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吃完25歲的生日蛋糕,蘆荻的日子就像雨後的牆角,瘋瘋張張地生滿了黴點。

這些黴點就是男人們,在媽媽的催促威逼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穿梭,奔波在相親路上。

整個秋天令人沮喪,退休讓媽媽像不知為什麽就被遺棄在路邊的孩子一樣委屈,那段時間,蘆荻和爸爸都不敢招惹她,盡管媽媽從沒歇斯底裏地發過火,但,他們更怕她的眼淚,眼淚是媽媽百試不爽的有效武器,用來表達她的高興,她的不滿,她的傷感,她的憂鬱。

爸爸說過,愛一個人,就不要讓她哭。

晚風涼了,拂在臉上,像打開了冰箱冷凍室的門,梧桐葉子像橘紅的蝴蝶,在秋日的陽光容裹裏,起起落落地,簌簌響著,嚶嚶碎碎在涼爽的空氣裏,因為退休,媽媽第一次有了悲秋的情緒,若是蘆荻或爸爸約她出去走走,她會用眼梢掃一眼窗外,用悲憫的口吻說:人老了,不喜歡秋天的味道了。

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媽媽指著落下來的葉子對蘆荻說:葉子一定也有神經有思維,隻是它們進化得不夠好,不能像動物那樣支配軀體,在從樹枝剝落的瞬間,它們一定也是疼的、也試圖掙紮過,可,到底還是掙不過老死而去的宿命。

蘆荻很是不安,退休這件很容易被人接受的現實,在媽媽這裏,成了生命即將到達終點而預先敲響的警鍾。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蘆荻對爸爸說:我們必須把媽媽的注意力從退休上引開。

試了很多種方法,爸爸帶媽媽去社區的老年俱樂部,回來後,媽媽坐在沙發上半天不語,蘆荻問她怎麽了,她沉吟了半天才說:老都老了,幹嘛還要弄成花猴子去街邊出洋相呢。

蘆荻就笑了,媽媽向來喜靜不喜動,雖然已55歲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要年輕,皮膚依舊白皙,身材保持得很好,無論什麽衣服,套上去都有款有型,這也是媽媽不甘承認蒼老的原因之一。所謂不懼怕蒼老,不過自欺欺人罷了,看看媒體上的養顏廣告就知道,所有有青春的沒青春的女人,都在為日益將是老去的容顏將心驚恐得支離破碎。

秋天末梢,媽媽漸漸接受了退休這一事實,變得無比安寧,不是在陽台上逗弄那隻懶洋洋的大貓就是給昔日老友們電話。

在晚飯桌上,媽媽笑眯眯說:小荻,你有沒有男朋友?蘆荻吃了一口飯,笑著說:怎麽,想把我早點趕出門去讓你們享清福?

媽媽哼了一聲:我巴不得養你一輩子,你肯嗎,早晚是要嫁人的,晚嫁不如早嫁,別像我,快三十了才想起來該結婚了,想嫁個好男人隻能先等他離婚。

爸爸起身起添飯,表情極不自然,爸爸和媽媽的愛情故事,蘆荻隱約知道一些,大約是媽媽相親時沒看上被介紹的男子,但對男方介紹人卻印象深刻,介紹人就是爸爸,一家醫院的醫生,據說那時的爸爸儒雅,慎言,開口一笑,連沉鬱的空氣都會隨著他的笑容生動起來,據說,正是因為這個,還不是前妻的妻子對他看得很緊,晚回家五分鍾就必須電話請假,那時電話還不很方便,所以,下班後,就會有個體麵男子用極不體麵的速度和姿態奔在城市的街上,這樣並不能一味地避免晚點,他經常要花一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為遲歸的幾分鍾消耗唾液,到最後,就演變成戰爭。

半年後,媽媽闌尾炎住院,在醫院遇見了爸爸,兩人相視一愣,媽媽覺得有點尷尬,被爸爸理解成對手術的恐懼,溫暖地笑了笑說:有我呢,別怕。

那次相親的後繼,沒人提也沒人問。

爸爸那句有我呢,別怕。一下子觸動了媽媽的心,那段時間,爸爸和前妻鬧別扭,住醫院集體宿舍,沒事就跑到媽媽病房陪她說話,然後愛上了媽媽,愛上她溫言細語說話的樣子愛上她眼神裏的無助。

後來,爸爸曾玩笑說:你媽媽充分利用了男人天性中的英雄主義,用柔弱俘虜了我的心。

在70年代,他們的愛情,很是被人不齒一種,大約可歸為男色女**。媽媽頂著飛長流短,等了爸爸三年,期間,她心定神閑地經過爸爸前妻貼在學校門口小字報上班下班,被校領導數次談話教育,甚至,她在裏麵講課,外麵是爸爸前妻的哭訴以及叫罵。媽媽一直認為,不是她打敗了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女人打敗了自己。

因為人都是有良知的,當一個男人欲要放棄一段感情時,最怕的不是女人對他不好而是對他好,後者讓他於心不忍棄。

男人是死要麵子的,既然前妻已將他還試圖遮遮掩掩的麵紗撕了下來,他也沒有遮掩的必要了,由著她,將婚姻的創口越撕越大,大到誰都失去了彌補的願望時,一切也就了結了,她把該鬧的鬧了、該毀的毀光了,他再也不欠她什麽,可以淨身走人,就此一拍兩散,相互不欠,人生在世,還有什麽,比沒有良心債更讓人倍感生活舒適?

這些也是爸爸待媽媽好了一輩子的原由之一,為他承受了那麽多委屈,卻沒落一滴淚沒一聲抱怨,他沒得可補償,隻好,將一生交到她手裏,由著她掌控所有的喜怒哀樂。

爸爸認為這婚,離得值。

2

媽媽說:小荻,你25歲了,25歲是女人青春的分水嶺,越過了這道嶺,你就會發現,在男人麵前自己一點點趨向被動。

道理蘆荻是清楚的,像所有女孩子一樣,她曾有過白馬王子的夢,可,很快就知道,那隻是個夢而已,喜歡過很多種類型的男子,18歲時,喜歡身材挺拔衣衫幹淨的氣宇昂揚小男生,21歲後卻突然對那種眼神幹淨清澈的男子失去了興趣,他們的思想幹淨得令人喪氣,和他們在一起,常常出現冷場,她不知說些什麽才能不彼此意興闌珊,每當這時,她就會望著遠處的天空,想起那個男生,排練時他是她的王子,他身材挺拔、五官清朗,能將她托在手掌上旋轉十幾圈。

所有人都認為蘆荻應該愛他,因為,他是老師派給蘆荻的禦用男舞伴,因為,在女多男少的藝術院校裏,很多女孩愛他,曾有女孩為他割腕自殺,還有個女孩為了趕在情人節那天送他一條親手編織的圍巾而導致了手指肌肉**。

可,蘆荻一點都不愛他,對她來說,他所有的優點,不過是能將她的身體托在手上高高擎起,旋轉十幾圈而已,他隻能撐托起她的身體,僅此而已,托不起她的心,更承擔不起她的靈魂。

能讓女孩子燃燒的男人應有善感的心睿智的腦袋,那種愛,近似於宗教崇拜。

當那位被女孩子們的追逐成了王子的男生將她攔在夜晚的更衣室裏,抵住了她的眼睛問:蘆荻,那些女孩子整天跟著我,你為什麽不吃醋?

蘆荻從把他攔在門上的胳膊拿開,淡淡說:我為什麽要吃醋?

說畢,踏著盈盈的月色回寢室了。

第二天早晨,他攔在寢室樓下,問的,還是同樣一句話:蘆荻,你為什麽不吃醋?

她在心裏輕輕笑了一下,連如此簡單的暗示語都聽不懂的男人,她怎麽可能去愛。

她仰了頭,一本正經告訴他:我不愛你啊,為什麽要吃醋呢。

他眼裏的迷惑就化做了潰敗,像風中的沙,飄飄灑灑地落下來,兩個月後,係主任去另外一個城區的派出所將他領了出來,他帶著一個熱愛他的女生在小旅館開房,被查夜的警察逮了個正著。

第三天,學院公示欄張貼了對他處理結果,和那位女生一起被勸退。

一夜之間,他們成了學院的新聞人物,他離開的那個早晨,空氣潮濕得有些沉悶,隻有老牆上的苔蘚顯得分外昂然,他沒跟任何人道別,隻在火車站給蘆荻打了一個電話,他說:蘆荻,我走到今天全因為你,因為我愛你,我想用別人的身體忘記你,可是,越是這樣你就越是清晰。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了:蘆——荻——我——恨——你!!

蘆荻黯然地扣了電話,想起了那些女孩,她們那麽愛他,他卻,隻肯要她們的身體,這種隻肯收留身體的愛情,是多麽的可恥。

所謂因失愛而來的荒唐,說到家,不過是給欲望的放縱找了借口,愛情被牽連其中,成了由頭,成了不幸的幌子。

半年後,這個能用一隻手托著她轉十幾圈的男子,穿著白衣白褲吊死在陽台上,城市的風吹轉了他的身體,那個清晨,人們紛紛仰起頭,紛紛從車子裏探出腦袋或是將臉緊緊地貼在不能搖下的公交車玻璃上,看一個男子因死亡而猙獰了的麵孔,在4樓陽台上轉來轉去,他兩邊的胸襟上分別寫著蘆荻兩字,在白色的中式襯衫上,獵獵的豔紅,分外紮目。

晨霧在陽光下漸漸變得稀薄,他們搖搖頭去做各自的事情,好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是的,消滅自己的生命,太個體了,除了剝奪生的權利,除了讓熟悉的人搖頭歎息,得不到的愛,依舊臥在別人懷裏,得到過的開始了失去,去成全別人的幸福。

僅此而已的簡單。

他的死訊傳來時,蘆荻正愛著一位本校的美術老師,他有一頭微微蜷曲的頭發,高高的個子使他走路時看上去有些搖晃,他總穿著被油彩弄得五彩斑斕的休閑衣服,喜歡一邊行走一邊仰頭看天,眯起一隻眼並微微笑著,整個人寂寞得有些寥落。

最要命的是,他有雙能殺掉女孩子心的憂鬱眼睛。

蘆荻曾問同寢室的同學:你們不覺得小劉老師的眼睛很特別嗎?

她們停止了吃零食,做苦思冥想狀,說:沒什麽特別啊,他的眼睛太細了,既不酷也不帥。

她們繼續謀殺零食。

蘆荻原本想說自己的發現,但,滿屋子彌漫的妙脆角香將她的訴說欲,鎮壓了下去。

聽小劉老師的課,她總是不停地想到了海,浩淼而幽深的海,無邊無際的蔚藍,在心中**漾**漾……

那是她的愛,幻想中的、沒有開始的、憂鬱的愛。

小說中說這是單相思,是暗戀,是永遠到達不了彼岸的、一個人的愛情,注定了屬於懦弱者的哀傷。

小劉老師結婚的消息是和他死亡的消息一起傳來的,她一下子病倒了,一連幾天發燒,說胡話甚至不停地哭泣,她所有的同學都以為她是因為他的死而被內疚擊潰了,他們紛紛跑來安慰她,她木訥地點著頭,不做任何否認與辯解,他的死隻是讓她有些生命無常的悲憫,不曾愛過,有甚哀傷可言?真正擊潰她的,是小劉老師的婚禮,她默默地,近乎於崇拜地愛著他,他卻娶了別人。

有哪種哀傷比這份哀傷更令人疼痛?

這終將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用另外一個人的死做為遮掩,可以肆無忌憚地悲傷,落淚,用一份莫須有的悲傷掩蓋上了那份真正的哀痛。

康複後的蘆荻,固執地坐在那棵大柳樹下的石凳子上,心平氣和地看書,和每一個相熟的人打招呼,甚至,當小劉老師和他的新娘子挽著手去餐廳吃飯時,她主動站起來,從容地喊他:劉老師,去吃飯啊?

小劉老師微笑著介紹挽在手裏的新娘子,說改天給她帶喜糖。

因為她病了,沒參加婚禮。

第二次看到小劉老師和他的新娘子,蘆荻跑過去,說:劉老師,你給我帶喜糖了嗎?

小劉老師頓了一下,顯然是忘記了昨天的話,蘆荻就笑:昨天你說過給我帶喜糖的,師母可以做證。

新娘子有點尷尬地點了點頭,她身材微胖,眼睛很大但沒有神,她不醜,甚至可以說很漂亮,但是,她的氣質實在是太差了,連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蘆荻在柳樹下的凳子上坐了一周,向小劉老師問了一周好,他並沒有把喜糖帶給她,是她親自跑到小劉老師的宿舍去拿的。

小劉老師的宿舍已經改成新房,四麵牆上掛滿了婚紗照,房間布置並沒有像蘆荻的想象那樣充滿藝術氛圍,讓她最不能忍受的是茶幾上的茶具,竟是不鏽鋼的。

她站在小劉老師的新房裏,將那些敗壞小劉老師形象的生活細節一一地收進心底,然後坐下來,和小劉夫婦談笑風生。

她特意把小劉老師遞來的喜糖剝開了填進嘴裏,笑著說:我從沒吃過這麽香甜的喜糖。

新娘子笑得花一樣,臉頰上有兩抹酡紅慢慢泅開了去,往煙灰缸裏放糖紙時,無意中瞥見小劉老師的一隻手從她背後,探進了毛衣裏輕輕地撫摩著,蘆荻用鼻子笑了一下,說:劉老師,我該走了。

蘆荻無比沮喪,在柳樹下坐了一周,就是為了讓自己能心平氣和地麵對小劉老師,還有一年才畢業,不想讓小劉老師成為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疼。

曾經,小劉老師是她膜拜的愛情上帝,可,當她走近了,才發現他隻是一個會畫畫並以此為職業的普通男人,他娶了一個普通的老婆過著普通的日子,在他的世界裏,並沒有她所想象的浪漫與傳奇色彩。

她終於可以心平氣和麵對他,甚至還會有些慶幸不曾和他開始過愛情,所以,她誇喜糖甜美,是真誠的,發自肺腑。

一場注定了得不到的愛情,在銘記與忘卻之間,聰明女子都願意選擇後者,盡管他們說,忘記愛過的一個人需要24年,且要在24年裏一次都不曾想他,這是一個謊言,一個在24年裏連讓你想一下的願望都沒有的人,還需要忘卻麽?是根本就不存在而已,就如,車站剪票口的一個毫無特點的剪票員,他恰好剪過了你的票,從此以後,與你了無幹係。

這樣無關疼癢的人,不需要努力忘記。

需要忘記的,是那些,總在不經意間闖進心裏,將夢弄濕的人。

如果,要將一個被念念不忘的人,放下,最好是深深潛伏進他的生活他的內心,很快,那些因好奇而滋生的幻覺好感,就會土崩瓦解。

然後,你就贏了,在愛情裏,贏家永遠是最先厭倦、最先放下的那個。

雖然小劉老師不曾知道被蘆荻愛過,但蘆荻還是覺得自己贏了,在學校的最後一年,她輕盈地哼著歌進出校園,偶爾有賊亮的豪車停在學校門口,那些天生善舞的女子們,用柔軟的肢體以及嫵媚的眼神,將男人們舞於掌間。

3

近幾年,這所學院以盛產情人而聞名,男人們以找了個某某學院的舞蹈係的學生做情人為驕傲,她曾無數次在校門口被男人攔截,她總是,一語不發地在車子間環繞而去,仿佛一隻彩蝶輕盈地穿越了萬花叢中,徒留一縷薄香繚繞不散,逶迤著綿綿無盡的**。

她瞧不上他們,不是清高,而是,他們爭相將最好的車子停在學校門口,那架勢讓蘆荻想到了待價而沽,或是,想起了春天的雄鳥,它們抖擻著自認為與眾不同的羽毛,個個都自做多情地認為自己是最棒的。

這些雙眼灼灼的男人,隻能讓蘆荻聯想到大鳥,或是市場的某種交易。

畢業後,蘆荻選擇回青島做了少年宮做舞蹈老師而不是去歌舞團做舞蹈演員,從來,她就是一個寧肯孤芳自賞亦不肯做綠葉的驕傲女子,去歌舞團唯一的結局就是圍著那些歌手伸伸胳膊踢踢腿,算不上藝術。

在少年宮時,曾遇到了幾個男人,第一個總是說蘆荻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蘆荻和他看了一次,然後再也沒有和他出去過,那麽帥的男人,居然腿抖得象抽風,在愛情麵前,女人永遠是細節動物,無需什麽大是大非就能將一個男人劃分為可愛型或是淘汰型。

第二個男人很儒雅,喜歡穿原白色的休閑褲,淺色的小格子襯衣,一度,蘆荻以為自己會愛上他,想他的時候感覺分外寂寞,好象若大的世界都在喧囂,惟獨自己是寂寞無聲,如同散場後的劇場,一片寂寥的狼籍,卻不知將向何方,蘆荻還記得他姓張,喜歡把車子停在少年宮外大理石甬道上,他將一隻手搭在搖下的車窗上,看著她的方向,抽煙,看見她來,下車,將車門拉開,他吻過蘆荻的唇,因為醉了。

第一次厭惡,他發生在他從北京回來,約蘆荻過去,順口問了一下蘆荻時間,蘆荻看了一下表,說了一個數字,他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呀,才11點啊,我剛從下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

蘆荻張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幾乎說不說話,後來每當她心情不好時,她就會想起他的那句話:呀,我時差沒倒過來。

不過從北京到青島而已,在他口中,好象剛剛飛越了大西洋。

如果這種近於恬不知恥的虛榮還能讓她咬牙忍了,後來發生的那件事,就讓她徹底地不能保持矜持的平靜了。

那天,他們喝了一點酒,有點微醉,隔著車座,他扯扯她的手說:蘆荻,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蘆荻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我也是愛你的。

他摸了摸她的臉:關於你的過去,我不問,你也不要說,好嗎?

酒精帶給腦袋的微暈唰地就退了下去,心冷丁地顫了一下,如被人掏出來扔進了冰水:你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們搞藝術的人思想和生活都很開放,我不會去計較你的從前,但是我會計較你的以後。說著,他將手搭在她的腰上,將她漸漸因憤怒而漸漸僵硬的身體,拉向自己。

蘆荻猛地推開他,定定地看住他的眼睛,爾後,翹起一邊嘴角,低低地笑著:謝謝你的大度寬容,但是我很慚愧。

說著,就推開了車門,他一把拉住她:你怎麽了?

你已經把我識破了,我隻好另找個好騙的男人去。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屈辱的淚,才滾滾而落,是的,她不肯與他辯解,寧肯將錯就錯給他感覺,把她當作是朝秦暮楚的女子,讓他,就這樣,自以為是下去,既然他認定了擁有的不過是路邊隨便就可撿來的石子,鑽石又何苦向他辯解自己是鑽石呢?

既然他這樣喜歡自取其辱。

4

媽媽擺脫了離休帶來的心理失落,她像職業紅娘,在老朋舊友中發動了戰爭,戰爭目的就是:在女兒25歲之前,幫她找個好男人。

以前的媽媽話很少,不願多事,甚至,能用眼神表達清楚的意思就不會動用語言,當爸爸試圖向她表示一點浪漫得不到回應時,媽媽就會歉意地笑笑說:整天對著學生講話,真的講夠了。

那段時光,媽媽抱著電話,講得連飯都忘記了燒,她神采飛揚,不時在本子上記著什麽,在家沉默了幾十年,離開課堂就像熱衷於表演的人,在措手不及間失去了舞台,經曆了一段時間的落寞無措,積累了許久的訴說欲望,在突然之間找到了疏通的契機:煲電話粥。

主題是某男某男是否配得上蘆荻。

媽媽放下電話,她舒了口氣,活動了一個因為長久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的頸椎,伸出手,蘆荻問:什麽?

說了半天話,我嘴幹了,給我杯水。

蘆荻倒了杯綠茶:媽媽,我沒困難到需要您廣泛撒網、集中收漁的地步吧?

媽媽吹了吹浮在茶水上的一片葉子,神定氣閑地喝完水,拉著蘆荻走到客廳窗邊,下麵是一所中學的操場,一到下課時間,東窗下的歡聲笑語,就吵成了駐紮著數群青蛙的雨後池塘。

小荻,在愛情上你永遠不要否認年輕是女人的緊箍咒。說著,媽媽指了指中學:和你同齡的女孩子把好男人搶占得所剩無幾,你再看她們,難道你會天真地認為她們會大發慈悲地把所剩不多的那幾個好男人給你留著?

蘆荻當然沒那麽天真,正在茁壯成長的美女們,不從業已開始色衰的上代美女手裏搶男人就阿彌陀佛了,指望她們把好男人留給自己,豈不是奢望狼會餓著肚子把逮到的兔子送給狐狸?

愛情當前,高尚不過是鑲嵌在抹布上的花邊,百無一用。

蘆荻的成長中,做教育工作的媽媽,從未對她指手畫腳過,而現在,她似乎要彌補這個缺失,拿出全部的熱情參與女兒的婚姻大事。

蘆荻悲哀地發現,25歲的自己,竟沒開始過一場真正的戀愛,至今還保持著被新酷女孩們嗤之以鼻的處女之身。她確信不是自己多麽貞潔多麽高貴,而是,那個能讓她心甘情願把貞操交出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

讓她,隻能在深夜裏抱著膝,蜷曲在床頭上,回想這場虛妄的青春,竟然,沒有任何一個異性的腳印留在心上。

這早已過時的純潔,荒涼似水,浩**著無邊無際的寂靜,蜿蜒而去,她的心,像一座饑餓的空倉庫,需要愛情的穀物填滿。

她穿著厚厚的羊毛襪子,在客廳走來走去,從練舞蹈那天起,她就不喜歡穿鞋子了,在任何一個可以不穿鞋子的時刻。

她翻開媽媽打電話時記錄東西的本子,看著看著,撲哧一聲就笑了,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些男人的名字、職業、身高、年齡、收入甚至嗜好……事無巨細可媲美婚姻中介所的資料登記。

有些名字用紅筆打上了叉號,這是媽媽的職業習慣,被打了叉號的男人,則意味著,在媽媽這一關已經被淘汰出局了。

5

蘆荻開始了相親路程,她問過媽媽:相親的婚姻會有愛情嗎?

媽媽邊幫她整理衣服邊笑:我記得有句話:英雄莫問出處,換到婚姻上,就應該是愛情莫問來路,隻要有緣。

父母傳授給兒女的,都是一路摔交總結出來的金玉良言。

從秋天的開始到秋末,究竟和多少個以婚姻為終極目的男人吃喝過茶吃過冷飲了?蘆荻數不清了,去時滿懷熱情,回時是懨懨的灰頭土臉。

極品男人怎會淪落到相親桌上呢?熱情被失落一點點淹沒,任憑媽媽怎樣慫恿都不肯赴約了,這哪裏是培植愛情,分明是兩個人的有形與無形資產評估會,條件合適,一拍兩合,扮做佳偶;若與設想中差了距離,相互道別江湖,兩不相識。

小荻,你讓我越來越失望了,不,是讓我絕望。媽媽剛被人在電話裏婉轉譴責了一頓,昨天晚上的相親,蘆荻沒有赴約,這怪不得她,盡管她並沒有向媽媽解釋個中原由。

其實,昨晚的相親,蘆荻去了,不想讓媽媽下不了台,就步行去定好的約會茶吧,最好是磨蹭到了,等在茶吧的人,已是不耐地起身而去。

最好不過的結局。

她穿過了商業街,穿過了小巷,走過石板路兩側破敗在秋季裏的薔薇,看了看表,衝著天空,微笑一下,自語道:嫁人有那麽重要麽?

她遲到一個半小時,仍擔心等在裏麵的人沒走,在茶吧門口一站又離開了,在來時的石板路上,找了塊僻靜的地方,鋪上報紙,坐下,看新買的《青年文摘》。直到把讀者調查問卷都看完了,才懶洋洋站起來,剛要邁步,才知壞了,支板路太涼,坐了太久,腳踝已麻掉了,邁出的腳已收不回,她低低地尖叫了一聲,身體就軟軟地倒下去,一位坐在石板路另一側石柵欄上看報紙的年輕男子,一躍而起,像輕捷的燕,沿著她的腰際輕輕一攬,她就倒在了他的懷裏。

她倉皇地掙紮著要站穩,麻而軟的腳踝卻不聽話,倒像是她,一味地要貪戀男子的懷抱。

那男子倒也從容,扶她站穩後,說:坐久了,站起來前要給腳踝做預熱的。他舉目張望:去街角那家茶吧坐坐吧,你的腳一時半會走不了的,這裏是不能坐了,太涼傷身體。

說著,伸出一支胳膊,示意可做蘆荻的拐杖。蘆荻淺笑了一下,臉頰微熱,還是聽話地伸手扶了,茶吧很靜,溫婉地回旋著田震的《月牙泉》,茶桌是淡黃色的藤編製品,椅子是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藤編秋千,在音樂裏輕輕的**來**去,他扶蘆荻在一張臨窗的秋千椅上坐了,要了玫瑰茶。

骨瓷茶具裏暈出淡淡的紅,片片花瓣在水裏緩緩旋轉,看到桌號時,蘆荻心下一緊,想起今天的相親也是定在這裏的。

冷丁的,眼神就惶惶地渙散了,男子並沒留意到她臉上的緊張,倒了杯茶,說:喝點熱茶,多活動幾下腳踝就好了。

蘆荻的目光已把茶吧的大堂掃**了一圈,未發現可疑的單身男人,把心放回腹腔,才記起還沒對人家說謝謝。

男子嗬嗬傻笑,很是局促地找不到話說,而蘆荻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兩下的沉默就讓氣氛更顯沉悶尷尬。

蘆荻低著頭,咬著嘴唇,暗暗用力旋轉腳踝,想,等腳踝舒服了,馬上就走。

他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坐在秋千椅上使勁向後仰著腦袋,努力做出很愜意的樣子。

可,蘆荻看見,他死死地攥著茶杯,水麵在微微地顫抖,她在心裏笑了一下,問:你身手真是敏捷呀。

嗬,是不是敏捷得都有點像扒手了?他的眼睛細長細長,直直看人時,目光裏有絲難以掩藏的霸道匪氣。

知道他這樣說是為了活躍一下氣氛,蘆荻很配合地撲哧一笑,說:鋪著石板條的小巷已經不是很多了,這條小巷下雨後特別漂亮,籠罩在一片溫潤的黛色裏,水墨畫一樣。

兩人抱著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氣氛漸見融洽,蘆荻的腳踝早就恢複過來了,聊得開心,竟就漸漸忘記了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蘆荻抬眼看了看牆上的表說該回家了。

他看看她的腳,說:沒事了嗎?

蘆荻輕盈地跳下來,又頑皮地掂起腳尖,走了幾步小天鵝舞步:徹底好了。

蘆荻見男子傻了一樣看著她輕盈起舞,覺得有點好笑,再一次道了謝,說了再見。

車站上,隻有三五個人在涼意滲骨的秋風中轉來轉去,瑟瑟的秋夜中,蘆荻忽然想起,在茶吧裏的男子,想起他眼神裏的霸道以及他嘴角的暖笑,非常的不匹配,但組合在他臉上又顯得有股特別的味道,像朗姆酒旁的搭配了一杯原漿葡萄酒,溫柔與熱辣相得益彰。

看他喝茶時,看見他體恤領子上有一根長長的線沒剪掉,這樣的男子應該是與愛情幸福還有些距離,其一,純粹意義上的單身,其二,有愛情或是婚姻,但他沒有得到細膩的愛。

一個幸福的男人,愛人會將他所有衣飾細節收拾體麵的,斷不會讓他頂著一跟紮眼的長長棉線滿世界亂跑。

想這些時,蘆荻的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心下湧動著莫名的暖。

夜晚的公交車班次稀疏,等了半天,愣是沒車來,蘆荻正猶豫著是打車呢還是繼續等下去,就聽不遠出的石板路上穿來清脆的單車鈴鐺聲,在秋蟲啾啾的鳴叫裏,格外清脆,如天外來客的鈴鐺。

還未及去看,鈴鐺就在身後停住了,竟是剛才的男子,用一條長長的腿支撐著傾斜的單車:如果願意,我送你回家怎麽樣?

蘆荻笑了一下,指著由遠而近的車燈說:謝謝,車來了。

說畢,迎著公交車進站的方向跑,停穩後她輕輕一躍就跳了上去,倒不是因為公交車來了,而是,她不敢肯定這個好心男子是否是真正良人,正當夜黑風高,拿安全去冒險,蘆荻沒這膽量。

男子雙臂用力地支撐在車把上,套在牛仔褲裏的長腿撐著地,悵然若失的神色,隱約在眸。蘆荻有點過意不去,他定然會猜中自己的戒備,不知他會不會有屈辱感。

公交車緩緩駛出站,漸漸,他被孤單單地扔在了月華滿地的街上,蘆荻心下不忍,隔著窗玻璃衝他擺了擺手,車廂裏光線昏暗,他未必看得清楚。

蘆荻有點失落,微微下墜,像一朵雲,含了些水分,悵悵地回了頭。

車停了時,忽然聽到有人在敲車窗,蘆荻以為是被司機關在下麵來不及上車的乘客,沒在意地瞥了一眼,發現竟是他,隔著玻璃,他的嘴巴很誇張地一張一合:你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我電話號碼麽?

一陣驚喜就像微電流襲擊了蘆荻的心,幾乎不曾猶豫地,從包裏摸出本子,飛快地寫了,沿著車窗上麵的一道小縫隙塞了出去。

公交車開向下一站,蘆荻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看他,手忙腳亂地在街邊追著那張被風攜帶著到處亂跑不肯給他輕易捉住的紙條,單車可憐巴巴地躺在街沿上。

粲然地就笑了。

回家後,媽媽迎上來問:這個人怎麽樣?

蘆荻笑而不答,倒了一杯水哼著小曲進房間去了。媽媽也樂著,以為蘆荻終於遇上一個看得上眼的男子才會心情這樣燦爛。次日的電話才讓媽媽知道蘆荻根本沒赴約,就寒著臉問蘆荻為什麽,到底幹什麽去了。

蘆荻把雜誌蓋住嘴巴,看著媽媽,一味地笑:啊,被駕著馬車繞世界找灰姑娘的王子撞了個滿懷,結果,王子把我接到他的馬車上,共渡了一個浪漫的良宵。

知道女兒打趣自己,媽媽撇撇嘴巴對付一隻蘋果的皮膚,蘆荻自小就不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孩子,她曾在13歲的夏夜,獨自一個人,將入室的竊賊,嚇得落荒而逃,後來,他們問起事情的過程,蘆荻竟淡淡說,又不是我在做壞事,憑什麽要我怕他呀,我就喊爸爸咱家來壞蛋了你快起來,賊就風一樣從門縫裏跑掉了,事情就這麽簡單。

可,爸爸並不在家呀。媽媽心有餘悸。

我以為爸爸在家呢。說這句話時蘆荻已經幹掉了第三隻甜筒,一副全然正常的輕描淡寫樣子,就如初生牛犢,不是不怕虎,而是無知者無畏。

在愛情路上,蘆荻是個理想主義者,她總是忘記了現實生活充滿了多少可笑的齷齪與卑鄙的殘酷,一味地,生活在單純的理想中。

就昨天沒的赴約,媽媽沒過多譴責蘆荻,女兒生來美麗優雅,她斷不希望女兒是那種仰仗青春容顏吃飯的短視女子,青春有得幾日好?不想下半生與眼淚失落為伴,還是,將外貌看淡一些為好,隻希望女兒成為職業女性,以保證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保持了自尊,自然首先她要嫁一良人。

6

次日,蘆荻上課時做錯了幾次示範,被那些鶴腿細腰的女孩子們捂著嘴笑,她就紅了臉,小妖精們定是在猜測自己心思,隻有犯了花癡的女人,才會犯這樣低級而頻繁的錯誤。

眼前,時常浮現出一條長長的腿,將單車斜斜地支撐在地上,看過來時,細長的眼裏裝滿了笑。

上完最後一堂舞蹈課,皮膚上粘著一層細細的汗水,她習慣了上完舞蹈課就去洗澡,細汗會讓她有種穿了一件粘稠衣服不爽感,端了裝著洗澡用品的盆子,都到門口,又折了回來,掏出手機塞進盆裏,想了一下,又拿了出來。

這一天,很是恍惚,好象是害怕,很多東西,擦肩而過時,就錯了過去,人生有多少美好,就這樣錯成了永遠的過去式,折騰幾次後,她還是決定用塑料袋把手機密密地封起來,帶進洗浴室。

她相信直覺,將會有故事發生,在她和他之間,沒什麽顛撲不破的邏輯性道理可依,直覺這東西,向來是野蠻準確而不講道理的。

果然,當她身上沾滿了厚厚一層泡泡時,手機響了,幸好,洗浴室隻有她自己,否則,別人該怎麽笑她怎麽看她啊,說不準還會把她當作帶著有拍攝功能的手機伺機做案的破落女子呢。

她忙不疊地扔掉了浴球,接起電話,盼望中的渾厚聲音穿越了空間,在淅淅瀝瀝而曖昧的水流聲中衝擊了她的耳膜。

他沒像其他試圖向女人討好的男人一樣落入俗套,先是假做紳士狀地問好,然後說蘆荻小姐我可以請你喝咖啡嗎。他說:蘆荻,你竟然就是蘆荻,我要告訴你一件的可笑事。

蘆荻驚了,擎著手機,拚命想,自己究竟有什麽不光彩把柄流傳在外,像傳奇一樣在流言中四處流散,最後流落到這個男人的耳朵裏?

她拚命梳理思維,拚命地想啊想啊,但是,除了惱人的水流聲,她什麽也想不起來,熱熱的水流砸到地上,又飛起來,擊中那些若既若離的泡沫,被擊中的它們,紛紛碎去,發出細微的啪啪聲。

破碎,這是她極不喜歡的詞匯,會讓人無端地生出了絕望,她不知該如何做答,又找不到話說,她習慣了在被動時保持沉默,比主動更富有挑戰性。

她低著頭,把那隻閑著的手,伸到水流下,看水流穿過了指逢:你是誰?

顯然,荻的沉默讓他有些急了,他急急地說: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喝過茶啊,今天下班後,我可以不可以約你去看電影?等見了,我一定先告訴你我是誰,哈。

他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快活。

不該這麽快答應跟幾乎還是陌生的男人去看電影,電影院裏黑暗得含糊而曖昧,似乎不應該是她與他這種熟悉程度的男女去的地方,又不忍心拒絕,猶疑了一下,說:我想想。

蘆荻也就大笑著說好啊,一直的,她喜歡那種思維上敏銳機智的男子。

希望他會是,現在她看到了一點跡象,但願他是。

放下手機,才想起,隻顧得說見麵,竟忘記了約定見麵時間,但也知,今天晚上的約會,因著心有所期,即使有人早到了2個小時都不會覺得這等待漫長煎熬。

蘆荻快快地衝洗好了,穿好衣服,在鏡子前細細地畫好了唇線,塗了些唇彩後,兩片薄唇,立刻飽滿而立體地跳了起來,水盈盈的,任是人看了,都會滋生啃上一口的邪念。

去木棧道還算順利,先是見著了他的單車,立在夕照下,很有些懷舊的色彩,蘆荻四處張望,沒見著他的影子,便頑皮地按響了單車上的鈴鐺,結果,就看見他,兩手還在腰帶上忙活著從衛生間奔出來,見蘆荻在撇著嘴角笑他,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又呀地低叫了一聲,折回衛生間去了。

過了一會,他從容地從衛生間出來,用力地甩著手上的水珠,水珠所落之處,惹人臉上一片憤色,蘆荻掏出一張麵巾紙給他:喏,有什麽驚天的秘密,可以告訴我了吧。

其實,蘆荻並不想知道究竟是什麽秘密,隻想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是不是有些類似於愛慕的好感。

天下女孩子因為虛榮,都是喜歡被人追逐的,哪怕毫無意義的追逐,隻要一點成就感一點自信就可。

他邊擦手邊笑,細長的眼睛流露些許狂野,看著蘆荻,把她的心,看得生出了細細的絨毛。

他像要釣足她胃口般地先是叫了海鮮,點了一小紮生啤酒,把上來的烤魷魚用刀切成條後推到蘆荻麵前:昨天,你在石板條上一坐半天,是不是為了躲避什麽人?

蘆荻抿了一點啤酒,笑:猜到的?

他恩了一聲,大口大口地喝啤酒,好象心裏藏了話,不知是否該說出口,目光不時在蘆荻臉上輕輕走過:我是那種給人第一印象特差的人嗎?

蘆荻搖了搖頭:不會啊,感覺你頂幹淨頂淳樸的,像18世紀的英格蘭大男孩,怎麽會想到問起這個,你還沒回答我呢?

他先是哈哈笑,爾後,又故做神秘說:我告訴你一名字,你就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麽了。

蘆荻急了,拿眼神催他快說。

他兀地一本正經起來,放下啤酒杯和海鮮,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仲——嘉——浩。

什麽?蘆荻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具體。

他看著她,似是提醒般地慢慢說:仲嘉浩。這一次說的時候,他聲音很小,好象沒底氣樣的。

蘆荻怔怔看著他,小聲重複著這個名字:仲嘉浩……

零丁就扔了正在挑的生蠔,吸了一口冷氣道:仲嘉浩…………你就是仲嘉浩。

蘆荻叫道:天呐,怎會這麽巧呢。

竟然,他就是,媽媽的老朋友給安排在昨天晚上的相親男主角!

她一時無語,不知該怎麽說來化解這尷尬,心裏卻悄悄地生出了類似緣分天注定這樣的宿命感,想來,自己就像一隻繞道躲貓的小老鼠一樣,不成想,躲來躲去卻躲進了貓的家,他不知會怎麽得意呢。

蘆荻的臉慢慢地紅了,埋著頭,死命對付那隻不肯乖乖張開猙獰殼子的生蠔,慌亂之下,鋒利的生蠔殼就把蔥蘢的指給劃開了一條口子,刺刺的微疼傳遞過來,看著血珠兒慢慢地滲出來,掛在指上成了豔麗的一滴小珠兒,尷尬與羞澀交加,讓她的淚,幾乎就要下來了。

仲嘉浩以最快的速度搶過了她的手指,捏住了,張皇著用餐巾紙給她裹住:對不起,我不該故弄玄虛。

她試圖掙了一下,他捏的很緊,語氣嚴厲道:別亂動,我買單,然後藥店買創可貼。有股不容否決的霸道。

但凡女人,骨子裏都有被心儀的男子主宰一把的願望,在這個晚上,蘆荻放下了所有的倔強,溫眉順眼地看著仲嘉浩一手捏著她的食指,騰出的另一隻手別扭地在口袋裏掏啊掏地找錢包,爾後,牽著她,拍拍單車後座說:為了讓你找不到拒絕坐我單車的借口,我擦過N遍了。

蘆荻乖巧地一躍而上,看他,一手捏著自己的指一手推著單車,別扭地行走在海邊的木棧道上,被生蠔殼劃破了手並沒什麽,小時候玩趕海,被生在礁石上的生蠔殼劃破手腳再正常不過,當陽光很好,她甚至喜歡站在淺淺的海水裏看血絲一縷縷地從被劃破的傷口裏嫋嫋地在水裏漂散,飄逸的感覺像極水墨畫上的霧靄炊煙,緩緩地蔓延,緩緩地消失無蹤。

可,在男人麵前,特別是一個讓女子有了些好感的男子麵前,一切都是不同了,為什麽不幸福地脆弱一次呢?

從沒有任何一個男子,讓她感覺到自己如此柔弱,大約這就是愛情給女子的感覺,在愛情麵前愛流淚的女子,並不是痛苦,哭泣是她們表達幸福的一種方式。

有時,蘆荻用玩笑的口吻問他:像你,怎麽會淪落到相親桌上去找愛情呢?

仲嘉浩也做莫名其妙狀說:是啊,像我這麽帥的鑽石王老五怎麽會淪落到去相親呢,親愛,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蘆荻就掐著他的胳膊佯怒道:說,是不是為了遇見我?

說完,兩人就大笑著抱成一團,相互指責彼此臉皮夠厚。

很快,少年宮所有同僚都知道蘆荻愛上了一位單車王子,每個黃昏,他會準時出現在少年宮門口,用一成不變的帥姿勢,像英雄跨著寶馬一樣跨著他的舊單車,將長長的腿支撐在地上,專心地盯著從少年宮出來的每個人,看見蘆荻出來,腳就快速地劃動幾下,利落地把單車調轉了方向,拍拍後坐,用一支胳膊輕巧地將蘆荻攬上去,清脆的車鈴在黃昏的空氣裏輕盈地**漾著,滑向城市的街心,身後牽著數條羨慕不已的目光。

仲嘉浩心下卻是有些歉疚的,直到現在,他依舊不敢相信這一切的真實性,當他知道蘆荻就是那晚與自己相親的女孩時,他就開始了疑惑,這樣優美的女子應是那種駕著豪車男子的驕傲才是,而他,在上下坡很多,不經意間就是一個道路拐彎的青島,他隻擁有一架舊單車,偶爾被人稱為單車王子,含了些譏諷味道的調侃,怎會令她愛上?

這些疑惑從未在蘆荻麵前說過,每次都是目送她上樓後,才戀戀地跨上單車,途中一次次呀地驚叫一聲,是他不肯相信這個夜晚的真實性而掐疼了自己。

其實,他倒無比希望蘆荻變胖些,再醜陋一些,讓他愛得心安理得。

這些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很狹隘,心裏滴著微微的汗,愛她,讓他手足無措,想從容起來,卻沒辦法。夜裏,他躺在**反複聽田震的〈月牙泉〉,柔軟而美好,一如他對蘆荻的印象,像個美好的謠傳,他患得患失著,恐慌著自己到達不了那個謠傳中的美麗天堂。

這一切,都讓他憂傷。

其實,蘆荻的美,但,不是那種驚豔的美,像晚風中的晚飯花,淡而幽的香,無邊地蔓延,會將一顆心浸泡得漸漸失去抵抗,這種不曾張揚的美,讓男人隻看一眼,心就騰地軟了,水氣一樣。

在茶吧裏,她旋轉了幾下,為向他證明腳踝已是康複,雲一樣優美輕盈的旋轉,看到她優美白皙的腳踝的那一刻,一個念頭,癡了一樣地閃過了眼前,盈盈可握。

無眠的夜裏,蘆荻的影子像會施展魔法的媚麗妖精,盤旋著,占據了他整顆的心,他甚至很不自信地站在那片鑲嵌在門後的鏡子前,審視鏡子裏的男子,很高,不是很帥,喜歡穿淺色的休閑裝,不愛理發懶得修剪指甲,出生在遙遠的鄉下,早年喪父而與母親相依為命,過早地充當了家庭中男子漢的角色,堅硬的外表下有顆陰鬱而細膩的心,讀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來到氣候環境皆被人稱羨的青島,在投資公司有份相當不錯的工作,住著租來的房子,談過幾場淺嚐則止的戀愛,然後,被那些詢問家庭背景的目光以及語言,輕傷了脆弱的自尊。

在異鄉的孤單裏,他向往愛情,卻總是收獲了自尊的微疼,他的性格如其說生性隱忍不如說有點自卑,他瘋狂地愛著這個差點在相親中失去的女子,又沒有表白的勇氣,隻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待她好,開著玩笑,看時光從指縫間流過,一個愛字,輕易不敢出口,甚至,有一次,街上落了細雨,氣氛溫潤得有些曖昧,蘆荻忽然從背後攬著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柔聲說:嘉浩,我想看看你的生活。

他哦哦地慌亂中,竟將單車撞向了街邊的一個報攤,那個賣報的胖女人一下子,從髒乎乎的馬紮上跳將起來,揪住了他的單車車把,指著倒在路邊水澤中的一疊報紙大聲叫罵。

他顧不上胖女人的叫囂,回首去看蘆荻,還好,她已在單車去向不良時有了感覺,靈巧地跳了下來,拍了拍車座說:沒事,我是有經驗的老乘客了。然後努著嘴巴,示意他去理會報攤的女主人。

他厭惡地看著胖女人,忽然地心下悲涼,他所租住的老樓裏的鄰居,大抵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看人時眼睛裏充滿了挑釁與抵觸,好象這個世界真的很灰暗,不得不提防隨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傷害,或許是生活窘迫,使他們原本就是風雨飄搖的脆弱生活失去了承受傷害的能力。

當蘆荻看到他就在這樣一堆人群中混跡時,會怎樣看他這個習慣穿著淺色休閑裝的人呢?

對於胖女人提出的賠償數字,他沒做任何爭辯,快快掏錢付了,他不想再麵對這個女人,他害怕,再多待五分鍾自己就會失去了愛蘆荻的信心。

他推著單車,飛快地向前走,蘆荻拽著車座,說:你沒必要賠她那麽多,那些報紙她還會繼續賣的,你這不是善良而是助長了她的邪惡與貪婪。

他虛弱地笑了一下,沒敢回頭。

蘆荻晃晃車座說:我要去看看你的家。

他看了看前麵,說:改天吧,那房子是租來的,很爛,等搬了新家就帶你去。

他不是付不起一套好房子的租金,而是,清貧養成了他節儉治家的習慣,每每想到在遙遠山村的年邁母親,還在為了給他攢結婚費用而連隻雞蛋都舍不得吃,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他想盡早攢齊一套新房的首付,把連冰淇淋為何物都不知道的母親接來共享天倫。

此時,他最熱切的願望不再是讓蘆荻死心塌地愛上自己,而是,去房產中介所挑一套配套設施齊全的房子,買套柔軟而沙發,大方地請蘆荻坐上去,給她倒一杯咖啡,在輕柔的音樂裏,問她:可以讓我愛你麽?

可,蘆荻用一句話徹底粉碎了他的虛榮:我不管房子是你租來還是借來的,反正我今天是要看看你的家。

他的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有些悲壯地跨上單車,想:聽天由命吧,周旋來的是生意不是愛情。