絕不願身後骨肉相殘,這才有意立昭兒為儲。可昭兒他還年幼,萬一寡人有個長短,昭兒怎麽能對付無虧呢?”齊桓公憂心忡忡地說道。

齊國人人都知道公子昭是儲君,但齊桓公卻一直未正式立公子昭為太子。齊桓公擔心太早立了公子昭,會在他突然去世的情形下,引起國中大亂。公子昭畢竟隻有十二三歲,無論如何聰明,隻怕也難以應付突發之事。齊桓公雖然自恃強壯,可到底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管仲、鮑叔牙、隰朋、寧戚也都垂垂老矣,難以承擔輔佐太子的重任。

“若有強鄰可托,主公之憂便可解矣,天子有主公為輔,王子姬帶雖然凶悍,並不敢輕舉妄動。若公子昭有強鄰為輔,公子無虧自然不敢冒險胡為。微臣觀宋君仁義過人,兄弟和睦,國勢必強。主公可以將公子昭托於宋君。宋君感激之下,必然會竭盡全力,不負主公之望。”管仲道。

“仲父之言,甚合寡人之意。”齊桓公說著,當即遣管仲私下裏與宋襄公相會,轉達他的囑托之意。

宋襄公果然對盟主的信任大為感激,親自拜見齊桓公,誓言以傾國之力維護公子昭,不負盟主之托。了卻心中一件大事,齊桓公頓時興奮起來,親自選定吉日,登壇受賜。

吉日那天,齊桓公大擺儀仗,置大旗百餘,大鼓亦有百餘。當齊桓公領宋、魯、衛、鄭、曹、許等諸侯登上高壇時,大旗翻飛若海浪呼嘯,大鼓震動如天崩地裂,好不威風。

周公宰孔已先立於壇上,將齊桓公夢寐以求的天子賜物奉上。到此時此刻,齊桓公方可稱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盟主,霸業大成。今後史官記下寡人之功,必歎為千年不遇之奇勳也。

齊桓公得意至極,腳步一個踉蹌,竟差點摔倒,當眾出醜。他忙震懾住心神,做出莊嚴凝重的神態,欲向代表周天子的宰孔大禮參拜。

宰孔製止道:“天子有命,言伯舅功比日月,可見君不拜。”

列國諸侯聽了,不禁吃了一驚——當年周公和太公也不曾享受此等大禮啊。齊桓公心神又是搖**起來,昂起頭,當真不再躬身行禮,忽見宰孔嘴角露出憤恨之意,心裏不覺一悸,想,過去天子屢屢與寡人作對,弄得寡人好不狼狽,今日新王對寡人甚是禮敬,寡人可別因小失大,使新王心中不快。

他當即拱手道:“君臣大禮絕不可違,小白豈敢貪慕虛榮,有虧臣禮。”說罷,拜伏在地,叩謝天子聖恩浩**。宋、魯等國諸侯也忙一並拜伏在地。宰孔則一一扶起,代天子答謝。大禮拜罷,眾人又複申舊盟,誓言尊王攘夷,共保天下太平。

至夜,齊桓公大舉燭火,與宰孔及眾諸侯歡宴終宵。隔日,周公宰孔以天子的名義,賜宴齊桓公及眾諸侯。周公從王都帶來了一隊歌女,以雅樂相待眾位賓客。

依照慣例,歌女首先應唱禮敬賓客的《鹿鳴》之曲。眾位賓客俱是國君,平日所聽的都是鄭、衛之地的妖豔之曲,聞聽那一本正經的雅樂,就頭痛不止。然而此乃天子所賜之宴,眾諸侯雖是“頭痛”,也隻好強作津津有味地聽下去。齊桓公看出眾諸侯不喜《鹿鳴》之曲,怕冷落了場麵,靈機一動,站起身說道:“天子賜宴,微臣深感洪恩,無以言報,願歌之以表寸心。”

諸侯出於對天子的誠敬之心,獻歌一曲,符合禮法。但這種獻歌之禮,跡近弄臣奉承之態,無疑是自低身份,故一向少有諸侯行獻歌之禮。

齊桓公並非是普通諸侯,更無必要行此獻歌之禮。何況此刻周天子並不在場,宴會僅以周公代天子的名義舉行。齊桓公如此獻歌,對周室的禮敬實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境地。眾諸侯既很感動,又大增興趣,紛紛舉杯向齊桓公表示敬意。

齊桓公喝了幾杯美酒,輕撫桐木七弦琴,緩聲吟唱道: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

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

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

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

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

君子是則是效

我旨有酒

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

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

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

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樂嘉賓之心

齊桓公雖然已漸至衰老,嗓音卻依舊如壯年一般洪亮,透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傲視天下的豪情,與這《鹿鳴》之曲的宴樂之意有些不相符合。眾諸侯自然不會感到有什麽不相合之處,人人隻覺能親耳一聽盟主的歌聲,便是無上榮光。齊桓公琴音才停,眾諸侯已是讚頌聲響成一片。齊桓公雙眼眯成了一道細縫,雖未喝下幾杯酒,已是飄飄然成了醉中之仙。

隻有周公宰孔沒有隨著眾人喝彩,心中也毫無歡悅之意,反而有些沉甸甸的,壓得他一陣陣發慌。他不讚成周惠王故意刁難齊國,成天與齊國作對。他也不讚成周襄王太過“寵愛”齊國,一下子給予了齊國最高的獎賞。他認為在眼前的情勢下,隻有巧妙地在大國之間周旋,利用大國來對付大國,使之互相消耗,衰弱的王室才能生存下去。

王室不應對任何一個大國過分“寵愛”,哪怕這個大國立下了頂天立地的大功。王室也不應對任何一個大國過分“仇恨”,哪怕這個大國犯下了滔天大罪。隻是他雖然名列周公,是王室中地位最尊崇的大臣,但臣子畢竟是臣子,必須接受君命。周公宰孔空有滿腹智謀,無處施展。

先君臨去世時,方有所醒悟,所言“不可使一國獨大”,“人心貪無止境,當了霸主必會圖謀天子之位”等語,甚是有理。齊侯此人,定然貪無止境,霸主之位已得,將會有何圖謀?他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著,竟無一刻安寧。

宴會一結束,周公宰孔立即告辭,回返王都。齊桓公領著眾諸侯殷勤相送,直到十裏之外。眾諸侯回到館舍,輪流做東宴請齊桓公,表示祝賀敬慕之意。各國諸侯各顯“神通”,或出美女,或出奇寶,爭相誇示,爭相討好齊桓公。齊桓公一時如登九天之上,隻覺此時方才享受到了霸主應得的尊榮,不算枉過了一生。

宰孔回返剛至半途,忽遇晉國國君姬詭諸帶領大批仆從奔赴葵丘參與盟會。周公宰孔大吃一驚,想,這晉國兵勢強盛,不弱於齊,卻為何要參加葵丘之會,這不是自低身份嗎?如果連強大的晉國都“屈服”於齊國,那齊侯隻怕立刻就會生出非分的欲念。

他當機立斷,命人攔下晉君的車駕,請求會見晉君。宰孔身居周公之位,晉君不能不見。

“賢侯意欲何往?”宰孔邊施禮相問,邊打量著晉君,見其身材高大,須發皆白,雖麵相威武,卻又帶著病容,眉宇間青氣濃重,似含有憂鬱之意。

“嗯,寡人聽說齊侯在葵丘大會諸侯,想去湊湊熱鬧。”晉君略帶尷尬地說著。

晉、齊同為天下齊名的強大之國,今日晉君居然要參加齊國主盟的大會,顯然是自認低於齊國一等。

“真是不巧,盟會已散,齊侯亦回臨淄矣。”宰孔一咬牙,決心欺瞞晉君一回。如果晉君不聽,繼續東行,就會發現齊桓公依然留在葵丘。如此一來,周室就是犯了“戲弄諸侯”的大忌,天子盛怒之下,非將他這位周公殺了不可。

“啊,盟會竟散了麽。”晉君似是大感意外。

“如果盟會不散,我又怎會回轉?其實這等盟會,賢侯也不必參加。”宰孔微笑著說道。

“這是為何?”晉君意外中又帶著驚疑,他已看出,眼前這位周公對齊國並無好感。

“齊侯氣量太小,自視功高,連王室也不曾放在眼中,何況諸侯?晉乃大國,不弱於齊,何必受其羞辱,為天下人所笑。”宰孔話語輕緩,卻是句句鋒似利劍。

“唉!既是如此,寡人隻好算做空走一遭。”晉侯懊惱地說著,與宰孔辭別,回轉車駕。

其實晉侯奔赴葵丘大會,並不情願,隻是有著不得已的苦衷,才忍辱而來。甘居普通諸侯,當眾承認齊國為盟主,對晉侯來說,已是十分勉強之事。如今齊侯已不在葵丘,他若欲與齊侯相見,勢必進入臨淄不可。他乃堂堂大國之君,僅因求見齊侯,竟自至齊國之都,在天下諸侯看來,無疑是甘居臣屬之位,當真成為眾人的笑柄了。晉侯隻能自歎氣運不濟,帶著滿腔遺憾之意,踏上歸程。

晉國亦為宗室諸侯,其始祖為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名為叔虞。成王很喜歡叔虞,二人常常在一起玩樂,叔虞因此經常出入王宮之中。

後來唐國謀亂,周公發兵平之。當捷報傳來時,成王正和叔虞在宮中嬉戲。當時成王隻是一個少年,童心未消,就隨手把一片桐葉從地上拾起,放在叔虞掌中,說:“唐國無主,寡人就把唐國封給你吧,以此桐葉為證。”

周公聞聽此事後,立即請成王選定吉日,正式冊封叔虞為諸侯。成王不想讓弟弟遠行,說:“寡人當日不過是一句戲言,哪能當真呢?”

周公正色道:“君無戲言,每說一語,都有史官記載,並傳之後世。不封叔虞,大王將失信天下,並留惡名於後世矣。”成王無法,隻好冊封叔虞為唐國之君。叔虞因此被稱為唐叔虞。

唐叔虞去世後,其子姬燮繼位。唐國舊族趁新君治喪之際,又欲作亂。天子聞之,將唐國舊族南遷至漢水之東,另立唐國。姬燮建翼城為都,改國號為晉。姬燮去世後,兒子姬寧族繼位,是為武侯。

從武侯曆經成侯、厲侯、靖侯、僖侯、獻侯,直至穆侯,晉國嚴守禮法,並無大亂發生。

穆侯娶齊國公主為夫人,生下長子,取名為仇,後來又得了幼子,取名為成師。晉國大夫們議論紛紛,道,仇者,仇敵之意,成師者,成就大業之意。主公為何將太子命名為仇敵,而將幼子命名為成就大業?如此長幼顛倒,國中隻怕會生出大亂。

果然,穆侯剛一去世,晉國就出現了少見的大亂。穆侯之弟殤叔不顧禮法,公然以強力奪取君位,自立為侯。太子姬仇被迫逃亡國外,四年之後,在成師的接應下,襲殺殤叔,奪回君位,是為文侯。

文侯去世後,成師全力輔佐文侯之子繼位,是為昭侯。當時成師的勢力極大,昭侯對其既敬又畏,不願其留在都城,將汾河之畔的曲沃之地封給成師,尊稱其為桓叔。曲沃田地豐肥,桓叔又愛好德政,致使百姓紛紛歸附,不論是土地還是人眾,都超過了晉國的國君。

許多智謀之士都歎道:“晉國將從此沒有寧日。自古隻有根本大於枝梢,而今日之晉國,偏是枝梢大於根本,哪裏能避免大禍臨頭呢?”

昭侯隻當了七年國君,就被桓叔所支持的大臣潘父所殺。桓叔欲以“靖難”的名義進入王都翼城,與潘父裏應外合,謀得君位,卻遭到了王都百姓的猛烈抵抗,被打得大敗,隻得退回曲沃。

晉國眾文武大臣殺死潘父,擁立昭侯之子姬平為君,是為孝侯。從此,晉國的曲沃和翼城之間,展開了長達數十年的殘酷血戰。

曲沃桓叔去世後,兒子姬鱔繼位,是為曲沃莊伯。經過多次爭戰,曲沃莊伯在晉孝侯十五年攻進翼城,殺死晉孝侯。但是翼城人並不屈服,奮力反擊,將莊伯逐回曲沃。

晉國大臣又立孝侯之子姬郤為君,是為鄂侯。鄂侯憂懼曲沃莊伯勢力強大,登位僅六年,就一病身亡。曲沃莊伯趁機大舉進攻翼城。晉國大臣們難以抵擋,急赴周室求救。

周天子也覺曲沃莊伯“太過猖狂”,令虢國解救晉國之難。虢國國君立即發大軍渡過黃河,襲擊曲沃,迫使莊伯自翼城退兵。虢國國君和晉國大臣立鄂侯之子姬光為君,是為哀侯。曲沃莊伯“大業”不成,憂憤而亡,兒子姬稱繼位,是為武公。

曲沃武公繼承父祖之業,日夜整頓兵車士卒,向翼城發動了一次比一次猛烈的進攻,終於在哀侯九年大敗翼城之軍,生俘哀侯。但是晉國大臣們仍不屈服,又立哀侯之子小子為君。曲沃武公大怒,先殺掉被俘的哀侯,又借口歸還哀侯遺體,誘殺了國君小子。

周天子再次派虢君率兵安撫晉國,立哀侯的弟弟姬緡為晉君。但虢國兵卒一退,曲沃武公又開始大舉進攻翼城。這時,齊桓公已開始圖謀稱霸,引起了周天子的恐懼,再也顧不上理會晉國之亂。曲沃武公趁機一舉攻下翼城,殺死姬緡,滅盡其族人,然後將晉宮中獲得的大批黃金寶物拿出一部分,獻給周天子,請求周天子“封”他為晉國國君。周天子貪圖寶物,順水推舟,封姬稱為晉侯,領有全部的晉國的土地。於是,曲沃武公搖身一變,成了晉武公。這時離桓叔受封在曲沃已有六十七年。晉武公遷進翼城,同時也將曲沃視為都城。議事朝拜之禮在翼城舉行,祭祀祖先之禮在曲沃舉行。

多年的血戰,使晉國的軍隊異常勇悍。晉武公恃其兵威,滅掉周邊數十餘小國,威勢擴至黃河之西,成為名震天下的大國。晉武公連同在曲沃之時算起,在位三十九年後去世,由太子詭諸即位,是為晉獻公。

他首先將兵鋒指向華山腳下的夷族——驪戎部眾。驪戎首領抵擋不住,獻上兩個女兒,長曰驪姬、次曰少姬,請求與晉盟好。驪戎姐妹膚白如玉,眼如碧波,與中原美女相比,別具韻味,晉獻公一見身體就軟了半邊,當即收納二女,班師回國。

晉獻公素多內寵,已有三子,長子名重耳,次子名夷吾,第三子名申生。重耳與夷吾俱為姬妾之子,隻有申生乃是晉獻公正室夫人齊薑之子。依照立儲以嫡的禮法,申生被立為太子,並深得晉獻公的信任。

晉國之君素以好色著稱,不僅是晉獻公多蓄內寵,其祖父莊伯、曾祖桓叔俱是極為好色,以致兒孫眾多,被晉國人稱為“桓、莊之族半國都”,意即國都中住著的人一半都是桓叔莊伯的子孫。

晉獻公想著姬仇和姬成師子孫後代六十餘年的仇殺,心中就不舒服。他總感到桓、莊之族的子孫是個威脅,將不利於他的後代兒孫。

晉獻公的親信大夫士蒍亦進言道:“桓、莊子孫太多,若不誅殺,將來必生禍亂。”士蒍的話,使晉獻公殺心大起,他以賜宴為名,將他的堂兄堂弟們誘進內宮,全數殺光。

宮中處處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晉獻公的夫人齊薑驚駭中猝然死去。眾姬妾們也紛紛說宮中到處是冤鬼橫行,令她們日夜不得安寧。

晉獻公並不怕鬼,卻嫌翼城太過窄小,不足以成為大國之都。他命士蒍為大司空,督民十萬,於聚地築城,極盡壯麗,務必能壓倒齊、楚等大國之都。士蒍日夜督促,半年之後,終於建成大城,宮室高大輝煌,超出舊宮十倍。晉獻公大為滿意,命新都名曰絳。

遷到新宮之後,姬妾們再也沒有看到冤鬼。驪姬姐妹大施手段,將晉獻公迷得暈頭暈腦,不知東南西北。晉獻公原本每日都要和三個兒子講文論武,此時卻十天半月,也難見兒子們一麵。沒過幾年,驪姬就生下一子,名為奚齊,少姬亦生下一子,名為卓子。晉獻公的一腔憐愛之心全移到了兩個小兒子身上,對重耳、夷吾、申生三人更加疏遠了。

依照禮法,諸侯正室夫人去世後,一般不再立新夫人。然而晉獻公卻偏偏立了驪姬為新夫人,引起了眾朝臣的惶惶不安,認為國君要行“廢長立幼”的禍亂之事。

史官秘密告訴晉國最有權勢的大夫裏克說:“吾恐晉國將亡。”

裏克心中知道史官所言是指什麽,卻故作驚異地問:“亡晉者何人?”

“亡晉者,驪姬也。昔夏桀伐有施國,有施國君以其女妹喜獻之。夏桀寵愛妹喜,以致將夏室江山拱送與成湯。紂王伐有蘇國,有蘇國君以其女妲己獻之。紂王寵愛妲己,致使社稷亡於周室。周幽王伐褒國,褒君以其女褒姒獻之。幽王寵愛褒姒,結果命喪夷人之手,迫使平王東遷,以致周室衰弱不振。今主公伐驪戎而獲其女,又深加寵愛,如此晉國豈不亡乎?”史官沉痛地說著。

裏克愈聽愈是心驚,忙拱手施了一禮,問:“如此,吾等該當何為?”

“當勸諫之,諫而不聽,當善保太子,無使其遇害。”史官道。

裏克當即會同另一大夫荀息,入宮勸諫晉獻公,不可過於寵愛後宮,重蹈殷紂“牝雞司晨”的覆轍。晉獻公聞言大怒,隻因裏克與荀息都是世代功臣之後,又對他極為忠心,且富有智謀,是他一刻也不能離開的治國能臣,這才強忍著沒有當場發作。

但裏克與荀息剛一出宮,晉獻公就大發脾氣,道:“寡人乃百戰百勝之開創之君,豈是那殷紂昏王可比?”他越想越氣,欲更加“寵愛”驪姬,廢太子申生,立奚齊為儲。

驪姬心中極為高興,但轉念一想,此時朝臣對我已是大為不滿,若主公又行廢立之事,必然遭到眾人諫阻。一旦主公畏懼諫阻,收回成命,則奚齊隻怕永遠也難以當上太子。況申生寬厚待人,聲望甚高,與重耳、夷吾又是死黨,若鬧起事來,主公未必對付得了。我不如暫緩一步,以退為進。

想到此,驪姬跪倒在晉獻公麵前,道:“太子之立,諸侯莫不聞之,豈可輕言廢之?況太子又有賢德之名,亦不可輕易廢之。主公若以臣妾母子私情而行廢立大事,則臣妾寧願身死,也不敢相從。”

晉獻公聽了,大為感動,把裏克、荀息召見內宮,以驪姬之語相告,並盛讚驪姬賢德。裏克、荀息也隻得稱讚驪姬一番,“祝賀”主公有了賢後。從此,晉獻公對裏克、荀息二人漸漸疏遠,寵信起善於奉承的二位大夫梁五和東關五。國人稱此二大夫為“二五”,言“宮有國君,朝有二五”。

驪姬暗暗結納“二五”,屢以金帛相送,讓“二五”為奚齊多多“美言”。“二五”自知名望不能服眾,欲托後宮以自固,與驪姬一拍即合。宮中有一樂者名為優施,深得晉獻公的信任,亦為驪姬所用,常與“二五”來往,密告驪姬心中“隱曲”。

“如今太子和重耳、夷吾俱在都中,夫人欲行‘大事’,甚感不便,望二位大夫能夠善解夫人之憂。”優施道。

“二五”心領神會。一日,梁五進言於晉獻公,道:“曲沃為始封之地,先君宗廟之所在。蒲、屈之地與戎狄之族相接,當於衝要。此三邑者,國脈所係,非親近之人不能主之。今可使太子主曲沃、公子重耳主蒲邑、公子夷吾主屈邑,鎮壓四方,拱衛國都,則我晉國穩如磐石,不可撼動矣。”

晉獻公大為讚同,當即遣太子申生據守曲沃,公子重耳據守蒲邑,公子夷吾據守屈邑。從此,三個兒子隻有在每年祭祀祖廟之時,才能見上父君一麵。而奚齊和卓子卻日日隨同父親飲宴歡樂,遊獵出征,深得父親的歡心。晉獻公心中不覺又浮起了廢申生、立奚齊的念頭,但剛一說出,就被驪姬阻止。申生、重耳、夷吾一天不死,我母子就一天也不得安寧。驪姬在心中說著。

晉獻公不知驪姬心中之言,隻覺他得到驪姬這樣一位“賢後”,實乃天賜之福。為了報答上天賜下的驪姬,他無論如何也得讓奚齊成為太子。晉獻公開始尋找起太子的“錯處”來,不想太子雖不得他的歡心,卻深得曲沃百姓的擁戴,讓他找不出半點“錯處”。

但是找不到太子的“錯處”,他又怎麽能將其廢了呢?晉獻公苦思之下,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將全國精銳兵卒編為上、下二軍,每軍擁有兵車二百乘。晉獻公自領上軍,以太子申生領下軍。

晉國周圍有耿、魏、霍三國,俱為姬姓,與周同宗,且國勢不弱。晉獻公屢欲滅之,一懼力所不及,二懼攻滅宗室之國為天子不容,故遲遲按兵不動。

軍一編成,晉獻公立即令太子申生為主帥,趙夙、畢萬為左右將,領下軍攻滅耿、魏、霍三國。耿、魏、霍三國雖然不能與晉相比,但兵力相加,也能湊出五百乘戰車。太子僅以二百乘戰車出征,很難一舉攻滅耿、魏、霍三國。如此,晉獻公就會以“無能”的罪名廢了太子。

不想太子申生居然連戰連捷,一舉滅掉了耿、魏、霍三國,使晉軍威名大震,也使太子威名大震。晉獻公懊惱之下,還得強作歡笑,大宴群臣,並論功行賞。他將耿國賜給趙夙,魏國賜給畢萬,又將曲沃“賞給”太子,為其封地。晉獻公的舉動,令眾大臣們惶惑不已,紛紛言道,太子乃國之儲君,怎麽可以像臣下一樣賜給封地呢?

晉獻公對朝臣的議論裝聾作啞,又令太子兵伐東山皋落氏。皋落氏為赤狄之族的別種,雖然居住在東山,卻性喜遊移,常常深入晉國境內劫掠,遇到阻擊,便又退回故地。

裏克進宮勸諫道:“太子為國之儲君,應隨時侍奉國君左右,助祭宗廟、社稷,照管國君飲食。國君出行,太子就應該留守都城監國,此乃周室禮法所載也。征戰四夷,此為國君及朝臣之責,不應委之太子。軍中主帥必須具有威嚴,令行禁止。如果太子一意聽從君命,則失去主帥應有的威嚴,難以治軍。如果太子獨斷專行,又對國君不孝。故禮法不以太子治軍。主公今以太子為帥,實為不當。”

晉獻公聽了,大覺逆耳,沉下臉來,道:“寡人並非隻有一個兒子,究竟誰是太子,還未定下呢。”裏克不敢再說什麽,謝罪而退,心中深為憂懼。

晉獻公賞給太子申生左右兩色衣服,並佩戴金玦,命其殺盡皋落氏之人。太子左右親信亦密陳道:“太子為國之儲君,應著純色之衣。金者,秋也,肅殺之氣也,主公以金玦賜太子,是明示其決絕之意也。況皋落氏之人善於遊走,如何能夠殺盡?主公如此,是逼太子反也,並以謀反之罪誅殺太子。為太子計,當速逃別國,方可避免殺身大禍。”

申生痛苦地搖了搖頭,道:“身為人子者,不可不聽父命。不聽父命,是為不孝。身為臣子者,不可不聽君命,不聽君命,是為不忠。棄國而逃,此乃不忠不孝之事,吾雖身死,亦不從之。”裏克聞聽太子之言,擔心太子承受不住國君給予的強大壓力,親至軍中安慰太子。

“主公要廢了我的太子之位,就廢去好了,為什麽要如此折磨我呢?”申生問。

“為人子者,唯盡孝道。為人臣者,唯盡忠心。治理百姓,唯施仁德。領軍征戰,唯求勝敵。太子隻需以此為準,嚴加律己,不怨不怒,就可免除災難,逢凶化吉。”裏克說道。

太子申生聽了,這才稍覺心安,兵發東山,一舉擊敗了皋落氏。隻是他並未能殺盡皋落氏之人。許多皋落氏人在晉軍還未逼近之時,就逃得無影無蹤。然而太子申生畢竟是打了勝仗,晉獻公無論如何,也無法用未“殺盡敵人”這個罪名廢了太子。

晉獻公感到無計可施,在驪姬麵前慚愧不已,夜間歡樂之時,少了許多興致。驪姬卻是興奮至極,展開千種柔情,萬般風流,弄得晉獻公神魂顛倒,直恨不得死在了驪姬身上。

主公看來已是鐵了心要廢掉太子,隻差一個“好借口”了。驪姬心中如明鏡一般,將晉獻公的肺腑照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為晉獻公謀劃好了“借口”,隻是缺少一個最佳的時機。

驪姬想著她和晉獻公有著相同之處,更有著不同之處。廢申生的太子之位,改立奚齊,是驪姬和晉獻公的相同之處。但晉獻公隻想廢了太子,並無殺太子之心。而驪姬則非要殺了申生不可,此為驪姬和晉獻公的不同之處。

申生文武雙全,又得朝臣和百姓擁戴,若不殺之,如何能使奚齊穩坐太子之位?隻有在晉獻公從心底裏厭惡申生的時候,才是驪姬拋出“借口”的最佳時機。在這個時候,晉獻公才能夠不顧父子之情,殺掉申生。

晉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的冬天,驪姬派親信內侍去曲沃,告訴申生說:“主公夢見齊薑向他乞食,太子須即刻祭之。”齊薑是申生的生母,又為正室夫人,在祖廟中占有一方靈位。申生對祭祀生母之事,自是不敢怠慢,當即焚香入廟,拜行大禮。

依照禮法,祭祀過後,太子應將祭肉親自奉獻給國君,以示誠敬之意。太子申生趕到內宮時,晉獻公“正巧”在外遊獵,尚未歸來。內宮俱是年輕貌美的姬妾,申生不敢久留,將祭肉放在殿中,匆匆告退。驪姬暗中派親信內侍將毒藥藏於肉中,然後才將太子奉獻祭肉之事告知晉獻公。祖廟中的祭肉,國君必親自食之,否則,就是不敬祖宗,會受到神靈的懲罰。

晉獻公回來之後,正欲食用祭肉,驪姬勸道:“此肉來自遠方,應當試試再吃。”

“不錯。”晉獻公點頭稱是,切下一塊祭肉丟在地上,讓狗來吃。

那狗吃了,立刻斃命。晉獻公望著那隻口中流出黑血的狗,驚得臉色蒼白,背上的冷汗把衣裳都濕透了。驪姬也是大驚,忙又逼著一個內侍吃下祭肉。內侍自然是如那條狗一樣,痛苦地滾倒在地,七竅流血而亡。

驪姬失聲痛哭起來:“天啊,做兒子的怎麽能暗害父親呢。他要做國君,為什麽就不能等一等呢?他的父親年紀已老,又能活多久呢?”

“好一個申生,他倒先動起手了!”晉獻公暴怒欲狂,當即傳命禁軍速至曲沃,擒殺申生。

驪姬哭倒在地,拉扯著晉獻公的衣袖說:“主公可不能輕動殺心,擔了滅子的惡名啊。太子如此,不過是妒恨我母子罷了。主公不如把我母子遣往他國,或者讓我母子……讓我母子自殺算了。”

“哼!若非你這婦人心軟,寡人早殺了那逆子。這回寡人可不聽你的話了。”晉獻公氣哼哼地說著,居然對他心愛的美人發了火。

饒是驪姬聰明異常,也沒能完全猜透晉獻公的心思。晉獻公欲廢了申生,就是想殺了申生。對於太子的賢德,他像後宮的姬妾們見了驪姬一樣充滿了嫉妒。他是威名赫赫的晉國之君,滅國無數,卻沒能贏得太子擁有的美名。

晉獻公熟知本國數十年的殘酷廝殺,更熟知列國間的殘酷廝殺。在這個亂世中一切都是虛無,唯有實力才是真實的存在。

公室之中,臣下勢力若強,國君必亡;兒子勢力若強,父親必亡。國君發現哪個臣子的勢力過大,必誅殺之。父親發現哪個兒子的勢力過大,一樣必誅殺之。擁有美名,亦是擁有勢力,而且是一種很可怕的勢力。縱然沒有驪姬提供的“借口”,他也一樣要殺死申生。申生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是一個可以隨時奪走他國君之位的強大敵人。

麵對父親的殺戮,太子申生沒有反抗。他本來可以反抗,以他的名望號召曲沃的百姓殺向王都。但是申生已厭倦了廝殺。晉國上一次的公室殘殺長達六十七年,申生不想與他的父親來一場新的長久殘殺。他也可以選擇逃走,然而逃走之後又該如何呢,隻怕仍是無法避免被殘殺。十二月二十七日,太子申生在最後一次祭祀母親之後,懸梁自盡。

驪姬沒想到晉獻公對兒子如此痛恨,毫無半點手軟之意,驚喜之下,又說道:“申生和重耳、夷吾來往密切,定然知道其殺父逆謀。”晉獻公聽了,又立刻命令禁軍擒殺重耳和夷吾,並無絲毫猶疑。

申生之死,已使晉獻公和重耳、夷吾之間,再也沒有信任可言。子不信父,隨時都有禍亂發生。晉獻公深通兵法,熟知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重耳和夷吾麵對暴父的殺戮並未如太子申生一樣束手斃命。重耳選擇的是逃,他的母親是犬戎首領的女兒,姓狐氏。重耳自是逃向了犬戎。他的名望雖不及太子,亦有仁厚之名,許多朝中大夫子弟亦跟隨而逃。其中知名者有狐毛、狐偃、趙衰、胥臣、魏犨、狐射姑、介子推、先軫等人。

夷吾選擇的是抵抗,將屈邑能夠拿得動長戈的男子全都編入軍中,上城殺敵。晉獻公派出大將猛攻,竟怎麽也不能將屈邑攻下。這時國中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許多大臣也叛逃到了別國。晉獻公覺得他需要顯示一番威力來壓服人心,震懾列國。他派裏克監視夷吾,親領上、下兩軍,直逼虞、虢兩國,欲一舉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