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過河之卒

1

三天之後。紐約,曼哈頓。

時代廣場之側,一棟摩天大廈裏,接近頂層的位置。

GRE全球總部的會議室裏,正在進行秘密的緊急會議。在場的16位董事會成員剛剛觀看了一部視頻。視頻是事先剪輯過的,加了英文字幕和幾段畫外音獨白。在視頻的開始和結尾處,都用醒目的字體打上了“內部材料,嚴格保密”的字樣。

播放視頻並進行講解的,是GRE公司紐約辦公室的負責人查理斯。這位在GRE任職超過20年的資深專家正麵色凝重,聲音低沉,仿佛在宣布一場災難。盡管他心中正暗暗竊喜:停在紐約辦公室負責人這一頭銜十年之後,終於有望再升一步,而且是跳躍的一步——直接越過北美大區主管,升任GRE總公司CEO。

“GRE中國區的負責人,在任職期間,與被調查對象暗中勾結,掩蓋證據,隱瞞事實;向客戶發送匿名信件以獲取生意,以業務之便實現自己的私人目的;有重大的協助欺詐及洗錢嫌疑,並畏罪潛逃。他不但嚴重違反了GRE公司的規定,也在完成項目時違反中國當地法律,比如非法雇用服務提供商獲取受法律保護的私人信息或通話記錄等。他明知GRE公司嚴格禁止各地子公司在運營時違反當地法律,還在隱瞞總公司的前提下私自進行了這些非法活動。作為GRE的東亞明星經理人,上述惡行一旦公開,不但將影響GRE在大中華地區的威望,還有可能為GRE在中國的經營帶來嚴重風險,甚至更將在全球範圍內為GRE帶來致命的聲譽打擊——一家舉世聞名的反欺詐公司裏,竟然隱藏著如此沒有職業操守和法律意識的大騙子。”

Jason Brown坐在會議室後排角落,他是董事會經過投票決定臨時邀請的特別客人。這隻是形式而已。大家都知道,這會議他才是主角。隻有他,才能說服中國媒體和警方,不讓此事公之於眾,並且對GRE曾經做過的“越軌”行為既往不咎。其實Jason心裏清楚,這兩件事情絕非板上釘釘,一切還需Yan繼續跟進。但在東方那片神奇的土地上,自有特殊的規則和方式。Steve參與的案件涉及國企高管,警方未必會向社會公布內情。至於媒體,就更不會像西方人那般刨根問底。若無“上頭”的旨意,誰又會為了挖掘醜聞而拿著前途和生命冒險?東方人講究非禮勿視,揭露醜聞絕沒自己修身養性更為重要。想必那目前唯一知情的年輕記者,想法也不會太特別。因此風險尚在可控範圍之內。

有關GRE中國公司的“越軌”操作其實風險更高。中國的警方既不瞎也不聾,隻不過善於“擇機”出手。好在這些“越軌”皆可解釋成是Steve一手遮天之下進行的,有違GRE的公司原則,因此Steve已被撤職。違法者是Steve,並非GRE總公司。這是全球公認的,GRE又是業內的領導者。商業社會的騙子原本就多,警方應接不暇,在哪個國家都一樣,中國自然也不例外。一個經驗豐富又遵紀守法的商業調查公司,是中國的市場經濟所需要的。GRE一向是各國警方的好幫手,在中國也該如此。Jason有種預感:經此一劫,GRE在東亞的運行,自會風調雨順。

正如當年他締造了GRE,現在他又讓它重生。董事會已沒有跟他討價還價的餘地。

董事會決議已經印好發到每人手中:Jason將以賣出價購回全部當初被迫賣掉的股份,再度成為GRE的大股東,並重新擔任董事長。在座的16名董事都已口頭表示同意。剩下沒有與會的三位,他們的意見並不重要,包括GRE現任董事長,告病未能出席,也沒人期待他出席。當初自以為完勝,剔除Jason的一切餘黨;沒想到僅憑著一個視頻,Jason的“同黨”仿如雨後春筍,一夜之間就遍地都是了。

董事會的最後一個環節是Jason的講話。隻是一場簡短的表演:臨危受命,勉為其難,公司問題種種,病入膏肓,各位同仁需共同努力,把公司帶出低穀。其實除了Steve的問題之外,公司並無其他明顯的風險隱患,利潤不佳實屬全球經濟蕭條的結果,誰當家都一樣。眾人熱烈鼓掌,都是實力派演員。

Jason最後補充一句:“另外,我還有一事,要懇請董事會支持。大約三個月前,有個非常聰明的女士加入了GRE北京辦公室。在座各位也許並不了解她。但我可以用人格保證,是她的努力拯救了GRE。因此,我希望董事會能批準公司破一次例,賦予她大中華區執行董事和中國區負責人的頭銜。”

董事會鴉雀無聲。中國是GRE當前最重要的戰略市場,中國區也是GRE最有潛力的大區。以當前北京辦公室的規模,其負責人的責任和待遇,在GRE都屬頂級行列。讓一位入職僅三個月的華裔年輕女性擔此要任,這決定似乎比換個董事長更讓他們為難。

“我知道你們怎麽想。不過,所謂破例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Jason輕描淡寫,話裏有話。當年的Steve就是個例外。他曾幫他的“老板”從Jason手中搶走了董事長的位置,也因此一躍成為北京辦公室負責人和GRE最年輕的執行董事。當時這一屋子人都是投了讚成票的。現在,Yan幫著Jason把這個位置搶了回來,他得兌現之前的承諾。盡管那承諾裏的很大一部分,其實要靠Yan自己去實現。

2

一萬公裏之外。

在國貿樓下的星巴克,靠近走廊的位置,坐著一男一女。兩人麵前各有一杯熱拿鐵,都是滿的,還沒碰一碰,盡管兩人已經坐了一陣子。

地點是謝燕選的。她故意挑了個熱鬧的地方,為的是盡量縮短談話時間,精簡談話內容,刪除一切不適合在公共場合表述的語言和情緒。即便她早已對這次談話做足心理準備,可還是感到莫名的緊張和別扭。為了早點結束這尷尬場麵,她強迫自己先開口:“高局,咱們直入正題吧。”

高翔環視四周:“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場合,還有咱們交談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在您單位的審訊室裏?”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覺得這裏很適合談判。能讓人放鬆,同時又保持警惕。至於交談的方式,我想你應該同意,演戲隻能浪費大家的時間。”

高翔沒回答,隻歎了口氣。

“高局,東西你已經拿走了,我希望你也能兌現承諾。”

“有關這個案子,你大可放心。至少在三年之內,不會有任何有關它的報道。”

“還有呢?”

高翔沉吟片刻,皺眉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現在之所以還能自由自在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正是因為你配合了我們,交出了那樣東西。因此,我們之間,並沒有未完成的交易。”

謝燕頹然一笑:“你用這種口氣說話,反而讓我覺得更真實。”

高翔低頭道:“我本來不想這樣。”

“這樣挺好的,更自在。”謝燕仰起頭,隨意四處瀏覽,像是在欣賞風景,口氣也是隨意的,“那是我誤解了。前天晚上,我把東西交給你的時候,還以為你答應了。”

“你了解中國,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權力。”

謝燕把目光轉向高翔:“反正你的意思就是,林氏得不到青島那塊地皮了?”

“那是中原集團董事會的事,我做不了主。”

“你知道我求你幫忙的不是這個。”

“馮軍起訴書裏的內容,也同樣不是我能控製的。”

謝燕聳聳肩,無奈地轉開視線:“既然如此,你何必約我來見麵呢?”

高翔低頭沉吟片刻,聲音有些發澀:“我,其實是想向你道歉……”

“不必。”謝燕仿佛被什麽咬了一口,猛然站起來,“你又不欠我什麽。如果沒別的事情,我就告辭了!”

“燕子!”高翔低聲呼喚。謝燕一愣,多久沒聽到這種稱呼了?她抬頭望著窗外,微微眯起雙目,仿佛在努力瞭望遙方。

高翔從背包裏取出一張紙,放在桌子上:“看看吧。”

謝燕低頭一瞥,立刻被中間一段紅筆標注的文字吸引,連忙拿起那張紙細讀:

中原集團董事會決議:

……撤銷馮軍同誌中原集團法人代表、董事長及總經理職務。暫停以下經由馮軍同誌批複的一切執行中項目,對這些項目展開深入調查和審計……

謝燕仔細檢索長長的項目名單,並沒發現她要找的那一個。在名單的最下麵,卻有一行帶星號的小字標注:

*中原集團與香港林氏集團有關青島郊區共同土地開發的項目除外。該項目經經偵局審查後確認,不涉及經濟犯罪問題,可按合約規定繼續執行……

謝燕吃驚地看著高翔。

“昨天的決議,林氏已經得到消息了。”高翔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你別誤會,這和我的道歉沒關係。”

謝燕緩緩坐回原位,低垂了目光:“謝謝。”

“不用!這裏沒我多少功勞。”

謝燕再度抬頭,默默注視著高翔,目光瞬間變得迷茫而傷感。

高翔卻把視線避開,似有難言之隱,沉吟了片刻,鼓足勇氣說:“真的,這和我真沒什麽關係。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僅用一個賬本就能換來的。”

謝燕的目光頓時黯淡了。她深吸一口氣,立直了身子。隻是一場新的交易而已,她早該想到的:“說吧。”

“GRE中國區的負責人將會是你,對不對?”

“我還沒接到正式通知。”謝燕頓了頓,補充說,“不過,應該不是別人。”

“那就好。”高翔點頭,刻意壓低了聲音,“我們需要GRE中國公司的配合。”

“‘我們’指的是經偵局?”

“‘我們’指的是中國政府。”

“我們不做間諜,也不會為任何一國的間諜提供服務。”

高翔搖頭道:“你誤會了。這個新項目隻涉及商業,不涉及政治,也絕不屬於商業間諜的範疇,不存在竊取商業機密或情報的問題。隻不過,我們需要有人在美國協助調查。你知道,按照體製內的規定,我們沒法公開聘請一家像GRE這樣多少有些不夠名正言順的外企公司,預算也會有困難。而且,我相信,GRE的董事會也不會很希望我們變成GRE公開的客戶吧!”

“明白了。”謝燕點點頭。GRE北京辦公室在中國的土地上,公司裏的每個人都是中國人。責無旁貸,沒什麽可討價還價的。

“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算是同意呢?”

“我會盡力,但不能保證結果。”

“當然。我們誰都不能保證結果。”高翔點點頭,稍事停頓,又緩緩說了一句,“以後,咱們可能要經常見麵。”

謝燕默然看看高翔。一個多月不見,他竟蒼老了不少,額頭和眼角都添了些深紋,雙頰深陷,眼睛也變得渾濁。也許這一個多月他並無多少變化,隻不過是她的印象還停在八年前。謝燕心中隱隱揪痛。以後,又會是怎樣?

“對了,”高翔再次壓低了聲音,“我們剛剛接到廉政公署的電話,他們通知我們,可以停止針對譚先生的調查了。我猜,他很快就要自由了。”

如釋重負。謝燕心中巨石落地,卻微微感到鼻酸。

“叮咚”一聲,高翔的手機收到短信。

“我得走了,還有事。”高翔匆忙起身,猶豫片刻,向謝燕伸出手,“祝我們合作愉快!”

謝燕猛然發現,這座位正是三個月前,Steve麵試她時坐過的。當時Steve就站在高翔的位置,向她伸出手說:“今天就到這裏吧!謝謝!”

那是故事的開始,到現在仍未結束。她還是那顆過了河的卒子,擺在棋盤正中央。

*

高翔走出咖啡廳,沿馬路一直往北,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拉開一輛黑色轎車的後門。後座上正端坐著一位穿警服的中年人,五十上下,腰板筆直,表情威嚴。

高翔坐進車裏:“王局,咱們就在這裏見他?”

王局點點頭:“對。就在車裏!我剛開完一個會,來不及換衣服。別的地方不方便。你一會兒是不是還有事?”

高翔點點頭:“是。我約了東部財經的那個記者,在局裏談。”

“他怎麽樣?同意了嗎?”王局問道。

高翔搖搖頭:“挺固執的!”

“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讓人頭疼!”王局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又問,“你真覺得他還不錯?”

高翔點點頭:“小夥子挺棒。膽大心細,就是有點軸。要不,幹脆把他拉進來?”

王局並沒立刻回答,隻把眉頭鎖得更緊:“你和他約的幾點?”

“一個小時之後。如果需要,我可以通知他改個時間。”

“不用!”王局一擺手,“咱們這個會用不了多久,就是讓你們認識一下。他就在A座,馬上下來。我先大概介紹一下:這位老同誌是一局的,臥底很多年了,一直屬於高級保密人員。不容易啊!條件非常艱苦!我也是剛剛知道這回事。正好可以配合你手裏的案子。他的身份現在還沒解密,咱們局,隻有你我知道。以後,也隻能是你和他單線聯係……”

3

就在星巴克上方,國貿中心A座38層,GRE中國區北京分公司辦公大廳的最裏側,行政主管琳達剛剛更換好辦公室上的門牌:

Yan Xie

隻有一個名字,頭銜還空著,過不了幾天就會填上。

在謝燕的新辦公室門外,有幾張孤立於辦公大廳的桌子。幾個月前,謝燕還是調查師的時候,就使用其中一張。

而此刻坐在桌邊的,是劉思梅。

思梅正在整理桌麵上的紙張,都是有關中原集團和香港林氏的調查結果。老方站在一邊,一臉遺憾地看著她:“真的要離職?Yan接受了嗎?”

思梅搖頭道:“給她發郵件了,還沒答複我。”

老方也搖頭,而且幅度比思梅大,一臉惋惜地說:“太可惜了吧?看看你多能幹?”

思梅聳聳肩:“比你差遠了。”

“我?”老方撇撇嘴,“我有什麽能耐?我不會英語,也不太會鼓搗那玩意兒,”老方指指電腦,“以前Steve整天想法子把我攆走呢!”

“你的本事夠大呢!隨便給你個車牌號,立刻就能查出精確位置!”思梅做了個鬼臉。

“哎呀,怎麽又拿這說事兒!不是告訴過你了,給租車公司的小姐打了一千塊嘛!還沒給我報銷呢!”老方撇撇嘴。

“別謙虛了,你就是有本事!”思梅說罷,稍稍遲疑了片刻,又說,“對了,一直想問呢,你是怎麽知道馮軍是……”

思梅臉紅了,後半句變得難以啟齒。

老方卻似猜出了她的問題:“我給你看樣東西!看過這個,又聽了趙安妮說的那些,誰都會知道的!”

老方快步走回自己的桌子,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轉身交給思梅。像是一份戶籍記錄的複印件,格式卻又與思梅常見的不同。她細看記錄內容,不由得吃了一驚。自己的名字,分明就在這份記錄的“人員列表”中:

思梅詫異:“怎麽比你之前給我的那份多了兩個?”

“我前幾天給你的那份戶籍資料,是托朋友從戶籍聯網係統裏調取的,隻有當前的信息。這份應該是從當地派出所複印的原始資料,所以注銷的人也都有!”

“這一份是在哪裏找到的?”

“在那裏,”老方指指檔案室的方向,“那個沒有標簽的夾子裏。”

思梅更是意外:“你是說,Steve早知道我跟趙安妮有關係?”

老方點點頭:“看起來是這麽回事兒!從他收集的文件看,他早就開始調查趙安妮了!還去浙江當地查過她的原始戶籍,所以他早知道你和趙家有關係。隻不過,他當時應該不清楚,你到底是趙安妮的女兒還是外甥女兒。他大概覺得這裏麵有文章,所以才盯上你……”老方說著說著,突然眼睛一亮,“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麽你能在GRE上班的原因!這可是Steve的老伎倆了!”

思梅心中一動:“你是說……”

“我是說,Steve不是半年前收購了你原來的公司嗎?叫什麽來著,鑫利,對吧?”老方越說越興奮。

思梅點點頭。

老方繼續說:“鑫利是專業調查公司嗎?”

思梅搖搖頭:“不是。我們什麽都做。不過,因為Jack以前是做商業調查的,有些老客戶,所以我們有時候也會做一些調查,不過,跟GRE的項目比起來,都是小打小鬧,太山寨了。”

老方眼波流轉,滿臉詭笑,仿佛發現了什麽巨大陰謀:“所以說啊!鑫利這樣的小萬金油公司,恐怕成百上千,就連GRE所使用的‘渠道’,都比你們專業得多。作為全球最牛的商業調查公司,GRE憑什麽會對鑫利感興趣?”

思梅領會了老方的意思,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Steve收購鑫利,是為了得到Jack!Jack真的非常厲害非常專業!我在他身邊工作了兩年多所以我知道。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初說的許多話其實都是對的!隻不過……是我年輕冒失,沒聽他的。”想到Jack,思梅立刻心生歉意。

“可Steve把他炒了,一點兒都沒猶豫!”老方眨眨眼。

“不不!不會的!”思梅用力搖頭,“Jack本來就很棒!GRE的器重原本是他應得的,Jack的能力有目共睹,隻不過Steve發現他難以駕馭。以Steve的性格,是絕不會把不聽話的人留在身邊的,更何況是個有本事的人,這對Jack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無所謂了,你愛信不信吧!”老方聳聳肩,一臉無奈,“我還跟Steve一起工作了十年呢我更知道了,還沒見過比他更有心機更狡猾的人呢!對他而言,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的?”老方搖頭晃腦,如數家珍,“就拿剛剛這件事來說,你想想,為了弄到馮軍的把柄,他繞了多大個圈子?先是把馮軍周圍的人都研究一遍,挑選了趙安妮下手——當然也可能是碰巧遇上了華夏財務處長貪汙案。可誰知道是不是他先查出華夏有問題,又用了類似匿名信之類的手段去引誘馮軍在中原的老對頭雇用GRE去做調查?等查出趙安妮有問題,卻又替她隱瞞,以此和她勾結,給她出主意讓她向俄羅斯人告發黃金龍,挑撥離間,製造危機,就是為了引誘馮軍露出馬腳,Steve好抓住證據!更妙的是,他還成心派你去黃金龍身邊做臥底!他大概就是想看看,你跟趙安妮還有黃金龍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他的猜測都沒錯,因為你就是馮軍最大的把柄——二十多年前的罪證!哎呀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說令尊的壞話……”

思梅頓時心潮澎湃,悲從中來,斷然道:“我從來就沒有父親,我父親早死了!”

老方嘻嘻一笑,趕快再轉回正題:“我是想說,Steve這家夥有多鬼吧!不過我還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為了林氏這麽盡心盡力,連事業都不要了。這十年,我可是親眼看著他奮鬥過來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苦,說不要就不要了!林氏得給他多少好處?”

“不知道。”思梅搖搖頭,皺眉思索了片刻,問道,“你信不信,Steve其實也是個講義氣,重感情的人?”

“Steve?”老方有點兒意外,皺起眉頭,“我還真說不好,按道理,他不是。凡是跟他工作過的人,都覺得他特唯利是圖。可我又總覺得,他心裏最看重的,還真的未必是名利。不過,我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認識他太多年了,眼看著他從黃毛小子變成成功人士。你跟他又不熟,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我也一直覺得他特唯利是圖,陰險狡猾。隻不過,林氏的這件事,讓我有些疑問。所以,我查了查Steve的曆史,”思梅壓低了聲音,“我查了美國密歇根大學的校友錄。”

“美國密歇根大學?為什麽?”

“因為那天下午,我坐在Steve車裏,看見他的鑰匙鏈上,掛了一個黃色的‘M’。我去網上搜了搜,那該是密歇根大學的標誌。”

“可我沒聽說他在美國上過學啊?”老方愈發不解。

“那你知道他是哪所大學畢業的嗎?”

老方搖搖頭:“還真沒印象,不記得他提過。”

“你認識他的時候,他多大年紀?”

“那就是十年前,GRE北京辦公室剛開業,他入職初級調查師。大概二十六七歲?”

“二十六七歲,大學畢業三四年了,就算讀過研究生,也畢業一兩年了。畢業後回國來工作,也是有可能的吧?”

老方皺著眉邊想邊說:“那倒也是。隻不過,他為啥從來不提呢?那時候海歸可吃香了,不過他的英語倒是一直不錯。那你從那什麽大學的校友錄上找到Steve的名字了嗎?”

思梅搖頭道:“沒有,沒找到Steve Zhou這個名字。不過……”思梅頓了頓,一臉神秘地說,“找到了另一個名字:Chung-Wen Lin。是台灣人的拚法,中文應該是林俊文。1996年獲得碩士學位。”

“1996?也是十幾年前?”老方若有所悟。

“對!從時間上推算,差不多就是Steve畢業的時候!”

“所以說,Steve和林俊文有可能十幾年前是那密什麽大學的同學?隻不過,那會兒Steve還不叫Steve?”

思梅用力點頭:“我覺得很有可能!為了十幾年前的同窗鋌而走險,兩肋插刀,這還不算講義氣,重感情?”思梅眨眨眼。老方也連連點頭:“那是!年輕時的交情才是最真的!隻不過,Steve的犧牲也太大了點兒。這關係,真不是一般的鐵啊!嘿!我就說嘛!你真是一塊幹調查的好料!辭職多可惜?再說,新老板一定會關照你的!”

老方朝謝燕的辦公室努努嘴。

“不幹了!”思梅使勁兒搖搖頭,無限感慨地環視四周,“以前,我以為我特想成為能在這種地方上班的人,特想成為高級白領,甚至是金領。我覺得,隻有那樣才能真正受人尊重。”思梅頓了頓,轉回頭看著老方,“可我現在明白了。隻有懂得尊重自己的人,才能真正得到別人的尊重,權力和財富,其實都沒太大關係。”

老方點點頭:“所以,你學會尊重自己了?”

“我還在努力。首先,要學習尊重自己的感受。”思梅微微一笑,目光卻突然傷感起來,“那天,在趙安妮的別墅裏,當我聽見那一聲槍響的時候,我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老天啊!請再給我一次機會!真的,就一次!我……”

思梅的眼圈紅了。老天的確又給了思梅一次機會——劉建國給趙安妮“搞的”並非真槍,那隻是高仿真的道具槍。可此時想起那一幕,思梅還是心有餘悸。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非常認真地說:“所以,我要完成我許的願:和他去過簡單而幸福的日子。”

“唉!”老方歎了口氣,“年輕人,畢竟還是年輕人!誰不想簡單而幸福啊!這世界上的事兒,哪有那麽多心想事成……”老方正說著,目光卻突然越過思梅,投向她身後,“瞧瞧!我說什麽來著!辭職,恐怕還沒那麽容易呢!”

思梅連忙轉身,隻見謝燕正笑盈盈看著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

正是Jack。

老方抬頭看看表,驚呼一聲:“媽呀!遲到了!我有個親戚來看我,樓下等半天了!我得趕快下去!你們慢慢聊哈!慢慢聊!”

老方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出公司去了。

4

“我收到你的郵件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相信我,不久之前,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曆和感受。”謝燕注視著思梅,目光從容而溫和,“我想我再勸你也沒用。不過,GRE上海辦公室的執行董事和負責人Jack還想再試試,畢竟,他是希望能有你這樣一位得力助手在身邊的。”謝燕朝Jack微微一笑,對思梅說,“所以呢,我請他自己跟你談談,我還有個會,你們慢慢聊。”

謝燕說罷,走出辦公室去,輕輕關上門。辦公室裏隻剩Jack和思梅二人。

“Jack,恭喜了。”思梅微笑。自知笑容有些尷尬,越發地不知所措。

“Yan可能誤會了,我不是來勸你留下的。”Jack的表情也同樣並不自然,他躊躇片刻,繼續說,“我隻是想祝你幸福。”

思梅心中頓時充滿歉意:“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一直都很好,而且寄予厚望。可我卻要辜負你……”

“May,”Jack打斷思梅,搖頭道,“你完全不必這麽想。我沒為你做過什麽,你完全不必感到內疚。”

“怎麽能這麽說?是你把我帶進GRE,是你頂著壓力讓我升職,還……”

“不!”Jack再次打斷思梅,“提出讓你留在GRE的,不是我;提出讓你升職的,也不是我。都是Steve!是他說你可以留下,並且可以直接擔任中級調查師;後來也是他主動提出要把你提升成高級調查師!那不是我要求的!”

思梅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Jack繼續解釋著:“如果他不想提升你,我再說什麽也沒用的!他給你升職,其實就是為了有借口能派你去臥底!我猜他當初並購鑫利,其實都是為了你!”

思梅愣在原地,徹底無言。她才是最大的籌碼,Jack和鑫利都隻是她的犧牲品!其實她欠Jack的,比她想象的更多!

Jack卻還在自顧自地說著:“你真的不必內疚。你本來就該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我隻是想告訴你,隻要我在GRE一天,這裏的門就是對你敞開的。如果真的哪天想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

5

一個小時之後。

冬日的陽光,正斜斜地照進經濟犯罪偵查局副局長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有兩個人,正麵對麵坐著。副局長高翔坐在辦公桌內側,坐在訪客座椅上的,是東部財經的調查記者,佟遠。

屋子裏的氣氛卻很緊張,不像屋外的陽光那般溫暖和煦。

“你們總編已經同意了,這篇稿子不能發。你要不要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問問?”高翔臉色陰沉。佟遠更是一臉怒氣,悶聲悶氣道:“他不發,我可以找別的報社雜誌社發!誰都不給發,我可以到網上去發,到微博上去發!”

“不怕毀掉自己的前途嗎?”

“不怕!差點兒命都沒了,還怕啥?”佟遠早已決定了,發了這篇報道,再不幹記者。回東北老家,找份不起眼的工作。隻要有他心愛的姑娘,一切都無所謂。他梗直了脖子,直視高翔:“這樣的威脅不好使,反正報道我一定要發!要不你把那U盤毀了,再把我當殺人犯抓起來,把我的嘴堵上!”

“你!”高翔憤怒得要拍桌子,卻還是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用盡量平和的口氣說,“小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這是你的勞動成果,是你拚命得來的,你絕對有理由發表它。其實,我也希望把這些人的醜陋麵目都公之於眾。可是,不管你發表不發表這篇報道,馮軍和趙安妮都會被繩之以法的。文章發表了,隻能讓大家看到另一個反麵故事,對社會少一份信任,這又有什麽好處呢?”

高翔盯著佟遠的眼睛。佟遠默不作聲,目光裏卻絲毫沒有讓步。高翔突然降低了音量,身體微微前傾:“而且,文章如果發表了,另外一些更有危害的人,有可能就會逍遙法外。”

這句話果然起了作用。佟遠抬眼看著高翔,目光中多了些詫異。

“這本來是一個保密等級很高的案子,就連局裏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就像我剛才說的,為了華夏的報道,你也算千辛萬苦,至少,你有資格知道不能報道的實情……”

高翔對著佟遠一陣低語。佟遠的眉頭鎖得更緊,臉上的怒氣倒是消了。

“所以,我想你也同意,至少現在,我們不能讓中原的事情見報。是不是?”

佟遠勉強點了點頭。

“不過呢,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高翔冷不丁地又補了一句,佟遠詫異地抬起頭。

“我們其實需要一個人,以記者的身份,到美國去住幾年。這是一份秘密的任務,而且有些危險。我向我的領導,推薦了你。”

佟遠麵露意外之色,一時間,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沉重。

“當然,你可以不接受這份工作。但是呢,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是不該把這麽機密的事情告訴你的,這不但違反紀律,而且是可以坐牢的。不僅我有風險,你也有,因為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如果你參加了這個項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佟遠真的有些猶豫了。他倒並不在乎所謂的“風險”,那是嚇唬小孩的東西。吸引他的,是任務本身——秘密而危險。

“還有,”高翔繼續補充,“我可以向你承諾,這個新任務完成之後,你是可以把它寫成新聞報道的。我們不但要讓中國人知道事實真相,還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6

晚上6點50分,思梅提前十分鍾趕到羽毛球館。春節前幾天的晚高峰時段,馬路上的擁堵變本加厲。她提前了三個街口就跳下出租車,一路快走,後來幹脆小跑,頂著呼呼的北風,渾身卻熱氣騰騰,心裏更是熱鬧,好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聽到一兩聲鞭炮聲,猛然想起來,再過幾天就過年了。今年的春節在哪兒過?北京?上海?或者,去東北?這想法突如其來,思梅心中為之一振,興奮得有些喘不過氣。不論在哪兒,今年的春節,還有以後的春節,再也不要一個人過了!

思梅經過一個熱鬧的湖堤,體育中心的院子已在不遠處。天色已經很暗,但街燈很亮,遙遙地看見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手握球拍,雙肩背反背在胸前,好像一隻袋鼠,直立著翹首期盼。

思梅停住腳步,把背包也調轉到胸前。她也要做一隻袋鼠,這樣才能和袋鼠般配。佟遠發現了她,頓時咧著嘴笑。笑得真傻,可也真帥。她向他眨眨眼,憋住了不笑,因為肚子裏憋的笑太多,怕冒出來就止不住。臉上卻終歸還是發起熱來,憋也憋不住,忙找些話來說:

“場地租好了?”

佟遠搖搖頭,滿臉歉意:“租得太晚,沒租到。我求遍了,好歹有個場子同意,他們休息的時候,讓咱們插兩局。”

“哈!沒關係,那咱下次提前訂,以後有的是機會!”

思梅繼續笑,佟遠卻沒笑。他低頭去看地麵,把一頭光亮倔強的短發擺在思梅眼前,思梅的心卻一下子懸了起來。

“他們不讓發稿。”佟遠悶悶地說。

“為什麽?”

“因為另一個大案子。”

“哦。”思梅似懂非懂。可她知道這報道對佟遠有多重要,“你答應了?”

佟遠微微點頭。思梅有些意外,心懸得更高。

“條件是,他們讓我參加那個大項目。那個完成了,可以報道。不光報道,還要在全球範圍內報道。”

“那也不錯啊!”思梅一陣興奮,可心裏更加不踏實。

“他們讓我去美國。”佟遠抬頭看著思梅,費了半天的勁兒,才繼續說,“不能和中國這邊的親戚朋友聯係,得嚴格保密。”

思梅心裏一沉,她頓時明白了。

“有沒有危險?”

佟遠搖搖頭:“沒事兒!”

思梅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有什麽東西突然把胸口堵住了,上不去下不來。

她知道佟遠在偷看她,表情有點兒忐忑。她恨這隻悶葫蘆,隻會跟自己較勁,什麽話也說不出。她明白他心裏不好受,可她就是演不出輕鬆,淚水一點兒不聽話,非要在眼眶裏轉悠。

“其實,我也沒最後決定。”還是佟遠先開口,聲音有點兒澀,“你……辭職了?”

思梅用力搖頭:“沒,我也要再想想。”她不想說實話,更不想逼他承諾什麽。她了解他的理想,本來不該做他的絆腳石。

佟遠再次低頭看地板,揉捏著球拍把:“我保證,也就一兩年……”

思梅強忍住淚水,把背包從胸前卸下來,拚命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先把這場球打完吧!”

2013年10月14日淩晨2點第一稿

2014年2月9日淩晨2點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